泰伯第八
原文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今譯 孔子說:“泰伯,可稱得上是品德極為高尚之人了。多次將本屬於自己的君位讓給弟弟,以至於百姓無法用言詞來稱頌他了。”
張居正講評 泰伯是周太王之子。昔周太王古公生三子。長的即泰伯,次的是仲雍,少的是季曆。季曆生子昌,乃文王也。太王因見昌有盛德,欲傳位季曆以及昌。泰伯知之,遂與其弟仲雍,托名采藥,逃去於荊、蠻地方,斷發文身,自毀其形,從夷之俗以示不可用。於是太王乃立季曆,傳國至文、武而有天下焉。三讓是固讓。孔子追原周家王業之所由起,因見泰伯之事曆世久遠,幾於泯滅,故特表而出之說道:“人但知我周太王肇基王跡,王季勤勞王家,至於文、武,遂成王業,都是周家賢聖之君。不知太王之長子泰伯者,其德可謂極至而無以複加也已矣。何以言之?周家王業之興,實始於太王,而泰伯嫡長當立,則後來的天下乃泰伯之所宜有者也。泰伯因見太王意在賢子聖孫,即與仲雍逃去不返。因此,王季、文王承其統緒,遂開八百年之周。是名雖讓國,實以天下固讓其弟侄而不居也。然卻托為采藥,毀體自廢,其讓隱微泯然,無跡可見,故人莫得以窺其心事而稱頌之焉。夫以天下讓,其讓大矣。三以天下讓,其讓誠矣。而又隱晦其跡,使民無得而稱,是能曲全於父子兄弟之間,而絕無一毫為名之累,其德豈非至極而不可加者乎?”然要之太王之欲立賢子聖孫,為其道足以濟天下,非有愛憎利欲之私也,是以泰伯去之不為狷,王季受之不為貪。親終不赴,毀傷肢體不為不孝。蓋處君臣父子之變,而不失手中庸,此所以為至德也。夫子歎息而讚美之,宜哉。
原文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
今譯 孔子說:“隻是恭敬而不知禮,就會徒勞無功;隻是謹慎而不知禮,就會畏縮拘謹;隻是勇猛而不知禮,就會說話刻薄。”
張居正講評 禮是節文。勞是煩勞。葸是畏懼的模樣。亂是悖亂。直是徑直。絞是急切的意思。孔子說:“人之立身行事,必合乎天理之節文,而後可以無太過不及之弊。如待人固以恭敬為貴,然亦有中正之準則,若恭敬而無禮以為限製,則儀節煩多,奉承過當而不免於勞矣。處事固以謹慎為貴,然亦有事理之當然,若謹慎而無禮以為裁度,則逡逡畏縮,小心太過,而不免於葸矣。勇敢而不可屈撓,固是美德,然不能以禮自守,則不顧名分,而逞其血氣之剛,必將至於悖亂矣。徑直而無所私曲,固是善行,然不能以禮自防,則任情喜怒,而略無含容之意,必將至於急切矣。”夫恭、慎、勇、直,四者皆人之所難,而無禮則各有其弊如此!可見君子當動必以禮,而不可須臾離也。
原文 “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今譯 “倘若在上位的人能夠用深厚的情感對待親族,在百姓當中就會興起仁德之風;倘若上位的人不遺棄老朋友,那麽百姓就不會以冷漠的態度待人。”
張居正講評 君子是在上位的人。篤是厚,興是起。故舊是平日相與或有功勞的舊人。遺,是棄。偷字解做薄字。孔子說:“在上位的君子,凡有舉動,百姓每都瞻仰而仿效之,不可不慎也。若能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和睦宗族,篤厚於一家之親,則自己能盡乎仁矣。將見百姓每都感發興起,而各親其親,自然倫理正而恩義篤,豈不興於仁矣乎?若能信用老成,尊禮耆舊,凡平時相與的舊人,皆不以其跡之疏遠,年之衰邁而遺棄之,則自己能處於厚矣。將見百姓每都歡欣聯屬,而各厚於故舊,自然教化行而風俗美,又豈有偷薄者乎?”夫一處親故之間,而上行下效,其應如響如此!為人君者可不正心修身,以為化導斯民之本哉!
