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淵第十二
原文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今譯 顏淵問怎樣做才是仁。孔子說:“克製自己,一切都照著禮的要求去做,這就是仁。一旦這樣做了,天下的一切都歸於仁了。實行仁德,完全在自己。難道還是要靠別人嗎?”
張居正講評 仁,是本心之全德。克,是勝。己,是人心之私欲。禮,是天理之節文。歸字,解做與字。昔孔門之學,以求仁為要,故顏淵問於孔子說:“如何可以為仁?”孔子教之說:“仁,心德也。心德在人,本無不具,就中件件都有個天理當然之則。所謂禮也,人惟累於己私,不能自克,把這禮喪失了,故流於不仁耳。為仁者,必須從心上做工夫,但有一些己私,便都著力克去,務使一私不存,而念念事事,依舊複還乎天理當然之則,則本心之德全,而仁不外是矣。然這個道理,乃天下人心所同具的,果能於一日之間,己無不克,禮無不複,而先得乎人心之所同然,則天下莫不翕然稱許其仁。蓋秉彝好德,其理固有然者,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如此。然事之由己者易,由人者難。今己,是自家的私欲,禮,是自家的天理,其克其複,皆由於我,亦為之而已,而豈由人乎哉?其機之在我而無難也如此。”孔子以是告顏淵,所以勉之者至矣。然要之堯舜相傳心法,亦不過如此。蓋所謂人心惟危,即是己也;所謂道心惟微,即是禮也;所謂精一執中,即是克複為仁之功,初無二理也。然則欲純全乎堯舜之仁者,可不服膺於孔子之訓哉!
原文 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今譯 顏淵說:“請問實行仁的條目。”孔子說:“不合於禮的不要看,不合於禮的不要聽,不合於禮的不要說,不合於禮的不要做。”顏淵說:“我雖然愚笨,請相信我也一定會照著您的話去做的。”
張居正講評 目,是條件。勿,是禁止之詞。敏,是明敏。請事,是奉行的意思。斯語,指非禮勿視四句說。顏淵聞孔子克己複禮之訓,其於天理人欲之際,已判然矣,故不複有疑而直請問說:“克己複禮,用功的條目何如?”孔子告之說:“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則不能不發見於視聽言動之間。然視聽言動,皆有個自然的天則,是即所謂禮也。才涉非禮,便是己私,故必謹於萌動之初,製子未發之始。視必以禮,而一毫非禮,即禁止之於心而勿視;聽必以禮,而一毫非禮,即禁止之於心而勿聽;言必以禮,而一毫非禮,即禁止之於心而勿言;動必以禮,而一毫非禮,即禁止之子心而勿動。夫非禮皆己也,於此而禁之,皆克己也。己克,則禮複,而仁在是矣。所謂克己複禮為仁者如此。”顏淵一聞孔子之教,便直任之說道:“人必才質明敏,方能造道。回雖不敏,然夫子之教可循也。請從事此言,務克去其視、聽、言、動之私,以複於天理節文之內,使本心之德,複全於我而後已,豈敢自諉於質之不敏,以負夫子之教哉!”蓋顏子自量其力之可至,故直任之而不辭如此。
原文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今譯 仲弓問怎樣做才是仁。孔子說:“出門辦事要如同去接待貴賓,役使百姓要如同去進行重大的祭祀。自己不願意的,不要強加於別人;在諸侯的朝廷之上沒人怨恨自己,在卿大夫的封地裏也沒人怨恨自己。”仲弓說:“我雖然不聰敏,請相信我也會一定照著您的話去做的。”
張居正講評 仲弓,是孔子弟子冉雍的字。大賓,是有德位的賓客。大祭,如郊祭、廟祭之類。仲弓問於孑L子說:“如何可以為仁?”孔子教之說:“為仁之道,不外於存心;存心之要,惟在於敬恕而已。夫人見大賓無不起敬者,若於出門易忽之時,也儼然如見大賓的一般,則無一時之敢忽可知;承大祭無不致敬者,若於使民易慢之際,也肅然如承大祭的一般,則無一事之敢慢可知,是之謂敬也。人以非禮之事加我,我不欲也,若我以此加人,人亦不欲也。必推己之心,度人之心;不欲人之加諸我者,亦不以之加諸人焉,是之謂恕也。夫能敬,則私意無所容,而仁之體以立;能恕,則私意無所雜,而仁之用以行。由是外而在邦,上下莫不相安,何怨之有?內而在家,宗族莫不相悅,何怨之有?主敬行恕,而至邦家無怨,則心存理得而仁在是矣。”仲弓聞夫子之教,遂直任之說道:“人須是才質明敏者,方能體道。雍雖不敏,然夫子之教切至如此,敢不以敬恕之功自盡,以無怨之效自考,而期無負於夫子之明訓哉!”蓋仲弓自量其力之可至,故勇於自任如此。
原文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切。”曰:“其言也切,斯謂之仁矣乎?”子由:“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
今譯 司馬牛問怎樣做才是仁,孔子說:“仁德的人,他說話是慎重的。”司馬牛又問:“說話慎重,這就叫做仁了嗎?”孔子說:“做起來很困難,說話能夠輕易說嗎?”
