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卷四
子罕第九
原文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今譯 孔子很少談到功利,卻大談天命與仁德。
張居正講評 罕是少。利是人情之所欲。命是氣運之流行,如死生禍福之類,幽遠而難必者。仁是心之德。門人記說:夫子平日教人,雖言無不盡,然亦有所少言者,則有三件:利與命與仁是已。蓋利與義相反,學者而謀利則廉恥之道乖;有國家者而好利則爭奪之禍起,其端甚微,其害甚大。故夫子罕言之,欲人知所戒也。天命靡常,其生死禍福壽天窮通之理窈冥而難知,幽遠而難必,人惟宜盡人道之所當為者,而默以聽之。若語人以命,則人將一一取必子天,而怨尤之心生矣,故夫子亦罕言,欲人之自修也。仁具於心,乃四端萬善之統體,其道至大而難盡,若強以示人,則未免有躐等之患矣。故夫子亦罕言之,欲人之漸進也。夫觀聖人之所罕言,則吾人之所當務者可知矣。
原文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
今譯 達巷這地方的人說:“孔子真是偉大啊!他學識淵博,可惜卻沒有一項足以樹立名聲的專長。”
張居正講評 五百家叫做一黨,達巷是黨名。孔子道全德備,其學無所不通,當時無有知之者。有個達巷黨人曾私議說:“凡人知識有限,常患於狹小,今觀孔子大矣哉,其學之博乎!大而道德性命之奧,細而禮樂名物之微,靡不究其旨歸,析其條理。今雖欲指其一事而名之,但見其無所不通,無所不能。誠不可以一善之成名者目之也,何其大矣哉!”夫黨人以大哉稱孔子,蓋庶幾乎知言,而其所以為大者,乃徒以博學稱之,則亦非深知聖人者矣。
原文 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禦乎?執射乎?吾執禦矣。”
今譯 孔子聽聞達巷黨人的話後,對弟子說到:“我應該專攻哪方麵呢?是趕馬車,還是射箭?我還是趕馬車吧。”
張居正講評 執是專執。禦是禦車。孔子聞黨人之言,乃對門弟子謙遜說道:“黨人稱我之博學,以吾之多能鄙事也。其謂我無所成名是欲我專執一藝以自見也。然則吾將何所執乎?夫六藝之中有所謂禦與射者,守著一件,皆足以成名。我將執禦者之事乎?抑將執射者之事乎?就這兩樣較來,則禦乃卑賤之役,執守尤易。然則,我將執禦以成名矣。”蓋聞人譽已,承之以謙也。夫孔子之聖,生而知之,其道以一貫之。固不待於博學,而亦非有意於求名者,惜乎黨人不足以語此!若夫觀人之法,則不可以概求,或全德之士可以大受,或偏長之士可以小知。隨才善用,此又為治者之先務也。
原文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
今譯 孔子說:“用麻料來織禮帽,這是合乎禮的規定;如今大家用絲料,這樣做比過去要節省些,我讚成大家的做法。臣子見君王,先在堂下叩頭,隨後升堂再叩頭,這是合乎傳統禮法的。如今大家都免去了堂下叩頭,隻在升堂後叩頭,這樣做是傲慢的表現。盡管違拗大家的做法,我依然主張先在堂下叩頭。”
張居正講評 古時布皆用麻。麻冕是用麻布染作緇色以為冠者也。純是絲,儉是省約,泰是驕慢。孔子說:“大凡事之無害於義者,或可以隨俗;若有害於義者,斷不可以苟從。如古者之冕,以細麻緝成的緇布為之禮也。今也以其細密難成而改用絲為之。用絲比之用麻較為省約,是之謂儉。儉雖非禮,然不過製度節文之小,無害於義,猶可以隨時者也,故吾亦從眾,不必於立異焉。若夫臣之拜君而必於堂下者,亦古製之禮也。而今也則皆拜於堂上,是流於驕慢而為泰矣。·泰則有虧於君臣之義,乃綱常倫理所關,非細故也,故雖違背眾人之所行,吾寧從下而不顧焉。”此可見聖人之處世,不論流俗之好尚,而惟以義理為權衡,或從或違,惟其是而已。此所以為萬世禮義之中正也。
原文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今譯 孔子從來沒有這四類毛病:從不憑空臆測,不武斷,不固執,不求私利。
張居正講評 絕是絕無。四個“毋”字都與有無的無字同。意是私意。必是期必。固是執滯。我是私己。門人記說:吾夫子應事接物,其所絕無者有四件。四者為何?意、必、固、我是已。蓋人心本自虛明,隻為物欲牽引,便不能隨事順應。如事之未來,先有個臆度的心,這叫做意。又有個專主的心,這叫做必。事已過去,卻留滯於胸中不能擺脫,這叫做固。隻要自己便利,不顧天下之公理,這叫做我。此四者,人情之之所不能無也,若我夫子,則廓然大公,物來順應,未事之先,無有私意,亦無有期必,既事之後,未嚐固執,亦未嚐私己。其心如鏡之常明,略無一些蔽障。如稱之常平,略無一毫偏著,所謂絕四者如此!然是四者,非聖人不能盡無。若人能隨事省察,克人欲而存天理,則亦可由寡以至於無,而入於聖人之域矣。先儒說:忘私則明,觀理則順。此學聖人者所當知。
原文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今譯 孔子被匡地的人所圍困。他說:“自周文王死後,周代所有的禮教文化不都集中體現在我身上嗎?倘若上天想要消滅這些文化,那麽我也不可能再掌握這些了;倘若上天不想消滅這些文化,那麽,匡人又能把我怎樣呢?”
