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卷五

先進第十一

原文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今譯 孔子說:“前輩對待禮樂,崇樸尚拙,如同是山野村夫;後輩對待禮樂,文采風流,如同士大夫君子,如若使用禮樂,那麽我將會依從前輩。”

張居正講評 先進、後進,譬如說前輩、後輩。禮樂不專是儀節聲容,凡人之言、動、交際,與施之政治者,但敬處都是禮,和處都是樂。野人,是村野的人,言其樸陋也。君子,是賢士大夫之美稱。用之,是用禮樂。孔子說:“禮樂貴於得中。”但世道既殊,而人之習尚亦異。由今日觀之,前輩之於禮樂,專尚簡質,不事浮華,恂恂然卻似郊外野人的模樣,何其樸也。後輩之於禮樂,威儀習熟,文采可觀,彬彬然卻似賢人君子的氣象,何其美也。今時之人,固皆願為君子,而不屑為野人矣,若我之用禮樂則不然。蓋前輩的人,存心淳厚,行事質實,與浮薄虛誇的不同。我今但欲反薄歸厚,斂華就實,一一依著前輩的規模,雖冒野人之名,有所不恤也。”蓋周末文勝,古道寢薄,孔子傷今思古,欲損過以就中,故其言如此。其後漢儒董仲舒,勸武帝損周之文,用夏之忠,亦是此意。故人君之治天下,若能因時救敝,返樸還淳,行政,則敦本實而不為虛文;用人,則重老成而不取浮薄,庶幾先進之風可追,而先王之治可複矣。

原文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今譯 孔子說:“跟從我在陳、蔡間受絕糧之苦的那些弟子,現在都已經不在我這裏了。”

張居正講評 從,是隨從。陳、蔡,是二國名。昔楚昭王聘孔子欲委之以國政,孔子往應其聘。行到陳、蔡二國之間,那時二國大夫謀說:“楚用孔子,必然強大,不利於我小國,不如阻絕了他。”乃發兵圍困孔子,至有絕糧之厄。其後孔子還歸魯國,追思前事,因發歎說:“我當初厄於陳、蔡之間,弟子多從我者。至於今日,或散之四方,或出仕他國,不但有隱顯之異,亦且有存歿之殊,皆不在吾門矣。”蓋以其相從於患難之中,故念之而不忘也。

原文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十、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遊、子夏。

今譯 德行好的弟子是: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擅於辭令的弟子是:宰我、子貢。長於政事的弟子是:冉有、季路。通曉曆史文獻的弟子是:子遊、子夏。

張居正講評 顏淵以下十人,都是孔子弟子。門人因孔子追思陳蔡諸賢,遂詳記之說道:“當時從夫子於陳蔡者,都是師門高弟,各有所長。有踐履篤實,長於德行的,是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有應對明敏,長於言語的,是宰我、子貢;有才識疏通,長於政事的,是冉有、季路;有聞見博洽,長於文學的,是子遊、子夏。此皆平時受教於門牆,相從於患難者也。然觀此四科之目,則夫子之因材造就,亦可見矣,使得邦家而治之,則隨才授任,必有可觀,惜乎其終不遇也。”

原文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今譯 孔子說:“顏回啊,不是一個對我有幫助的人,他對我的話沒有不心悅誠服的。”

張居正講評 助我,是有益於我,譬如幫助的一般。說,是喜悅。孔子說:“門弟子於問辯之際,常有發吾之所未發者,是有助於我矣。若顏回,財非助我者也。何也?人必疑而後有所問,問而後有所發。回也,於凡吾之所言,無不契合於心,欣然領受而無疑。夫既無所疑,自無所問,又安得有助於我哉?”蓋顏子於聖人之言,默識心融,有非群弟子所可及者,夫子蓋深喜之,故抑揚其詞以稱之如此。

原文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今譯 孔子說:“閔子騫真是孝順呀!別人竟然對他父母兄弟稱讚他的言語沒有什麽異議的。”

張居正講評 閔子騫,是孔子弟子閔損,字子騫。昆弟,是兄弟。孔子說:“百行莫大於孝。然而能盡孝道者鮮矣。以今觀之,孝哉其閔子騫乎?”蓋凡人之孝,見稱於父母兄弟者有矣,然或溺於愛、蔽於私,而外人未必以為然也。今閔子騫之孝,不獨父母兄弟稱之,而外人亦皆稱之,初無異於其父母兄弟之言,使非孝友之實,積於中而著於外,何以得此乎?此閔子騫所以為純孝也。

原文 南容三複“白圭”,孔予以其兄之子妻之。

今譯 南容反複誦讀“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不玷,不可為也。”的詩句,於是孔子就將自己的侄女嫁給了他。