張居正講評 司馬牛,是孔子的弟子,名犁。切,是堅忍不輕發的意思。司馬牛問說:“如何可以為仁?”孔子教之說:“子欲知所以為仁,當自言不妄發始。蓋人惟心有不存,故言語每有傷,易傷煩之病。惟仁者涵養深沉,措詞簡默,其於言語,若有所忍而不敢以輕發焉者。子欲為仁,亦惟致謹於斯可矣。”司馬牛又問說:“仁道至大,隻這言不輕發,便可以為仁矣乎?”孔子又告之說:“這切言,不是容易的事。蓋人惟其心之放也,故率意而妄為;惟其為之妄也,故肆言而無忌。若夫仁者,則心存而不放,故於臨事之際,必熟思審處,其難其慎,不肯以苟且為之。是以言必慮其所終,行惟恐其不掩,出諸口者,自然不敢輕易,又安得而不切乎?是其言之詞者,由於為之難;為之難者,本於心之存。心存則理得,而仁不外是矣,豈可以為易而少之哉?”夫子以牛心放而言躁,故反複曉告如此,蓋約之使求仁於心也。
原文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矣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今譯 司馬牛問怎樣做一個君子。孔子說:“君子不憂愁,不恐懼。”司馬牛又問:“不憂愁,不恐懼,這樣就可以叫君子了嗎?”孔子說:“自己問心無愧,還有什麽憂愁和恐懼呢?”
張居正講評 君子,是成德之人。憂,是憂愁。懼,是恐懼。內省,是自家省察於心。疚,是病。司馬牛問於孔子說:“學也者,所以學為君子也,不知君子之人何如?孔子告之說:“成德之人,心常舒泰,絕無憂愁恐懼之私,人能如是,斯可以為君子矣。”司馬牛說:“君子之道大矣,隻這不憂不懼,便可謂之君子矣乎?”夫子又教之說:“不憂不懼,未易能也。蓋凡人涵養未純,識見未定,禍福利害皆足以動其心。所以未事則多疑慮,臨事則多畏縮,此憂懼之所由生也。惟君子平日為人,光明正大,無一事不可對人言,無一念不可與天知,內而省察於心,無有一毫疚病。故其理足以勝私,氣足以配道義,縱有意外之患,亦惟安於命而已,夫何憂何懼之有?此非自修之功,已造於成德之地者不能。汝何疑其不足以盡君子乎?”按司馬牛因其兄桓魃作亂常懷憂懼,故孔子開慰之如此。然內省不疚,實自常存敬畏中來,非徒悍然不顧而已。況人君居艱難重大之任,自非憂勤庶政,治民隻懼,其何以永貽四海之安,長享天下之樂哉?故兢兢業業,人主不可不加內省之功也。
原文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今譯 司馬牛憂傷地說:“別人都有兄弟,唯獨我沒有。”子夏說:“我聽說過這樣的話:死生有命運主宰,富貴全在於天意。君子隻要對待所做的事情嚴肅認真,那麽台天下人都是自己的兄弟了。君子為什麽要發愁自己沒有兄弟呢?”
張居正講評 商,是子夏的名。無失,是無間斷。有禮,是有節文。昔司馬牛之兄桓魋,為亂於宋,而其弟子頎、子車,亦與之同惡。司馬牛慮其得禍,故憂愁說道:“兄弟無故,乃天倫之真樂也。今人皆有兄弟,相安相樂,於無事之天;而我之兄弟,獨不得以相保,豈不大可憂乎?”子夏聞其言而寬解之說道:“商也嚐聞諸夫子矣,人之或死或生,是從命裏生定的,非今之所能移;人之或富或貴,是皆天所付與的,非我之所能必,但當順受之而已。若夫兄弟之有無。固天也、命也,憂之亦無益也。君子亦惟以天命自安,而修其在我所當自盡者耳。誠能持己以敬,而內外動靜,無間其功;接人以恭,而親疏貴賤,皆合乎禮,則盛德所感,人人皆知愛敬,四海之內相親相保,就似同胞的一般,何所往而非兄弟也。然則君子患不能自修耳,又何患乎無兄弟耶?”子夏欲以寬司馬牛之憂,故為是不得已之詞。然要之至理,亦不外此。
原文 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訴,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潤之譖,膚受之訴,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
今譯 子張問怎樣才算是明智的。孔子說:“像水潤物那樣暗中挑撥的壞話,像切膚之痛那樣直接的誹謗,在你拿都行不通,那你可以算是明智的了。暗中挑撥的壞話和直接的誹謗,在你那裏都行不通,那你可以算是有遠見的了。”