張居正講評 遇難而有戒心叫做畏。匡是地名,文是道之顯然者。後死者是孔子自稱之詞。昔魯有亂臣,陽虎曾為暴虐於匡,匡人恨之。孔子一日適陳,經過其地,匡人見夫子貌似陽虎,遂誤認而舉兵圍之。夫子因此有戒心於匡,而弟子之從者皆懼。故夫子解之說:“道每因文而顯,亦必得人而傳。昔也文王未沒,則前乎群聖人之文,傳在文王。今也文王既沒,則斯文獨不在我乎?夫斯文之興喪皆天也。若使天將喪斯文也,則所以賦於我者,必有所靳,而我為後死者,且將道無所見,學失其宗,自不得與於斯文矣。今天之所以與我者如此。而我既得與於斯文,則是天未欲喪斯文也。天既未欲喪斯文,則我命在天,匡人其能違天而害我乎?吾於此蓋有以自信,而二三子亦不必憂患矣。”夫聖人當不測之變,而處之泰然如此。真所謂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懾者。學者觀此,不惟可征其見理之明,任道之勇而亦足為養心不動氣之法矣。
原文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
今譯 太宰向子貢詢問道;“孔夫子是一位聖人吧?他為什麽如此多才多藝呢?”
張居正講評 太宰是官名。當時有個太宰,曾問於子貢說:“吾聞無所不通之謂聖。今觀夫子其殆所謂聖者與?不然何其多才多藝,而元所不能也?”夫以多能為聖,則其知聖人亦淺矣。
原文 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今譯 子貢回答道:“這原是上天讓他成為聖人的,並且使他多才多藝。”
張居正講評 縱字與肆字一般,是無所限量的意思。將字解做使字。又是兼而有之。子貢答太宰說:“汝以多能為聖乎?不知聖之所以為聖者,固在德而不在多能也。且如天生聖賢都各有個分量,獨吾夫子則德配天地,道冠古今,自生民以來未有如其盛者。是乃天縱之而使聖,未嚐有所限量。”德既造於至聖,則其才自無所不通,所以又兼乎多能耳。然則多能乃聖之餘事,而豈足以盡夫子之聖哉?子貢之言,蓋智,足以知聖人者也。
原文 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今譯 孔子聽聞太宰和子貢的對話後,說道:“太宰真是了解我啊。我幼年時生活貧賤,所以就學會了很多卑賤的技能。真正的君子會有這麽多的技能嗎?當然沒有!”
張居正講評 孔子聞太宰、子貢問答之言,固不敢以聖自居,又恐人遂以多能為聖,乃自明其意說:“太宰謂我多能,其知我所以多能之故乎?蓋我少時貧賤,既無官守,又無言責,故得以從容遊藝,於凡禮、樂、射、禦、釣弋、獵較之類,一一皆習而通之,遂多能此鄙細之事耳!非以聖而無不通也。且君子之道其果貴於多能乎哉?夫世間有大學問,有大事業,君子惟於其大者求之,必不以此多能為貴也。君子既不貴於多能,又可以是為聖哉?然則以我為聖,固不敢當,而以聖在多能,尤失之遠矣!”
原文 牢曰:“子雲,‘吾不試,故藝。”’
今譯 孔子的弟子琴牢說:“孔子說過,我年輕時不曾被國家所用,因而學會了很多技藝。”
張居正講評 牢是孔子弟子琴牢,宇子張。試是用,藝即是多能。門人因記琴牢之言說道:“夫子平日嚐雲。我少時人不見知,未嚐試用於當時,故得以習於藝而通之。夫子此言,其即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之謂也。然則多能非君子之所貴,而夫子之所以為聖,誠不在於多能矣,太宰惡足以知之?”按此章太宰之言與達巷黨人之言相似。孔子一則以執禦自居,一則以多能為鄙,固皆自謙之詞。其實聖學之要,不在於此。蓋修已有大本大原,治天下有大經大法,自堯舜以至於孔子皆然,不以博學多能為急也。學聖人者宜詳味乎斯言。
原文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今譯 孔子說:“我有知識嗎?實際上沒有什麽知識。有個農人問我耕田的事,我原本對此一點也不知道;我隻是從這一問題的首尾兩端去詢問,這樣才懂得其中的道理,然後盡力告訴他我所知道的。”
張居正講評 鄙是凡陋。空空是無能的模樣。叩是發動。兩端譬如說兩頭,言備舉其理也。竭是盡。孔子之聖無所不知,當時必有以是稱之者。孔子聞而辭之說:“人固謂我為有知,我果有知乎哉?實無所知也但我平日告人,不敢不盡,固不待賢者問之而後告也。就是個鄙陋之夫來問於我,在他雖然空空然其無能也,我卻不敢以其恿而忽之,務必罄我所知,發動其兩端以告之,始終本末、上下精粗,無有不盡者焉。夫以我之告人,必盡其誠如此。所以時人遂以我為有知,而我實則無所知也。”此乃聖人之謙辭,然謂之叩兩端而竭,則其無所不知,與夫誨人不倦,皆可見矣。
原文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今譯 孔子說:“鳳凰不飛來了,黃河中也不出現八卦圖了。我這一生怕是完了!”