張居正講評 南容,是孔子弟子。三複,是再三.反複,佩服不忘之意。白圭,是《詩經》篇中的說話。其詩說:“白圭若玷缺了,尚可磨得;若言語差了,則不可追悔矣。”乃是要謹言的意思。子,是女子。妻,是為之妻。門人記說:南容之為人,常再三反複佩服白圭之詩而不忘,蓋深有意於謹言也。夫惟君子為能謹言,南容之欲謹言如此,可謂君子矣。故孔子以兄之女而為之妻,蓋擇配而取其賢也。

原文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今譯 顏淵死後,(他的父親)顏路請求孔子賣掉大車來為顏回買個外槨。孔子說:“不管是有才能還是沒有才能,總歸都是自己的兒子。當年孔鯉死了,也是有棺無槨,我沒有徒步行走而賣車為他買槨。因為我曾經做過大夫的,是不可以徒步行的啊。”

張居正講評 顏路,是顏淵之父。槨,是外棺。鯉,是孔子之子孔鯉。徒行,是步行。孔子嚐為大夫,與聞國政,其曰“從大夫之後”,是謙詞。昔顏淵死,其父顏路以貧不能具葬,乃請孔子所乘之車,欲賣之以買槨。孔子答說:“人之生子,雖有賢愚不等,然以其父視之,都謂之子,其恩愛之情,初未嚐異也。孔鯉固不及顏淵之才,然亦吾之子耳。當初死時,也隻有棺而無槨。吾未嚐徒步而行,為之賣車買槨。豈吾愛子之情,獨異於汝乎?蓋以吾嚐受命魯君,從大夫之後,體統有在,不當舍車而徒行故也。昔吾既不為孔鯉而舍車,今豈得為顏淵而舍車乎?”夫顏淵死,孔子至有喪子之歎,豈吝一車而不以周之乎?蓋義有所不可故耳,此可以觀聖人之用情矣。

原文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今譯 顏淵死了,孔子說:“唉!老天爺真是要我的命啊!老天爺真是要我的命啊!”

張居正講評 噫,是傷痛聲。昔者顏淵死,夫子傷痛歎息說道:“吾之道,實賴顏回以傳。今顏回死,則吾身雖存,而道已無傳,就如喪子的一般,是天之喪予也!是天之喪予也!”重言以發歎,蓋深惜之也。

原文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今譯 顏淵死了,孔子哭得極其悲痛。跟隨他的弟子說:“老師悲痛過度了。”孔子說:“是真的太悲傷了嗎?我不為這樣的人悲傷,還能為誰呢?”

張居正講評 慟,是哀之過。夫人,是說此人,即指顏淵也。昔顏淵死,夫子哭之而過於哀,門人之從夫子者說:“夫子之哭慟矣。”欲其節哀也。是時夫子哀傷之至,殊不自知,乃問說:“果有慟乎?即有慟也,乃亦理所宜然者。吾非為此人慟,而更為誰人慟乎?”明其哭顏淵非他人比也。

原文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今譯 顏淵死了。孔子的學生們想要隆重地安葬他。孔子說:“不能這樣做。”他的學生們還是將其厚葬了。孔子說:“顏回把我當父親一樣看待,我卻不能像看待兒子般地對他,我沒有厚葬他,是那些學生們做的啊!”

張居正講評 門人,是孔門弟子,二三子即指門人說。昔顏淵既沒,其家甚貧,不能具葬事,於是孔門弟子以朋友之義,欲相與厚葬之。孔子止之說:“不可。”蓋喪具,稱家之有無。若貧而厚葬,則無財而強以為悅,非禮之當然也。門人不聽孔子之言,竟厚葬之。孔子責之說:“顏回雖我之門人,然平日與我恩義兼盡,視我如父一般。我今日乃不得視之如子一般。蓋鯉也死,衣衾棺槨,事事合理,於心無有不安。今回之葬,則不合於禮,不安於心矣。是吾不得以視鯉者而視回也。然此非我之所為,乃二三子自為之耳。其以非禮處回,而使之不安於地下者,是誰之過歟?”蓋以深責門人也。

原文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今譯 子路問怎樣去事奉鬼神,孔子說:“沒能事奉好人,又如何能事奉鬼呢?”子路又說:“我冒昧地問問什麽是死。”孔子說:“連生的道理還不知道呢,又如何能夠知道死的道理?”