張居正講評 明,是心中明白,無所蔽惑。浸潤,謂如水之浸灌滋潤,是形容毀人者,入之以漸,使聽者不覺得意思。譖,是毀入之短。膚受,謂肌膚上受害,是形容禍患切身的意思。訴,是訴已之冤。不行,是不聽信。遠,是明之至而不蔽於淺近。子張問說:“人情微曖而難知,物態紛紜而莫辨,苟非至明,何以察識?請問如何方可謂之明?”孔子告之說:“凡見人之所易見者,未足以謂之明;惟察人之所難察者,乃可謂之明耳。如讒譖人者,若直將那人的不是處說將來,則情猶易窺也。惟夫譖而浸潤焉者,或乘我喜怒,而暗為中傷,或即其近似,而巧為誣詆,微言冷語,積之以漸而不露形跡,譬如水之浸物的一般,則聽者不覺其入而信之深矣。又如假訴冤者,若使其詞少緩,則情猶可見也。惟夫訴而膚受焉者,或言人之害我,苦在至極,或言我之受禍,就在目前,情狀危急,事勢迫切,譬如就加到身上的一般,則聽者不及致詳而發之暴矣。夫是二者,設心甚狡,用機至深,皆人所難察者也。若能察其為偽而不行焉,則是確然有見,洞燭群情之隱,而人不得以售其奸矣,豈不謂之明乎?然不但可謂之明也,若能於浸潤之譖、膚受之訴而不行焉,則是超然遠識,明見萬裏之外,而非淺近之知可比矣,豈不謂之遠乎?蓋於難察者而能察焉,則凡人之所易見者,皆無足言也。其謂之明且遠也,不亦宜哉!”按此章之旨,在人君尤為切要。蓋人君以一人之耳目,照臨乎天下,使非明而且遠,則儉邪之情狀難明,讒譖之遊言易入。苟聽信或差,其關係治亂,非小小矣。故必居敬窮理,使心有主持,而情偽畢照,然後人莫能欺,足稱明且遠也。明君宜三致意焉。
原文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今譯 子貢問怎樣治理國家。孔子說:“糧食充足,軍備充足,老百姓信任統治者。”
張居正講評 子貢一日問政於孔子。孔子告之說:“為政之要,惟視民生之最切者以為之所而已。食者,民所賴以為養。食有不足,則民生不遂,不可也。必須為之製田裏,薄稅斂,使間閻有乃積乃倉之富,國家有九年六年之蓄,這等樣足食才好。兵者,民所賴以為衛。兵有不足,則民生不安,不可也。必須為之比什伍,時簡閱,使伍兩卒旅之無缺,車馬器械之鹹備,這等樣足兵才好。然米粟雖多,兵革雖利,苟信有未孚,則民心日離,又豈可乎?必須施教化,明禮義,使為吾之赤子者,皆有尊君親上之心,無欺詐離叛之意,這方叫做民信之矣。夫食足,則導之而生養遂;兵足,則治之而爭奪息;民信,則教之而倫理明。雖帝王之治,不過如此。兼是三者,政其有不舉者乎?”
原文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今譯 子貢說:“如果不得已要去掉一項,那麽在三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呢?”孔子說:“去掉軍備。”
張居正講評 子貢又問說:“三者兼全,固為善政。若事勢窮蹙,難以兼得,必不得已,於三者之中,姑去其一,則以何為先?孔子說:“若不得已,寧可去兵。”蓋食足而信孚,則民親其上,死其長,雖無兵而守固矣。此兵之所以可去也。
原文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今譯 子貢說:“如果是不得已還要去掉一項,在剩下的兩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孔子說:“去掉糧食。自古以來人總是要死的,沒有糧食頂多就是餓死,如果老百姓對統治者不信任,那麽國家就不能存在了。”
張居正講評 子貢又問說:“三者去兵,已是權宜,若事勢愈蹙,雖食與信,亦有難兼者,必不得已,於二者之中又當去一,則以何為先?”孔子說:“又不得已寧可去食。”蓋民無食必死,然自古及今,人皆有死,是死者,人所必不能免。若夫信者乃本心之德,人之所以為人者也。民無信,則相欺相詐,無所不至,形雖人而質不異於禽獸,無以自立於天地之間,不若死之為安。故為政者,寧死而不可失信於民,則民亦寧死而不失信於我矣,此食所以可去,而信必不可無也。即此觀之,可見國保於民,民保於信。是以古之王者,不欺四海,善為國者,不欺其民。蓋必有愛民之真心,而後有教養之實政,自然國富兵強,民心團結而不可解矣,此信所以為人君之大寶也。
原文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