張居正講評 鳳鳥、河圖都是盛世的祥瑞。昔虞舜時鳳凰來儀於庭,文王時鳳凰鳴於岐山,伏羲時河中有龍馬負圖而出,其數自一至十,伏羲則之以畫八卦。蓋聖王在上,則和氣充溢於天地之間,故其祥瑞之應如此!已矣夫是絕望之詞。春秋之時,聖王不作,孔子之道不行,故有感而歎說,吾聞聖王之世,鳳鳥感德而至,河圖應期而出,今鳳鳥不至,則非虞舜、文王之時矣。河不出圖,則非伏羲之時矣,時無聖王,誰能知我而用之?則吾之道其終已矣夫,不複望其能行矣。此可見聖人之進退,關世運之盛衰,以春秋之世,有孔子生於其間,而終莫能用,此衰周之所以不複振也。
原文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今譯 當孔子見到穿著喪服的人,穿著禮服、戴著禮帽的人和盲人,和他們見麵時,盡管對方比較年輕,孔子也一定會站起身來;從對方麵前經過時,也一定快步走過。
張居正講評 齊衰是喪服。冕是冠冕。冕衣裳是貴者之命服也。雖少二字當在冕衣裳者之下,蓋簡編之誤也。瞽是無目之人。作是起。趨是急行。門人記說:吾夫子平日但見有喪而服齊衰的人,有爵位而冕衣裳的人,便肅然起敬,矍然改容。其人雖年少,或瞽而無目,如遇見之,亦必為之起立。如過其前,則必急趨而行。蓋有喪的人方抱悲痛之意,於情可哀,有爵的人既受朝廷之命,於禮當尊。夫子但見其可哀可尊,即為之改容致敬,初不因其少與瞽而遂忽之也。然有爵之當尊,有喪之可矜,人皆知之。
惟少者人之所易忽,瞽者人之所易欺,而夫子哀敬之容不為之少異。此所以為聖德之至也。
原文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今譯 顏淵感歎道:“對於老師的學說,我越是抬頭仰望,越是覺得高大;越是拚命鑽研,越是覺得沒有窮盡。看它好像在前麵,忽然又像是在後麵。”
張居正講評 喟然是歎聲。彌是愈甚的意思。昔顏淵遊於聖門,學既有得,乃喟發歎說道:“甚矣,夫子之道無窮盡無方體也。始吾見其甚高也,固嚐仰之以為庶幾其可及也,然但覺進得一級又有一級,仰之而愈見其高焉;始吾見其深也,固嚐鑽之,以為庶幾其可入也,然但覺透得一層,又有一層,鑽之而愈見其堅焉。吾又嚐瞻之,見聖人之道若在吾前,我固不及。待去勇猛趕上,則恍惚之間卻又在後,而我反過之。”其流動不拘,變化莫測,有不可以為象者焉,夫子之道高妙一至於是,回將何所從事乎?其始之難如此。
原文 “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
今譯 “老師非常善於一步步誘導我,用典籍來豐富我的知識,用禮節來約束我的行為。”
張居正講評 循循是有次序。誘是引進。博是廣博。文是載道之具。約是約束。禮是天理之節文。顏淵說,“夫子之道高妙如此,使不有善教之施,則學者亦何由而入哉?幸而夫子則循循有序,而善於引人之進焉,以這道理散見於天地間的叫做文,文有不博,則無以見道之萬殊而得真,乃博我以文,使我通古今達事變,把天下的道理都漸次去貫通融會,而聰明日開,不病於寡陋矣。以道理散殊中,各有個天理自然的節文,叫做禮。禮有不約,則無以會道之一本而體其實,又約我以禮,使我尊所聞,行所知,把天下的道理都逐漸去操持斂束,而依據有地,不苦於漶漫矣。博以開約之始,既非徑約者之無得,約以收博之功,又非徒博者之無歸。”夫子之循循善誘如此,回之得知所從事者,不有賴於此乎?
原文 “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今譯 “使我想停止學習都不可能。直至我用盡全力,能夠獨立於社會。倘若還想往前邁進,卻已沒有前進的路徑了。”
張居正講評 卓爾是卓然有見的模樣。末字解做無字。顏子又說:“回既領夫子博約之教,乃知所向往,實下功夫。博文約禮,交進互發,遂日見得這道理趣味本無終窮。工夫不容間斷,雖欲住歇,自不能已。而盡心盡力,既竭吾才以求之。至於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貫通,向之高堅前後,無處捉摸者,今皆有以識其本原,見其定體,分明的確,若有象焉,卓然立在我麵前。隻是就要跟上,與之為一,卻又無由便到得。蓋聖人之道圓活周流,從心不逾,神無方而易無體,一切出於自然,有非思勉所可為,智力所可到者。當此之時,惟嚐勿忘勿助,以俟其自化而已,又安能容心著力,以強其速化哉?”回於此蓋深感聖教之為功,而益信聖道之為妙矣。這篇中博文約禮,正是聖學切實下手處,蓋學不外於知行二者。堯舜以來,所謂惟精以察之,即是博文的工夫,惟一以守之,即是約禮的工夫。此孔子得統於堯舜,而顏子為善發聖人之蘊者也。學者真能從事於此,而加竭才之功焉,則何帝王之不可為,聖賢之不可及哉?
