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長第五

原文 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今譯 孔子評價公冶長這個人:“可以將女兒嫁給他,雖然曾被關在監獄裏,但這並不是他的過錯。”於是,孔子就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他。

張居正講評 公冶長是孔子弟子。女嫁與人為妻,叫做妻。縲,是黑索。絏,走拘攣犯罪的人,以黑索拘係之於獄中,叫做縲絏。子,是所生的女,古人男女皆謂之子。門人記孔子曾說:“人倫莫重於婚姻,匹配莫先於擇德。吾門弟子,若公冶長者,可以女配之而為妻也。他平日素有德行,雖曾為事拘係於獄中,乃是被人連累,而非其自致之罪,既非其罪,則固無害其為賢矣!”於是以所生之女而為之妻焉。此可見聖人之於婚嫁,不論門族,而惟其人;不拘形跡,而惟其行。非獨謹於婚姻,亦可謂明於知人者矣!

原文 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今譯 孔子評價南容:“國家政治清明,所以他被重視;國家治理無道,他也不用遭受刑罰”。於是就將自己的侄女嫁給了他。

張居正講評 南容,是孔子弟子南宮縚,字子容。廢,是棄而不用。戮,是殺戮。門人又記,孔子曾說:“吾門有南容者,嚐三複白圭之詩,平日素能謹言慎行,是個有德的君子。若遇著國家有道,君子進用之時,他有這等抱負,必然人人薦舉他,使之得位而行道,必不至於廢棄而不用也。遇著國家無道,小人得誌之日,他既言語謹慎,不至取怨於人,亦可以全身而遠害,必不陷於刑戮之禍也。處治處亂,無所不宜,則其賢可知矣!”於是以其兄之女配之而為妻焉。前章以己女妻公冶長,此章以兄女妻南容,皆擇賢而配,聖人致謹於婚配之禮如此。

原文 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今譯 孔子評論子賤:“這是一個正人君子!假如魯國沒有君子,那麽他又是從哪裏學到這些德行的呢?”

張居正講評 子賤,是孔子弟子宓不齊,字子賤。斯字,解做此字,上一個斯字是說此人。下一個斯字,是說此德。門人記孔子曾說:“人之為學,都要學做君子。然君子之德,未易成也。吾門若宓子賤者,他的學力已造到成德的地位,君子哉!其若人乎!然子賤所以能為君子,雖是他自家向上,有誌進修,亦由我魯國多君子,人才眾盛,故得以尊師取友而成其德耳。若使魯沒有許多君子,則雖要尊師,而無師之可尊;雖要取友,而無友之可取。斯人也,亦不免孤陋寡聞而已,將何所取以成此德乎!”此可見自修之功固不可廢,而師友之益,又不可無也。然師友之益,不但學者為然,古之聖帝明王屈已下賢,虛心訪道,尊崇師保,而資其啟沃,慎擇左右,而責之箴規,無非欲嚴憚切磋,養成君德而已。古語說:“師臣者帝,賓臣者王。”然則人君欲成其德者,當以好學親賢為急。

原文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今譯 子貢問孔子:“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孔子說:“你呀,就好比一個器皿。”子貢又問:“是什麽器皿?”孔子說:“瑚璉。”

張居正講評 賜,是子貢的名。器,是器皿。瑚璉,是宗廟中盛黍稷的器,以玉為之,夏時叫做瑚,商時叫做璉。子貢平日,好比方人物,因見孔子以君子許子賤,故以己為問,說道:“賜也學於夫子,亦嚐有誌於進修,但造詣之淺深,自家不能知道。夫子試說賜之為人何如?”孔子答說:“人之為學,以致用為貴,如世間器皿,以適用為宜,汝能告往知來,料事多中,既達於政事,又長於言語,是個有用的成材,就如器之適用一般,汝其已成之器乎。”子貢又問說:“器有貴賤之不同,夫子以賜為器,不知是何等樣器?”孔子答說:“器中有瑚璉者,陳之於宗廟,而飾之以玉,最是貴重而華美的。以汝之才,試之於用,必然事功可就,文采可觀,而足以為邦家之光,豈非器中之瑚璉矣乎。”然則子貢雖未能如君子之不器,其亦器之貴者矣。

原文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

今譯 有人說:“冉雍雖然品德高尚,但是不善於言談。”

張居正講評 雍,是孔子弟子冉雍。仁,是有德。佞,是口才。春秋之時,人皆以口才便利為尚。而冉雍為人,重厚簡默,與時俗不同。故或人謂孔子說:“夫子之弟子有冉雍者,論其為人,可謂仁而有德者矣。但惜其素性簡默,無有口才,而不能為佞也。”或人之言,非惟不知仁,亦不知冉雍者矣。

原文 子曰:“焉用佞?禦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今譯 孔子說:“為什麽要能言善辯呢?僅靠鄰牙利齒與人辯論,隻會招到別人的厭惡。我不知道這樣的人品德是否高尚,但是何必要能言善辯呢?”