今譯 棘子成說:“君子隻要具有好的品質就行了,要那些表麵的儀式有什麽用?”子貢說:“真遺憾,先生您竟然這樣談論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本質猶如文采,文采猶如本質。都是同等重要的,去掉毛的虎豹的皮革,和去掉了毛的犬羊的皮革沒什麽兩樣。”
張居正講評 棘子成,是衛大夫。質,是質樸。文,是文采。駟,是四馬。皮去毛的叫做鞟。昔棘子成厭周末文盛,人皆習於利巧,而無忠信之意,故立論說:“君子之行已應務,惟當存其本質,不失了原來真意就是了,何必緣飾文采,以眩觀美,反使實意之不存乎?”子貢聞而正之說:“今時方逐末,人皆不知有質。吾子之說,意在崇本抑末,乃君子之道也。惜乎發言太易,不無矯枉過正之失,既已出於舌,雖四馬不能追及之矣。蓋人之為道,無質不立,無文不行,是文也與質一般,質也與文一般,可相有而不可相無。君子小人之所以辨者,正在此也。若盡去其文,徒存其質,則君子小人混而無辨,就如虎豹之鞟和那犬羊之鞟,都是一般,看不出好歹了。蓋虎豹之皮,所以異於犬羊者在於毛;君子之人,所以異於小人者在於文,然則文豈可以遂廢哉?”夫棘子成矯當時之弊,固失之過,而子貢矯子成之弊,又無本末輕重之差,胥失之矣。若求其盡善而無弊,則必如孔子所謂文質彬彬,乃為定論也。
原文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今譯 魯哀公問有若說:“遭了饑荒,國家用度困難,怎麽辦?”有若回答說:“為什麽不實行十分抽一的徹法呢?”哀公說:“十分抽二,我還覺得不夠,怎麽能實行徹法呢?”有若回答說:“如果老百姓的用度夠了,您怎麽會不夠呢?如果老百姓的用度不夠,您又怎麽會夠呢?”
張居正講評 盍,是何不。徹字,解做通字,是周家什一取民之製。周行井田之法,取通同均勻之意,故叫做徹。魯哀公問於有若說:“如今年歲饑荒,國用不足,將如之何?”有若對說:“國家財賦,必取於民者有製,用於上者有經,然後歲之豐凶不足為患。君欲足用,何不複行我周徹法十一取民之舊乎?”哀公說:“我魯自宣公稅畝以來,已是十分取二了。今吾之用度尚然不足,如之何更行徹法,豈不愈加匱乏耶?”有若對說:“君民一體,休戚相關。如今朝廷上的費用,那一件不是小民出辦?若能輕徭薄賦,一毫不過取於民,使之豐衣足食,家家殷實,是百姓足矣。將見民之生計既饒,則錢糧易於措辦,凡軍國服禦之需,莫不樂於輸納,自然倉廩實,府庫充,人君百凡用度,取之沛然而有餘矣,其孰與不足乎?若是井地不均,賦斂無度,使百姓每衣食不給,家家貧困,是百姓不足矣。將見小民生計既窘,必至流亡失所,不但賦稅無從出辦,亦將怨嗟疾視,而起離散爭奪之患矣,人君又將安所取足乎?即此觀之,吾君不當徒以足國為心,而當以厚下為念也。”按,有若此言,深得君民一體之意,入主誠宜加念者,然足民固所以足國,而足國之道,則在節用而已。能節,則薄取自見其有餘;不節,則厚斂且見其不足矣。然則孔子節用愛人一言,豈非治天下者之龜鑒哉!
原文 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今譯 子張問怎樣提高道德修養水平和辨別是非迷惑的能力。孔子說:“以忠信為主,使自己的思想合於義,這就是提高道德修養水平了。愛一個人,就希望他活下去,厭惡起來就恨不得他立刻死去,既要他活,又要他死,這便是迷惑。”
張居正講評 崇,是日有增加的意思。行道而有得於心,叫做德。辨,是辨別。惑,是心有所蔽。忠,是盡心而不欺。信,是誠實而無偽。徙,是遷。義,是理之所當為者。子張問於孔子說:“得於心之謂德,所當崇也;蔽於心之謂惑,所當辨也。茲欲崇之辨之,果何所用其力乎?”孔子告之說:“德根於心而達子事者也,使內有偽妄之心,則善端充長之無基;外無遷善之勇,則培養滋益之無助,德何由崇耶?故必存於心者,常以忠信為主,而無一毫之虛偽。又能於理之所當為者,便遷改以從之,而事事欲其合宜。如此,則根本既固,而善行又有所積累,本心之德,自將日進於高明矣,豈不是崇德之事?人之生死有命,本非吾所能張主也。今也愛其人,便要他生,惡其人,便要他死,既已溺於愛惡之私,而不達夫死生之定分矣。況此一人耳,方其愛之,既要他生,及其惡之,又要他死,易喜,易嗔,變遷無定。然則造化死生之柄,豈在吾好惡中耶?甚矣其惑也。能於此而辨之,則惑可得而去矣。”蓋惑雖多端,死生乃其大者,推之於一切理外之事,皆不必虛用其心,又何惑之有?