張居正講評 季路,即是子路。事鬼神,是所以奉祭祀之道。季路問說:“鬼神者,人之所當事,不知事之之道何如?”孔子答說:“明則為人,幽則為鬼。若未能事人,而得父兄長上之歡心,又安能事鬼,而使之來格來享乎?汝當先求盡其所以事人者可也。”季路又問說:“死者,人之所必有,不知其道何如?”孔子答說:“人必有生而後有死,若未能原始而知所以生,又安能反終而知所以死乎?汝當先求知其所以生者可也。”然事人之道,即是事鬼之道,不過一誠之感通而已。生之理,即是死之理,不過一氣之聚散而巳。果能明所以事人之道,則事神者可以兼舉。果能盡所以有生之理,則全歸者可以無愧。是夫子雖不明言以告子路,實所以深告之也。

原文 閔子侍側,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今譯 閔子騫侍立在孔子身旁,是一副恭良溫順的樣子;子路則是一副剛強英武的樣子;冉有、子貢則是溫和快樂的樣子。孔子覺得很愉快,卻說:“像仲由這樣的,隻怕會死於非命。”

張居正講評 侍側,是侍立於旁。訚訚,是和悅而又正直的模樣。行行,是強勇的模樣。侃侃,是剛直的模樣。不得其死,是不得正命而死。門人記說:昔閔子騫侍立於夫子之旁,其氣象則外和內剛,德器深厚,但見其訚訚如也。子路的氣象,則多強勇而少含蓄,但見其行行如也。冉有、子貢的氣象,則和順不足,而剛直有餘,但見其侃侃如也。四子氣象雖不同,然皆稟剛明正直之資,而絕無陰邪柔暗之病。這等的人,熏陶造就,將來皆可以副傳道之寄,而入於聖賢之域者。故夫子見之欣然而樂,蓋喜其得英才而教育之也。然四子之中,惟子路過於剛強,有取禍之理。夫子亦嚐警之說道:“我看仲由的氣象,卻似不得正命而死的一般。若能克其氣質之偏,則庶乎可以免禍矣。”其後子路死於孔悝之難,果如孔子之言,此可以見聖人知人之哲矣。

原文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今譯 魯國要翻修藏貨物的府庫。閔子騫說:“就按老樣子,怎麽樣?何必改建呢?”孔子說:“閔子騫這個人輕易不開口,一開口就必定是說到要害上。”

張居正講評 為,是興造。長府,是藏貨財的府庫。仍,是因。貫,是事。夫人,指閔子騫說。中,是當於理。昔魯國有藏貨財的長府,魯人要將舊製拆毀,從新改造一番。閔子騫見其事在得已,乃婉詞以勸之說道:“這長府之設,相沿已久,未至大壞。且隻因其舊製,稍加修整,以藏貨財,似亦無不可者。何必創新改造,而為此勞費之事乎?”閔子之言,其意甚善,故孔子聞而喜之,乃稱美說道:“此人不言則已,言則必當於理。”蓋治國以節用愛人為要,而土木之工,乃勞民傷財之大者,苟非甚不得已,不可興也。長府之作,本事之可已者,使魯之君臣因其言而止之,一可以省費,二可以恤民,三可以昭恭儉之德,其為益也不亦大乎?所以說,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子之稱閔子者,所以警魯人也。夫府庫,乃國家規製之當備者,在聖賢猶以為可省,況為傾宮、瑤台、芳林、別苑而縱遊佚之欲者乎?有國家者,可以深長思矣。

原文 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今譯 孔子說:“仲由彈瑟,為什麽要在我這裏彈呢?”孔予的學生因而就對子路不敬重了。孔子說:“仲由啊,他的學問已經達到了升堂的地步了,隻是還沒有入室罷了。”

張居正講評 瑟,是樂器,古之為士者,無故不去琴瑟,所以養性情也。奚字,解做何宇。堂,是廳堂。室,是房室。昔子路好勇,故其鼓瑟常有北鄙殺伐之聲。孔子聞而儆之說:“吾之教人,以變化氣質、涵養德性為要,而樂之為道,審聲可以知人。今聽由之瑟聲如此,則其氣質未變,德性未純可知。何為而鼓瑟於我之門乎?”孔子此言,蓋欲子路深自警省,以克其剛勇之偏,非遽絕之也。門人聞孔子之言,乃遂不敬子路。孔子曉之說:“汝等豈以仲由為不足敬耶?凡人之學識,其正大高明的去處,譬如廳堂一般;其精微深邃的去處,譬如房屋一般。今由之學識,已造於高明之域,而未入於精微之奧,就似人已升到廳堂,但未入於房室耳。使能勉力進修,所至固不可量,安可以是而遽輕忽之哉?”然觀孔門入室之徒,自顏、曾之外,蓋亦無幾,以是知聖學精微之奧,誠未易窺,而人既知所趨向,又不可不勉其所未至也。

原文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今譯 子貢問:“子張與子夏誰更賢能一點呢?”孔子說:“子張過頭,子夏不足。”子貢說:“那麽子張更賢能一些嗎?”孔子說:“過頭和不足是一樣的。”