張居正講評 禦字,解做當字。譬如說,抵當人一般。給,是取辦。屢,是多的意思。憎,是惡。孔子答或人說:“汝以冉雍為不佞,是必以佞為賢矣。自我言之,人之立身行已,亦何用於佞乎?蓋佞人所以應答搪抵人者,隻是以口舌便利,取辦一時。那甜言巧語,高談闊論,外麵雖似有才,其中都沒有真實的意思,被人看破,卻是個邪佞的小人。不足以取重,而徒多為人所憎惡耳,亦何益之有哉。今汝以雍為仁,我固不知他仁與不仁。但說他不佞,正是好處。要那口才何用乎!然則汝之所惜者,正吾之所取也。由孔子之言觀之,可見學者當用力於仁,而不可不深戒夫佞矣。”然佞人不止可憎,為害甚大,蓋其言足以變亂黑白,顛倒是非,或逞其私智,以紛更舊章。或巧為讒言,以中傷善類,人君若不知而誤聽之,未有不敗壞國家者。故大舜疾讒說之殄行,孔子惡利口之覆邦,皆所以垂戒於萬世也。用人者可不以遠佞於九德之行。周文武克知灼見於三宅之心,這正是得知人之可信而後用之,所以能收得人之功。可見出仕者,固不可不自審其所長,而用人者尤不可不深考其所蘊也。

原文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今譯 孔子說:“假如我的主張行不通,我就乘著木筏漂洋過海,想必跟隨我的人,隻有仲由吧!”子路聽了非常高興。孔子說:“仲由的好勇超過了我,除此之外就沒有可取之處了。”

張居正講評 桴,是木筏。由,是子路的名。材與裁字同,是量度的意思。昔春秋之時,上無賢君,不能信用孔子,故孔子有感而歎說:“吾之周流四方,本欲得位行道,以致君而澤民。今人不見知,世不我用,吾道已不行於天下矣!雖居在中國,亦何為乎!不如乘著木筏,浮於海中,可以絕人而逃世。吾門弟子中求其可以從我遠去者,其惟仲由歟?”蓋仲由勇於為義,是個臨難不避的人,故孔子許其從己。然這說話也隻是孔子自傷其不遇而假設之詞,非真有浮海之意也。子路聞之,以為夫子不許他人而獨許己,遂信以為實然,心中喜悅。蓋過於信人為急務哉!

原文 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

今譯 孔子讓弟子漆雕開去做官,漆雕開回答到:“對於這件事情,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孔子聽後非常高興。

張居正講評 漆雕開,是孔子弟子,姓漆雕,名開。仕,是出仕做官。斯,指此理說。信,是知之真的意思。說,是喜悅、高興。門人記,孔子使其弟子漆雕開者,出仕而為政,必是知其才足以用世矣!漆雕開對說:“人之為學,須是於這道理,實得於心,知得十分透徹,深信不疑。然後出而居其位,行其誌,才能事事停當。今我於這道理尚未能真知其如此,而無毫發之疑,是自己心裏還有信不過處,正該力學以充之,豈可便出而治之乎!”觀開此言足徵他所見者大,所期者遠,其一念求道之心必欲至於精微之極,而不以小成自安。故孔子聞而喜悅,蓋深嘉其篤誌於學,而將來成就有不可量也。求之於古,如伊尹樂道畎畝,便自任以天下之重。傅說身居版築,便一出為王者之師,這正是他信得過處,所以能成輔相之業。夏禹迪知忱恂師,而暗於事理者矣!故孔子教之說:“凡人懦弱者,多憚於涉險,由也不以浮海為懼,而以得從為喜,這等好勇豈不勝過於我乎!然海豈可居之處,吾豈入海之人,不過傷時之意雲爾,而由也遽以為信然,是徒知勇往直行,而不能裁度事理以適於宜矣。由也可不思所以進於是哉!”孔子教子路之言如此,此可見聖人雖有傷時之意,而終無忘世之心,但當時之君,不能用其言而行其道耳。以孔子之聖而不能用此,春秋之所以終於亂也。

原文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

今譯 孟武伯問孔子,子路有沒有做到仁德?孔子回答:“我不知道。”

張居正講評 孟武伯,是魯大夫仲孫彘。仁,是本心之全德。孟武伯問於孔子說:“夫子之門人如子路者,果能全其心德而為仁人矣乎。”孔子以仁道至大,不可輕許,故答他說:“仁具於各人之心,難以必其有無,仲由之仁與未仁,我所不知也。”

原文 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

今譯 孟武伯又問。孔子回答:“仲由這個人,能夠在擁有一千輛戰車的國家裏管理軍事,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仁德。”

張居正講評 千乘之國,是諸侯大國,其地可出兵車千乘的。賦,是兵。古者軍馬都出於田賦中,故叫做賦。孟武伯以知弟子者莫若師。子路之仁,夫子豈有不知的,故又以為問。孔子答說:“由也好勇而果斷,便是千乘的大國,若用他管理那兵賦的重事,必能訓練倡率,不但使軍旅強盛而有勇,抑且使親上死長而知方,其才之可見者如此。若其心之仁與不仁,吾不得而知也。”

原文 “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

今譯 孟武伯又問:“冉求這個人怎麽樣?”孔子說:“冉求嘛,可以在有千戶人家的縣邑,或者去卿大夫家裏當總管;但是他是否有仁德,我就不知道了。”