原文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今譯 齊景公問孔子如何治理國家。孔子答道:“做君主的要像君的樣子,做臣子的要像臣子的樣子,做父親的要像父親的樣子,做兒子的要像兒子的樣子。”
張居正講評 齊景公,名杵臼,一日問政於孔子。孔子對說:“為政以敘彝倫為先,彝倫以君臣父子為大,必也。君盡為君的道理而止於仁,臣盡為臣的道理而止於敬,父盡為父的道理而止於慈,子盡為子的道理而止於孝。君、臣、父、子各盡其道,則治理由此而舉,國家由此而治,乃人道之大經,政事之根本也。若於此忽焉而不圖,豈所以為政乎?”按,是時,景公失政,而大夫陳氏厚施於國,則君不君,臣不臣矣。又多內嬖,而不立太子,則父不父,子不予矣。故夫子告之如此,所以深儆之也。
原文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予,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今譯 齊景公說:“講得好呀!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即便有了糧食,我能夠吃得著嗎?”
張居正講評 景公聞孔子之言,深有契於心,遂稱讚說道:“善哉此言,真切要之論也。如果君不成其為君,臣不成其為臣,而君臣失其道;父不成其為父,子不成其為子,而父子失其道。則紀綱頹敗,法度廢弛,國之滅亡無日矣。國家雖富,米粟雖多,吾豈得安享而食之乎?”景公知善夫子之言如此,亦可謂本心之暫明矣。然卒以繼嗣不定,啟陳氏篡弑之禍,豈非悅而不繹,吾末如之何者歟?
原文 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子路無宿諾。
今譯 孔子說:“隻是用簡單幾句話就可以判決案件的,大概隻有仲由吧!”子路說話沒有不算數的時候。
張居正講評 片言,譬如說一言半句。折,是剖斷。獄,是爭訟。由,是子路的名。稽留隔夜叫做宿。諾,是有所許子人。子路無宿諾一句,是門人說的。孔子說:“人之爭訟者,各懷求勝之心,情偽多端,變詐百出;聽訟者,雖極力以訊鞫之,尚有不得其情者矣。若能於片言之間,剖斷曲直,使各當其情,而人無不輸服者,其惟仲由也歟?”蓋仲由為人忠信明決,惟其有忠信之心,故人不忍欺;惟其有明決之才,故人不能欺,此所以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辭之畢也。門人因夫子之言,遂記之說:子路乎日為人,最有信行,若受人之托,已應承了,則必急於踐其言,曾未有遲留經宿而不行者。其為人忠信如此,則其所以取信子人者,正由其養之有素也。夫子稱之,豈無自哉。
原文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今譯 孔子說:“審理訴訟案件,我同別人是一樣的,但若是能讓訴訟案根本就不發生那就最好的了。”
張居正講評 聽訟,是聽斷獄訟。猶人,是不異子人。孔子說:“為人上者,因民之爭訟,而判其孰為曲、孰為直,此事我也可以及人,不為難也。然要不過治其末,塞其流而已。必也,正其本,清其源,而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使民知恥向化,興於禮讓,自然無訟之可聽,乃為可貴耳。”這是門人因孔子稱許子路,並記其平日之言如此。蓋治民而至於使之無訟,則潛消默奪之機,有出於政刑教令之外者,視彼片言折獄,又不足言矣。明君觀此,可不以德化為首務哉。
原文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
今譯 子張問如何治理政事。孔子說:“居於官位不懈怠,執行君令要忠實。”
張居正講評 政,是治人之道。居,是存諸心者。倦,是倦怠。行,是施諸事者。忠,是盡心而無偽。兩個之宇,都指政說。子張問於孔子說:“如何是為政之道?”孔子告之說:“凡人心所存主叫做居,設施於事叫做行。為政者,孰無所存之心,但始雖如此,而其終不免於倦怠,則其為政不過苟且而已。必也居之無倦,如何養民而使之得所,如何教民而使之成俗,念念在茲,始如是,終亦如是,不以時之久遠,而少有懈惰之意,則政自有恒,而治民可期其成效矣。為政者,孰無所行之事,但事雖如此,而未必出於真心,則其為政不過虛文而已。必也行之以忠,凡製田裏以養民,興學校以教民,肫肫切切,外如是,內亦如是,一皆本於真德實意,而不徒為粉飾之具,則政皆實事,而德澤自然及於民矣。”蓋政雖多端,皆由一心以為之根本,未有始終表裏一於誠,而政有不舉者。是道也,小可以治一邑,大可以治一國,又大可以治天下,雖聖人之至誠無息亦不過此。有為政之責者,可不知所務哉。
原文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今譯 孔子說:“君子成全別人的好事,而不助長別人的惡處。小人則與此相反。”
張居正講評 這是孔子論君子小人用心之不同。說道:“君子見人行一件好事,便誘掖之以助其所不及,獎勸之以勉其所欲為,務期以成就其美而後已。若見人行不好的事,則規戒以曉其惑,沮抑以挽其失,務期以改易其惡而後已。”蓋君子之心,有善而無惡,故見人之善其心好之,惟恐其誌之不堅而行之不力也;見人之惡,若身有之,惟恐其名之玷而身之辱也。小人則不然,見人之為惡,則迎合容養以成其為惡之事;見人之為善,則忌克詆毀以阻其為善之心。蓋小人之心,有惡而無善,故見人之惡,即喜其與己同,惟恐其不黨於己也;見人之善,即惡其與己異,惟恐其或勝於己也,其用心之相反如此。是以國家用一君子,則不止獨得其人之利,而其成就天下之善,為利更無窮也。用一小人,則不止獨被其人之害,而其敗壞天下之善,為害更無窮也。人君可不審察而慎用之哉!
