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卷三
述而第七
原文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今譯 孔子說:“隻闡述舊章而不創作,篤信愛好古人,私下裏將自己比作老彭。”
張居正講評 述是傳舊,作是創始。竊字解做私字,比是仿效。老彭是商時的賢大夫。昔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讚周易,修春秋,傳先王之道,以教萬世。然猶不敢以作者之聖自居,乃謙遜說道:“大凡天下之事,有前人已為,而後人傳之者,謂之述;有前人未為,而自我創始者,謂之作。作非聖人不能,而述則賢者可及也;我今雖有所修為,隻是傳述先王之舊,或考之方冊,而重加發明;或聞之故老而更為裁定,實未嚐重新創造而有所作也。蓋天地間的道理,哪一件不是古人說過的?就中講求,自有無窮的妙處。我則深信而篤好之,惟日孜孜,不能自已,故但見其可述,而無容於複作也。然此豈我之獨見哉?比先商時賢大夫有老彭者,他能信古而傳述,我嚐慕其為人,今我所為不過私自仿效我老彭耳!”夫孔子於古之賢人,猶不敢顯然自附如此!其德愈盛而心愈下,蓋可見矣!
原文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今譯 孔子說:“默默牢記知識,學習不覺厭煩,教人不知疲倦,這些方麵我都做到了哪些呢?”
張居正講評 默是不言,識是記。誨人是教人。孔子說:“人之求道,如徒務口語而不能存之於心,則聞見雖多,終非實得。必須沉靜簡默,隻在心上去理會。凡所聞所見的都不費辭說,而自無所遺忘,然後能深造而自得也。人之為學,若隻是始初奮發,到後來便厭煩了,則工夫間斷,豈能有成?必須深信義理之無窮,而實用其力,自始至終都隻是這等勤學,無一毫厭怠之意,然後謂之好學也。人之設教,若不能盡心開導,到費力去處,便都倦了。則私意未忘,豈能成物?必須真知物我之無間,而有教無隱,隨人問難,都因材而造就之,無一毫倦怠之心,然後謂之善教也。這三件都是成德之事,而我之嚐所致力者。然反而求之,何者能有於我哉?”夫聖人會道全體而曲成不遺,乃猶自以為不能,其謙己誨人之意至深切矣!
原文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今譯 孔子說:“不經常修養品德;不時刻講求學業,懂得義的道理,卻不能親身躬行,有不能隨時改正自身的缺點,這都是我所憂慮的。”
張居正講評 義是理之所當為者。徙字解作遷字。孔子說:“德必修而後成,學必講而後明。聞義能徙而後善可積,不善能改而後惡可去。這四件是切實緊要的功夫。凡欲為聖賢者皆當用力於此也。今我之於德,未能省察克治,以涵養其本源;我之於學,未能講習討論而研窮其精奧;義有當為的,未能聞斯行之而遷徙以從其新;不善當改的,未能務於決去而懲創以革其舊。則是德有不成,學有不明,善不能積,惡不能去,將日流於汙下,而不可進於高明矣。豈非吾之深憂者乎?”夫孔夫子之聖,非真有所不能也,亦非自知其能而故為是言也。蓋其好學無已之心,自視常若有不能耳!然此四者,在人君尤為切要。古之帝王或懋敬厥德,終始典學,或取人為善,改過不吝皆是道也。欲法古帝王者,宜三複孔子之言。
原文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今譯 孔子即便閑居在室,也能安詳舒暢,神情和悅。
張居正講評 燕居是閑居無事之時。申申是舒暢的意思。夭夭是和悅的意思。門人記說:凡人在閑暇之時,有怠惰放肆的,便自褻其威儀;有矜持矯飾的,或反過於嚴厲,皆非盛德之氣象也。惟吾夫子在閑居無事之日,以四體則從容舒展,而略無拘迫,何其申申如也!以顏色則融和潤澤而自然愉悅,何其夭夭如也!蓋德性極其純粹,故容貌合於中和者如此!門人此言可謂善形容有道氣象者矣。
原文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
今譯 孔子說:“我衰老得實在太厲害了!很久沒有再夢到周公了!”
張居正講評 衰是血氣既衰。孔子發歎說:“凡人年有老少,則血氣有盛衰,甚矣,我血氣之衰也。如何見得?蓋我當強壯之年,常常夢見周公,恍然若與之相遇。到如今來,許久不複夢見周公矣,則吾之衰豈不集乎?”蓋孔子生於周時,一心要做周公的事業。方其精力壯盛,寤寐不忘,故常形之於夢。及其既老,則自諒其力不能為,無複是心,而亦無複是夢矣,故其發歎如此。可見賢才之生於世,其可以有為者,每在其強壯之時。而人君之用賢,亦當趁其強壯而任之。若精力既衰,則事功所就,已不能副其初心矣,況於終不用乎?然則孔子之自歎其衰,固為可惜,而當時之君不能及時用之,以再見周公之化,而使之卒老於下位,則尤為可惜也。
原文 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今譯 孔子說:“立誌於‘道’,依據於‘德’,憑借於‘仁’,而活動於禮、樂、射、禦、書、數的範圍內。”
張居正講評 這一章是孔子示人為學之全功。誌是心之所向,據是執守,依是依止。遊是遊衍玩習的意思。孔子說:“學莫先於立誌,而道乃人倫事物當然之理。誌不於是,則趨向差矣!故必以道為終身之準的,而專心致誌以求之。則所適者正,而無他歧之惑矣。行此道而有得於心,叫做德。德而不據,則持守之功不繼,能保得者之不失乎?必拳拳服膺,務使此德常有諸己,而日積月累,不至於若存若亡而後可;體此道而心德純全,叫做仁。仁而不依,則私欲有時複萌,能保全者之不虧乎?必念茲在茲,務使此仁存養愈熟而周流貫徹,無一毫間斷錯雜而後可。夫誌道、據德、依仁,是本之在內者,無不盡矣。至於禮、樂、射、禦、書、數之事,雖藝文之末,非德行之本,然亦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缺者,亦必遊息於藏修之餘,從容而玩味其理,用以收斂身心,調養性情,而成其道德焉。則本末兼該,內外交養,而忽不自知,其入於聖賢之域矣。”學之全功,何以加此?然此章之旨,不但是學者所當知,在人君尤為切要。蓋道、德、仁,乃人君修身治天下之本,必當深造其極,方可無歉,而凡遊心於藝文者,又須務求實用,始為有益。古之帝王所以學古有獲,道積厥躬,德修罔覺者,正是如此!善學者當以聖言為法程可也。
原文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嚐無誨焉。”
今譯 孔子說:“哪怕隻是主動拿著一點幹肉來給我送禮的,我都不曾不對他進行教誨的!”
