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也第六
原文 子曰:“雍也,可使南麵。”
今譯 孔子說:“冉雍這個人,其才能可以執掌國政。”
張居正講評 雍,是孔子弟子冉雍。南麵,是人君之位。冉雍素以德行著名,故孔子稱許他說:“吾門弟子如冉雍者,其器宇識量,恢恢乎有人君之度,就使之居南麵之位,以總理眾務,統馭庶民,亦無不可者。”蓋仲弓為人寬洪簡重,惟寬洪則不失之苛刻,而有容物之量,惟簡重則不失之瑣碎,而得臨下之體,故孔子稱之。昔皋陶稱帝舜臨下以簡,禦眾以寬,文王罔兼知於庶獄庶慎,亦是此意,讀者合而觀之,可以知君德矣!
原文 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
今譯 仲弓問孔子子桑伯子這個人怎樣。孔子說:“此人還行,處事簡約不繁瑣。”
張居正講評 仲弓,是冉雍的宇。子桑伯子,是魯人。簡,是不煩瑣的意思。仲弓知孔子許已南麵之意,蓋因其器度之簡重而取之,而疑子桑伯子之為人,亦有與已近似者。故問說:“子桑伯子之為人如何?”孔子答說:“凡人立身行事,多有過於瑣碎,自為煩擾者。伯子為人,簡易不煩,蓋亦有可取者焉。”按《家語》記伯子不衣冠而處,是乃率意任情,輕世傲物之徒。而孔子以為可者,毋亦以其真率簡略,獨超於流俗而取之歟?斯仲弓之所以致疑也。
原文 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
今譯 仲弓說:“立身莊嚴而行事簡約,就像這樣來治理民眾,不是也可以嗎?但是,立身簡約而處事也簡約,這豈不是太簡單了嗎?”
張居正講評 仲弓因孔子許子桑伯子之簡,而不能無疑於心,乃遂評論之說:“居上臨下之道,固貴乎簡,然有簡當簡,有苟簡之簡,不可不辨也。若能自處以敬,兢兢業業,無一怠惰放肆之心,則中有主而自治嚴矣。如是而行簡以臨其民,凡事隻舉大綱,存大體,不至於瑣屑紛更,則事有要而不煩,民相安而不擾,這才是簡當之簡,豈不為可貴乎!若先自處以簡,恣意任情,無矜持收斂之意,則中無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概從簡略,不分緩急,不論重輕,一味隻是縱弛,則事無可據之規,民無可守之法,是則苟簡之簡而已,豈不失之過甚而為太簡乎!”仲弓此言,蓋以伯子為太簡,而疑孔子之過許也。
原文 子曰:“雍之言然。”
今譯 孔子說:“冉雍這話說的很對。”
張居正講評 然字,解做是字。當時孔子許子桑伯子之簡,特就其所可取者而許之,蓋亦未暇深論。而仲弓之言則精確至當,誠居上臨下不易之定論,故孔子深許之說:“雍也以居敬之簡為可,以居簡之簡為過,其言豈不誠然乎!”此可見仲弓平日蓋能居敬而行簡者,孔子許其可居南麵,其意正在於此。為人君者,若能詳味仲弓之言,而知敬簡之義,則所謂篤恭而天下平者,亦不外是矣。
原文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今譯 魯哀公問孔子:“你的學生中哪個最好學?”孔子回答道:“有個叫顏回的非常好學,他從不遷怒於人,從不犯同樣的過錯。不幸短命死了,現在再也沒有這樣的人了,從未聽說有好學的人了。”
張居正講評 遷,是移,本怒此人,而又移於他人,叫做遷怒。貳,是重複,已先差失了,後來重複差失,叫做貳過。昔魯哀公問於孔子說:“夫子之門人弟子甚眾,不知誰是好學的人。”孔子答說:“人之為學,必是潛心克己,深造有得,然後謂之能好。吾門弟子中,獨有顏回者,是個好學的人。何以見得他好學?夫人意有所拂,孰能無怒,但血氣用事的,一有觸發,便不能禁製,固有怒於此而移於彼者。顏回也有怒時,但心裏養得和平,容易消釋,不曾為著一人,連他人都嗔怪了,何遷怒之有乎!夫人氣質有偏,不能無過。但私欲錮蔽的,雖有過差,不知悔改,固有過於前而複於後者。顏回也有過失,但心裏養得虛明,隨即省悟,不曾憚於更改,致後來重複差失,何貳過之有乎!回之潛心克己如此,豈不是真能好學的人,惜其壽數有限,不幸短命而死。如今弟子中,已無此人,求其著實好學如顏回者,吾未之聞矣。豈不深可惜哉!”夫顏回之在聖門,未嚐以辯博多聞稱,而孔子乃獨稱之為好學,其所謂學者,又獨舉其不遷怒、不貳過言之。是可見聖賢之學不在詞章記誦之末,而在身心性情之間矣!然是道也,在人君尤宜深省。蓋人君之怒,譬如雷霆之震,誰不畏懼,若少有遷怒,豈不濫及於無辜。人君之過譬如日月之食,誰不瞻睹,若憚於改過,豈不虧損乎大德,故懲忿窒欲之功,有不可一日而不謹者。惟能居敬窮理涵養此心,使方寸之內,如秤常平,自然輕重不差,如鏡常明,自然塵垢不深,何有遷怒貳過之失哉!所以說,聖學以正心為要。
原文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
今譯 公西赤出使齊國,冉有為他的母親向孔子請求補助一些粟米。孔子說:“給他六鬥四升。”冉有請求多給一些,孔子說:“再給他十六鬥。”冉有卻給了八十斛。
張居正講評 這一章是門人記聖人用財的道理。子華,是公西赤,字子華。冉子,是冉有。粟,粟穀。釜,是六鬥四升。庾,是十六鬥。秉,是八十斛。門人記說:夫子用財,惟視義之可否。如子華為夫子出使於齊國,時有母在,冉有恐其缺於養贍,乃為之請粟於夫子。夫子說:“與他一釜。”與之甚少者,所以示不當與也。冉有未達,又請增益。夫子說:“與他一庾。”益亦不多者,所以示不當益也。冉有猶未達,而終以為少,遂自以其粟與之五秉。一秉十六斛,五秉共為八十斛,則與之過多而傷惠矣!