張居正講評 求,是孔子弟子冉求。室,是家。邑,是縣邑。百乘,是卿大夫之家。有采地十裏,可出兵車百乘的。邑長家臣,通叫做宰。孟武伯又問夫子之門人若冉求者何如,抑能全其心德而為仁人矣乎?孔子答說:“求也多才。雖是千家的大邑,百乘的大家,若用他作邑長,必能修政於其邑,而使人民無不安。用他作家臣,必能修職於其家,而使庶務無不舉,其才之可見者如此。若其心之仁與不仁,吾不得而知也。”

原文 “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今譯 孟武伯又問:“那公西赤呢?”孔子回答:“公西赤這個人嘛,能夠身著禮服站在朝廷之上接待賓客,但是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仁德。”

張居正講評 赤,是孔子弟子公西赤。束帶,是著禮服而束帶於其上。賓客,是四方來聘的使臣。孟武伯又問:“夫子之門人若公西赤者何如,抑能全其心德而為仁人矣乎?”孔子答說:“赤也知禮。若使他束帶立於朝廷之上,應對那四方來聘的賓客,必能通兩國之情,達賓主之意,而不至於失禮。其才之可見者如此。若其心之仁與不仁,吾不得而知也。蓋仁之為言,必純乎天理,而無一私之雜,始終惟一,而無一息之間,才叫做仁。其心之純與不純,有非行事所可見,他人所能識者。故夫子於三子皆許其才,而未信其仁。蓋以發於外者易見,而蘊於心者難知也。有誌於求仁者,當省察於吾心獨知之地而後可。”

原文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

今譯 孔子問子貢:“你與顏回相比,誰更好一些?”

張居正講評 愈字,解做勝字。昔孔子因子貢好比較他人的短長,而或暗於自知,故問之說:“你與顏回同遊吾門,你自家說,比他所學,孰為勝乎?”

原文 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

今譯 子貢回答:“我怎麽敢和顏回相比呢?顏回聽聞一件事情,就可以推知十件事。我聽見一件事情,隻能推知兩件。”

張居正講評 子貢對說:“人之資質有高下,悟道有深淺。賜也何敢指望到得顏回。蓋回也是生知之亞,資稟既高,工夫又到,其於天下的義理,聽得一件,就曉得十件。從頭徹尾,無不默識心通,蓋聞一以知十者也。賜也學而知之,資稟既庸,工夫又淺,其於天下的義理,聽得一件,隻曉得兩件,比類思索,因此識彼,不過聞一以知二而已。”即此觀之,回勝於賜遠矣!賜也果何敢望回乎!

原文 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

今譯 孔子說:“是不如他啊,我同意你所說的,是不如他。”

張居正講評 與,是許。孔子因子貢之言,遂激勵引進之說道:“汝自謂不如顏回,此言非虛,汝委的不及他。但人莫難於自知,而亦莫難於自屈。今汝自以為弗如,則是自知之明,而又不難於自屈矣。夫能自知,則必不安於所已知,能自屈則必益勉其所未至,今日之不如,安知他日之終不如乎?我誠取汝這弗如之說也。”其後子貢終聞性與天道,不止於聞一知二而已。豈非夫子激勵造就之歟!然這弗如之一念不但是學者上進的機栝,若使為人君者能以古之帝王為法,而自視以為不如,必欲仰慕思齊而後已,則其進於聖帝明王也不難矣!

原文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子與何誅?”

今譯 宰予白天也睡覺。孔子說:“腐朽的木頭無法雕琢,有汙穢之物的土牆不能粉刷,對於宰予,又有什麽可以責備的呢?”

張居正講評 宰予,是孔子弟子,姓宰名予。晝寢是當晝而睡。朽木,是腐壞的木植。雕,是刻。牆壁上蓋著泥粉,叫做朽。誅,是責。何誅,是說不足怪責。昔孔門設教,隻是要人好學。蓋能好學,則誌氣精明,工夫勤密,然後可以入道。宰予學於孔子之門。一日當晝而寢,這便是昏昧怠惰,不肯好學的人。故孔子責之說:“凡木之堅者,然後可雕。若朽腐之木,雖欲雕刻成文,必然壞爛,豈可得而雕乎?凡牆之固者,然後可朽。若糞土之牆,雖欲飾以泥粉,必然剝落,豈可得而杇乎!譬如人必有誌向學,然後可教,今予之昏惰如此,就似那朽腐之木,糞土之牆一般,雖欲教之,而無受教之地矣!然則我之於予,又何用於責備乎!”言不足責乃所以深責之也。夫宰予以一晝寢之失,而孔子責之嚴切如此,可見人當以勤勵不息自強,以怠惰荒寧為戒。故禹惜寸陰,成湯昧爽丕顯,文王日曼不遑息,孔子發憤忘食,此皆生知之聖人,其勤如是。況未及聖人者乎!學者不可不深省也。

原文 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今譯 孔子說:“剛開始我對待別人,是聽了他的言語就相信他的行動;但是現在,我不但要聽他的言談,還要觀察他的行為。是宰予讓我改變了觀察人方式。”