張居正講評 師,是顓孫師,商,是卜商,都是孔子弟子。愈字,解做勝字。子貢問於孔子說:“門弟子中,若顓孫師、卜商者,二人所造,果誰為賢?”孔子答說:“師也才高意廣,而好為苟難,其學每至於太過;商也篤信謹守,而規模狹隘,其學每失之不及,是二人之所造也。”子貢不達過與不及之義,乃問說:“師既是過,商既是不及,然則師固勝於商歟?”孔子答說:“不然。道以中庸為至,不及的固不是中道,那太過的也不是中道,是太過也與不及的一般。若能各矯其偏,固皆可至於中,不然,則其失均耳。吾未見師之勝於商也。”

原文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今譯 季氏已經比周公還要富有,冉求還幫他多方聚斂,以增加財富。孔子說:“他已不是我的學生了,你們可以大張旗鼓去討伐他。”

張居正講評 聚斂,是多方征斂,以取民財。附益,是增加的意思。非吾徒,是說不是我的門人,絕之之詞也。小子,指門人說。鳴鼓而攻之,是齊聲攻擊其過失。古之聖人有周公者,親則成王之叔父,尊則天子之塚串,又有安定社稷之功,食祿最多,賞賚最厚,其富乃分所當然也。季氏以魯國之卿,而其富乃過於周公,則必有攘奪公家、刻剝小民之事。為家臣者,從而匡救其惡可也。冉求為季氏家臣,不惟不能匡救,又為之設法征求,多方聚斂,以增益其富,其黨惡害民甚矣。故孔子絕之說道:“若冉求者,非我之門人也。蓋我以仁義道德為教,則凡為吾徒者,皆當以直道事人,而不為阿諛以惠政養民,而不為掊克。今求乃黨惡害民,得罪於名教,則豈吾之門人乎?汝等小子與之同學,有過失相規之義,須明正其罪,齊聲以攻擊之,使知省改可也。”夫人之為惡,若黨與不眾,則其為害猶小,惟夫身據權要,而人又從而附麗之,則其虐焰滋甚,不可撲滅。故聖人於黨惡之人,拒絕之嚴如此。

原文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今譯 高柴愚直,曾參遲鈍,顓孫師偏激,仲由魯莽。

張居正講評 柴,是高柴。參,是曾參。師,是顓孫師。由,是仲由。都是孔子弟子。愚,是明智不足。魯,是遲鈍。辟,是務外少誠。咳,是粗俗。昔聖門教人,專以變化氣質為先,故孔子各舉四子氣質之偏而教之說:“高柴為人,謹厚有餘,而明智不足,是其愚也。曾參遲鈍而少警敏,是其魯也。顓孫師務為容止,而少至誠惻怛之意,是其辟也。仲由粗鄙凡陋而少溫潤文雅之美,是其喭也。”愚與魯者,必須充之以學問。辟者,必須本之以忠信。諺者,必須文之以禮樂,然後可進於聖人之道。不然,亦卒偏而不得其中矣,可不知所自勵哉。

原文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今譯 孔子說:“顏回的修養和學問已是接近完善了吧,可他是常常貧困。端木賜不務正業去做買賣,推測市場行情,卻常常猜中。”

張居正講評 庶,是相近的意思。屢,是數。空,是匱乏。不受命,是不安於天命。貨殖,是生聚貨財。億,是度。中,是得其理。孔子說:“士誌於道,而以貧乏累其心,則立誌不高。信道不篤,其去道也遠矣。惟顏回以明睿之資,務深潛之學其於道,蓋庶幾相近矣乎。蓋常人在貧困之中,有不堪其憂者,而回則處之泰然。其家數至匱乏,一無所有,初不改其所性之樂焉。是其所見者大,所得者深,駸駸乎與道為一矣。若端木賜之為人則不然。貧富自有定命,不容強求者也。彼則不肯安受天命,而務欲生財以致富,其不如回之安貧樂道多矣。然才識明敏,其億度事情每每切中,如其所料,則亦有過人者,使由此而充之,亦可以進於道矣。此二子之優劣也。”夫顏淵亞聖而孔子特稱其屢空,子貢高才,而孔子猶譏其貨殖,則潔廉自守之士,與嗜利無恥之人,豈可同日而語哉!用人者當知所辨矣。

原文 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今譯 子張問做善人的方法。孔子說:“善人是不沿著前人的腳印走,但同時他的學問和修養達不到精深和完善。”

張居正講評 踐,是踐履,亦是聖賢之成法。入室,是造乎精微之域,譬如入於室內一般。子張問於孔子說:“世有一等自然有善而無惡的人,其所行何如?”孔子答說:“善人者,質美而未學者也。惟其質美,故生來暗與道合,雖不必循途守轍以踐聖賢之成法,而自不至於為惡。惟其未學,故亦不能涵養擴充,以造乎精微之域,而入聖人之室也。”夫其不踐跡而自不為惡,此善人之所以為善人。不踐跡而亦不能入室,此善人之所以止於善人也。然則夫人豈可徒恃其生質之美,而不加學問之功哉!