張居正講評 脩是脯,乃幹肉也。十艇為一束。古人初相見,必執贄以為禮。一束之脩乃其至薄者。自行束修以上,言隨其厚薄之不同也。誨是教誨。孔子說:“無不善者,人之性;而無不欲其入於善者,吾之心。但人不知來學,吾固無往教之理。苟知求教,自行束脩以上之禮而來者,即是可與為學之人,吾則未嚐不教誨之焉。”蓋天生聖人,非徒使自聖而已,正欲其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而為時人之耳目也。所以聖人教人之心,倦倦無已如此。使其得君師之位,則必能大行其政教,使人人皆為君子而後已。惜乎不得其位,但能成就後學,以傳道於來世也。
原文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
今譯 孔子說:“教導學生,不到他自己想不通的時候,不要主動去啟發他;不到他自己無法言說的時候,不要主動去開導他。倘若指給他東方一角,他卻不能由此推知西、南、北三方之事,那麽就沒必要再去教他了。”
張居正講評 憤是心求通而未得的意思。啟是開其意,悱是口欲言而未能的模樣。發是達其詞,隅是四方轉角處。反是反複問難。複是再告。孔子說:“君子之教人,固當盡言而無隱,然必其人有受教之地,而後可以施吾造就之方。且如人之求道,有用心思索而未能即通者,謂之憤。憤則有可通之機,吾因而為之開其意,彼將豁然而無疑矣!若未至於憤,則在彼本無求通之心,我何從而開之乎?此所以不啟也。有心知其意而口未能言者,謂之悱。悱則有可達之勢,吾因而為之達其詞,彼將沛然而莫禦矣。若未至於悱,則在彼本無欲言之心,我何從而達之乎?此所以不發也。至於我之所啟發者,又看他了悟如何。若能於我所言,觸類旁通,因此識破,我舉其一隅,而彼即能以三隅反。譬如提起東方一角的事,他就並西、南、北方的道理都曉得了,提起西方一角的事,他就並東、南、北方的道理都曉得了,一一回答將來,相與質證。這等的人是其機圓而不滯,其心通而無礙,然後詳以告之,則彼此相契,而其言易入矣。若示之以一隅,而不能以三隅反複問難,則是資稟庸下,而不能推測,意見凝滯而未能旁通,雖諄諄而語之,亦終茫然而無得耳。我何為而強聒乎?此吾所以不複告也。”夫以孔子之誨人不倦,猶必因人而施如此!然則學者可不勉於用力,以為受教之地哉?
原文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嚐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今譯 孔子在有喪事的人旁邊吃飯,從來不曾吃飽過。如果孔子為此在這一天哭過,那麽這一日就不再唱歌。
張居正講評 側是邊傍,哭是吊喪而哭,歌是詠歌。蓋古人以歌詠養性情,遇心有所樂則歌也。門人記說:“夫子哀死之心真切而不能自己。如人有死喪之事,而夫子食於其側,則未嚐飽。”蓋臨喪哀,故食之而不能甘也。又如夫子於是日吊喪而哭,則其一日之間不複詠歌。蓋餘哀未忘,而自不能為樂也。然此乃是不忍之心,古之帝王見百姓之饑寒困苦流離死亡,則必為之減膳、撤樂,急急救恤,即是此心。有天下者能推此心以仁民,則無一夫不得其所,而仁覆天下矣。
原文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今譯 孔子對顏淵說:“用我呢,我就幹起來;不用我呢,我就隱藏起來,隻有我和你是這樣做的吧!”
張居正講評 行是出而行道,舍是不用,藏是隱而不出。昔顏子深潛純粹,學已幾於聖人。故孔子稱許他說:“吾人出處進退,隻看時之所遇何如?或以仕為通,而至於枉己徇人,固不可;或以隱為高,而務於絕人逃世,亦不可。惟是人能用我,時可以有為,則出而行道,以圖濟世之功;人舍我而不用,時不可以有為,則隱而不出,以全高尚之誌。或出或處,無一毫意必於其間,這才是隨時處中的道理。此惟我與爾為能有之,在他人則不敢以輕許也。”蓋孔子為時中之聖,自然合乎仕止久速之宜。顏子具聖人之體,能不失乎出處進退之正。觀孔子有東周之誌,而疏食飲水,樂在其中。顏子有為邦之問,而簞瓢陋巷,不改其樂,蓋可見矣。然以大聖大賢,而皆不過於春秋之世,則豈非世道之不幸哉!
原文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今譯 子路問:“您如果統率三軍打仗,將讓誰與您共事呢?”孔子回答:“赤手空拳與老虎搏鬥,不用船隻徒步涉河,無悔於生死的人,我是不會同這種人共事的。我所要用的,一定是遇事小心謹慎、兢兢業業,善用計謀而能完成任務之人!”