張居正講評 宰予平日每自言其能學,今乃當晝而寢,誌氣昏惰,則行不及言甚矣!故孔子又警之說:“聽言甚易,知人甚難。我始初與人相處,隻道會說的便會行。故聽人之言,就信其行,而不複疑其素履之何如。如今看來,凡人能言者多,躬行者少。若聞言便信,未免為人所欺,故自今以往,聽人之言,必觀其行,而不敢遽信其言,行之相顧也。夫既聽其言,又觀其行,則雖善為詞說者,無所用其欺,而可免於輕信之失矣。然我所以能改此失者,隻為宰予能言而行不逮。我起初曾信其行,而今日始覺其非,故以此為戒,而改我之失耳。”孔子此言,所以深警宰予,使之惕然而悔悟也。夫師弟子之間,朝夕相與,其為人賢否易見,而孔子猶謂以言取人,失之宰予。蓋人之難知如此,況人君之於臣下,尊卑之分懸殊,接見之時甚少,欲盡知其心術之微,得其行事之實,豈不難哉!蓋敷奏必以言,而明試必以功,此即聽言觀行之法,用人者所當加意也。

原文 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

今譯 孔子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堅強不屈的人。”有人回答說:“申棖就很剛強啊!”孔子說:“申棖的欲望太多,怎麽還能剛強呢?”

張居正講評 剛,是堅強不屈的意思。申棖,是孔子弟子。姓申名棖。欲,是貪欲。孔子說:“凡人立身於天地間,須是有剛強之德,乃為可貴。然我看如今的人,都未見有剛強者。”孔子之所謂剛,不但是血氣強勇而已,是說人得天地之正氣,而又有理義以養成之,其中磊落光明,深沉果毅,凡富貴貧賤,禍福死生,件件都動他不得。然後能剖決大疑,而無所眩惑,擔當大事,而不可屈撓,此乃大丈夫之所能,而非人之所易及者,故孔子歎其難見耳。或人不知其義,止見申棖血氣強勇,就以為剛。乃對孔子說:“夫子之門人如申棖者,其為人豈不剛乎!”孔子答說:“凡剛強的人,必不屈於物欲。棖也多欲,不能以理義為主,則凡世間可欲之事,皆足以動其心。其心一動,則意見必為之眩惑,誌氣為之屈撓矣,焉得謂之剛乎!”觀孔子此言,可見有欲則無剛,惟剛則能製欲,凡學為聖賢者,不可以不勉也。然先儒有言,君德以剛為主。蓋人君若無剛德,則見聲色必喜,聞諛佞必悅,雖知其為小人,或姑息而不能去,雖知其為弊政,或因循而不能革,至於優遊不斷,威福下移,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欲求致治,豈可得哉!然則寡欲養氣之功,在人君當知所務矣。

原文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今譯 子貢說:“我不願別人將事情強加於我,我也不會再強加於別人。”孔子說:“賜啊,這就不是你所能做到的了。”

張居正講評 子貢自言其誌於夫子說道:“天下之人,皆同此心。大凡非禮之事,我心固所不欲。度量他人的心,也是不欲的。若以已所不欲者而加之於人,是知有已,而不知有人者之所為也。賜則視人猶已,視已猶人。凡我不欲人加於我之事,我亦不以此而加之於人。”夫觀子貢此言,固是他誌量高處,然此乃仁者之事,子貢之學尚未能到此地位。夫子恐其自許太過,而行不逮言也,故呼其名而抑之,說道:“最難克者已私,未易全者仁德。如汝所言,凡己之所不欲者,即不以加之於人,則是視天下為一人,而略無形骸之間,以萬物為一體,而溥其兼利之仁,這非是心德純全,而已私克盡者不能。汝之所學,豈能遽及於此乎?所以說非爾所及也。”然孔子此言,不是言難以阻人之進,蓋欲子貢知其難而加勉也。

原文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今譯 子貢說:“老師所講授的禮、樂、詩等這些知識,依靠耳聞就能夠學到;但是老師所講授的人性與天道,卻不是耳聞能學得到的。”

張居正講評 文章,是德之見乎外者,指威儀文詞說。性,是人所受於天之理。天道,是天理自然之本體。子貢說:“凡人學力有淺深,故其聞道有難易。吾夫子平日,凡動作威儀都有法度,言詞議論都有條理,這是德之著,見乎外的,所謂文章也。夫子固常以教人,無所隱秘,故不待深造者而後聞之。凡淺學之士,從遊門牆者,皆可得而聞也。若夫仁義禮智,稟於有生之初的,叫做性。元亨利貞,運於於穆之中的,叫做天道。夫子亦嚐言之矣。但道理極其微妙,言語難以形容,若不是學力既深,可與上達的人,決不輕告。故不但淺學之士,不得而聞,雖久於門牆者,亦不可得而聞也。”蓋子貢晚年進德,乃始得聞性與天道,故歎之如此。然聖門教人,循序漸進,於此亦可見矣。

原文 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

今譯 子路很怕在聽到一條理論之後還沒有親自實行,又聽到新的理論。

張居正講評 這是門人記子路之勇於為善,說道:“人固貴於聞善,然聞而不行,與不聞同。行而不力,與不行同。惟子路之為人,有兼人之才,負剛果之氣,每聞一善言,必即時行之而後已,若或未之能行,則此心惕然不寧,惟恐複有所聞,而前聞者,或壅滯而不得行焉。”曰惟恐有聞者,非不欲後聞之至也,乃其惟日不足之心,欲急行其所已聞,而預待其所未聞耳。觀未行而惟恐有聞,則既行而惟恐不聞可知矣!子路之勇於體道如此。