原文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今譯 曾參生病了,他將自己的門徒弟子召到跟前,說道:“掀開被子來瞧瞧我的腳,瞧瞧我的手!《詩經》上說:‘小心謹慎呀!好像每日都站在深淵旁側,好像每日都在薄薄的冰麵上行走。’從今以後,我知道自己能夠免除身體的損傷了!弟子們!”
張居正講評 召是呼喊。門弟子是曾子的門人。啟是開,《詩》是《詩經·小旻》之篇。小子就指門弟子說。曾子在聖門素以孝稱,平日所以守身事親者,不但正心修德為聖賢之學,以求顯親揚名,雖至於身體發膚之微,亦以其受之父母加以謹守,不敢毀傷。至於有疾將終,追思平生守身之道,至此可以無愧。故呼其在門弟子而教之說:“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不虧體,不辱親才叫做孝。汝輩試開衣衾而視吾之足,視吾之手,曾有一之傷毀不全者乎?然所以得全此身者,亦非容易!蓋我平日所以保守之者,就是《詩經》上所謂戰戰然恐懼,兢兢然戒謹,如臨在深淵之上,常恐墜下去一般;如行於薄冰之上,常恐陷下去的一般。我惟是這等謹慎,所以得保其全也。夫使吾生尚存,則猶未敢必他日之何如?今則已矣,自今以後,吾始知其得終免於汙玷,而可以無恐矣!汝小子其念之哉?”語畢而又呼小子者,蓋所以致丁寧之意,亦欲其如己之戒謹恐懼,一舉足而不敢忘親也。夫以曾子之保身如此!則凡縱欲以傷其本,虧行以辱其親者,固在所必無矣。為人子者,宜以曾子為法,庶可以體親心而盡子道也。
原文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今譯 曾參生病了,孟敬子前去看望他。曾子對他說道:“將要死的鳥兒,它的叫聲是哀傷的;將要死的人,他說的話是善意的。”
張居正講評 孟敬子是魯大夫仲孫捷。昔曾子有疾,孟敬子往問其疾。曾子將有言以告之,恐其忽略而不加之意。故先發言說道:“大凡鳥之將死,恐懼迫切,故其嗚叫必哀。人之將死,本然之良心發見,故其言語必善。今我既將死矣,有言則善言也,子其聽而念之哉!”
原文 “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今譯 “君子所重視的道有三個方麵值得特別關注:自己的儀容舉止要正派,這樣就能避免粗俗與傲慢;自己的神色要莊重大方,這樣就接近於誠信;在說話時,要多注意言辭和語氣,這樣就能避免錯漏和違背常理的地方。至於祭祀的禮儀細節,自有主管這方麵事務的官員負責。”
張居正講評 貴是貴重。道是道理。暴是粗厲。慢是放肆。信是信實。辭是言詞。氣是聲氣。鄙是凡陋。倍字與違背的“背”字同。籩是竹器,豆是木器,都是祭祀所用的。有司是執事之人。曾子因孟敬子平日好瑣屑於細務,而忽略了大體。故告之說:“道雖無所不在,然有緊要的,有可緩的,不可以泛求也。吾觀君子於日用之間所貴重的道理,隻有三件。三者何?蓋人之容貌彰於一身,易至於粗糲放肆,此所以多失容也,惟君子不動容貌則已,才動容貌便雅飭恭謹,而遠於暴慢。人之顏色形於麵,對人多勉為端正,而中心不然,此所以多失色也。惟君子不正顏色則已,才正顏色便表裏如一,而近於信實。辭氣宣於口,易至於凡陋背理,此所以多失言也。惟君子不出辭氣則已,才出辭氣便成章順理,而遠鄙背。此三者乃修身之要,為政之本,所當操存省察,而不可頃刻違者,故君子所重在此而已。若夫用籩豆以供祭祀之事,如此類者,不過器數儀文之末,則自有執事者司之,君子亦何用屑屑留心於此哉?”蓋人之為學,貴識其大,大行既無不善,而小節亦無所遺,固為全德。若舍其大而務其小,則大本既失,小者亦不足觀矣。況於帝王之學,又與士庶人不同,則凡正心修身以立天下之極者,又豈在於儀文度數之末哉?有誌於聖賢者,當知所務矣。