原文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
今譯 孔子生了重病,子路叫自己的弟子去作孔子的家臣,負責料理後事。
張居正講評 病是疾甚。門人是子路的弟子。臣是家臣。昔孔子有疾,其勢甚危,子路慮及身後之事。以為夫子是道高德厚的聖人,倘有不測,其禮自當尊異,乃使其門弟子為孔子之家臣。蓋古時為大夫者皆有家臣治其家事,死則為之治喪,如以臣事君之禮,故子路以此尊孔子。然孔子時以去位,實不當有家臣,是未知所以尊之之道也。
原文 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
今譯 孔子病情減輕後,說道:“很久以來,子路就幹這種欺詐的勾當啦!我原本就沒有家臣,卻硬要讓別人去作。我騙誰呢?騙老天嗎?”
張居正講評 病間是病少可。詐是不實。子路使門人為孔子家臣,孔子時方病篤,不知其事。及病少可,乃知而責之說:“久矣哉,由之行事詐而不實也。昔我為大夫時,曾有家臣。今既去位,則不當有家臣矣。人皆知我之無家臣而我乃為此不情之事,偃然自以為有家臣,則我將誰欺,無乃欲欺天乎?人而欺天,莫大之罪。況天不可欺,徒自為虛詐而已。”孔子歸罪於己,乃所以深責子路也。
原文 “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火葬,予死於道路乎?”
今譯 “我與其在家臣的侍奉中死去,還不如在你們這些弟子的侍奉中死去。即便我沒有隆重的葬禮來安葬,難道就會被扔在路邊沒人理會嗎?”
張居正講評 二三子指門人說。孔子又曉子路說道:“汝之欲用家臣,豈欲以是而尊我乎?不知君子當愛人以德,處人以禮。且如我今日,與其死於家臣之手,而以非禮自處。豈如死於二三子之手,而以情義相與之為安矣。就是我無家臣,不得舉行大葬之禮,豈至死於道路終棄而不葬乎?”一般是死,一般是葬,乃不待我以師弟之情,而欲強為君臣之禮,以至於行詐而欺天,亦獨何心哉?由之此舉蓋非惟不當為,且亦不必為矣。夫聖人於疾病危迫之中,而事天之誠,守禮之正,一毫不苟如此!此所以為萬世法也。
原文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今譯 子貢說:“這裏有塊美玉,是放在櫃子裏藏起來,還是找個識貨的商人將它賣掉?”孔子答道:“賣掉吧!賣掉吧!我正在等識貨的人呢。”
張居正講評 韞是藏。櫝是櫃。兩個賈字,即是價值的價字。沽是賣。昔子貢以孔子懷才抱德不出而求仕,故設言以問之說:“天下有重寶,則必有重用,且如物之貴重者莫如玉,而美玉則尤貴者。今有美好之玉於此,果隻自家愛惜,韞之於櫃而藏之歟?抑將出售與人,求價值之相當者賣之歟?”子貢之意蓋以美玉比夫子,而以藏沽喻行藏也。孔子答說:“玉本有用之物,使不沽之,是使有用為無用也。吾其沽之哉,吾其沽之哉!蓋天下之寶,當與天下共之,何可以自私也?然玉本至貴之物,使自沽之,則人將輕視而不以為寶,是使貴為賤也。吾必待夫以善價來求者而後與焉。”蓋天下之寶,當為天下惜之,尤不可以自輕也。知玉之當沽,則知夫子之當仕。知玉之待價,則知夫子之待禮。如無禮而自往者,是銜玉而求售也,聖人豈為之乎?此可見士之出處,待則為自守之正,求則為奔競之私,誠不可不慎辨矣。若夫人主之於賢才,又當精其選於未用之先,不使匪人得枉道以求合。專其任於既用之後,不使賢者舍所學而從我。然後為真好賢之明君也。
原文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今譯 孔子想要到九夷去住。有人說:“那裏非常落後簡陋,怎麽能住呢?”孔子答道:“有君子去住,有什麽簡陋的呢?”