原文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今譯 季康子問孔子如何治理政事。孔子回答說:“政就是正的意思。您本人帶頭走正路,那麽還有誰敢不走正道的呢?”
張居正講評 季康子,是魯國大夫,名肥。帥,是表率的意思。季康子問於孔子說:“如何是為政之道?”孔子對說:“子欲知為政之方,先須識政宇之義。蓋政之為言,所以正人之不正以歸於正也。然必先自正其身,而後可以正人之不正,固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今子為政,不宜責之於人,唯當求之於己。如欲人之以正事君,則先自篤其忠敬,以示為臣之則。如欲人之以正守宮,則先自盡其職業,以為居官之準。所言者必天下之正言,侃侃乎守經據理,而無少涉於詭隨;所行者必天下之正道,挺挺然持廉秉公,而無少動於私曲,能帥之以正如此。將見標準立而人知向方,模範端而眾皆取則。凡望子之風采,仰子之儀刑者,皆將改心易慮,而相率以歸於正矣,其孰有自逾於範圍之外者乎?不然,則雖刑驅勢迫,有不能強之使從者,子欲為政;亦惟本諸身焉可也。大抵下之應上,如影之隨形,響之應聲。立曲木而求影之直,為緩呼而求響之疾,此理之必無者。”孔子斯言,不獨以告魯大夫,實治天下之要道也。漢儒董仲舒有言:“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宮以正萬民。”亦是此意,君天下者念之。
原文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今譯 季康子擔憂盜賊,向孔子該怎麽辦。孔子回答說:“假如您自己不貪圖財利,即使是獎賞偷竊,也不會有人去偷盜的。”
張居正講評 欲,是貪欲。昔季康子患國多盜賊,因問於孔子,求所以止盜之方。孔子對說:“民之為盜,生於欲心,而所以啟之者上也。誠使吾子清心克己,不事貪欲,則上行下效,廉恥風行,雖賞以誘之,使為盜竊,而其心愧恥,自不肯為之矣,尚何盜之患哉?”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未有上以不貪為寶,而下猶寇攘成俗者也,所以說雖賞之不竊。其實上不貪欲,則觀法之地以善,誅求之擾以去,優恤之政以施。觀法善,則民良;誅求去,則民安;優恤施,則民足。雖外戶不閉,比屋可封之俗,將由此成矣,豈止不為盜而已耶?為人上者慎諸。
原文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今譯 季康子問孔子如何治理政事,說:“如果殺掉無道的人來成全有道的人,怎麽樣?”孔子回答說:“您治理政事,哪裏用得著殺戮的手段呢?你隻要想行善,老百姓自然也會跟著行善了。在位者的品德好比是風,在下的人的品德好比是草,風吹到草上,草必定會隨風而倒伏。”
張居正講評 無道,是為惡的人。有道,是為善的人。君子,指在上者說。小人,指在下者說。上宇,解做“加”字。偃字,解做“仆”宇,是頹靡倒倚的意思。季康子問政於孔子說:“稂莠不翦,則嘉禾不生;惡人不去,則善人受害。若將那為惡而無道的殺了,以成就那為善而有道者,何如?”孔子對說:“民之善惡,顧所以倡之者何如耳。今以子之為政,則何用殺乎?子誠欲善,而躬行以率之,則民自然視效而歸於善矣。”何也?那在上的君子,其德能感乎人,譬如風一般,在下的小人,其德應上所感,譬如草一般,草而加之以風,無不偃仆,小人而被君子之化,無不順從,此乃理之必然者也。然則欲民之善,亦反諸其身而已矣,而何以殺為哉?”按,康子三問,皆是責之於人。夫子三答,皆使求之於己。蓋正人必先於正己,而不欲,正也。欲善,亦正也。使康子能以其欲利之心欲善,則民豈特不為盜,而且皆為善矣。所謂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者也。《大學》說:“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即是此意。人君可不以躬行德教為化民之本哉。
原文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子曰:“是聞也,非達也。”