原文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今譯 子貢問道:“為何要給孔文子‘文’這個諡號呢?”孔子說:“他聰明好學,不認為請教比自己低下的人是可恥的,因止給他諡號為‘文’。”

張居正講評 孔文子,是衛國的大夫,姓孔名圉,諡文子。敏,是聰敏。下問,是問於在下的人。古時生有爵位者,沒必有諡。人有賢否,則其諡有美惡。孔圉得諡為文,是個美諡。子貢疑其為人不足以當之。乃問於孔子說:“衛大夫孔文子者,不知何以得諡為文也。”孔子答說:“凡人資性明敏的,便恃著他的聰明,不肯向學。孔圉雖有明敏之資,他卻不敢自是。凡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一一講習討論,而無有厭心,其勤學如此。爵位尊顯的,便看得自己過高,恥於下問。孔圉雖居大夫之位,他卻不敢自亢,凡事有未知的,一一訪問於人,雖下僚之卑,小民之賤,也虛已問之,而不以為恥,其好問如此。蓋諡法中有雲:勤學好問曰‘文’。今孔圉之行,正與之相合,此其所以得諡為‘文’也。”然勤學好問,不但是卿大夫之美行,雖古帝王之盛節亦不外此。蓋人君有聰明睿智之資,尤易於自用;居崇高富貴之位,尤難於自謙。然不學,則義理無由而明;不問,則聞見無由而廣。故虞舜好問好察,所以為聖。高宗遜誌典學,所以為賢,真萬世人君所當法也。

原文 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今譯 孔子評價子產,說他具備君子應有的四種道德:“他行為端莊謹慎,他事奉君主尊敬,他養護百姓恩惠,他役使百姓有尺度。”

張居正講評 子產,是鄭大夫公孫僑,字子產。恭,是謙遜。敬,是謹恪。惠,是恩惠。義,是裁製經畫,事事都有條理的意思。昔孔子嚐稱說:“鄭大夫子產之為人,有君子之道四件,何以見之。彼恭以持已,君子之道也。子產之行已也,則有善不矜,有勞不伐。推賢讓能,退然恭遜以自居,是有君子之道一也。敬以事君,君子之道也。子產之事上也。則內修國政,外睦諸侯,小心盡職,始終敬謹而無怠,是有君子之道二也。仁以育民,君子之道也。子產之養民也,則利必為之興,害必為之去,件件都替百姓留心,而有厚下之深恩,是有君子之道三也。義以正民,君子之道也。子產之使民也,則辨上下之等,均彼此之利。事事都有個限製,而無姑息之弊政,是有君子之道四也。”子產備這四美於上下人已之間,是以能尊主庇民,而鄭國賴之,豈非春秋之賢大夫歟!然鄭以區區小國,能用子產,故雖介於晉楚二強國之間,而竟能杜其侵陵之患,若人君以天下之大,任用得人,則其長治久安之效,又當何如哉!此用人者所當加意也。

原文 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今譯 孔子說:“晏平仲善於與人交往,相處久了,仍然對朋友很尊敬。”

張居正講評 晏平仲,是齊大夫。姓晏名嬰,字平仲。善與人交,是說能盡交友之道。孔子說:“朋友五倫之一,人所必有者也。但交友者多,善交者少,惟晏平仲則善與人交,而能得其道焉。何也,人之交友,起初皆知相敬,至於既久,則習狎而怠忽矣!怠忽則必生嫌隙,嫌隙既生,交不能全矣。平仲之與人交也,始固相敬,至於久而亦然,不以其習狎而生怠忽之心,故交好之義,始終無替,此平仲之所以為善與人交也。”

原文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棁,何如其知也?”

今譯 孔子說:“臧文仲藏了一隻大龜,藏龜的屋子裝飾著山形的鬥拱,短柱上描繪著水草花紋,這樣的人怎麽能算的上有智慧呢?”

張居正講評 臧文仲,是魯大夫,姓臧名辰,諡為文仲。素以智名者也。居,是藏。蔡,是大龜,用以為卜者。以其獲之於蔡地,遂名為蔡。節,是柱頭鬥棋。藻,是水草。棁,是梁上短柱。孔子說:“人都以臧文仲為智,然明智之人必然見理不惑,試舉他一事言之。且魯之有大龜,雖所以為占卜之用,然不過以決疑示兆而已,非能司其禍福之柄也。文仲乃為屋室以居之,又將那柱頭鬥栱上,都刻為山形,梁上的短柱,都畫上水草,真若大龜居處於其中,而能降福於人者,斯不亦大惑矣乎。”蓋人有人之理,神有神之理。人之理所當盡,而神之理,則幽昧而不可知。惟盡其所當務,而不取必於其所難知,斯可謂智矣。今文仲不務民義,而諂瀆鬼神如此,則是不達幽明之理,而惑於禍福之說,其心之不明亦甚矣。何如謂之智乎?夫文仲之智,人皆稱之。夫子獨據實而斷其不然,這正是眾好之必察焉者。所以為人物之權衡也,觀人者宜取以為法。

原文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今譯 子張問孔子:“令尹子文三次出任楚國宰相,並沒有顯出喜悅的神色;三次被免去官職,也沒有顯出惱怒的神色。他每一次被免職,都會將政事詳細告訴給新來的宰相。你覺得這個人怎麽樣啊?”孔子說:“可以算得上忠心了!”子張又問:“算得上仁義嗎?”孔子說:“不知道,這怎麽能算得上仁呢?”