張居正講評 九夷是東方九種夷人。陋是鄙陋。昔孔子周流四方,本欲行道於天下。然當時上無賢君,不能信用,孔子知其道終不行,乃欲遠去中國,而居九夷之地。是雖傷時憤世,有所激而雲然。然孔子大聖,自能用夏以變夷,則雖夷狄,亦無不可居者。或人不知,乃問孔子說:“九夷之地言語不通,嗜欲不同,其俗鄙陋,如之何其可居也?”孔子答說:“天下無不可變之俗,亦無不可化之人。九夷雖是鄙陋,若使有道德的君子居於其間,則必有詩、書、禮、樂以養其身心,有冠裳文物以新其耳目,自將化鄙陋而為文雅,與中國一般,又何陋之有哉?”此可見聖人道大德宏,存神過化,如帝舜耕於曆山,而田者讓畔。泰伯、端委以化荊蠻,感應之妙,有不約而同者,使孔子得邦家而治之,則綏來動和之化,其功效豈小補哉?惜乎春秋之不能用也。
原文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今譯 孔子說:“我從衛國返回魯國之後,才整理了樂的篇章,使《雅》和《頌》都歸在了適當的位置上。”
張居正講評 《雅》是《大雅》、《小雅》。《頌》是《周頌》、《魯頌》、《商頌》。都是《詩經》的篇名。其中的詩詞就是樂章。孔子說:“周之禮樂盡在我魯國,音樂詩詞本是全備的,但曆年久遠,那詩樂的篇章節奏都錯亂了。我嚐周流四方,參互考訂,始知其說,故自衛歸魯,特為正之。殘缺者悉為之補,失次者悉為之序,然後樂之始終條理皆得其正。而二《雅》三《頌》之詩被諸弦歌者,或用諸宗廟,或用諸朝廷,亦各得其所,而無有紊亂者矣。”這是孔子自敘其正樂之事如此。
原文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
今譯 孔子說:“出來做官便為公卿效力,在家生活則為父兄盡孝,有喪事不敢不盡全力,不被酒所困,這些事對我來說有何困難呢?”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人於日用倫理之間,起居飲食之際,每每視為近易。若必一一求盡其道,蓋亦甚難。且如出而在邦國,則善事公卿,而上交有道,不失其尊貴之禮;入而在家庭,則善事父兄,而孝敬懇至,克修其弟子之儀。遇有喪事則不敢不勉,不特三年之喪,然後竭誠盡慎,就是期功緦麻,亦必緣分敦禮。至於晏享飲酒,則不為所困,雖有時而飲,用以成禮合歡,卻未嚐多飲,至於昏神亂氣。這四件雖不過是尋常的事,然前三件是能於天理之當為者,各盡其道;後一件是能於人情之易動者,不逾其則。亦非德盛禮恭、涵養絕粹者不能為也,反之於己,果何有於我哉?”夫此四者,皆人倫日用庸德之行,而我猶有所未能。況君子之學更有大於此者乎?此吾之進修所以惕然而不寧,汲汲然而匪懈也,此聖人謙已誨人之詞,然其至誠無息之心,躬行實踐之學,於此亦可見矣。
原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今譯 孔子站在河岸邊上說:“消逝的時光就如同這河水一般,晝夜不停向前奔流。”
張居正講評 川是水之流處。逝字解做往字。不舍是不息,天地之間,氣化流行,亙古今徹日夜,而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但其機隱微難識,惟是水之流動最為易見。故孔子偶在川上有感而發歎說:“吾觀此水,往者既過,來者複續,混混濤濤,曾無止息。蓋天地之化推遷往來,相續而無窮有如是夫。晝固如是,夜亦如是,未嚐有頃刻之暫停也。”夫天地之間無物非道,即水流之不息,可以驗化機之不滯。即化機之不滯,可以知道體之常存,觀物者於此而察之,則自強不息以盡道體之功者,不可有須臾之或間矣!
原文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今譯 孔子說:“我沒有見過喜好高尚品德勝過喜好美色的人。”
張居正講評 孔子歎息說道:“常人之情但見有美色,則未有不知好者。至若天所賦予的正理叫做德,德乃人之所本有,亦人之所當好也。然今天下之人,或氣稟昏愚,不見其為美而莫之好,或物欲牽引,知其為美而不能好,或自己修德雖嚐用力,而無勇往精進之功,或見人有德,雖嚐羨慕而無尊賢敬士之實,吾未見有好德如好色之真誠者也。”人若能以好色之心好德,則如《大學》所謂自慊而無自欺。推之以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又何難哉?孔子此言,其勉人之意深矣。
原文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今譯 孔子說:“比如用土堆山,隻要再添一筐土便完成了。倘若這時停下來,那是我自己要停下來的。又比如在平地上用土堆山,即便隻剛倒下一筐土,倘若這時繼續前進,還是要自己堅持啊!”
張居正講評 簣是盛土的筐。覆是加。孔子說:“人之為學不日進,則日退。然其進止之機皆係於己,非由於人。以言其止也,不但方進而遽已者才為無成。便是平日已用了九分的工夫,乃一旦止而不為也,就把前麵的功夫都廢棄了。譬如築土為山,已是壘得高了,所少者僅一筐之土耳,於此成山豈不甚易,他卻忽然中止,不肯加工,則向者所築皆置之無用而山終不可成矣。然其止也,豈是有人阻擋他來?隻是自家心生懈怠,自棄其垂成之功耳,學者可不以是為戒哉?其進也,不但垂成而不已者,才為有益。便是平日未曾下一些工夫,一旦奮發起來,則將來為聖為賢,也限量他不得。譬如在乎地上要築一座高山,所加者才一筐之土耳,指望成山豈不甚難。他卻銳然奮進,不肯暫停,則日積月累,功深力到,山亦有時而成矣。然其進也,豈是有人攛掇他來?隻是自家勇往向上,不肯安於卑近耳,學者可不以是加勉哉?”大抵人之為學,莫先於立誌,所謂止吾止者,其誌隳也。誌一隳,則何功不廢?進吾往者,其誌篤也,誌一篤,則何功不成?故湯聖人也,而仲虺猶以誌自滿為戒,高宗令主也,而傅說猶以遜誌時敏為言,武王之學可謂成矣,召公猶防其玩物喪誌,而譬之於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夫子之言蓋防於此。有事於帝王之學者,可不堅持其誌哉?