張居正講評 一萬二千五百人叫做一軍。大國則有三軍。暴虎是不用兵器而徒手搏虎。馮河是不用舟楫而徒步涉河。子路見孔子獨美顏子,乃就問說:“用舍行藏,夫子固與顏回共之矣。設使夫子統領三軍,而行戰伐之事,則將與誰共事乎?”蓋自負其勇,意夫子行軍必與已同也。孔子答說:“君子之所貴者,在乎義理之勇,而不在乎血氣之剛。若是徒手搏虎,徒步涉河,甘心必死而無怨悔,這是輕舉妄動,有勇無謀的人。使之用兵,必然取敗,吾不與之行三軍也。必是平昔為人不敢輕忽以誤事,亦不敢苟且以成事,但事到麵前常有兢兢業業,凜然危懼的意思。又好用計謀,預先斟酌停當,然後果決以成之,這才是持重詳審,智勇兼備的人。使之用兵,必能全勝,吾方與之行三軍耳!亦何取於徒勇哉?”子路好勇而無所取材,故孔子以是抑而教之。其實行軍之道,亦不外此。故趙括好談兵,而致長平之敗,充國善持重而收金城之功。任將者當知所擇矣。
原文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今譯 孔子說:“倘若可求得財富的話,即便是做給別人執鞭這種卑賤的差事,我也願意;倘若不可求的話,我隻遵從自己的喜好去做!”
張居正講評 這是孔子設詞以警人的說話。執鞭是賤者之事。孔子說:“人之所以役役焉以求富者,意以富為可求也。若使富而可以人力求之,則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蓋執鞭雖賤者之役,而苟足以致富,則亦無不可為者。但人之富貴貧賤,莫不有命存焉,決非人力所能強求者。如其不可強求,則在我自有義理可好。吾惟從吾所好,而安於命耳?何必終日營營,為是無益之求,以徒取辱哉?”夫孔子之聖,非真屑為執鞭之士也,特見當世之人,多自決其禮義之防,而甘心於苟賤之羞,故甚言以警人之妄求耳!所以他日又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觀此,則自修者固不當願乎其外,而取人者尤必先觀其所守可也。
原文 子之所慎:齊、戰、疾。
今譯 孔子所慎重對待的有齋戒、戰爭、疾病這三件事。
張居正講評 齊是將祭時齋戒。戰是統兵而行戰陣之事。疾是疾病。門人記說:“夫子之所最謹慎者有三件事,其一曰齋,蓋齋以交神,苟有不慎則誌意渙散,神必不享。所以夫子之於齋也,內秉寅恭,外敦儼恪,務致其精誠,而後承祭以交於神焉。其一曰戰,蓋戰者眾之死生,國之存亡係焉。苟有不慎,則機宜不審,何以能勝?所以夫子之於戰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務出於萬全,而不敢輕率以取敗焉。其一曰疾,蓋疾乃吾身之所以死生存亡者,苟有不慎,能無傷乎?所以夫子於無疾之時,則薄滋味,寡嗜欲,時節其起居,而不敢宴遊無度;和平其性氣,而不敢喜怒過當。不幸有疾,則加意調養,審擇醫藥,而不敢有一毫之忽略焉。”蓋聖人無所不慎,而此三者關係尤大,故謹之又謹如此。
原文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今譯 孔子在齊國時聽到了《韶》樂,陶醉得三個月都不知道肉是什麽滋味。並且歎道:“沒有想到舜時的樂曲竟能達到如此的境界。”
張居正講評 《韶》是舜樂名。不圖是不意。古者聖王作樂以象德,帝舜以至聖之德,當極治之時,故所作《韶》樂最為美盛。舜之後封於陳,猶傳其樂,至陳敬仲奔齊,而《韶樂》遂在齊矣。夫子周流至齊,得聞其音,乃從而學之,至於三月之久,一心隻在樂上,雖當食之時,有不知肉味之為甘者。蓋不特習其聲容節奏之末,而其契合之深,就如親見虞舜之聖,身在雍熙之時者矣。遂不覺發歎說道:“吾向也但知《韶》樂之美,猶未能得於親聞;今也始得聞而學之,不意其所作之樂至於如此之美也。”蓋夫子中和之蘊本自與舜合德。故一聞《韶》樂而歎息之深如此!他日又稱其盡善盡美,而顏淵問為邦,則以韶樂告之,其上嘉於虞舜者至矣。
原文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
今譯 冉有問:“老師會助衛君輒一臂之力嗎?”子貢說:“哦,我去問問他。”
張居正講評 為字解做助字。衛君名輒,是靈公之孫,世子蒯聵之子。諾是應答之詞。昔衛靈公時,世子蒯聵得罪出奔,靈公薨,國人遂立蒯聵之子輒。及晉人送蒯聵歸國,輒拒之不受。當時衛國之人都說道:“蒯聵得罪於父,於義當絕。輒以嫡孫嗣立,於禮為宜。未有明言拒父爭國之非者。”那時孔子在衛,冉有疑孔子亦以為宜,乃私問子貢說:“衛君之立,國人固皆助之矣,不知夫子亦以為當然而助之否乎?”子貢即諾而應之說:“吾將入見夫子而問之。”蓋未能深諒孔子之心,而不敢遽答冉有之問也。
原文 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今譯 子貢進去,問道:“伯夷、叔齊是什麽人?”孔子說:“古時的賢人。”子貢又問:“他們是否後悔了呢?”孔子說:“他們追求仁德而最終得到了仁德,為什麽要後悔呢?”子貢出來,向冉有說道:“老師不會幫助衛君的。”
張居正講評 伯夷、叔齊是孤竹君之二子,長子叫做伯夷,第三子叫做叔齊。孤竹君曾有遺命,要立叔齊為君。及卒,叔齊又遜伯夷而不肯立。伯夷說父命不可違;叔齊說倫序不可亂,兩人互相推讓,都逃去了,這是兄弟遜國的事,正與衛君父子爭國的相反。子貢不敢直斥衛君,乃入而問孔子說:“伯夷、叔齊是何等人也?”子貢之問是要看孔子之取舍何如。若以爭國為是,則必以讓國為非。若以讓國為當然,則必以爭國為不可矣。孔子答說:“二子遜國而逃,製行高潔,是乃古之賢人也。”子貢又問說:“二子固是賢人,不知讓國之後,其心亦有所怨悔否乎?”子貢之意,蓋以讓國之事人所難能,若賢如二子者,尤出於一時之矯激,而未免於他日之怨悔。則不可概責之他人,而衛君猶或可恕也。孔子答說:“凡人有所求而不得則怨,今伯夷以父命為尊,叔齊以天倫為重。隻要合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所以求盡乎人也。今既不違父命,不悖天倫,是求仁而得仁矣。求之而得,則其心已遂,又何怨悔之有乎?”夫孔子之於夷、齊,既許其賢而又諒其心如此,則讓國之事乃孔子之所深取也。以讓國為是,則必以爭國為非,而其不為衛君之意不問可知矣!故子貢出而謂冉有說:夫子不助衛君也。蓋惟孔子為能諒夷、齊之心,惟子貢為能諒孔子之心。一問答之間,而父子兄弟之倫,昭然於天下矣。為國者可不以正名為先乎?