今譯 子張問:“士要怎樣才能稱得上通達呢?”孔子說:“你所說的通達是什麽意思呢?”子張回答說:“在國君的朝廷裏必定有名望,在大夫的封地裏也必定有名聲。”孔子說:“這是虛假的名聲,不是通達。”
張居正講評 達,是所行通達。聞,是名譽著聞。昔子張之在聖門,心馳於務外,而不肯著實為己,孔子亦每因事而裁抑之。一日問於孔子說:“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夫士君子處世,隨其所往,而皆通達順利,無有阻滯,乃人人所欲者。然必有實德於己,而後人皆信之,非可以襲取而幸致者也。”夫子已知子張不識達字之義,乃故詰之說:“何哉,汝之所謂達者?”蓋將發其病而藥之也。子張遂對說:“人惟名譽不彰是以行多窒礙,吾之所謂達者,惟欲聲稱播乎人耳,譽望服平人心,在邦則必聞於邦,在家則必聞於家,如此而已。”是蓋以闖為達,而忽於近裏著己之功,正其乎日受病處。夫子遂從而折之說:“據子所言家邦必聞,是乃所謂聞也,非所謂達也。”蓋聞之與達雖若相似而實不同。達則以實行動人,聞則以虛聲鼓眾,以聞為達,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矣,豈可昧於所從而不知辨哉。
原文 “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
今譯 “所謂通達,就是要品質正直,遵從禮義,善於揣摩別人的話語,觀察別人的臉色,經常想著謙恭待人。這樣的人,在國君的朝廷裏和大夫的封地裏皆可通達。”
張居正講評 質,是質實。直,是正直。察言觀色,是察人之言語,觀人之顏色,以驗在己之得失。慮以下人,是常思謙退,不敢以意氣加人的意思。孔子告子張說:“聞之與達,雖若相似而實不同。夫達也者,非有心於求人之知也。以言其內,則質實而無巧偽,正直而無私曲。以言其外,則動惟見其好義,事必求其當理。其立心行己之善如此。然猶不敢自是,而察人言語之從違,觀人顏色之向背,以驗在已之得失;又不敢以賢智先人,而常思謙抑退讓,居人之下,其處己待物之謹又如此。夫是以盛德所感,人皆愛敬,隨其所往,無不順利,其在邦也,則上得乎君,下得乎民,而達於一邦焉;其在家也,則父兄安之,宗族悅之,而達於一家焉。蓋所謂達者如此,豈偶然而致者哉。”
原文 “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
今譯 “所謂聞,在表麵上是裝出一幅仁義道德的樣子,但是在行動時卻背道而馳,以仁人自居卻從不懷疑自己。這種人,在朝廷做官時一定會騙取名望,居家時也一定會騙取名望。”
張居正講評 色取仁,是外貌假做為善的模樣。違,是背。孔子又說:“德修於己,而人自信之,然後謂之達。若夫聞也者,存心虛妄,其中本非仁也,卻乃矯情飾貌,做出個善人君子的模樣;夷考其行,則素履多愆,全然相背,是與質直而好義者異矣。且又肆無忌憚,果於欺人,泰然處之,略無疑沮,恰似實有此仁的一般,是又與察言觀色、慮以下人者異矣。夫深情厚貌,彼既巧於文其奸,而久假不歸,人又無由窺其詐,則掩飾之際,疑似亂真,人有不被其欺而稱譽之者乎?故其在邦也,則動輒見稱於朝廷州裏焉;其在家也,則動輒見稱於父兄宗族焉,蓋所謂聞者如此。”然聲聞過情,君子所恥,況作偽之事,終必敗露,比之於達,其相去何啻千裏哉!是可見達者,為己而自孚於人;聞者,為人而終喪乎己。誠偽之間,學者固當深辨矣。若乃實行登庸,則邦家獲無窮之益;虛名誤采,則邦家貽莫大之憂。其關係又豈小小哉!用人者,尤宜致慎於斯。
原文 樊遲從遊於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辨惑。”予曰:“善哉問!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今譯 樊遲陪著孔子在舞雩台下散步,樊遲說:“請問如何提高德行修養,如何消除自己的邪念,如何辨別迷惑呢?”孔子說:“問得好啊!先努力致力於事,然後才考慮收獲,這不就是在提高品德嗎?檢查整治自己的毛病,而無暇去整治別人的壞毛病,這不就是在消除自己內心的邪念嗎?因一時的忿怒去格鬥,就忘記了自己的安危,以至牽連了自己的親人,這不就是迷惑嗎?”