原文 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今譯 孔子說:“公西赤去齊國,乘坐著健馬拉的車,穿著又輕便又暖和的皮袍。我聽說,君子救濟急需幫助的人,而不會助長富有的人。”
張居正講評 適,是往。裘,是皮服。周,是周濟。急,是貧窮窘急。繼,是續。夫子因冉有之過與,乃教之說:“我非吝於財而不與之也。蓋赤之往齊國也,所乘者肥壯之馬,所衣者輕暖之裘,則其家之富足可知。吾嚐聞之,君子但周濟那貧難窘急之人,不繼續那富足的人。今以赤之富足,而汝乃為之請粟,又多與之,是繼富非周急也,夫豈用財之道哉!”這是不當與而與者,夫子教之以義如此。
原文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
今譯 原思擔任孔子家的總管,孔子給他粟米九百鬥,原思推辭不願接受。
張居正講評 原思,是原憲,字子思。宰,是邑長。粟,是宰的俸祿。門人又記說:“夫子為魯司寇時,弟子原思為屬邑之宰。夫子與之粟九百,乃其常祿所當得者也,原思卻乃辭而不受焉。”蓋其素性狷介,故雖常祿亦辭而不受,則過於廉而非理之中矣。
原文 子曰:“毋。以與爾鄰裏鄉黨乎!”
今譯 孔子說:“不要推辭,如果有剩餘就拿去送給你的鄉親們吧!”
張居正講評 毋,是禁止之詞。五家為鄰,廿五家為裏,萬二千五百家為鄉,五百家為黨。夫子因原思之辭祿,乃教之說:“爾毋辭也,蓋官有常祿,乃國家之定製,安得以私意辭之。若俸祿有餘,則爾之鄰裏鄉黨有貧乏者,推以與之,不亦可乎!”而何以辭為也,這是不當辭而辭者,夫子教之以義如此。大抵人之取與辭受,都有個當然的道理。當與而不與,固失之吝;不當與而與,則失之濫;當辭而不辭,固失之貪;不當辭而辭,則失之矯。夫惟聖人,一酌之於義理之中,而自不至有四者之失,視世之私恩小惠,小廉曲謹者,隻見其陋而已。善用財者,當一以聖人為準可也。
原文 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今譯 孔子在提到仲弓的時候說:“毛色不純的牛所生的牛犢卻是全身赤紅色的,且牛角端正;即便祭祀時不願采用,山川之神難道會舍棄它嗎?”