原文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今譯 孔子說:“吃粗糧,喝冷水,彎著胳膊枕著睡,這其中也有樂趣啊!用不正當的手段得到富貴,在我看來就像轉瞬即逝的浮雲!”
張居正講評 飯是吃,疏食是粗飯,肱是手臂。孔子自敘其安貧樂道之事說道:“人生日用之間,無不欲飲食充足,居處安逸者。我所食的不過是粗飯,所飲的不過是水,其奉養之菲薄如此!夜臥無枕,但曲其肱而枕之,其寢處之荒涼如此!貧困可謂極矣!隻是我心中的真樂,初不因是而有所損,亦自在其中焉。若彼不義而富且貴,苟且僥幸以得之,雖勝於疏食飲水,以我視之,漠然如浮雲之無有,何嚐以此而動其心耶!”蓋聖人之心,渾然天理,故不以貧賤而有慕乎外,不以富貴而有動於中如此!
原文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今譯 孔子說:“再讓我多活幾年時間,到五十歲時學習《易經》,就能夠不犯大的過錯了。”
張居正講評 加字當做假字。五十字當作卒字。假是借,卒是終。《易》即是如今《易經》所載的道理。孔子說:“《易》之為書,廣大悉備。凡天道之吉凶消長,人事之進退存亡,都具載於其中,學者所當深察而玩味也。但其理深奧精微,我嚐欲學之而盡其妙,然今則老矣。天若假借我數年,使我得終其學《易》之功,或觀其象而玩其辭;或觀其變而玩其占。凡道理精微的去處一一都講究得明白,則吉凶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我皆能融會於一心。由是見諸行事,必能審動靜之時,得趨避之正。雖未必全然無過,而亦可以無大過矣。”夫聖人全體易道,行不逾矩,豈待假以數年而學《易》,亦豈待學《易》而後能免過?正謂易理無窮,欲人當及時以勉學耳。欲寡過者當以講學窮理為先。
原文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今譯 孔子有時候也說標準語,如讀《詩經》、《書經》,行禮,都是這樣。
張居正講評 雅字解做常字。執是執持。人能事事循禮,才有執持,所以叫做執禮。門人記說;“夫子之設教,固必因人而施。然平日所常言者,則有三件:二是《詩》,蓋《詩》之為言有美有刺,美者可以勸人為善,刺者可以戒人為惡。吾人所以養性情者莫切於此。一是《書》,蓋書之所載有治有亂,與治同道則無有不興;與亂同事則無有不亡,吾人所以考政事者莫切於此。一是執禮。蓋禮主恭敬而有節文,既可以防閑其心誌,又可檢飭其威儀。吾人欲養其德性,使有所執持者莫切於此。這三件都是切實的道理,緊要的功夫。故夫子常以為言,欲人念念在此而不忘,時時用力而不懈也。”夫以孔子之聖猶汲汲於學易,而於詩、書、執禮則雅言之。可見聖人之道具在六經,學者必討論講習,乃可以明理。人君必體驗推行乃可以致治,讀者宜致思焉。
原文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
今譯 葉公向子路尋問孔子是什麽樣的人,子路不答。孔子知道後就對子路說:“你為什麽不說:他的為人啊,用功起來忘記了吃飯,快樂起來忘記了憂慮,還不知道衰老即將來臨,僅此而已!”
張居正講評 葉公是葉縣的令尹,譖稱公。奚字解做何字。憤是急於求通之意。昔者葉公問孔子之為人於子路,子路不對。蓋聖人之德未易名言,故子路不敢輕對也。孔子聞而教之說:“葉公之問蓋欲知我也,而汝之不對,何也?汝何不說:‘其為人也,惟知好學而已。方其理之未得,則發憤以求之。雖終日不食,有不知者。憤而至於忘食,是其憤至極也。及其既得,則欣然自樂,雖事之可憂有不知者。樂而至於忘憂,是其樂之至也。然天下之義理無窮,未得而求之以至於得,則憤者又未嚐不樂也。有得而尚有所未得,則樂者又未嚐不憤也。二者循還,日有孜孜,而無所止息,雖老年將至,有不自知焉者,是乃我之為人也。’汝何不以告葉公乎?”這是孔子自言其好學之篤如此!然其全體至極,純一不已之心,於此亦可見矣。欲學聖人者,其可不以勤勵不息自勉哉?