原文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歟?”
今譯 孔子說:“聽我說話能夠始終毫不懈怠的,隻有顏回一人吧!”
張居正講評 語是告語。惰是怠惰。孔子說:“吾之教人,雖言無不盡,然受教者多,能體而行之者甚少。若我以道理告之,而彼即能心解力行,無怠惰之意者,其惟顏回也歟?蓋回以睿智之資,務深潛之學,但有所聞,便能融會而貫通,其有所行,又能篤信而專確,如告以克己複禮,則請事斯語,告以博文約禮,則欲罷不能,無一言一動不是發明我所言的道理,何嚐有一毫怠惰之心?我所見者,惟此人耳,其他弟子皆不能及也。大抵不惰二宇,最為學者之所難,以冉求之多藝,猶畫而不進,以子貢之多識,猶倦而請息,況他人乎?”觀孔子以不惰稱回,以不厭自處,可見聖賢造詣,都自勤學中來,讀者所當深玩也。
原文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今譯 孔子談到顏淵的時候,說道:“可惜啊!我隻見他不斷前進,卻從未見他停止過。”
張居正講評 昔顏淵既沒,孔子追思而歎息說道:“惜乎顏氏之子!吾但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蓋人或資稟有限,則欲進而不能,或立誌不專,則進銳而退速。故能進為難,進而不止者為尤難。惟回之為學,真能勇往直前,惟日不足,必欲造乎精微純粹之域而後已,吾未見其有止息也。夫進而不已,則其進未可量,雖至於聖人不難,而今不幸死矣!豈不深可惜乎?孔子深惜顏回,亦勉勵門弟子之深意義也。
原文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今譯 孔子說:“莊稼出苗卻不吐穗開花的情況,有的是!吐穗開花而不結果的情況,也有的是!”
張居正講評 穀之始生叫做苗。吐花叫做秀。結粒叫做實。孔子說:“人之由始學而發達,由發達而成就,譬如穀之由苗而秀,由秀而實一般。然五穀雖為美種,苟培植灌溉之不至,則或但生苗而不開花秀發者有之矣,或雖開花秀發而不結實者有之矣。人有穎悟之資,從事於學而不能精進以發達其聰明,是亦苗而不秀者也。聰明雖已發達,而不能深造以至於成就,是亦秀而不實者也,豈不均可惜哉!”誠能戒始勤終怠之失,為功深力到之圖,則進退不已,未有不底於成者,是在自勉而已矣!
原文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今譯 孔子說:“年輕人是值得敬畏的,怎能知道他以後趕不上現在的人的成就呢?倘若一個人到了四五十歲依然沒有獲得名望的話,那麽也就沒有什麽值得敬畏的了。”
張居正講評 後生是少年的人。畏是敬畏。聞是以善聞於人。孔子說:“後生的人,其勢可畏。蓋其年紀富盛,而為學有餘日,精力強壯,而為學有餘功。若能進而不止,則為聖為賢,皆未可量,安知其將來不如我之今日乎?此所以可畏也。然其可畏者,正以其他日之有進耳,若學力不加,蹉跎歲月,直到四十、五十之年,而尚不以善聞於人,則亦不足畏也已。”蓋四十、五十乃君子道明德立,學有成效之時,於此而猶無可稱,則終不免為庸人之歸而已,又何足畏之有?可見人之進德修業,當在少壯之時,若少不加勉,則英銳之年,不可常保,遲暮之期,轉眄而至。雖欲勉強向學,而年力已衰,非複向時之有得矣,悔之亦何及哉?古語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是以大禹惜寸陰,高宗務時敏,欲為聖帝明王者尤所當汲汲也。
原文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今譯 孔子說:“符合禮法的言辭規勸,能不聽從嗎?能夠改正錯誤才算可貴。恭順委婉讚許的言辭,聽了能不高興嗎?能夠辨析出真偽才算可貴。隻是高興而不加以分析,表麵接受,行動上卻不改正,我是沒有辦法教導他的了。”
張居正講評 法語之言是直言規諫。改是改正。巽與之言是委曲開導。繹是尋思,末字解做無字。孔子說:“進言者固當因人而施,聽言者必當虛已而受,且如我見人有過,將直切的言語明白規正他,叫做法語之言。這樣言語說得道理既明快,利害又激切,人之聽之,必且肅然起敬,能不畏而從我乎?然不貴於徒從而已,必須因我之言,一一反求,有不是處,隨即改正,不肯畏難苟安,這才是能受直言的人,所以可貴也。見人有過,將道理的言語委曲開導他,叫做巽與之言。這樣的言語說得情意既婉轉,詞氣又和平,人之聽之,必且恍然有寤,能不說而受我乎?然不貴於徒說而已,必須因我之言細細尋思,想我的微意所在,時常體貼玩味,這才是樂聞善言的人,所以可貴也。若一時喜說,而不能繹思其理,外麵順從而不能自改其過,則雖正直規諫之論,日陳於前,委曲開導之語,日接於耳,終不足以開其昏迷,救其過失。我亦將奈之何哉?”蓋人有不聞善言的,’猶望其聞而能悟。今既順從喜說,有挽回開導之機了,卻依舊不能改繹,與不曾聞的一般,則雖言亦何益乎?所以說吾末如之何也已矣,亦深絕之詞也。按孔子此言,乃人君聽言之法。蓋人臣進言最難,若過於切直,則危言激論,徒以幹不測之威,若過於和緩,則微文隱語,無以動君上之聽。是以聖帝明王,虛懷求諫,和顏色而受之。視法言則如良藥,雖苦口而利於病,視巽言則如五穀,雖衝淡而味無窮,豈有不能改繹者乎?人主能如舜之好察邇言,如成湯之從諫弗咈,則盛德日新,而萬世稱聖矣。