張居正講評 仲弓,是孔子弟子冉雍,字仲弓。犂,是雜文。騂,是赤色。角,是頭角周正。周人尚赤,故牛之赤色而又頭角周正者,乃用於祭祀,若雜色之牛,則賤之而不用也。山川,是山川之神。昔者仲弓之父賤而行惡,仲弓卻為聖門高弟,以德行著名,當時有以其父病之者,故孔子取譬之說道:“牛之雜色者,固不可用為祭祀之犧牲,若其所生之子,純然赤色,而又頭角周正,則正祭祀之所須者。人雖以其為犂牛所生,要不用他,然那山川之神,豈能舍此而他享乎。今雍父之惡就如犂牛一般,雍之賢就如牛之騂且角的一般,人雖以其父惡而欲勿用,然有如此之德,自當見用於世,又豈能終廢之哉!”是可見聖賢之生,不係乎世類,用人者但當取其才德,而不必問其世類之何如。古之帝王,立賢無方,蓋為此也。
原文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今譯 孔子說:“談到顏回呢,他的心是從未離開仁的;而別的人則隻是偶爾達到這一境界罷了。”
張居正講評 回,是孔子弟子顏回,離此至彼,叫做違,從彼來此叫做至。孔子說:“仁乃吾心之全德,必純乎天理而無私欲之累者,乃足以為仁。若有一私之雜,一息之間,皆非仁也。吾門弟子有誌於仁者多矣,其中獨有顏回,天資既高,學力又到,真能克去己私,複還天理,至於三月之久,而其心之所存所發未嚐有一毫私欲之間雜,蓋庶幾乎中心安仁者焉。其餘眾弟子,一般也去求仁,也有到得仁的時候,但已得而複失,暫明而複蔽。或一日之內能至於仁,不能日日如此。或一月之內能至於仁,不能月月如此,欲如回之三月不違,豈可得乎!”觀孔子此言,不惟知聖門弟子之優劣,亦可以見仁道之難成矣!然孔子他日又言,我欲仁,斯仁至矣。則亦豈言難以沮人之進者哉!蓋仁具於心,故欲之而即至,心惟易放,故舍之而即失,欲求仁者先收放心可也。
原文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今譯 季康子問:“可以讓仲由從政否?”孔子回答道:“仲由是個果斷的人,從政有何不可呢?”季康子繼續問:“那讓端木賜從政如何呢?”孔子答道:“賜是個通達的人,從政有何不可呢?”季康子又問:“那冉求呢?”孔子答道:“求是個樣樣精通的人,從政有何不可呢?”
張居正講評 季康子,是魯大夫。從政,是為大夫而從事於政治。果,是有決斷。達,是通事理。藝,是多才能。何有,是說不難的意思。季康子問於孔子說:“夫子之門人若仲由者,可使為大夫而從政也與?”孔子答說:“凡人優柔不斷者,不足以從政。由也,勇於為義,是剛強果毅的人,使為大夫,必能決大疑,定大計,當斷即斷,有振作而無廢弛矣!其於從政,何難之有。”季康子又問說:“如端木賜者,可使為大夫而從政也與?”孔子答說:“凡人執滯不通者,不足以從政,賜也聞一知二,是明敏通達的人,使為大夫,必能審事機,通物理,斟酌處置,有變通而無窒礙矣!其於從政,何難之有?”季康子又問說:“如冉求者,可使為大夫而從政也與?”孔子答說:“凡人才力空疏者,不足以從政,求也長於政事,是多才多藝的人,使為大夫,必能理繁治劇,區畫周詳,隨事泛應,綽乎其有餘裕矣!其於從政,何難之有?”夫三子之才,各有所長而皆適於用如此。使季康子能勸魯君尊信孔子,委任群賢,則何東周之治不可複哉!惜乎其不能用也。
原文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複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
今譯 季氏派人去任命閔子騫為費邑的長官。閔子騫對差人說:“請好言為我推辭掉吧。如果還要來找我,那麽我一定會逃到汶上去了。”
張居正講評 季氏,是魯大夫。閔子騫,是孔子弟子閔損,字子騫。費,是季氏的屬邑。辭,是言詞,複是再來。汶,是水名。在魯之北境上。昔季氏為魯大夫,專執國政。一日使人召閔子騫,著他做費邑之宰,閔子騫是個有德行的人,心惡季氏,不肯入於其黨,而又不敢顯言,乃對使者說:“大夫雖欲用我,然我之心,不願仕進,汝其為我從容委曲,善為說詞,以達吾不仕之心,而止其用我之意,必不可再來召我也。若不肯見信,而再來召我,則吾當逃避於汶水之上,而不複居於魯國矣。大夫豈能強我之必仕乎!”夫閔子隱而不仕,既不失身於權臣,其言遜而不阿,又能免禍於亂世,真可以為賢矣!然以閔子之賢,魯君不能用之以匡公室,而使季氏欲引之以為私人,此魯之所以微而不振也。
原文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今譯 冉伯牛得了重病,孔子去看望他,通過窗欞握住他的手說道:“難以活了啊!這是命啊!這樣的人卻患有如此重疾!這樣的人卻患有如此重疾!”
張居正講評 伯牛,是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牖,是窗。古之病者,臥於北窗下,若人君來視,則暫時移在南窗下,使人君得以南麵視已,所以尊君也。亡,是喪亡。命,是天命。昔者伯牛有疾,孔子往問之,伯牛乃遷於南牖下,使孔子南麵視已。蓋以尊君之禮尊之也。孔子不敢當,故不入其室,但自牖中執其手,而與之訣曰:“病勢危篤如此,其喪亡必矣,然此乃天之所命,非由於人者也。”何則?人而無德,或不能謹疾,或有以召災,固不足言矣。今以如此之賢人,而何乃有如此之惡疾也。以如此之賢人,而何乃有如此之惡疾也。豈非莫之致而至者耶!信乎其為命也已!蓋夫子痛惜之深,故重言以歎之如此!
原文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今譯 孔子發出感慨:“賢德啊,顏回!一筐飯食,一瓢飲水,身居陋室狹巷,別人無法忍受這窘困的憂傷,顏回卻能從中自得其樂。賢德啊,顏回!