原文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今譯 孔子說:“我並不是天生就有知識的人,而是崇尚古代文化,憑借個人的聰慧敏捷,不斷求索而獲得知識的人。”
張居正講評 古是古人的典籍。敏是急速的意思。孔子說:“天地間的道理,凡精粗小大,那一件不是吾人之所當知。但人之氣稟不同,有天生上智,自然知此道理者;有必待學習然後能知此道理者。我今雖有所知,豈是聰明睿知,生來自然能知而不待學習者乎?隻是見得這個道理,都具於古人之典籍,若非心裏喜好,則誌向不專,非上緊講求,則功夫有間,所以篤信好古,汲汲焉勉力以求之。將古人的言語,字字去體認;將古人的行事,件件去思索,就似饑之求食,渴之求飲一般,惟日孜孜,不敢有一毫之懈怠。是以學力至到,義理固然貫通,而能有所知耳,豈真生而知之者哉!”此雖孔子自謙之辭,其實學問之功,雖聖人亦不能廢。故堯、舜舍己從人,大禹不自滿假,成湯之得師,武王之訪道,皆不敢自恃其聰明,而必從事於學問也。傅說說學以古訓,遜誌務時敏,正與好古敏求之言相合,為人君者不可不知。
原文 子不語怪、力、亂、神。
今譯 孔子不談論怪異、勇力、悖亂、鬼神。
張居正講評 語是言語,怪是怪異,力是勇力,亂是悖亂,神是鬼神。門人記說:“夫子教人,固無所隱,然亦有所不語者,怪、力、亂、神是也。”夫怪者詭異無據,虛誕不經,最能駭人之聽聞,惑人之心誌者也。力者以強淩弱,以眾暴寡,專用血氣而不顧義理者也。亂者臣子叛君父,妻妾棄其夫,乃人倫之大變,天理所不容者也。鬼神者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其感應之理幽遠而難測者也。前三件非理之正,後一件非理之常。言之,則有以啟人好奇不道之心,渺昧荒唐之想,故夫子絕不以為言。其所雅言者不過《詩》、《書》、執禮,其所立教者不過文、行、忠、信而已。
原文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今譯 孔子說:“幾個人走在一起,一定有值得我學習的人在其中。我選擇那些好的方麵學習;對於他們身上不好的方麵,以此為鑒改掉自己的缺點。”
張居正講評 師是師範。孔子說:“學無常師,隨在有益。人能存心於為已,斯無往而非進德之地,便是三人同行,亦必有我之師範存焉。蓋人的所為非善則惡,而師也者,所以引人為善,教人去惡者也。今三人雖寡,而觀其所行,豈無合於義理而為善者乎?亦豈無悖於義理而為不善者乎?善者我則景仰欣慕,取法其善而從之;不善者我則反觀內省,恐已亦有是惡而改之。夫擇善而從,則足以長吾之善,是善固我之師也。見不善而改,則足以救我之失。是不善亦我之師也。所以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三人且如此,則天下之人無往而非師矣!人能隨處而自考,觸類以求益,進善豈有窮乎?即此推之,可見人君之學,尤須廣求博采,凡臣下之忠言嘉謨,古今之治亂得失,蓋無非身、心治理之助者,誠能以聖哲為芳規而思與之齊,狂愚為覆轍而深用為戒,是謂能自得師,而德修於罔覺矣。
原文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今譯 孔子說:“上天賦予我這樣的品德,桓魋他又能把我怎麽樣?”
張居正講評 桓魋是宋之司馬。如於何,是說沒奈我何,言不能害己也。昔孔子周流四方,行到宋國,那時宋國的司馬有桓魋者,忌孔子而欲殺之,門人都懼其不免。孔子曉之說:“人之死生禍福皆係於天。若天無意於我,必不生我以如是之德。既生我以如是之德,則我之命,天實主之,必將佑我於冥冥之中矣。桓魋亦人耳,其將奈我何哉?蓋必不能違天而害我也。”然孔子雖知天意之有在,而猶必微服過宋以避之,則可見天命固不可以不安,而人事亦不可以不盡。故知禍而避,則為侏身之哲,以義安命,則為樂天之仁。觀聖人者於此求之可也。
原文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今譯 孔子說:“學生們啊,你們認為我有什麽隱瞞的嗎?我對你們沒有隱瞞。我沒有什麽行為是不示於你們的,這就是我孔丘啊。”
張居正講評 二三子指眾弟子說。隱是隱諱而不言。與字解做示字。昔孔門弟子專以言語求聖人,以為夫子之道本自高深,而其教人則甚平易,必有秘而不傳者。故以有隱為疑。孔子乃教之說:“二三子之學於吾門久矣,其將以我為吝教,有所隱諱而不言乎?不知吾之於爾初未嚐有所隱也。蓋道理在人,本自明白簡易,固不待言而顯,亦不可執一而求。我今一動一靜,一語一默,凡身之所行都依著道理,這是二三子所共見共聞的。則是以身立教,無一事不以昭示於二三子者,此乃丘之為人也,何嚐有隱於爾哉?二三子不能隨處體認,而徒以言語求之,非惟不知我,抑亦不善學矣。”然孔子之道,不但曉然昭示於門人,而亦燦然大明於萬世。善學聖人者若能反之身心之間,而不徒泥於言語之末,則何聖道之不可及哉?