原文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今譯 孔子說:“聽到人議論篤實誠懇就表示讚許。但也還要進一步判斷是真君子呢?還是偽莊重的君子呢?”

張居正講評 論,如論官論才之論。篤,是篤實。與,是許可的意思。君子,是有德的人。色莊,是內無實德,矜飾外貌的小人。孔子說:“忠信之人,可以學道。故器質之敦篤而不虛華,樸實而無文飾者,乃君子之所與也。然人藏其心,情偽難測,外貌未足以盡人也。若不加深察,隻論人於容貌詞氣之間,見以為篤實而遽許之,則斯人也,其果表裏相符,而為有德之君子乎?抑亦矯飾外貌,假做個老實的模樣,而為色莊者乎?使其為君子之人,則與之誠是也,若是個色莊之人,而亦與之,不幾於失人乎?然知人實難。以帝堯之聖,而猶見欺於象恭之共工,況其他乎?”夫子之言,蓋有所感也。

原文 子路問:“聞斯行諸?”予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今譯 子路問道:“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孔子說:“有父兄在,怎麽能夠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呢?”冉有問道:“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孔子說:“聽到了就行動。”公西華說:“仲由問‘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老師說‘有父兄在’;冉求也問‘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而老師卻說‘聽到了就行動’。我被弄糊塗了,冒昧地來問個明白。”孔子說:“冉求總是退縮,所以我鼓勵他;仲由好勇過人,所以我約束他。”

張居正講評 諸,是語詞。求也退,這退字,是怯弱的意思。故退之,這退字是裁抑的意思。兼人,是勝過乎人。昔子路問於孔子說:“由嚐聞道而患於末之能行也,自今一有所聞,即斷然行之可乎?”孔子答說:“聞義固當勇為,然父兄在上,有不得以自專者,若不稟命而行,則反傷於義矣。如何可以聞斯行之乎?”冉有問說:“求嚐悅道而患於力之不足也,自今但有所聞,即勉而行之可乎?”孔子答說:“學莫貴於力行。若見義不為,是無勇矣。汝其聞斯行之乎。”公西華疑而問說:“由也問‘聞斯行諸’?夫子告他說,有父兄在,則既以稟命為恭。及求也問‘聞斯行諸’?夫子又告他說‘聞斯行之’,則又以必行為是。由、求之間本同,而夫子之答迥異如此,赤也不能無惑,敢問其說如何?”孔子答說:“人之材質不同,教人者,當因材而造就之,不可執一也。冉求是個怯弱的人,凡事每逡巡畏縮不肯前進,故我告以聞斯行之,使知勇往力行,以變其柔懦之習,所以引其不及而歸之中也。仲由是個剛強的人,凡事都徑情直遂,隻要勝過乎人。故我告以有父兄在,使知安分循理,不流於妄動之失,所以抑其太過而歸之中也。其問同而答異者以此,汝何疑之有哉?”按《洪範》有雲:“沉潛剛克,高明柔克。”沉潛而治之以剛,即所謂退而進之者也。高明而治之以柔,即所謂兼人而退之者也。可見聖人立教,與帝王出治,其斟酌化裁,操縱闔辟,皆不出此二者,所以能甄陶一世,而盡君師治教之責也。

原文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今譯 孔子在匡地受到了當地人的圍困,顏淵最後才逃脫出來。孔子說:“我以為你已經死了。”顏淵說:“夫子還活著,我怎麽敢死呢?”

張居正講評 畏,是恐懼。後,是相失在後。昔孔子被圍於匡而有畏心,一時倉卒。遇難之際,顏淵偶相失在後。方其相失之時,夫子懼其為匡人所害,心正懸慮,及其至也,不勝其喜幸之意,乃迎而謂之說:“吾隻以汝為死矣。今乃幸而無恙乎?”顏淵對說;“回於夫子,分則師生,恩猶父子,生死患難,相與共之者也。若夫子不幸而遇難,回必不愛其生,捐軀以赴之矣。今夫子既喜得以保全,回亦何敢輕於赴鬥,以犯匡人之鋒而死平?”於此不獨見其師生相與,恩誼甚深,抑且死生在前,審處不苟。蓋由平日涵養純粹,見理分明故耳。所謂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若顏淵者,真其人矣。

原文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

今譯 季子然問:“仲由和冉求可以算得上是大臣嗎?”孔子說:“我以為您是在問別的人呢,原來是問仲由和冉求呀。所謂大臣就是能夠用仁義之道來事奉君主,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寧肯辭職不做。現在仲由和冉求,隻能算是充數的臣子罷了。”