張居正講評 賢,是有德之稱。簞,是竹器。食,是飯。不堪,是受不得的意思。孔子稱許顏回說:“凡人學道者多,得道者少。我看顏回是個有德的賢人。如何見得?蓋人莫難於處貧,而回則貧之至者。他的飲食不過是一簞之飯,一瓢之飲,又居處於荒陋的巷中,其困窮一至於此。若使他人處之,有不勝其愁苦者。然顏回之心自有樂處。但見其優遊自得,不以身之困窮而遂改其樂也。這是所見者大,故中心自無不足,所得者深,故外物自不能移,非賢而有德者能如是乎?所以說賢哉回也!”大抵處富貴而佚樂,居貧賤而憂戚,乃人情之常。聖賢之所樂,蓋有超於貧富之外者,舜禹有天下而不與,孔子飯蔬飲水,樂在其中;顏子簞瓢陋巷,不改其樂:其心一也。善學者當自得之。
原文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
今譯 冉求說道:“我並非不喜歡先生的講學,實是能力不夠啊!”孔子說道:“能力不夠的人會在半途停滯,而現在你是自畫界限。”
張居正講評 說,是喜悅。中道,是半途。廢,是止。畫,是自家限量的意思。冉求自言於孔子說道:“夫子之道高矣美矣,我非不欣慕而求以至之,但資稟昏弱,心雖欲進,而力有所不足,故不能至耳!”孔子教之說:“所謂力不足者,非不用其力也,乃是心誠向道盡其力以求之,至於中道,氣力竭了,莫能前進,而不得不廢,這才叫做力之不足。今汝本安於怠惰,不肯用力向前,譬如畫地以自限的一般,乃能進而不欲,非欲進而不能者也,奚可自諉於力之不足哉!”大抵人之勇往力行,生於真知篤好,蓋誌之所至,氣必至焉。若冉有者,還是不曾真知道中之味而悅之。使其果悅之深,則必如顏子之欲罷不能矣,而豈以力不足為患哉!學者不可不勉也。
原文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今譯 孔子教導子夏說道:“你應該追求君子之儒,而不要追求小人之儒。”
張居正講評 儒,是學者之稱。孔子嚐教門人卜子夏說:“如今為學的人,都謂之儒,不知儒者亦有分辨。有一樣君子之儒,有一樣小人之儒。所謂君子儒者,其學道固猶夫人也,但其心則專務為已,不求人知,理有未明,便著實去講求,德有未修,便著實去體驗,都隻在自己身心上用力,而略無幹祿為名之心,此君子之儒也。所謂小人儒者,其學道亦猶夫人也,但其心專是為人,不肯務實,知得一理,便要人稱之以為知,行得一事便要人譽之以為能,都隻在外麵矯飾而無近裏著已之學,此小人之儒也。汝今但學那君子之儒,而專務為已,不可學那小人之儒,而專務為人。能審乎此,則趨向正而心術端,自然日進於高明,而不流於汙下矣,可不謹哉!”這君子、小人之儒,不但學術所關,亦世道之所係。人君若得君子之儒而用之,則必能守正奉公,實心為國,而社稷蒼生皆受其賜,若用了小人之儒,則背公營私,附下罔上,而蠹國殃民之禍,有不可勝言者。故用人者,既觀其行事,而又察其心術,斯得之矣。
原文 子遊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台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嚐至於偃之室也。”
今譯 子遊擔任武城邑的官職,孔子對他說:“在那裏你獲得人才了嗎?”子遊回答道:“有一個叫作澹台滅明的人,從不走小道,沒有公事的話,從不曾到我的住地來。”
張居正講評 子遊,是孔子弟子,姓言,名偃,字子遊。武城,是魯國的邑名。宰,是邑長。人,指賢人。澹台,是姓。滅明,是名。徑,是小路。公事,是官府中公舉的事,如鄉飲、鄉射、讀法之類。昔者子遊為武城宰。孔子問說:“為政以人才為先。武城一邑之中,必有德行道誼可以表正風俗者。汝今為宰,亦曾得這樣人與之相處否乎?”子遊對說:“有個澹台滅明者,乃武城之賢人也。其存心正直,製行端嚴,尋常行路,必由坦然之正途,而捷徑之小路則不肯由。歲時謁見,必是為邑中的公事,而非公事,則未嚐輕至於偃之室。夫行不由徑,則動必以正,而無欲速見小之心可知。非公事不見邑宰,則有以自守而無枉己徇人之私可見。此滅明之所以為賢,而偃之所知者,唯斯人而已。”夫子遊以一邑宰,其取人猶若是,等而上之,宰相為天子擇百僚,人主為天下擇宰相,必以此類觀焉,則剛方正大之士進,而奔競諂諛之風息矣!
原文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今譯 孔子說:“孟之反從不誇耀自己。他在敗走時殿,將要奔入城門的時候,抽打著自己的馬兒說道:‘並不是我敢於斷後,而是馬兒自己不肯走啊!’”