原文 予以四教:文、行、忠、信。
今譯 孔子以四項內容教授學生:曆代文典、社會實踐,忠心待人,為人誠信。
張居正講評 文是《詩》《書》六藝之文。行是體道於身。盡已之心叫做忠。待物以實叫做信。門人記說:夫子以成就後學為心,其為教雖無所隱,然大要不過四件。四者何?文、行、忠、信是也。蓋天下之義理無窮,皆載於《詩》《書》六藝之文,使不有以講明之,則無以為聞見之資,而廣聰明之益,故夫子每教人以學文也。然道本子身,使徒講明,而不一一見之於躬行,則所學者不過口耳之虛,而非踐履之實,故夫子每教人以修行也。然道原於心,使發乎已者有不忠,應乎物者有不信,則所知所行皆為虛偽,而卒無所得矣。故夫子每教人以忠,使其發於心者肫肫懇至,而無—念之欺;教人以信,使其應乎物者,恢槌篤實,而無一事之詐。苟能此四者,則知行並盡,表裏如一’而德無不成矣。為學之道,豈有加於此哉?此夫子所以為善教也。
原文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今譯 孔子說:“聖人,我不能夠見到了;能夠見到君子就可以了。”孔子又說:“善人,我不能夠見到了,能夠見到有操守的人就可以了。沒有卻裝作有;空虛卻裝作充實;窮困卻裝作富有,這樣的人很難有一定操守。”’
張居正講評 聖人,是神明不測之號。君子,是才德出眾之名。善人,是誌仁無惡的人。有恒是存心有常的人。亡字即是有無的無字。虛是空虛。盈是充滿。約是寡少。泰是侈泰。孔子說:“天下之人品等第,每有不同,而隨其才器造詣,皆可上進。彼神明不測,大而化之的聖人,乃人之至者,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才德出眾而為君子者,斯亦可矣。然君子去聖人不遠,豈易得哉?不惟君子不可得而見,至於天資粹美,誌仁無惡的善人,吾亦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存心之有常者,斯亦可矣。夫有恒者之與聖人,高下固為懸絕,而實為入德之門,然謂之有恒,不過質實無偽耳。蓋天下之事,必有其實,乃能常久,若是存心虛偽,本無也,卻做個有的模樣;本空虛也,卻做出個盈滿的模樣;本寡少也,卻做個侈泰的模樣,似這等虛誇無實,雖一時偽為以欺人,而本之則無自將不繼於後,欲其終始如一,守常而不變,豈可得乎?所以說難乎有恒矣。夫無恒者如此,則所謂有恒者可知。人若能純實無偽而充之以學,則固可由.善人而為君子,由君子而為聖人,不止於有恒而已,此吾所以思見其人也。”然《中庸》言達道達德,九經而歸本於一誠。先儒說:誠者聖人之本。孔子此言,豈徒以引進學者哉?要其極則參讚位育之化,亦不過自有恒之實心以充之耳。欲學二帝三王者,宜體驗於此。
原文 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今譯 孔子釣魚,不用大繩截斷水流釣魚;不以帶生絲的箭來射歸巢的鳥。
張居正講評 釣是釣魚,以大繩係綱,截水取魚叫做綱。弋是以絲係矢而射,宿是鳥之棲者。門人記說:吾夫子在貧賤時,為奉養、祭祀亦嚐取魚、鳥以為用矣。但常人都有貪得之念,而夫子每存好生之心。其取魚也隻用釣餌以釣之而已,不曾以大繩係綱攔截水中而盡取之也;其射鳥也,隻以絲係矢,射其飛者而已,如鳥之宿者,則未嚐出其不意而射取之也。”蓋於取物之中,而寓愛物之意,聖人之仁如此!古之聖王網罟之目,必以四寸,田獵之法,止於三驅,皆以養其不忍之心,而使萬物各得其所也。人君能舉斯心以加諸民,則人人各遂其生而天下治矣。
原文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今譯 孔子說:“有一種自己不懂卻憑空捏造的人,我沒有這樣做。多聽聞,選擇其中好的部分來接受;多觀察,牢記在心。這是僅次於‘生而知之’的智慧。”
張居正講評 不知而作是不知其理而妄有作為。識字解做記字。孔子說:“天下之事,莫不有理,必先知得此理明白,然後處事停當而無有過差。今天下之人,蓋有不知其理而妄有所作為者,若我則無是也。然吾所以無不知而作者,豈是生來便曉得許多道理?蓋我以天下之義理無窮,非聞見廣博,則無以開聰明而擴智慮。於是多聞天下之理,擇其善者而體之於身,務使有得而不敢不勉;又多見天下之事,不論善惡皆記之於心,以備參考而不敢遺忘。夫聞見既多,而又有所抉擇參考,則得於人者無窮,而裁於己者有據,雖是聞見之知與生而知之者不同,然自此進之,則智慮日廣,義理日明,亦可次於知之者矣。知之既明,則處之自當,又何妄作之有哉?”夫聖人本生知安行,而其自謙之詞如此。則知學為聖人者,必先造其理,而後可以履其事。此講學窮理之功,不可一日而不勉也。
原文 互鄉難於言,童子見,門人惑。
今譯 人們很難與互鄉這地方的人溝通,但有一名當地的頑童受到了孔子的接見,弟子們對此感到疑惑不解。
張居正講評 互鄉是地名。昔孔子時,有地名互鄉者,其人都習於不善,難於言善。那時有道之君子皆惡而絕之。一日有個童子,慕孔子而求見,孔子許其進見,不加拒絕。門人都疑惑說道:“君子持身貴正,疾惡貴嚴。今互鄉童子乃不善之人,夫子何為見之?”此所以疑而未解也。