原文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嚐從事於斯矣。”
今譯 曾子說:“有能力的人卻向沒有才能的人求教,知識淵博的人卻向知識匱乏的人求教;有學問卻像沒學問一樣,知識充實卻像很無知一樣;被他人侵犯也不去計較——我以前的朋友就是這樣做的。”
張居正講評 犯是觸犯,校是計較。吾友指顏淵說。從事是用功。昔顏子既沒,曾子追思其賢而稱之說道:“凡人誌意盈滿的少有所得,便說自己有餘,他人不足,誰肯下問?度量狹小的,遇有觸犯,便說自己的是,他人的不是,誰肯容忍?若是自己學力至到,本是能的,乃問於不能的人;自己學問充足,本是多的,乃問於寡少的人,其心歉然自視,雖有也,卻似無的一般,雖充實也,卻似空虛的一般,略無一毫自滿之意,其謙虛如此!人有觸犯於我,我則以情恕人,以理自遣。初未嚐發露於顏色,藏蓄於胸中,而有(當作無)一毫計較之心,其寬恕如此!這等的人不可多見,惟舊日我友顏淵,乃嚐用力於此,蓋其真知義理之無窮,而有善不伐,不見物我之有間,而有怒不遷,其所以潛心好學拳拳服膺者,惟此而已。今也則亡,豈不重可惜哉廣夫孔門傳授心法,顏子獨得其宗,而其平日用功,不過如此!蓋謙虛以受人,則聞見多而學問日廣,寬恕以容物,則私意泯而德性益純。凡為賢為聖,皆不出此二者。蓋學者當致力於斯。
原文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今譯 曾子說;“可以將年幼的君主托付給他,可以將國家的政權委托給他,麵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卻毫不動搖、屈服——這樣的人,能夠稱得上是君子嗎?當然是君子人啊!”
張居正講評 托是付托。六尺之孤是幼君。寄也是付托的意思。百裏是侯國,命是政令。大節是大關係處。與是疑詞,也是決詞。曾子說:“天下之言成德者,期於君子。然才者德之用,節者德之守。二者兼備,而後為德之成也。若有人於此,不但可輔長君而已,雖親受顧命,把六尺幼衝之君付托與他,亦可以承受而輔佐之。既能保衛其國家,而又能養成其令德,不但可共國政而已。雖侯國無君,把一國之政令委寄與他,亦可以擔當而總攝之。既能安定其社稷,而又能撫輯其人民,其才之過人如此!至於事變之來,國勢倉皇,人心搖動,其從違趨避,乃大節之所關也。其人臨此時,而所以輔幼君、攝國政者,卓乎見理之精明,確乎持誌之堅定,惟以義所當然為主,雖議論紛遝,終不能搖;雖死生在前,亦不能奪。其節之過人又如此。若此人者,果可謂之君子人乎?”吾知既有其才,又有其節,信非君子不能也。然是人也,自學者言,則為君子;自國家言,則所謂社稷之臣者也。蓋有才無節,則平居雖有幹濟之能,而一遇有事,將詭隨而不能振;有節無才,則雖有所執持,而識見不遠,經濟無方,亦何益於國家之事哉?所以人君用人,於有才而未必有節者,則止用之以理繁治劇;於有節而未必有才者,則止用之以安常守法。至於重大艱難之任,則非才、節兼備之君子,不可以輕授也。
原文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今譯 曾子說:“讀書人不能夠不剛強而有毅力,因為他肩負重任,並且路途遙遠。將讓天下實現仁德當作自己的責任,這樣的責任難道還不重大嗎?奮鬥終身,到死方休,難道路途還不遙遠嗎?”