張居正講評 孟之反,是魯大夫。伐,是矜誇。奔,是敗走。殿,是居後。策,是鞭。孔子說:“凡人但有功勞未有不矜誇自足者。我看魯大夫孟之反,是個謙退不伐的人。大凡進軍,則以當先者為勇;軍退,則以殿後者為功。當時齊與魯戰,魯師敗績。眾人都往前奔走,孟之反獨在後麵堵截敵人,保全士卒,可謂有功矣!他卻不以自為功,及將入國門之時,正眾人矚目之地,乃鞭策其所乘之馬,向眾人說:‘我不是敢於拒敵,故意在後,隻為馬疲乏不能前進耳。’”蓋歸罪於馬,正所以自掩其功,非有功而不伐者乎!此可以為賢大夫矣。大抵不伐二字最為美德,蓋謙虛乃能受益,盈滿必然招損。顏淵無伐善,無施勞,故孔子許之。大禹不矜不伐,故帝舜稱之。讀者所宜深玩也。
原文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今譯 孔子說:“倘若沒有祝鮀的口才,隻有公子朝的美色,那麽如今是難免於災禍了。”
張居正講評 祝鮀,是衛大夫。佞,是有口才。宋朝,是宋國的公子名朝。美,是容色之美。難免,是說不免為人所惡。孔子說:“方今世道不古,人情偷薄,不好直而好諛,不悅德而悅色。故必言詞便佞如祝鮀,容色美好如宋朝,然後可以取人之悅。若不有祝鮀之佞口,宋朝之美色,則無以投時俗之好,人將厭而棄之,求免於今世之憎惡,亦難矣。”夫巧言令色本堯舜之世所深惡者,而春秋之時,乃以為好,則習俗之澆漓可知,聖人所以傷歎之也。有世道之責者,可不謹其所好尚哉!
原文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今譯 孔子說:“誰能不通過門戶兒而出入?為何不遵守這條路呢?”
張居正講評 戶,是門戶。道,是人倫事物日用之理。人所當共由者也。何莫,是怪歎之辭。孔子說:“事必有道,譬如室必有戶一般。人若能出不由戶,則其行不由道可也。然天下之人,其誰有能出不由戶者乎?何故乃不由此道也。”蓋為人之道,各在當人之身,既非有所禁而不得由,又非有所難而不能由,則夫人獨何為而不由乎?是誠可怪也已。聖人警人之意莫切於此,人能反而求之,道豈遠乎哉!
原文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今譯 孔子說:“過於樸實,就會顯得鄙俗;過於文雅,就會顯得做作;文雅與樸實相得益彰,才可稱得上是君子。”
張居正講評 質,是質實。文,是文采。野,是村鄙的人。掌管文書的,叫做史。彬彬,是勻稱的意思。孔子說:“凡人固要質實,也要文采。二者可以相有,而不可以相勝。若專尚質實,勝過乎文,則誠樸有餘,而華采不足,就似那村野的人一般,一味是粗鄙簡略而已,豈君子之所貴乎!若專尚文采,勝過乎質,則外雖可觀,而中無實意,就似那掌管文書的一般,不過是虛浮粉飾而已。亦豈君子之所貴乎?”惟是內有忠信誠恪之心,外有威儀文詞之飾,彬彬然文質相兼,本末相稱,而無一毫太過不及之偏,這才是成德之君子。德至於君子,則豈有野與史之弊乎?蓋周末文勝古道盡亡,孔子欲矯其偏而歸之正,故其言如此。但當時之君,安於弊政,而不能變更,公卿大夫習於流俗,而不知救正,此周道之所以日襄也。有挽回世道之責者,其念之哉!