原文 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張居正講評 與字解做取字。潔是舍舊從新的意思。往是前日。孔子因門人之惑而曉之說道:“君子之處已固當謹嚴,至於待人也要寬恕。今互鄉雖不善之俗,而童子之求見,是乃向善之心,我今特取其進而求見耳,非取其退而為不善也。若因其習俗而峻拒之,則太甚矣。我何為而絕人於已甚平?蓋幾天下之人,不患其舊習之汙染,而患其終身之迷惑。若能幡然悔悟,舍舊從新,而潔已以求進,這就是改過遷善可與入道的人,但取其能自潔耳,不能保其前日所為之善惡也。蓋來者不拒,往者不追,君子待人之道,固當如此。今互鄉童子正潔己以進者,我又何為而拒之?二三子亦可以無疑矣。”當時,教化陵夷,風俗頹敗,孔子欲化導天下之人,以挽回天下之風俗,故其不輕絕人,不為己甚如此!惜乎有誌未遂,非惟時君莫能用,而門人亦莫能盡知也。
原文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今譯 孔子說:“仁德離我們很遠嗎?隻要我想達到仁德,這仁德就來了。”
張居正講評 仁是本心之全德。孔子因人不肯用力於求仁,故言此以勉之說道:“世之憚於求仁者,蓋將以仁為遠於人也,自我觀之,仁之為德也,果遠於人乎哉?不遠也,何以見其不遠?蓋凡物之遠者,求之或未必得,得之或未必速。若夫仁者乃心之德,有此人即有此心,有此心即具此仁,本,非在外之物也。人但迷於私欲而不知反求,故遂流於不仁,而視以為遠耳。我若欲仁,反而自思曰:仁在吾心,不可失也,而求以得之,則一念方動,本體具見,仁固即此而在矣,何遠之有?”夫以仁本不遠如此,則人而不仁者,豈非自離其仁也哉?然仁具於心,至之雖甚易,而失之亦不難,必須於既至之後常加操存之功,則心德漸以純全,而可造於中心安仁之地矣。此又求仁者所當知。
原文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
今譯 陳司敗詢問孔子魯昭公是否懂禮,孔子回答:“懂禮。”
張居正講評 陳是國名,司敗是官名,即司寇也。昭公是魯君。昔者魯昭公習於威儀之節,當時以為知禮。陳司敗以昭公娶同姓為夫人是失禮之大者,而乃負知禮之名,有所不足於心。故問於孔子說:“人皆以魯君為知禮,果知禮乎?”孔子答說:“知禮”。蓋人臣與君,稱美不稱惡,而陳司敗亦未顯言所以不知禮之事,故夫子直以知禮答之。
原文 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
張居正講評 巫馬期是孔子弟子,姓巫馬,名施,字子期。黨是庇護的意思。孟是長,子是宋國的姓。陳司敗因孔子以昭公為知禮,心中不以為然。及孔子既退,適遇其弟子巫馬期在前,乃迎揖而進之,與他說道:“吾聞君子之為人,平心直道而公其是非賢否於人,不私其人而為之黨也。由今觀之,君子亦阿黨於人乎?何以言之?蓋周家禮製,同姓不得為婚姻。吳,泰伯之後,魯,周公之後,同是姬姓,而魯君乃娶吳國之女為夫人,正犯此禮。卻乃假辭遮飾,不稱之曰吳孟姬,而稱之曰吳孟子,夫子是宋姓也,娶吳國之女而冒宋國之姓,其能掩乎?是其任情越禮,明知故為,魯君之不知禮甚矣!若君而可謂之知禮,則人人皆可謂之知禮矣,誰為不知禮者乎?”夫君不知禮,而夫子以知禮與之,是私之而為掩其過也,非黨而何?司敗品評昭公,固為確論。但疑孔子為黨,則聖人用意之忠厚,彼蓋有所不知也。
原文 巫馬期以告。孔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今譯 巫馬期將陳司敗的話轉述給孔子。孔子說:“我孔丘真是幸運,倘若有錯的話,別人一定會指出來!”
張居正講評 巫馬期述司敗之言,以告孔子。孔子既不可自謂諱君之惡,又不可以娶同姓為知禮,乃自引以為己之過失說道:“這委的是我說差了。然凡人有過不得聞,則過無由改,此不幸之大者也。丘也可謂幸矣,苟有過失,人必知之。既知於人,則得聞於已,而可以改圖於後日矣,豈非幸乎?”夫善則稱君,過則歸己,本理之當然。然孔子既自任以為過,則昭公之不知禮亦自有不可諱者。一則不昧天下是非之公,一則不失臣子忠厚之至。聖人一問答之間,真可以為萬世法矣。
原文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今譯 孔子與別人一同唱歌,倘若唱得好,一定會請他重唱一遍,然後自己再和著唱。
張居正講評 歌是歌詠。善是歌得好。反是反複再歌。自歌以應人之歌叫做和。門人記說:“夫子好善之心無窮,不惟取人之善,而又以助人之善。如與人同歌,而其人之所歌,或辭意相協,音律相和,是歌之善者也。此時夫子之心,與之契合,要與之相和而歌,然不遽和也。必使之反複再歌,凡其辭意音律所以為善處,皆審察而詳味之。既得其善矣,然後自歌以和之,使彼此迭奏,而同聲相應焉。蓋不但取彼之善為我之善,而又以我之善助彼之善矣。”夫孔子一詠歌之間,而氣象從容,誠意懇至如此。其心與舜之取人為善,湯之用人惟已一般。此其所以為至聖也。
今譯 孔子說:“就書本上的學問而言,大概我的能力和其他人差不多。在生活中實踐一個君子的言行,我還沒有能做到呢。”
張居正講評 言語成章叫做文。莫是疑詞。猶人是說猶可以及人。孔子說:“人之所以為君子者,不在於言,而在於行。世間有能言的人,或講論道理,或敷陳政事,煥然有文采之可觀,這不過在言語上求工而已。我雖未能過人,而猶或可以及人也。惟是身體力行,事事都實有諸己,而不為空言,這乃是成德之君子。我反而求之,則全未有得,雖欲勉焉以求至,而力有所不及矣。”觀孔子此言,可見言易而行難,文在所緩,而行在所急。進德者固當先行而後言,用人者尤當聽言而觀行也。