張居正講評 令尹,是楚國執政的官。子文,是楚人。仕,是進用。已,是罷官。慍,是怒意。子張問於孔子說:“楚國之令尹,有子文者,曾三次進用而為令尹,人都羨他尊榮,他卻無喜悅之色。及至三次罷官,人都替他稱屈,他也無慍怒之色。其喜怒不形如此。他既罷了令尹,又把舊日所行的政事,一一告與新任的令尹。略無猜嫌妒忌之心。其物我無間如此,這等為人,夫子以為何如?”孔子答說:“凡人患得患失,妒賢嫉能者,都是隻顧自己,不為國家,此乃不忠者之所為也。子文這等行事,是不貪戀朝廷的名爵,隻要幹濟國家的政事,是個實心為國的人,可以為忠矣。”子張又問說:“製行如此,人所難能,亦可謂之仁人矣乎?”孔子答說:“仁在於心,不在於事。子文之行雖忠,然未知他心裏如何,若有一毫修名為人之意,便是私心,而非純乎天理之公者矣!焉得便信其為仁矣乎!故不敢以輕許之也。”

原文 “崔子弑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今譯 子張又問孔子:“崔杼謀殺了他的君主齊國國君,陳文子家有四十匹馬車,都放棄不要離開了齊國,來到了另外一個國家,他說:‘這裏的國君與我國大夫崔子一樣’;所以又離開了,去了另外一個國家。接著又說:‘這裏的國君與我國大夫崔子一樣。’又離開了!你怎麽看待這個人?”孔子說:“算是清高了!”子張問:“稱的上仁了嗎?”孔子說:“不知道,這怎麽能算得上仁呢?”

張居正講評 崔子,是崔杼。陳文子,是陳須無。都是齊國的大夫。馬四匹為一乘,十乘是四十匹。違,是去。猶,是相似。子張又問說:“當初齊大夫崔子弑了齊君,那時也有同惡相濟的,也有隱忍不去的。獨有陳文子者,惡其為逆,不肯與之同列,雖以大夫之官,有馬十乘之富,飄然棄而去之。略無貪戀顧惜之意,及到他國,見其臣皆不忠,便說道:‘這就與吾國大夫崔子一般,不可與之共事,遂違而去之。’又到一國,見其臣亦不忠,又說道:‘這也與吾國大夫崔子一般,亦不可與之共事。’又違而去之,其審於去就如此。夫子以為何如?”孔子答說:“凡人與惡人居,便要汙壞了自己的名節,清者不為也。今陳文子不戀十乘之富,不居危亂之邦,是個潔白不汙的人,可以為清矣。”子張又問說:“製行如此,人所難能,亦可謂之仁人矣乎?”孔子答說:“仁在於心,不在於事。文子之行雖清,未知他心裏如何?若有一毫憤俗自高之意,而後來不免於怨悔,這也是私心,而非純乎天理之公者矣!焉得遽信其為仁矣乎!故亦不敢輕許之也。”大抵人之行事易見,而心術難知。其念慮之純與不純,存主之實與不實,有非他人所能盡察者,故雖以文子之忠,文子之清,而夫子猶未肯以仁許之。觀此,則仁之所以為仁,其義可知,而人之有誌於仁者,當知所務矣。

原文 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今譯 季文子每做一件事情都要考慮很多次。孔子聽了以後,說:“考慮兩次就可以了。”

張居正講評 季文子,是魯大夫,名行父,諡為文子。三思,是思了又思,展轉無已的意思。再,是兩次思量。昔魯大夫季文子者,是個用心周密的人,每事必反複計慮,思了又思,展轉數次,然後施行。孔子聞之說道:“人之處事,固不可以不思,而亦不可以過思。故凡事到麵前,造次未可輕動,從而仔細思量一番,及思之已得,猶恐見不的確,又平心易氣,再加斟酌一番。如此,則事理之可否從違,裁度已審,行出來自然停當,斯亦可矣!何必三思為哉!”蓋天下之事,雖萬變不齊,而其當然之理,則一定不易,惟在義理上體察,則再思而已精,若用私意去揣摩,則多思而反惑。中庸教人以慎思者,意正如此。善應天下之事者,惟當以窮理為主,而濟之以果斷焉,則無所處而不當矣!

原文 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今譯 孔子說:“寧武子這個人,當國家形勢好的時候他就顯得非常聰明;當國家局勢混亂的時候他就裝作愚笨。他的才智是別人能做到的,他的愚笨是別人做不到的。”

張居正講評 寧武子,是衛大夫寧俞,諡武子。知,是明知。愚,是昏愚。蓋世有明知之人,有昏愚之人。又有一等明知之深,韜光用晦,權以濟變,反似昏愚的,則所謂大知若愚者也。寧武子能然,故孔子稱之說:“寧武子之為衛大夫也,當國家有道,治平無事之時,則明目張膽,知無不為,直道而行,無少委曲,他的才能智識,都昭然可見,真是個明智的人。及至國家無道,危急存亡之日,則韜晦隱默,不露形跡,而卒以濟艱難之業,成國家之事。他的才能智識都暗然內用,卻似個昏愚的人。夫觀人者,但據其跡而未窺其深,則必以愚不如智矣。自我而言,治平之世,公道昭明,君子可以行其誌,但有才能的都會幹濟,有見識的都會主張,武子之智猶或可得而及也。至於昏亂之朝,則國勢傾危,人心疑忌,忠君為國之深意,既難以自明,扶危定亂之微權,又難於先泄,最人之所難處者。武子之愚,乃能上濟其君,下保其身,正是他善藏其用的妙處,非天性忠義,而才足以運之者,不能如此,人豈可得而及哉?”蓋處常易,處變難,用其智以立功者易,藏其智而成功者難。所以說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夫自人之分量而言,知固不如愚,然時乎無道,乃使君子不敢用知而用愚,則豈國家之幸哉!