原文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今譯 孔子說:“人的生存貴在正直,渾渾噩噩地活著隻會僥幸免於災禍。”
張居正講評 直,是真實公正的意思。罔,是虛罔不直。幸,是僥幸。孔子說:“人得天地之正理以生,其是是非非,善善惡惡存之於中,發之於外者,都有個本然的公心,當然的正理,所謂直也。人能全此道理,則生於天地之間乃為無愧。若使存心虛妄,行事私邪,或作偽以沽名,或昧心而徇物,則是矯罔不直,而失其有生之理矣!生理既失,便不可以為人,就是生在世間,不過僥幸而得免於死耳!豈不深可愧哉!”譬之草木,或夭或喬,暢茂條達者,乃其生理也。今乃矯揉造作,或扭直以為曲,或移此以接彼,則戕其有生之理,其不死者幸耳。人之不直,何以異於是哉!孔子深惡不直之人如此。故聖王在上,舉用正直之士,斥遠儉邪之徒,則舉措當而人心服矣。
原文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今譯 孔子說:“懂得它的人不如愛好它的人,愛好它的人不如以它為樂的人。”
張居正講評 知之,是知此道。好之,是好此道。樂之,是樂此道。孔子說:“人之造道,有淺深之不同,然必到那至極的去處,乃為有得。彼不知道者,固不足言,若能識其為當然不易之理,而不可以不求,是固勝於不知者矣!然這隻是心裏曉得,未能實用其力也,不如好之者,悅其義理而愛慕之深,玩其旨趣,而求為之力,然後可以進於道也。豈徒知者之可比乎?所以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夫好固勝於知,然這才是用力進修,未能實有諸已也。不如樂之者融會於心,而充然自得,全體於身,而浩然自適,然後乃為學之成也。豈徒好者之可比乎!所以說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夫是三者以地位言,則知不如好,好不如樂。以工夫言,則樂原於好,好原於知。蓋非知則見道不明,非好則求道不切,非樂則體道不深。其節次亦有不可紊者。學者誠能逐漸用功,而又深造不已,則斯道之極,可馴至矣!此聖人勉人之意也。
原文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今譯 孔子說:“對具有中等以上才智的人,能夠講較為高深的學問,對具有中等以下才智的人不可以講。”
張居正講評 中人,是中等的人。語,是告語。上,是上等精微的道理。孔子說:“凡人資質有高下,學問有深淺。教人者,要看他力量如何?若是中等以上的人,其資稟既不凡,功夫又精熟,已是有上達之機了。然後告以精微的道理,則言者適當其可,而聽者不苦其難,就似登山的一般,將到高處,才說與高處的景象,便理會得,所以說可以語上也。若是中等以下的人,資質既是尋常,功夫又未積累,但當就其力之所及而引進之。若遽告以精微的道理,不惟強其所不能,亦終茫然而無得,就似行路的一般,才在近處,便說與遠處的路途,如何知道,所以說不可以語上也。”然則君子之教,但當因人而施,豈可躐等而進乎!然此為施教者言耳。若學者之學,又當自加勉勵,蓋奮發勇往,則下學皆可以上達。因循怠惰,則中人亦流於下愚,是在人立誌何如耳。孔子他日告魯君說,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此又進學者所當加意也。
原文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今譯 樊遲向孔子請教,怎樣才算聰明呢?孔子說:“專心致力於使民眾趨於義,雖然供奉鬼神卻遠離它們,這樣就可稱得上明智了。”樊遲又問怎樣才算仁,孔子說:“仁的人總是先於他人做難事而後於他人收獲,這就可以說是仁了。”
張居正講評 樊遲,是孔子弟子。務,是專用其力的意思。民義,是人所當為的道理。難,是切己難盡的工夫。獲字,解做得字。樊遲問於孔子說:“如何叫做智。”孔子答說:“所謂智者,見理之明而已。蓋人生日用,自有當為的道理。若鬼神之福善禍**,雖與人事相為感通,然其事則幽昧而難知者也。不可知而諂事以求之,惑之甚矣。今惟用力於人道之所宜,凡倫理所當盡,職分所當為者,一一著實去做。至於鬼神,則惟敬以事之而已,卻不去褻近,而諂瀆禱祀以求福也。這是他心有定見,故禍福之說不足以動其念,幽遠之事不足以眩其明,豈不可謂之智乎?”樊遲又問:“如何叫做仁。”孔子答說:“所謂仁者,存心之公而已。蓋為人之道,本是難盡,若為之而有所得,雖功效相因,理之自然,然不可有心以預期之也。有心以期之,則涉於私矣。今惟先其事之所難,凡身心之所切,性分之所關者,隻管上緊去做。至於後來的效驗,則惟俟其自至而已,卻不去計較,而有意以期必之也。這是他心有定守,故能純乎正誼明道之公,而絕無計功謀利之念,豈不可謂之仁乎。”按夫子此言,雖是分言仁智,其實隻是一理,蓋媚神之念,即是望效之心。先難之功,即是務民之義,人能用力於人道之所難,而禍福得失,皆置之於不計,則仁智之道,兼體而不遺矣。此又學者之所當知。
原文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今譯 孔子說:“明理的人喜好水,仁德的人喜好山。智慧的人生性活潑,仁德的人生性沉靜。明理的人生活有趣味,仁德的人長壽。”
張居正講評 知者,是明理的人。樂,是喜好。仁者,是全德的人。孔子說:“天下有明智之人,有仁德之人。人品不同,則其性情亦異。大凡知者之所喜好,常在於水,仁者之所喜好,常在於山。蓋知者於天下之理,見得明白,其圓融活潑,無一些凝滯,就似水之流動一般,此其所以樂水也。仁者於吾心之德養得純粹,其端凝厚重,不可搖奪,就似山之鎮靜一般,此其所以樂山也。夫人惟心有拘係,所以多憂。知者既流動不拘,則胸次寬弘,遇事便能擺脫。凡世間可憂之事,皆不足以累之矣!豈不樂乎!人惟嗜欲無節,所以損壽。仁者既安靜寡欲,則精神完固,足以養壽命之源。凡伐性喪生之事,皆不足以撓之矣!豈不壽乎?”夫人情莫不欲樂,亦莫不欲壽,而惟有知仁之德者,為能得之,則反身修德之功,人當知所以自勉矣!