張居正講評 弘是寬廣,毅是強忍。任是責任,道字解做路字。曾子說:“士立身於天地間,要為聖為賢,必須有大涵養,方才做得。故規模廣大,心不安於自足,叫做弘,不弘則隘矣。執守堅定,事必期於有終,叫做毅,不毅則餒矣。士豈可以隘焉而不弘,餒焉而不毅哉?所以然者為何?蓋以士所負之任甚重,而其所行之路又甚遠也。惟其任之重,必弘而後能勝其重;惟其道之遠,必毅而後能致其遠,此所以不可不弘毅也。然果何以見其任之重而道之遠?蓋仁者,人心之全德,兼眾理,備萬善者也。士乃以之為己任,必欲身體而力行之,則是舉天下之善,盡萬物之理,皆在於我之一身,其任不亦重乎?且其任是仁也,直至沒身而後已,若一息尚存,此誌亦有不容少懈者,則是向前策勵再無可駐足之時,其道不亦遠乎?”夫其任重而道遠如此,此士之所以貴弘毅也。大抵孔門為學,莫要於求仁。而仁之為道,則非全體不息者,不足以當之。惟其全體也,則無一理之不該,所以不可不弘;惟其不息也,則無一念之間斷,所以不可不毅。這正是曾子平生所學得力處,故其示人親切如此。
原文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今譯 孔子說:“人的修養從學習《詩經》開始,學習《禮經》能夠使人在社會上站有一席之地,音樂的學習使人的修養日臻完備。”
張居正講評 興是興起。立是卓立。成是成就。昔孔子刪詩書,定禮樂,以教學者。正欲其實體於身而有所得,故特舉以示人說道:“君子立教,不過要人為善去惡而已。然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良心者,每得之於《詩》。蓋《詩》本性情,有邪有正,其言詞明白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複,其感人又易入。於此學之,則其好善惡惡之心,有油然感發而不能自已者,所以說興於《詩》。此可見《詩》之當學也;善念既興,又必卓然有以自立。然後善在所必為,惡在所必去。而其立也,則得之於《禮》。蓋《禮》以恭敬辭讓為本,而有節文度數之詳,可以斂束人之身心,堅定人之德性。於此學之,則自能卓立持守,而不為外物之所搖奪。所以說立於《禮》,此可見《禮》之當學也;既能自立,又必造到那純粹至善的地位,乃為成就,而其成也,則得之於樂。蓋樂以和為主,其聲容節奏可以養人之性情,而**滌其邪穢,消融其渣滓。於此學之,則自然義精仁熟,而和順於道德矣,所以說成於樂,此可見樂之當學也。”然古人《詩》、《禮》樂之教,皆發於性情之正,本於中和之德,故能成就人才如此,若後世以吟詠聲韻為詩,而無關於性情,以虛飾儀文為禮,而不本於恭敬,以嬉戲**哇為樂,而反乖於中和,則於《詩》、《禮》樂之本然者失之遠矣,亦何足務哉?善學者辨之。
原文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今譯 孔子說:“對一般的百姓,可以使他們知道應該做什麽事情,而不可以使他們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
張居正講評 民是凡民,由是身行其事,知是心悟其理。孔子說:“道理在天地間,件件都是人所當知的。然為人上者之於凡民,但可使之由於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蓋所當然者,如父當慈,子當孝之類,皆民生日用之事,就是尋常庸眾的人也都行得,故能使之由。若其所以當然之故,則皆出於天命人心之本然,其理精微奧妙,必須資質高明,學力至到者,乃能脫然有悟。其在凡民,如何便會曉得?所以不能使之知也,然知之之理,亦不外於所由之中。聖人在上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至於漸摩既久,天下自然化成矣,亦何不可知之有哉!
原文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今譯 孔子說:“喜好勇力而厭惡貧困的人,是致亂的因素。對於那些不仁德的人,倘若逼迫得太激烈,痛恨得太甚,這也是一種致亂的因素。”
張居正講評 勇是勇敢。兩個疾字都是疾惡的意思。亂是悖亂。已甚是過甚。孔子說:“柔懦之人,雖惡貧無能為也;安貧之人雖好勇,固無害人。惟是那好勇尚氣的人,身處窮困,乃疾惡其貧,而不肯安分守己,則必以血氣之強而濟其苟得之念,雖為盜賊從悖逆皆不顧矣,豈不至於為亂乎?至若不仁的人,本心已失,如其惡未著,尚可容恕,則化之以善可也。若其罪當誅,而吾又得以誅之,則遂誅之可也。不然而徒疾惡過甚,使之無所容其身,則事窮勢迫,必將求泄其忿恨,而逞凶肆暴,無所不至矣,豈不足以致亂乎?”夫好勇疾貧者,是身自為亂,固為天下之首惡,至於惡不仁者,本為正理,特以處之不善,乃亦足以致亂,而徒為禍階。則君子之待小人,豈可以輕發而不審處哉!