原文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
今譯 孔子說道:“一國的軍隊,可以使它失去主帥;而一個小小男兒,卻不能強迫他改變自己的誌向。”
張居正講評 萬二千五百人為軍。大國則有三軍。帥是主將。匹夫是一匹之夫,言其微也。孔子說:“人莫貴於立誌,誌苟能定,則主宰在我,天下莫之能奪,且以勢之難奪者言之,今以三軍之眾,擁護一主將,若有不可犯者,然三軍雖眾,其勇在人。在人則勢有時而不合,心有時而不齊。故能以智勝者,可以伐其謀,能以力勝者,可以挫其氣。謀敗氣摧,則主將可擒矣,是至難奪者尚有可奪也。若乃一匹之夫,自持其誌,勢孤力獨,似無難奪者。然匹夫雖微,其誌在己,我自家所守要如此,雖千萬人無所用其力,故欲困之以危辱,則不過屈其身耳,而心固不可回。欲臨之以威武,則不過戕其生耳,而意固不可轉,有終不得而奪之者矣。”夫以匹夫之誌勝於三軍之帥如此,則誌之於人豈不大哉?所以為學而有誌於聖賢,則便可以為聖賢,為君而有誌於帝王,則便可以為帝王。蓋其機在我,夫孰得而禦之?是以君子貴立誌也。
今譯 孔子說:“身穿破舊的絲棉袍子,同身穿狐貉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處,不感到寒酸羞恥的,或許隻有仲由一個人吧!”
張居正講評 衣是著衣。敝是壞。組袍是絮麻的衣服,服之賤者。狐貉是二獸名,其皮可以為裘,乃服之貴者。由,是孔子弟子仲由。孔子說:“凡人不戚戚於處貧,則汲汲於求富。故貧富相形之際未有不動心者,若是身上穿著敝壞的組袍與那穿著狐貉貴服的人並立,而其心恬然不以為恥,其惟仲由之為人也與?”蓋仲由識見已進於高明,誌趣不安於卑陋。故能有以自重,而不動心於貧富之間如此。
原文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今譯 “(《詩經》上說:)‘不嫉妒也不貪求,還有什麽不好的呢?’”子路聽到後,總是反複背詠這句詩。孔子又說:“僅僅做到這樣,怎麽能說夠好了呢?”
張居正講評 忮是炻忌的意思。求是貪求。臧字解做善字。孔子稱許仲由,又引詩詞證之說道:“衛風之詩有雲:人之處世,若能於人無所忮忌,於物無所貪求,則其心無累,而人已鹹得矣。將何所用而不善乎?若此詩者,仲由足以當之矣。”蓋貧與富相形,強者必忮,弱者必求。今由也能不恥己之無,不慕人之有,則其無忮求之心可知,斯可以為善也已。然孔子以是許子路者,蓋欲因是而益求其所未至也,乃子路則遂將這兩句詩詞常常諷詠,終身誦之,是自喜其能,而不複求進於道矣。故孔子又勉勵之說:“道不容以易求,學不可以自足,這不忮不求,固是道理所在,然亦不過自守之一端耳。若論終身學問,自有廣大高明,精微純粹的道理,這詩人所言何足為善乎?汝當勉力進修,以求至於盡善之地可也。”昔子貢以無諂無驕為至,而夫子益之以樂而好禮,子路以不忮不求自足,而夫子抑之以何足以臧,皆取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
原文 子曰:“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彤也。”
今譯 孔子說:“天冷了之後,才知道鬆鬆柏的葉子是最後凋落的。”
張居正講評 歲寒是歲暮之時,天氣寒冷。彤是凋零。孔子有感於當時風俗頹靡,思見特立之君子,故比喻發歎以勵學者,說道:“春夏和暖之時,萬物長養,草木無不暢茂,鬆柏也不過如此,未見其剛堅有操也。惟當隆冬歲暮之時,寒風凜冽,生意憔悴,草木無不萎死零落者。而鬆柏乃獨挺然蒼秀,不改其常。到這時候,然後知其有孤特之節,不與眾草而俱凋也。”蓋治平之世,人皆相安於無事,小人或與君子無異,至於遇事變、臨利害,則或因禍患而屈身,或因困窮而改節,於是偷生背義,盡喪其生平者多矣。獨君子挺然自持,不變其舊。威武不能挫其誌,死生不能動其心,就是那後凋的鬆柏一般。所以說士窮見節義,世亂識忠臣,必至此而後知也。知鬆柏之後凋,則雖春夏之時,亦不可等鬆柏於他物。知君子之有守,則雖治平之世,亦不可視君子如常人。如必待有事,然後思得君子而用之,豈不晚哉?