原文 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
今譯 孔子說:“把齊國一改觀,能夠達到魯國的水平;把魯國一改觀,能夠臻於先王之道了。”
張居正講評 齊、魯是二國名。變,是變易而作新之。道,是先王文武之治道。孔子說:“我周初有天下,封太公於齊,封周公於魯。二國皆被聖人之治,其政教風俗固純然文武之盛也。至於今日,則齊、魯皆與舊時不同,然齊經桓公霸政之後,其習俗相傳,遂急功利,喜誇詐,而太公之治已**然無存。魯則無所變更,至今猶知重禮教,崇信義,而周公之遺風尚在,但人亡政息,不能無廢墜耳。若齊之君臣,能變其政而作新之,則僅可如今日之魯,蓋功利既革,方可望於禮教,誇作既去,方可望於信義,而文武之盛,固難以遽複也。若魯之君臣能變其政而作新之,則便可至於先王之道。蓋禮教信義莫非先王之舊,但修舉其廢墜則紀綱製度煥然維新,而文武之盛可複見於今日矣!所以說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耶!”此可見夫子經綸的次第,使二國能用之,則雖至道有難易,而一變再變之餘,治功無不成者,惜乎其不能也。
原文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今譯 孔子說:“觚不像個觚,還能算是觚嗎?還能算是觚嗎?”
張居正講評 觚,是木簡。古時未有紙劄,唯削木為數方,書字其上。用以記事,以其器有棱角,故謂之觚。觚哉!觚哉!言不得為觚也。孔子發歎說道:“天下的事物有其實,乃可以稱其名,如器之所以名為觚者,本內其有棱角故名為觚也。若為觚而去其棱角,則失其觚之本製矣!既失其製,則名雖存而實已廢,尚得謂之觚哉!尚得謂之觚哉!”然聖人之意,非為一觚,蓋見世之有名無實者多因感於觚而發歎也。故君盡君道,而後可以為君,臣盡臣道,而後可以為臣,不然亦皆觚而不觚者也。若其所關係則又豈特一器之小而已哉!
原文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今譯 宰予問道:“若對仁德的人說:‘井裏掉下一位仁人啊!’他會跟著下去嗎?”孔子說:“為什麽要那樣呢?君子可以想法營救,但不可自己身陷其中;君子可以被欺蒙,但不可受愚弄。”
張居正講評 宰我,是孔子弟子宰予。井有仁的仁字,當作人物的人字。從,是隨。逝,是往救。陷,是陷溺。欺,是欺誑。罔,是誣罔。宰我有誌於仁,而不知為仁之道,乃問於孔子說:“仁者既以愛人為心,則聞人有難便當往救,雖是人告他說,有人溺於井中,亦當隨之入井而救之乎?不救,則無惻隱之心;救之,則有沉溺之患。然則為仁豈不難哉!”孔子答說:“仁者雖切於救人,然必己身得生而後可以救人之死,若從人入井,則無益於彼,而先喪其身,愚亦甚矣!仁者何為而若此乎?大凡仁人君子聞人有難,便有惻然哀憐之心,使之奔走而往救則可,若使之入井而自陷其身則不可。蓋凡事自有個道理須要斟酌,若是理之所有的,人雖欺誑他,也要信了。若是理所必無的,人雖欲誣罔而使之輕信,豈可得乎?然則井中有人,理之所有也,故可使之往救;入井救人,理所必無也,故不可使之陷溺。子欲為仁,亦詳審於輕重緩急之間而已。”蓋利濟兼愛者,仁之心也。揆度事理者,智之事也。有智以行仁,而後仁為無蔽,宰我憂為仁之陷害,其不智可知,故孔子曉之如此。
原文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今譯 孔子說:“君子廣泛地學習文化典籍,用禮儀來約束自己,這樣就不會叛離大道了。”
張居正講評 博,是廣。文,是《詩》、《書》六藝之文。約字,解做要字,是斂束的意思。禮,是天理之節文。畔字,解做背字。孔子說:“君子之學,將以求道也。然道散於萬變,而文則所以載之,使非博之以文,則聞見淺陋,而不能旁通。道本於身心,而禮則所以檢之。若徒博而不能約之以禮,則工夫汗漫而無所歸宿,便與這道理相背了。所以君子之學,務要旁搜遠覽,幾天地民物之理,《詩》、《書》六藝之文,一一去講習討論,以廣吾之聞見,這是博學於文。然又不徒務博而已,必收斂約束,舉凡視聽言動之間,都守著天理之節文,不敢少有放肆,這是約之以禮。夫博學於文,則聞見日多,既不病於孤陋;約之以禮,則身心有據,又不涉於支離。如此用工,雖未必便能與道為一,然由此進之,則亦可以至於道矣!何相背之有乎?”聖人示人為學之方莫切於此。若就君道上說,則凡親賢納諫,讀書窮理,即是博文的工夫,以其所聞所見者,而檢束其身心,體驗於政事,即是約禮的工夫。人主務此,則二帝三王之治可幾而至矣!