原文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今譯 孔子說:“如果一個人有周公那樣美好的才能,倘若他驕傲而吝嗇,那麽其他方麵也就不值得一看了。”
張居正講評 驕是以人皆不能,而誇己獨能的意思。吝是但欲已有是能,而不欲人之皆能的意思。孔子說:“人之處世,固貴於有才,而不可自恃其才。自古言才能技藝之美者,莫如周公。如或真有周公之才之美,固是難及,然須持之以謙虛可也。設使以已有是才也,而夥然自驕,謂人皆不如己,又忌人有是才也,而執吝自私,不欲善於人同,則無其德而大本失矣,其餘才藝之美,亦何足觀哉?”夫有周公之才之美,而一涉驕吝,尚不足觀,況無周公之才而驕吝者乎?人當常加自省而存抑畏之心可也。故聖如帝舜,而舍已從人,功如大禹,而不自滿假。誠知謙虛之受益,而驕吝之喪德也。然則孔子之言,豈徒在下位者所當知哉?
原文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今譯 孔子說:“在讀書的三年中,沒有產生一點做官的念頭,這是非常不容易的。”
張居正講評 至字當作心誌的誌字。穀是俸祿。孔子說:“古人之學將以明善誠身,求盡其為人之理而已。然學既成矣,則君必見用、而養之以祿。此乃理之自然,而其本心則不為此也。後世人心不古,見學之可以得祿,乃遂有為幹祿而後學者。亦有學問之功始加,而利祿之念隨之者。此不惟失學之本意,而心逐於利,其學亦無所得,乃天下之通患也。若有人焉專精為學至於三年之久,而其心不誌於穀祿,則是謀道而不謀食,為己而不為人,誌高識大,超出乎時俗之表者也,這等的人豈易得哉?”所以人君用人,於那有實學的必錄用而尊顯之,使得以展盡底蘊。若夫假學以沽名幹進者,則擯抑而不用。庶乎貪位慕祿之徒,不至於濫竊名器,而無補於國家也。
原文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今譯 孔子說:“堅守信念並發奮學習,誓死保衛它。不進入政局危機的國家,不居住在混亂的國家。天下太平、政治清明就出來做事;天下不太平、政治黑暗就隱居不出。”
張居正講評 篤是深厚牢固的意思。孔子說:“君子之修身處世,必須學問、操守,兼造其極,乃為盡善,甚不可苟也。若有人焉於道理的確有見,則信之極其誠篤,雖議論紛紜,一毫都動移他不得,其誌向之專如此,而又能孜孜務學,格物窮理,以求其是非之真,而盡其精微之奧,則講究明而辨別審,所信者一出於正矣。遇事心裏主定在此,則守之極其堅固,雖死生利害,一切都搖奪他不得,其執持之呆如此,而又能事必由理,行必合義。初未嚐勸匹夫之小信,而乖中庸之大道,則關天常而扶人紀,所守者允得其當矣。夫篤信好學是有學也,守死善道是有守也。為君子而有學有守,則知之必明,行之必勇,出處去就,焉往而不善哉?故其遇危邦也,則避之而不入;其在亂邦也,則去之而不居。當天下之有道也,則顯身而仕,天下無道也,則退藏而隱。”此其去就之義潔,出處之分明,非有學有守者,何足以與此?然這樣人,不但可以善一己之行藏而已,使人君得而用之,則有大涵養,自有大設施。平時必能尊主庇民,建功立業。有事必能砥礪名節,匡扶世運,所補殆非淺淺矣!學問、操守之係於人也,大矣哉!