原文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今譯 樊遲問什麽是仁。孔子說:“愛護他人。”樊遲又問什麽是智。孔子說:“了解別人。”樊遲還不怎麽明白。孔子說:“選拔正直的人,罷黜邪惡的人,這樣就能使邪者歸正。”
張居正講評 達,是明其義。舉,是舉用。直,是正直的君子。錯,是舍置。諸宇,解做眾字。枉,是邪枉的小人。樊遲問說:“如何可以為仁廣孔子告之說:“仁主子愛,必也於人之親疏厚薄皆在其所愛之中,斯可謂仁矣。”樊遲又問說:“如何可以為智?”孔子告之說;“智主於知,必也於人之邪正賢否莫逃其洞察之下,斯可謂智矣。”樊遲雖闖夫子之言,而未能通曉其義。蓋以仁者愛無不周,而智者知有所擇。有所揀擇,必有傷於愛物之仁。混同兼愛,又恐昧夫知人之哲。夫子之言,恰似自相違背的一般,此所以疑而未達也。於是夫子解之說:“仁智雖有二用,其實隻是一理。如立心正大,舉動光明,此人之直者也,吾真知其為直,則舉而用之。若夫立心偏陂,舉動曖昧,此人之枉者也,吾真知其為枉,則舍而置之。由是那邪枉的人,見吾之所舉者在於直,亦莫不有所感發,而去惡從善以求舉用;是能使枉者直矣。甄別方行,而感化隨之,道固有並行而不悖者,子何疑哉?”夫子之意,蓋以舉直錯枉,智也;能使枉者直,仁也,於知人之中,自寓愛人之理,二者不惟不相悖,亦且相為用矣,何樊遲之終不悟耶!
今譯 樊遲退了出來,見到子夏說:“剛才我見到老師,問什麽是智,他說:‘選拔正直的人,罷黜邪惡的人,這樣就能使邪者歸正。’這是什麽意思?”子夏說:“這話說得多麽深刻啊!舜得了天下,在眾人中挑選人才,將皋陶選拔出來,不仁的人就被疏遠了。湯得了天下,在眾人中挑選人才,選拔出伊尹來,不仁的人就被疏遠了。”
張居正講評 鄉也,譬如說前者一般。富,是所包者廣。昔樊遲未達仁智之旨,夫子既告以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矣。遲尚未喻所以能使枉者直之理,退而見子夏,乃問說:“鄉者吾見夫子而問智,夫子告以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此言何謂也?”子夏篤信聖人者,就歎說:“富哉,夫子之言!其所包者廣矣,豈止言智而已乎?昔者舜有天下,選於眾人之中而得皋陶,乃舉而任之為士師。由是天下之人感皋陶之見舉,而恥己之不與也,遂皆化為仁,而不仁者若見其遠去而無跡矣。湯有天下,選於眾人之中而得伊尹,乃舉而任之為阿衡。由是天下之人感伊尹之見舉,而恥己之不與也,亦皆化為仁,而不仁者若見其遠去而無跡矣。”夫舉皋陶、伊尹者,是舉直錯諸枉,智之事也;人皆化而為仁,則能使枉者直,仁之功也。即舜、湯之事,以征夫子之言,信乎仁、智兼舉而無遺矣,是豈專為智而發哉?昔禹稱帝堯亦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可見仁智乃人君之全德,而知人、愛人,又王道之大端。聖賢相與講明者,不過此理。欲學二帝三王者,當知所從事矣。
原文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無自辱焉。”
今譯 子貢問怎樣對待朋友。孔子說:“誠懇地勸告他,恰當地開導他,如果不聽也就算了,不要自取其辱。”
張居正講評 忠告,是見人有過,盡心以告戒之。善道之,是委曲開導。子貢問處友之道,孔子告之說:“友所以輔仁者也,若見人有過,而不盡心以告語之,則己之情有隱;忠告而非善道,則人之意不投,皆非善處友者也。故凡過失當規者,務用一點相愛的實心以告勸之,而又心平氣和,委曲開導,不徑直以取忤,如此,則在我之心無不盡矣。至於聽不聽,則在彼也。若其蔽錮執迷,終不肯從,則當見幾知止,無徒以數見疏,而自取辱焉。”蓋朋友以義合者也。合則言,不合則止,乃理之當然者。處友者知此,交豈有不全者乎?
今譯 曾子說:“君子以文章學問來結交朋友,依靠朋友來幫助自己培養仁德。”
張居正講評 文,是《詩》、《書》、六藝之文。友,是朋友。輔,是相助的意思。仁,是心之全德。曾子說:“君子之學,所以求仁也,苟無朋友以輔助之,固不足以有成。然使會友而不以文,則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亦不足以輔仁矣。故君子之會友也必以文,或相與讀天下之書,以考聖賢之成法,或相與論古今之事,以識事理之當然,庶乎日有所講明,不徒為會聚而已。於是乃以友而輔仁,過失賴其相規,德業賴其相勸,取彼之善,助我之善,務使吾德之修,因之而益進焉,庶乎相與以有成,不徒為虛文而已。”夫以士人之力學,尚必資於友如此,若夫人君資臣下以納誨輔德,尤莫有要焉者。使能聽之專而行之力,則其益當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