張居正講評 季子然,是季孫意如之子。異,是非常。不可,是君不信從。止,是去位。具臣,是備數為臣,無可稱述的意思。昔仲由、冉求為季氏家臣,故季子然問於孔子說:“臣一也,然有大臣,有小臣,職任既有崇卑,則其稱之亦有難易。夫子之門人,若仲由、冉求者,其德器才識,可以謂之大臣與?”蓋誇二子之賢,以見季氏之得人也。然季氏乃僭竊之臣,由、求既不能諫,又不能去,正孔子之所深惡者,故答之說:“汝之問我,我以為必有非常之事,與非常之人。乃今以由、求二子為問,則汝之間亦卑矣。且汝以由、求為大臣,是豈知大臣之道乎?蓋所謂大臣者,乃君德成敗之所關,國家安危之所係,其責任隆重,與群臣不同。若隻是阿意曲從,不顧道理,與夫貪位慕祿,不識進退,則何以成就君德,表率百僚?必須學術純明,忠誠懇至,凡事都以道理輔佐其君。如君之所行有合道理的,便為之讚助於中,為之宣布於外,以成其美。如君之所行有不合道理的,便為之正言匡救,為之盡力扶持,以補其闕,必欲引其君於當道而已。若使君不向道,而吾之言或不從,諫或不聽,則雖居官食祿亦是屍位素餐,便當引過自歸,奉身而退,必不可枉道以辱其身也。蓋大臣以正君為職,故誌在必行;以曠職為恥,故身在必退,其道固當如此。今由、求之為家臣,既不能直道事人,以盡責難陳善之忠;又不能安分知止,以全難進易退之節,是乃備數為臣者耳,何足道哉屍夫子之輕由、求,所以抑季然也。

原文 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弑父與君,亦不從也。”

今譯 季子然又說:“那麽他們會一切都跟著季氏幹嗎?”孔子說:“殺父親、殺君主的事,他們是不會跟著幹的。”

張居正講評 季子然又問說:“由、求既不可以為大臣,則凡事隻聽命子所事,唯唯諾諾,而無所是非者與?”孔子答說:“由、求雖不知大臣之道,然君臣之義,明白易見者,彼亦曉然知之。至於弑父與君,大逆無道之事,必不肯黨惡以從人也。”蓋季氏素有不臣之心,欲借二子以為羽翼,故孔子陰折其心如此。此可見天下有大臣、有具臣、有亂臣,若人君能尊德樂道,則大臣得以盡其忠;能隨材器使,則具臣得以勉其職;能防微杜漸,則亂臣無所容其奸,此又明主所當加意也。

原文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今譯 子路讓子羔去做費邑的邑宰。孔子說:“這簡直是誤人子弟啊!”子路說:“那有老百姓,有土神穀神,治理百姓和祭祀神靈都是學習,難道一定要讀書才算是學習嗎?”孔子說:“所以我討厭那種花言巧語狡辯的人。”

張居正講評 子羔,是高柴的字。宰,是邑宰。賊,是害。夫人之子,就指子羔說。佞,是強辯飾非。昔子路為季氏宰,因欲舉子羔為費邑之宰,孔子責之說:“凡人學優斯可以登仕,明體乃足以適用。今子羔資質雖美,而所學尚淺。若遽使為宰,則內有妨於修己,而學問無由以成;外有妨於治人,而功業必不能就。這不是愛他,實所以害之也,如之何其可乎?”子路因夫子之責,乃不自以為過,又強詞以應之說道:“費邑之中,有民人焉,所當治也。有社稷焉,所當事也。若於民人而求所以治民之理,於社稷而盡所以事神之道,這便是學了,何必讀書,拘拘子章句之末,然後謂之學耶?夫治民事神,固學者事,要必學之已成,然後可仕以行其學。若初未嚐學,而使之即仕以為學,則道理不明,施為欠當,其不至於慢神而虐民者幾稀矣。”子路此言,非其本意,但不肯自認已錯,而取辨於口給以禦人耳。夫子乃直言以責之說:“我平日所以惡那佞口的人,正謂其不論理之是非,而惟逞口辯以求勝耳。由也自今可不戒哉!”夫漆雕開必已信而後仕,則夫子喜之。子路於未學而使仕,則夫子責之。可見出治有本,務學為先,凡有天下國家之責者,其職任愈大,則其學當愈充,其關係愈重,則其學當愈勤,誠不可一時而少閑也。

原文 子路、曾晰、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今譯 子路、曾晰、冉有和公西華陪孔子坐著。孔子說:“我年齡比你們是大一些,不要因為我年長而不敢說。你們平時總說:‘沒有人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們,那你們要怎樣去做呢?”