今譯 孔子去拜見南子,對此子路很不高興。孔子對他發誓道:“倘若我這種行為不合於禮的話,老天會譴責我的!老天會譴責我的!”
張居正講評 南子,是衛靈公的夫人。矢字,解做誓字。否,是不合道理。厭,是棄絕。昔孔子曾到衛國,衛君之夫人有南子者,素知尊敬孔子之道德,要與相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蓋古人仕於其國,有見小君之禮。南子據禮以求見,故孔子不輕絕之,聖人所為,無一而非禮之所在也。子路不知此義,隻說南子是個**的人,不該見他,心裏不說。孔子也不明言其意,但出誓言以告之說:“凡人立身行事,須是依著道理,不愧於天,則天必佑之。若使我之所為不合於禮,不由於道,有一毫得罪於天,天必將棄絕我矣!天必將棄絕我矣!”重言之者,欲使子路篤信乎此,而深思以得之也。蓋孔子道大德宏,不為己甚,故其待南子者如此。至於靈公問陳,則明日遂行。孔子豈屈己以徇人者哉!合而觀之,可以知聖人之心矣!
原文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今譯 孔子說:“中庸作為一種道德,應是最高的標準了吧!而在民眾中少見這一道德已經很久了。”
張居正講評 中,是無過不及。庸,是平常。人所同得的道理,叫做德。至,是極至。鮮,是少。孔子說:“天下之事但有一毫太過,便可減損。有一毫不及,便可增益,都不是至善的道理。惟是中庸之為德,本於天命人心之正,而不離乎民生日用之常。既不偏於太過,亦不偏於不及,而其理經久可行,乃是至精至粹,盡善盡美的道理,豈非極至而無以加者乎!然這道理是人人之所同得,亦人人之所當行。自古聖賢所以治世修身都不外此。但如今的人,或拘於氣稟之偏,或安於習俗之敝,賢智的,則失之太過,而不能裁抑以合乎中。愚不肖的,則終於不及,而不能黽勉以求其至,少有此德者,亦已久矣。”孔子深有感於世道之衰,故歎之如此。
原文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先聖乎!堯舜其猶病諸!”
今譯 子貢說:“假如有個君王廣泛對民施恩澤,又能賑濟大眾,如何啊?可否稱得上仁?”孔子說:“不但稱得上仁,簡直算得上是聖人啦!堯舜他們尚且還未能做到呢。”
張居正講評 博,是廣施,是施恩於人。濟眾,是濟度眾人,使各得其所。何事,是說不止如此。病,是心裏不足的意思。子貢未得為仁之方,而徒誌於高遠,乃問於孔子說:“吾聞無所不愛之謂仁。如有人焉,廣施恩惠於天下之民,能使萬民之眾,各得其所,而無有不濟,這等為人,夫子以為何如,亦可以謂之仁矣乎?”孔子答說:“仁者之心無窮,而分量亦有限。如必博施而濟眾則豈止於仁而已。必是聖人全體仁道而造其極者,然後能之乎。然聖如堯、舜可謂至矣!而堯、舜之治天下,猶有下民其谘之歎,黎民阻饑之憂,其心歉然常若有所不足也。況他人乎!”夫聖人且以為難,而子以是求仁,失之遠矣!
今譯 “至於說仁,那不過是自己想有作為,也讓別人有所作為;自己想飛黃騰達,也讓別人飛黃騰達。”
張居正講評 立,是成立。達,是通達。孔子告子貢說:“汝以博施濟眾為仁。隻為未識仁體故耳。夫所謂仁者,隻是純乎天理之公,而無私欲之間,看得天下的人,就如自己一般,疾痛痾癢,都有相關的意思。如自己要成立,便不忍他人之顛危,必思以扶持調護,使之同歸於成立而後已。自己要通達,便不忍他人之窮困,必思以開導引掖,使之同歸於通達而後已。”這等立心就是天下一家,萬物一體的氣象,雖不必遍物而愛之,而本體己具,則功用在其中矣。此乃所以為仁,而非博施濟眾之謂也。
原文 “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今譯 “能夠將心比心,推己及人,這就可以說是實行仁道的方法了。”
張居正講評 譬字,解做喻字,是比方較量的意思。方,是術。承上文說:“仁之本體,隻是一個公心,則為仁者,亦不必求之於遠矣!若能近取諸身,將自己的心,比方他人的心。如自己欲立便知人之欲立與我一般,即推之以立人;自己欲達便知人之欲達與我一般,即推之以達人。這就是為仁的方法,所謂純乎天理之公,而無私欲之間者,不過如此。豈複有他術哉!”蓋子貢之說,是在功用上求仁,故其效愈難而愈遠。孔子之論,隻在心體上求仁,故其術至簡而至易。況能知為仁之方,則雖堯、舜之所以為聖,亦不外此。蓋堯舜之聖豈能遍物而愛之,隻是其心常在安民而已。人君若能以安民為心,而推之以治天下,則仁聖之事,一以貫之,而何堯舜之不可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