原文 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今譯 孔子在陳國說:“回去吧!回去吧!故鄉裏的學生有遠大的誌向,但忽略實際行動,文采非常優秀,但不知道怎樣去節製自己。”

張居正講評 陳,是陳國。黨,是鄉黨。小子,指門人之在魯者說。狂簡,是誌大而略於事的意思。斐,是有文采。裁,是裁正。昔孔子周流四方,至於陳國淹留既久,知道之終不能行,乃發歎說道:“吾之初心本欲行其道於天下,今周流至此,而竟不一遇,是世終無用我者矣。我其歸於魯國歟?我其歸於魯國歟?然我之道雖不行於當時,猶當傳於後世。今吾鄉黨後生中,盡有識見高明,誌趣遠大,不拘拘於小節的人,看他規模體段,已是斐然有文理之可觀。但其誌願太高,學力末至,不知以中正之道自裁,而時出於規矩之外耳。若就其才性之所近者,因而抑其過,矯其偏,以歸於中,則皆可以任斯道之重,而寄吾欲行之心,又何必棲棲遑遑以求用於世哉!此吾之所以欲歸也。”是可見聖人為當時計,固欲其道之行,為後世計,又欲其道之傳,其心真有視天下為一家,通古今為一息者。此所以繼往聖開來學,而教萬世無窮也歟?

今譯 孔子說:“伯夷、叔齊不念他人過去的仇恨,因此怨恨他們的人也就很少了。”

張居正講評 伯夷、叔齊,是孤竹君之二子。長曰伯夷,幼曰叔齊。念,是追念。怨,是恨。希字,解做少字。孔子說:“伯夷、叔齊,古之至清介者也。大凡清介的人,疾惡太甚,其中多褊狹而不能容物,故人亦多有怨之者。惟伯夷、叔齊,持身雖介,處心甚平,人有不善,固嚐惡而絕之矣。然隻是惡其為惡,而非有心以絕其人也。若其人能改而從善,則止見其善,而不複追念其舊日之惡,其好惡之公,度量之廣如此,所以人皆尊敬而悅服之,就是見惡的人,亦樂其後來之能恕,而諒其前日之無他。怨恨之心,自然少矣。”此可見疾惡固不可以不嚴,而取善尤不可以不恕。古聖賢處己待人之道,莫善於此。若人君以此待下,尤為盛德。蓋凡中材之人,孰能無過,惟事出故為,怙終不悛者,雖擯斥之,亦不足惜,然或一事偶失,而大節無虧,初時有過,而終能遷改,以至跡雖可議,而情有可原,皆當舍短取長,優容愛惜,則人人樂於效用,而天下無棄才矣。虞舜宥過無大,成湯與人不求備,皆此道也。此可以為萬世人君之法。

原文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今譯 孔子說:“誰說微生高這個人正直?有人來向他要點醋,他竟然從鄰居那裏要來給別人。”

張居正講評 魯人有微生高者,素以直見稱於時。人但慕其名而不察其實,故孔子舉一事以斷之說:“人皆以微生高為直,如今看來,誰說他是直人。蓋所謂直者,必誠心直道,有便說有,無便說無。無一毫矯飾,而後謂之直。今微生高者,人曾問他求醋,其家本是沒有,卻不肯直說,乃轉問鄰家求來與他,這是曲意徇物,掠人之美以市己之恩矣。即此一事推之,則其心之私曲,行之虛偽可知,焉得謂之直乎?”夫微生高之直,人皆信其行,而孔子獨斷其非,所謂眾好之必察焉者如此。然當時似是而非,虛名無實者,不止一事,利口之人亂信,鄉願之人亂德,孔子皆深惡而痛絕之。蓋欲人致謹於名實之辨也,然則用人者豈可徒采虛名而不考其實行哉!