張居正講評 曾晰,名點,是曾參之父。門人記子路、曾晰、冉有、公西華,一日侍坐於夫子之側,夫子欲使盡言以觀其誌,乃先開誘之說:“人情若拘於少長之分,則心生嚴畏意不展舒,雖欲知其心之所有,不可得矣。今我之年齒,雖有一日少長於汝輩,而為汝等之師,然汝勿以我長而難於盡言,務當有懷必吐,有言必盡,可也。蓋汝輩方平居之時,固皆自負說:‘吾之才,本足以為世用,但人莫能知我耳。’如或有人知汝,舉而用之,則汝將何所設施,以展其生平之蘊哉?試為我言其所以待用之具何如?”夫子此間,蓋欲考見四子自知之明,而因以施其裁成之教也。

原文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今譯 子路趕忙回答說:“一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夾大國中間,常常受到別國侵犯,加上國內又鬧饑荒,倘若我去治理,隻要三年,就可以使人民勇敢善戰,而且懂得禮儀。”孔子聽了,微微一笑。

張居正講評 率爾,是輕遽的模樣。千乘之國,是地方百裏,可出兵車千乘的侯國。攝,是管束。二千五百人為師,五百人為旅,加以師旅,是說有兵戰之事。因,是頻仍。穀不熟叫做饑,菜不熟叫做饉。勇,是強勇。方,是向,知方,是知向於義。哂,是微笑。子路一承夫子之問,更不遜讓,便輕遽而對說:“今有千乘之國,兩邊都是大國管束於其間;又加之以師旅,而調發不寧,常有兵戰之事;又因之以饑饉,而荒歉頻仍,每有匱乏之憂,時勢之難為也如此。若使由也為之,外當事變之衝,內修政教之實;務農積穀於其先,簡閱訓練於其後;果銳以作其氣,忠信以結其心。將及三年之久,可使民皆強勇,而敵愾禦侮之爭先;又且皆知向義,而親上死長之無二。是則由之誌也。”於是夫子微笑之。蓋笑其言詞輕率,非謂其所誌之不大也。

原文 “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今譯 孔子說:“冉求,你怎麽想的呢?”冉求回答說:“國土有六七十裏或五六十裏見方的國家,讓我去治理,隻須三年,可以使百姓生活富足。至於這個國家的禮樂教化,就要等君子來施行了。”

張居正講評 孔子既聞子路之誌,遂以次問於冉求說:“爾之誌何如?”冉求對說:“千乘大國,非求所堪也。但方六七十裏,或五六十裏的小國,若使求也為之,製田裏,教樹畜,以開其源;薄賦斂,敦節儉,以導其流。將及三年之久,可使民皆富足,不惟仰事俯育之有資,亦且水旱凶荒之有備,求之誌,如斯而已。若夫禮以節民性,樂以和民心,使化行而俗美,則必俟夫才全德備之君子,然後能行之,非求之所敢當也。,,蓋冉有之資,本自謙退,又因子路見哂,故其詞益遜如此。

原文 “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今譯 孔子說:“公西赤,你怎麽想的呢?”公西赤回答說:“我不敢說能做到,但是願意學習。在宗廟祭祀的活動中,或是在與別國的盟會中,我願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一個小小的讚禮人。”

張居正講評 宗廟之事,是祭祀祖考。諸侯時,見叫做會,眾俯叫做同。端,是玄端,禮服。章甫,是禮冠。相,是讚禮者。謂之小者,謙詞。夫子又呼公西赤而問說:“爾之誌何如?”公西赤對說:“禮樂之事,非敢說我便能之,誠願即其事而學焉。彼宗廟之中,有祭祀之事,至如諸侯修好,則有會同之事,皆禮樂之所在也。赤當斯時,若得周旋供事於其間,服玄端之服,冠章甫之冠,願為讚禮之小相焉。序其儀節,使君不失禮於神明;審其應對,使君不失禮於鄰國。赤之誌,如斯而已矣。”蓋禮樂本公西華之所優為,其曰願學,曰小相,亦因問而承之以謙也。

原文 “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誌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今譯 孔子說:“曾點,你怎麽樣?”這時曾彈瑟的聲音逐漸放慢,鏗的一聲曲終,離開瑟站起身來,回答說:“我想的和他們三位說的不一樣。”孔子說:“那有什麽關係呢?也就是各人講自己的誌向而已。”曾點說:“暮春三月,已經穿上了春天的衣服,我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少年,到沂水裏洗澡;在舞雩台上吹風,一路唱著歌兒走回來。”孔子長歎一聲說:“我讚同曾點的想法的!”