原文 “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今譯 “國家政治廉明而自己窮困卑賤,是恥辱;國家政治黑暗而自己富有高貴,也是恥辱。”
張居正講評 恥是愧恥。孔子說:“士之處世,既貴有可用之才,又貴有能守之節。若乃邦國有道,有明君以出治於上,有賢臣以輔治於下,賢者必使之在位,能者必使之在職,正君子向用之時也。當此時而乃為世所棄,困處於貧賤之中,則其無善可稱,無才可錄可知矣。豈不可愧恥乎?至若邦國無道,上無明君,下無賢臣,非賄賂不可得官,非諂佞不能固寵,正小人向用之時也。當此時而乃與世相合,致身子富貴之地,則其貪位慕祿,卑汙苟賤可知矣,豈不可愧恥乎?”蓋惟其不能篤信好學,守死善道,故世治而無可行之道,世亂而無能守之節,乃碌碌庸人而已,何足取哉?士之不可以無養也如是夫!
原文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今譯 孔子說:“不在那個職位上,就不思量那一職位所應當負責的政事。”
張居正講評 謀是圖議,政是政事。孔子說:“凡人有是職位,則有是責任,則有是謀為,如任公卿大夫之職,則當謀公卿大夫之政。若不在其位,則其政事本與我無與者,而乃商度其可否之宜,條陳其利害之故,是為思出其位,犯非其分矣,奚可乎?故凡不在其位,則當介然自守,雖知識見得到,才力幹得來,亦不可圖謀其政事。”蓋所以安本然之分,而遠侵越之嫌,人之自處當如是也。然士人之學期於用世,則匹夫而懷天下之憂,窮居而抱當世之慮,亦有所不容已者。要之,潛心講究,則為豫養非分幹涉,則為出位。豫養者待用於不窮,出位者輕冒以取咎,此又不可不辨也。
原文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今譯 孔子說:“從太師摯開始演奏,直至演奏《關雎》作結尾曲,豐富而美妙的樂曲聲一直在耳邊回**!”
張居正講評 師是太師,掌樂之官。摯是太師之名。《關雎》是《詩經·國風》首篇。亂是樂之卒章,洋洋是美盛的意思。盈是滿。孔子說:“昔吾自衛反魯之時,既曾正樂,適遇師摯在官之始,又能審音,故其時樂之殘缺者已為之補,失次者已為之序。但見大樂之作,自其始奏之時,直至於《關雎》之卒章,一皆清濁相濟,高下相宜,洋洋乎極其美盛,滿耳而可聽也,惜乎今也不得而複聞矣。”蓋以孔子之聖而正樂,以師摯之賢而掌樂,故一時音節美盛如此。自師摯適齊,繼者皆不能及,聖人所以追思而歎美之也。
原文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願,惶惶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今譯 孔子說:“狂妄而不正直,無知而又不謹慎,無能而又不講誠信,我真不知道人為什麽會這樣。”
張居正講評 狂是疏狂,侗是昏昧無知的模樣。願是謹厚,悾悾是愚拙無能的模樣。信是誠實。吾不知之者是甚絕之之詞。孔子說:“賦性疏狂的人,宜乎行事直率方好。今卻隻好高誇大,及至到那有利害處,自家要討便宜,外麵卻以道理責人,這等樣奸狡不直,賦性昏昧的人,凡事既不知道,宜乎謹厚方好,今卻輕舉妄動,又不謹慎重厚,賦性愚拙的人,凡事既不能幹辦,宜乎誠實方好,今卻詭譎虛詐,又不誠信篤實。這三樣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何等的人。”蓋狂而直,侗而願,悾悾而信,雖是氣質有偏,然猶不失其本然之真,尚可以陶鎔。若不直、不願、不信,則本真已失,而習染愈蔽,終不可以化誨者也,故孔子絕之。
原文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今譯 孔子說:“做學問如同在追趕什麽似的,害怕趕不上,即便趕上了,又怕失掉。”
張居正講評 如不及,是如有所追而不能及的意思。孔子說:“人之為學將以致知力行,而求進乎聖人之道也。然使無勤敏之功,則其心徒勞而無益。使無警醒之心,則其功終怠而不前。所以,君子之為學也,研窮以求進其知,體驗以求進其行,孜孜汲汲,惟日不足,常如有所追而不能及的一般。其用功之勤如此,而其心猶不敢有一時之或惰,當日進之時,懷日退之懼,惟恐失其所學,而果有所不及也。”夫以君子之學,其勤勵警惕有如此者,此所以能成其學也,不然,則心不在焉,或作或輟,終亦豈能有成也哉?