原文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今譯 孔子說:“花言巧語、裝出一幅偽善的樣子、低三下四過分謙恭,左丘明認為這種人非常可恥,我也這樣認為;把怨恨藏在心裏,表麵上裝出與人友好的樣子,左丘明認為這種人可恥,我也覺得可恥。”

張居正講評 巧言,是言詞工巧。令色,是顏色和柔。足恭,是過於恭敬而不中禮者。左丘明,是當時賢人。恥,是羞愧。丘,是孔子的名。匿,是藏。怨,是恨。孔子說:“人莫善於誠心直道,莫不善於諂媚奸險。蓋人之相接,詞色體貌,本自有個正禮。若乃巧好其言,務以悅人之聽,令善其色,務以悅人之觀,足過其恭,務以悅人之意,是諂媚之人也。左丘明為人方正,嚐恥之而不為,我亦恥之而不為焉。”人之相交,恩怨親疏自有個真心,若心裏本是怨恨其人,卻深藏不露外麵,佯與交好,是奸險之人也。左丘明存心誠篤,嚐恥之而不為,我亦恥之而不為焉。夫觀此二者為聖賢之所共恥,學者可不省察乎此,而立心以直哉!然此等人不止可恥,尤有害於國家。蓋諂媚之人,阿諛逢迎,非道取悅,人情易為其所惑。奸險之人,內懷狡詐,外示恭謹,人情易為其所欺。若不識而誤用之,則其流禍有不可勝言者,所以古之聖王,遠佞防奸,如畏鴆毒而避蛇虺。蓋為此也。

今譯 顏回、子路侍立在孔子身邊,孔子說:“你們何不各自談談自己的誌向?”

張居正講評 盍,是何不。誌,是心之所向。昔顏淵、季路嚐侍於孔子之側。孔子問他說道:“二子學於吾門,都各有個誌向,何不各言爾之誌於我乎!”

原文 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

今譯 子路說:“我願拿出自己的車馬、皮袍、衣服與朋友享用,用壞了也不會抱怨。”

張居正講評 衣,是著衣。裘,是皮服。敝,是壞。憾,是恨。子路因孔子問其誌,遂對說道:“人不可以自私,且如乘的車馬,著的輕裘,雖是我之所有,然天下之物當為天下用之,不得專之以為己私也。我若有此車馬輕裘,則願與朋友共之,雖至敝壞亦無所恨焉。”蓋子路勇於為義,識見高明,不屑為鄙吝之事,故其言如此。

原文 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

今譯 顏回說:“我願意不誇耀自己的長處,不表白自己的勞績。”

張居正講評 伐,是矜誇。善,是有德。施,是張大的意思。勞,是有功。顏淵因孔子問其誌,遂對說道:“人不可以自足,且如人能修德,雖有善可稱,然亦不過複吾性分之所固有而已。我若有善,不欲矜誇於人,而自以為善焉。人能立功,雖有勞可表,然不過盡吾職,分之所當為而已。我若有勞,不欲張大於人,而自以為勞焉。”蓋顏子幾於無我,氣象渾厚,無一毫滿假之心,故其言如此。

原文 子路曰:“願聞子之誌。”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今譯 子路對孔子說:“希望聽聽老師的誌向。”孔子說:“我的誌向是:讓老者安心,讓朋友信任,讓年輕人得到關懷。”

張居正講評 安,是安逸。懷,是撫恤的意思。子路問於孔子說:“吾二人之誌,已各言於夫子矣。但不知夫子之誌何如?願有聞焉。”孔子答說:“吾之誌無他,隻願天下之人各得其所而已。蓋天下之人不同,有老者焉,有朋友焉,有少者焉。老者當安,吾願養之以安,而使之各享其逸。朋友當信,吾願與之以信,而使之各全其交。少者當懷,吾願撫恤之以恩,而使之各適其性。隨其心之所欲得,而與之以理之所本然。此則吾之誌也。”合而觀之,子路公其物於人,而有難於兼濟。顏子忘其善於己,而猶出於有心。惟夫子之誌兼利萬物而不知其功,仁覆天下而不見其跡,真與天地之量一般,又豈二子之所能及哉!使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則時雍風動之化,當與堯舜比隆,惜乎不得其位,徒有誌而未遂也。

原文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

張居正講評 已矣乎,是絕望之辭。內自訟,是心裏自家悔責。孔子說:“人不能以無過,而能改則可為君子。然必自知其過,而內自訟責,則即其悔悟深切,而能改可必矣。我嚐以此望於天下之人,自今看來,凡人有過,不是飾非以自文,便是委靡以自安,並未見有自家知所行的不是,而內自悔責者也。然則欲求其能改過,豈可得乎!昔之所望於人者,今則已矣。這是孔子欲人悔過遷善,故為是絕望之辭,以激勵天下人的意思。”大抵悔之一字,乃為善之機。《易》曰:“震無咎者存乎悔。”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故終為有商之令主。然能居敬窮理以預養此心,則自然邪念不萌,動無過舉。聖人所以能立無過之地者,其要在此。若待其有過而後悔之,不亦晚乎?孔子之言,蓋為中人以下者發也。

原文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今譯 孔子說:“即使是隻有十戶人家的村落,必定也有像我一樣講求忠信的人,但不如我這樣好學!”

張居正講評 十室之邑,是十家的小邑。忠信,是資質純實,可進於道者。丘,是孔子的名。孔子說:“人之造道,固在於天資,而尤須乎學力。我之得聞斯道,非徒以資質之美而已,實由好學以成之也。若但以資質言之,則豈必天下之廣,就是那十家的小邑,也必有純樸篤實,可進於道如我者焉。則天下之如我者,可勝言乎!但人皆恃其美質,不如我之勤敏好學以擴充其資,所以不能聞道,而有成者鮮也。”夫人乃不咎其學之不至,而徒諉於資之不美,豈不過哉!蓋美質易得,至道難聞,故君如堯舜,必孳孳於精一,聖如孔子,猶汲汲於敏求,況其他乎!欲法堯舜孔子者當知所以自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