張居正講評 希,是間歇。鏗爾,是瑟之餘音。作,是起。撰,是具。莫春,是三月的時候。春服,是單夾之衣。風,是乘涼。沂,是水名。舞雩,是祭天禱雨。有壇蟬樹木的去處,都在魯城之南。詠,是歌詠。喟然,是歎息之聲。與,是許。方三子言誌之時,曾點正在鼓瑟。三子言誌既畢,夫子乃呼曾點問說:“爾之誌何如?”點承夫子之間,鼓瑟之聲方才間歇,餘音尚鏗然可聽,乃舍瑟而起,從容對說:“點之誌,與三子之所具者不同,有難言者。”夫子開導之說:“汝但言之,庸何傷乎?人各有誌,亦惟各言其誌而已,不必同也。”曾點乃對說:“點之誌,非有他也,亦以性分之中,自有真樂,隨寓而在,無事旁求。就如今暮春之時,天氣和煦,景物固足以暢懷;冬衣已解,單夾之服既成,又足以適體,因而偕那同誌之徒,冠而成人者五六人,年少的童子六七人,少長有序,氣類相投,油油然往遊於魯城南之勝處。沂水有溫泉,其潔可濯也,則相與洗浴乎沂水之濱;舞雩有壇蟬樹木,其陰可芘也,則相與乘涼於舞雩之下;興寄有時而可止也,則相與歌詠而歸。唱和交適,舒卷自如,是亦足以自樂矣,而他尚何慕焉?點之誌,所以異乎三子者如此。”夫子一聞曾點之言,有契於心,乃喟然歎息說道:“吾與點也,其深嘉樂,予之意,溢於言表矣。”蓋君子所性,萬物皆備,人惟見道不明,未免有慕於外,始以得失為欣戚耳。若是反身而誠,無所愧怍,此心泰然,純是天理,則無往而不得其樂矣。故蔬食水飲,簞瓢陋巷,此樂也。用於國而安富尊榮,達之天下而老安少懷,施諸後世而親賢樂利,亦此樂也。大行不加,窮居不損,用行舍藏,惟其所遇,而我無心焉。蓋聖門學術如此,曾點知之,故為夫子所深許也。

今譯 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個人都出去了,曾晰走在最後。曾晰說:“他們三位的話怎麽樣?”孔子說:“也就是各自談談自己的誌向罷了。”曾晰說:“夫子為什麽要笑仲由呢?”孔子說:“治理國家要講禮讓,可他說話一點也不謙讓,所以我笑他。”

張居正講評 禮,是天理之節文。讓,是謙遜。昔諸子言誌已畢,曾晰以夫子獨與己之誌,而子子路則哂之,子冉有、公西華則無言,不能無疑,乃俟三子皆出,獨留身在後,問於夫子說:“適間三子所言之誌,其是非得失何如?”夫子說:“也隻是各言其誌而已,無他說也。”曾晰又問說:“夫子何為獨笑仲由也?”夫子說:“凡為國者,必以禮讓為先,則上下雍睦,示民不爭,而後國可治也。今由也,言辭急遽,自負有才,直任之而不讓,則失乎恭敬辭遜之道,而有悖於禮矣,將何以為國哉?此吾所以笑之也。”

原文 “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今譯 曾晰說:“那麽是不是冉求講的不是治理國家呢?”孔子說:“哪裏見得方圓六七十裏或方圓五六十裏的地方就不是國家呢?”曾晰說:“公西華所講算得上是治國之事嗎?”孔子說:“宗廟祭祀和諸侯會盟,這不是諸侯的事又是什麽呢?像公西赤這樣的隻想做個一個小相,那麽誰又能做大相呢?”

張居正講評 曾晰又問說:“冉求之誌,雖在足民,而其所治,不過六七十、五六十之小,其無乃非為邦也歟?”夫子說:“先王之建萬國,親諸侯,雖有百裏、七十裏、五十裏之不同,而分封之典則一也。百裏固為大邦矣,安見方六七十,與五六十之小,而遂非邦也者?蓋土地雖雲狹小,然一般有封疆社稷,一般有人民政事,豈可謂之非邦乎?是求之所任,固為邦之事也,汝何疑哉?”曾晰又問說:“公西赤之誌,雖在於禮樂,而其所願,不過為小相耳,其無乃非為邦也歟?”夫子說:“自諸侯享親,然後有宗廟;睦鄰,然後有會同。赤既誌於宗廟會同矣,謂非諸侯之事而何?且赤本素具禮樂之才,而顧願為小相,特其謙退之意耳。若以赤為不足於大,而僅可以為其小,則誰有能優於禮樂,出乎其右,而為之大者乎?是赤之所任,亦為邦之事也,汝又何疑哉?”合而觀之,三子言誌,固亦夫子之所取者,乃獨許曾點,何也?蓋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窮不失意,達不離道,乃出處之大節也。若負其才能,汲汲然欲以自見於世,則出處之際,必有不能以義命自安,而苟於所就者。子路仕衛輒冉有從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獨與曾點,以其所見超於三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