今譯 孔子說:“聰明的人不會感到疑惑,有仁德的人不會感到憂愁,勇敢的人無所畏懼。”
張居正講評 惑是疑惑。憂是憂患。懼是恐懼。孔子說:“人之不免有疑惑者,凡以見理不明故也。惟夫智者,平日把天下的道理都講究研窮,明白透徹於心。故事物之來,其是非可否、隱微曲折,無不洞達分曉,便是疑難的事情、巧詐的言語也一毫眩亂他不得,何惑之有?人之不能無憂患者,凡以私心為累故也。惟夫仁者克己複禮,涵養純熟,渾然天理之公,絕無私欲之累,故能順理安行,心廣體胖,外慕之念不萌,憂戚之心自泯,便是貧賤、夷狄、患難,一切拂意之事臨於吾前,也安然素位而行,無入而不自得,何憂之有?人之不免於恐懼者,凡以正氣不充,不足以配道義故也。惟夫勇者,直養此氣,至大至剛,浩然塞於天地之間。故能執守堅定,不可屈撓。遇事奮發果敢,當行便行,當斷便斷,有始有終,略無逡巡畏縮之意。便是利害切身,毀譽亂真,也一毫摧沮他不得,何懼之有?”蓋智、仁、勇三者,乃天下之達德,學者之修已,帝王之治天下國家,皆本於此,故智至於不惑,然後足以照臨四海;仁至於不憂,然後足以並包九有,勇至於不懼,然後足以裁決萬機。欲學為帝王者,可不勉哉?
原文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今譯 孔子說:“能夠一同學習的人,未必能夠同他一起追求道;能夠一同追求道的人,未必能夠和他一起堅守道;能夠和他一同堅守道的人,未必能夠同他一起通權達變。”
張居正講評 可與,是說可與同為此事。適字解做往字。適道是向道而行。立,是有執持的意思。權是秤錘,所以稱物之輕重者。學至乎聖人,則能隨時應變,而不膠於一定,就如秤錘之稱物一般,所以謂之權。孔子說:“人之造詣各有高下,君子亦當隨其高下而與之,不可誣其所未至也。如人能有誌向上,而不安於自棄,斯固可與共學矣,然學必以道為準的,為學而不知求道,則亦徒學而已。那初學的人識見未定,能必其一心向道,而不為他歧之所惑乎?故可與共學者未可遽與之適道也。若能向道而行,不為他歧所惑,斯固可與適道矣。然學以踐履為實地,必須躬行有得,才能有所執持,那適道的人,執德未固,能必其卓然自守,而不為外誘之所奪乎?故可與適道者,未可遽與之立也,若能卓然自守,不為外誘所奪,斯固可與立矣。然應事接物,都各有當然的道理,惟聖人一理渾然,泛應曲當,各適其輕重之宜。那能立的人,守而未化,能必其圓活變通,而適時措之宜乎?故可與立者未可遽與之權也。”夫道以通權為極,學者固不容以躐等而進。而學必至於能權,然後可以裁製萬變而為學之成也。況人君一日萬機,要使裁決區處各得其當,尤不可不知權。然必平素講求,時常體認,使義理明白,識見融通,乃可以稱量事物之輕重,而無有差失。然則學問之功,豈可忽哉?
今譯 古代有一首詩這樣寫道:“唐棣樹上的花呀,翩翩地搖動著。我怎麽會不想念你呢?隻是因為路途遙遠而無法到你麵前傾訴衷情啊。”孔子聽了這話,說:“他並不是真的想念,如果真的想念,有什麽遙遠的?”
張居正講評 唐棣即今之鬱李。偏字當作翩翩然的翩字。反字當作翻字,都是搖動的模樣。這四句詩不在三百篇中。蓋孔子刪詩時已去此一章,故謂之逸詩也。昔詩人托物起興說道:“我觀唐棣之花,翩翩然搖動於春風煽和之時,因此感觸,睹物懷人,豈不惟爾之思念乎?”但所居之室相去隔遠,不可得而見耳!夫詩人之所思者,固未知其所指何在?孔子遂借其詞而反之說道:“天下之事不患其難致,而患其不求。今詩之所言,既雲思之,而複以室遠為患者,是殆未之思耳。若果有心以思之,則求之而即得,欲之而即至,夫何遠之有哉?如誠心以思賢,則雖在千古之前,萬裏之遠,而精神之所感孚,自有潛通而冥會者,何病於時勢之相隔乎?如誠心以思道,則其理雖極其精微,至為玄遠,而吾之心力既到,自有豁然而貫通者,何病於扡格之難入乎?”這是孔子借詩詞以勉人之意。然人心至靈,思在於善則為善固不難,思在於惡則為惡亦甚易。故先儒言,哲人知幾,誠之於思,學者又不可不審察於念慮之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