原文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今譯 孔子說:“真是崇高啊!舜和禹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卻從不為個人謀取私利。”
張居正講評 巍巍是高大的模樣。不與是不相關的意思。孔子說:“聖人之識見度量迥與常人不同。常人之情即有一命一爵之榮,未免自視侈然,誌得意滿,何其卑小也!若乃巍巍平識量高大而不可及者,其惟舜、禹乎?蓋舜、禹二聖人,本以匹夫之微,一旦有天下為天子,其崇高富貴可謂極矣,乃舜、禹則視之漠然,不以為樂,全似與已不相幹涉的一般。此其心直超乎萬物之上,而眾人以為可欲而不可得者,舉無一足以動其中,其胸襟氣象視尋常真不啻萬倍矣,是何其巍巍矣平?”蓋舜、禹之心隻知天位之難居,慮四海之不治,日惟兢業萬機,憂勞百姓而已。若夫有天下之可樂,奚暇計哉?此萬世頌聖明者,必歸之也。後世人君,誠能以其不與天下之心,而盡其憂勤天下之實,則二聖人之巍巍不難及矣!
原文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今譯 孔子說:“真是偉大啊,堯這樣的君主!真是崇高啊!隻有天最高最大,隻有堯才能達到天這樣的境界。他的恩德多麽浩**,無邊無際,百姓都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言辭來稱頌他。他的功績多麽崇高,他製定的禮儀製度多麽熠熠生輝啊!”
張居正講評 則字解做準字。****是廣遠之稱。名是名狀。成功指勳業說。煥是光明。文章是禮樂法度之類。孔子說:“自古帝王多矣,然莫有過於堯者。大矣哉,堯之為君乎,何以見其大?蓋巍巍乎極其高大而無不覆冒者,唯天而已。誰能並之?獨有帝堯之德高不可及,木而無外,能與之準,其包涵遍覆,就與天一般,故其德之廣遠,****無涯,而形跡俱泯。當時之民一皆涵詠盛德而不識其功;鼓舞神化而莫測其妙,無有能指而名之者。其與天之不可以言語形容,又何異哉?惟其不可名,此所以為天也。然亦豈無可見者乎?就其治功之成就處觀之,則黎民吾見其時雍,萬邦吾見其協和。巍巍乎功業之隆盛,有莫可得而尚者焉,又就其治功之有文采處觀之,以禮樂則極其明備,以法度則極其修明,煥乎文章之光顯有不可得而掩者焉,堯之所可見者如此!若其德之不顯者,則終不可名也。大哉堯之為君,非冠古今而獨盛者乎?”
原文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
今譯 舜有五位賢臣,天下便太平。武王也說過,“我有十位能治理天下的臣子。”孔子因此說道:“常言說,人才不易得。不是這樣嗎?唐堯和虞舜之間說那話時候,人才最興盛。然而武王十位人才之中還有一位婦女,實際上隻是九位罷了。”
張居正講評 亂字解做治字;際是交會之時。婦人指武王之妃邑薑。昔門人將述孔子評論人才之言,先記說:自昔君天下者治莫勝於虞舜。其時有聖哲之臣五人,如禹平水土,稷播百穀、契敷五教、皋陶明刑,益掌山澤。凡虞舜所欲為的,五人都代為之,故能使四方風動從欲以治焉。是虞舜得人之盛如此!繼夏、商而王者,治莫勝於周武王。武王嚐自言日:予有致治之臣十人。在外有周公旦、召公爽、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公適為之輔理,在內有賢妃邑薑為之讚助,故能使四海永清,垂拱而治焉,是有周得人之盛如此!孔子有感而歎之說道:“吾聞古語說,人才之生,最為難得,以今觀之,豈不信然矣乎?蓋自古聖聖相承,如唐虞交會之際,其時氣運方隆,人才輩出,固極盛而無以加矣,自此以後,則惟我周為盛焉。唐虞固有五人,以讚成風動之功。我周亦有十人,以夾輔永清之烈,是我周真與唐虞比隆,而非夏商之所能及也。然數止十人,已為少矣,而中間有婦人焉,其實奔走禦侮之臣,不過九人而已。以我周之盛而賢臣止於九人,豈不為難得哉?”然則,才難之一言,信乎其不誣矣。大抵得人固難,而知人與用人尤難,虞舜、武王惟其知之明而用之當,故能成天下之治如此。若知有未真,則取舍猶有所眩惑,用之未盡,則底蘊無由以展布,何以收得人之效乎?故知人善任,尤人君治天下之本,不可不慎也。
原文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今譯 “周文王獲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仍然向殷朝稱臣,周朝這樣的德行,或許可以說是最為高尚的了!”