原文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雲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今譯 孔子說:“談到聖與仁,我怎敢擔當。隻不過是努力不懈地朝此方向做,毫不知疲倦地教導他人,也就是如此罷了。”公西華說道:“這唯獨是弟子們所不能夠學到的呀。”
張居正講評 大而化之叫做聖,心德渾全叫做仁。抑是反語辭。公西華是孔子弟子。昔孔子至聖至仁,當時必有以是稱之者。故孔子謙說:“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是那道德渾化的聖人與那心德純全的仁人,則吾豈敢當乎?隻是以仁聖之道而為之於己,則孜孜焉以求之,未嚐以少有所得而遂生厭足之心;以仁聖之道而教誨乎人,則諄諄焉以語之,未嚐,以勞於開導而或萌倦怠之意,這便是我之所能,不過如此而已矣。若聖與仁則吾豈敢乎?”門人中有公西華者,聞夫子之言,乃仰而歎之說:“夫子辭仁聖之名,而自任夫不厭不倦者,豈以不厭不倦為易能乎?殊不知這正是弟子不能學處。”蓋為之可能也,使非全體仁聖,而至誠無息者,孰能無厭乎?誨人可能也,使非全體仁聖,而善與人同者,孰能無倦乎?然則夫子雖欲辭仁聖之名,而其實自有不容掩者矣。昔祗德如大禹,而不自滿假;緝熙如文王,而望道未見。孔子之心即禹、文之心也。聖人且然,況其他乎?欲學為聖人者,誠不可以自足矣。
原文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禱久矣。”
今譯 孔子病情嚴重,子路請求為其祈禱。孔子說:“有這回事嗎?”子路回答說:“有這回事。誄文上說‘為你向天地神靈祈禱’。”孔子說:“我很早以前就開始祈禱了。”
張居正講評 禱是祈禱,誄是哀詞。上下神祗是天神地祗。昔孔子曾有疾病,門弟子都以為憂。於是子路請命於孔子,欲禱祠鬼神以祈福佑。蓋疾病行禱雖弟子事師迫切之至情,然不達於人鬼之理,而溺於禍福之說,惑亦甚矣。孔子不直斥其非,乃先問說:“疾病行禱,果有此理否乎?”子路對說:“於理有之,吾聞誄詞中有雲:‘禱爾於上下神祗。是說人有疾時曾禱告於天地神祗,欲以轉禍而為福,則是古人有行之者矣。’今以病請禱,於理何妨?”於是孔子曉之說:“夫所謂禱者,是說平日所為不善,如今告於鬼神,懺悔前非,以求解災降福耳。若我平生,一言一動不敢得罪於鬼神,有善則遷,有過即改。則我之禱於鬼神者,蓋已久矣。其在今日,又何以禱為哉?”蓋聖人德於天合,雖鬼神不能違,豈待於禱?至於死生修短,則有命存焉,雖聖人亦惟安之而已,禱祀亦奚益乎?觀孔子曉子路之言,可見當修德以事天,不必禱祀以求福。當用力於人道之所當務,不必諂瀆於鬼神之不可知矣。
今譯 孔子說:“奢侈了就會越禮,省儉了就會顯得寒傖。與其驕奢越禮,寧可寒傖些。”
張居正講評 奢是奢侈。孫字與遜順的“遜”字同。不孫是僭越不循理的意思。儉是省約,固是鄙陋。孔子說:“先王製禮自有個中道,不可加損。若專尚侈靡而過乎中者,謂之奢。奢則意誌驕盈,縱肆無節。雖理之所不當為者,亦將僭越而為之,其弊至於不孫。若專務省約,而不及乎中者,謂之儉。儉則慳吝鄙嗇,規模狹小,雖理之所當為者,亦將惜費而不為。其弊必至於固。這不孫與固,皆不免於失中。但就這兩樣較來,則與其為不孫也,寧可為固。”蓋奢而不孫,則越禮犯分,將至於亂國家之紀綱,壞天下之風俗,為害甚大。若儉而固,則不過鄙陋樸野而已。原其意猶有尚質之風,究其弊亦無僭越之罪,不猶愈於不孫者乎?蓋周末文勝,孔子欲救時之弊,故其言如此!然儉,乃德之共,奢,乃惡之大,二者之相去豈特過與不及之間而已哉?帝堯茅茨土階,大禹惡衣菲食而萬世稱聖,漢之文帝,宋之仁宗皆以恭儉化民,號為賢主。至如驕奢縱欲,橫征暴斂,以敗壞國家者,往往有之。然則去奢崇儉乃帝王為治之先務,有國家者所當深念也。
原文 子曰:“君子坦****,小人長戚戚。”
今譯 孔子說:“君子心胸寬廣坦**,小人經常憂愁不安。”
張居正講評 坦是平坦,****是寬廣貌。戚戚是憂愁不寧的意思。孔子說:“欲知君子、小人之分,但觀其心術氣象自然不同。蓋君子心循乎天理,素位而行,不願乎外。故仰焉不愧於天,俯焉不怍於人。利害不能為之驚,毀譽不能為之惑,但見其坦然****,無適而不寬舒自得也。小人心役於物欲,行險僥幸,惟日不足,故非切切以謀利祿,則汲汲以幹名譽。其未得也,患得之;其既得也,患失之。但見其長是戚戚,無時而不憂慮愁苦也。”夫坦****者,作德心逸日休也;長戚戚者,作偽心勞日拙也。一念既差,而人品遂頓殊矣。可不慎辨之哉!
原文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今譯 孔子溫和而又嚴厲,威儀而不凶猛,莊重而安詳。
張居正講評 溫是和厚,厲是嚴肅。威是有威可畏,猛是暴戾。恭是莊敬,安是安舒。門人記說:容貌乃德之符。人惟氣質各有所偏,故其見於容貌者亦偏。惟夫子則容貌隨時不同,而無有不出於中和者。如人之溫者難於厲也,夫子和厚可親是固溫矣。然和厚之中自有嚴肅者在,可親也,而不可犯也,又何其厲乎?溫而厲,是溫之得其中也。人之威者易於猛也。夫子尊嚴可畏,是固威矣,然尊嚴之內自無暴戾者存,可畏也亦可近也,何至於猛乎?威而不猛,是威之得其中也。人之恭者難於安也。夫子莊敬自恃,是固恭矣,然舒泰而不拘迫,自然而非勉強,蓋周旋中禮而有忘其恭者焉,又何其安乎?恭而安,是恭之得其中也。蓋聖人全體渾然,陰陽合德,故其中和之氣見於容貌之間者如此!欲取法其盛德之容者,當先涵養其中和之蘊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