張居正講評 服事是臣服敬事。孔子說;“人臣事君,固有一定之分,然使國家全盛,君德休明而為之臣者,能敬順守職乃是常事,不足稱也。惟殷紂暴虐無道,國柞日益衰微,文王發政施仁,人心日益歸向,以天下大勢計之,三分之內,二分都歸於文王,蓋有天下之大半矣。當是時以仁伐暴,以周代殷,特一反掌之間耳,乃文王則堅守臣節,以服事殿紂,初不以盛衰強弱二其心。則是時可為而不為,勢可取而不取,非盛德之極,能如是乎?然則我周文王之德,其可謂至極而無以加者矣。”夫孔子之稱至德者二,於泰伯則以其讓天下,於文王則以其服事殷,皆所以明君臣之義,立萬世之防,而懼亂臣賊子之心也,讀者宜致思焉。
原文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
今譯 孔子說:“對於大禹,我無法從他身上找到任何不足。他自己吃得不好,卻將祭祀辦得非常豐盛;自己穿得不好,卻將祭服做得極為華貴;自己住得不好,卻將全部的精力用於水利建設。對於大禹,我確實無法從他身上找到任何不足。”
張居正講評 間是有罅隙可非議處。菲是薄。鬼神是天神、地祗、人鬼。惡字解做粗字。溝洫是田間水道,旱時蓄水,澇時泄水,以便百姓每耕種的。孔子說:“帝王之治天下,事無大小,莫不各有至當不易的道理。少有未合,人即得指其罅隙而議之。我觀大禹所行的事,件件合宜,無一些罅隙可以非議。如飲食,所以養生。禹之時,九州作貢,王食非不足也,乃卻珍饈而進粗糲,其自用之淡薄如此!至於奉祀郊廟鬼神,則犧牲粢盛,務極豐潔,又致其誠孝而無敢簡焉。衣服所以蔽體,禹之時,玉帛萬國,文繡非不足也,乃舍華綺而衣粗惡,其被服之樸素如此!至於臨朝承祭所尚的黻冕,則服物采章務求盡製,又極其華美而無所吝惜焉。宮室所以居身,禹之時四海為家,非不可備壯麗之觀也,乃安卑隘而戒峻宇,其自處之簡陋如此。至於百姓每備水旱的溝洫,則又胼手胝足以經理之,而竭盡其力,不以為勞焉。夫禮,有所當豐,事有所宜儉。當豐而儉則過於陋,當儉而豐則失之奢。皆未免於可議也。今觀大禹,他自己身上一些不肯享,用至於事神勤民,卻又這等周悉。豐所當豐,而不可謂之奢;儉所當儉,而不可謂之陋。雖欲議之,曾何罅隙之可窺哉?”所以又說:“禹,吾無間然矣屍蓋深讚其美,以示萬世為君之法也。然孔子之稱讚大禹,固以其豐、儉適宜,其實還重在儉德上。蓋人之常情,奉身之念每厚於事神為民。而人君富有四海,其勢又得以自遂其欲。故致孝鬼神可能也,菲飲食不可能也;致美黻冕可能也,惡衣服不可能也;盡力溝洫可能也,卑宮室不可能也。書稱禹克勤於邦,克儉於家,蓋必儉而後能勤。若一有奉身之念,則雖以天下奉一人而猶恐不足,又烏能勤民而致力於神哉?欲法大禹者,尤當師其儉德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