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卷六

子路第十三

原文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

今譯 子路問怎樣管理政事。孔子說:“做在老百姓之前,使百姓勤勞。”子路請求再多講一點。孔子說:“不要懈怠。”

張居正講評 先,是倡率的意思。勞,是以身勤勞其事。倦,是厭怠。子路問為政之方,孔子告之說:“為政有本,不宜徒責於人,惟當反求諸己。以興民行,毋徒以言語教導之而已,必也以身先之。如欲民親其親,則先之以孝;欲民長其長,則先之以弟;欲民之忠,則先之以不欺;欲民之信,則先之以用情。件件都從己身上做個樣子與他看,則民自有所觀感興起,而教無不行矣。以作民事,毋徒以政令驅使之而已,必也以身勞之。如欲民勤於耕,則春省以補其不足;欲民勤於斂,則秋省以助其不給。或勸課其樹蓄,或巡行其阡陌,件件都親自與百姓每料理,則民競相勸勉,而事無不舉矣。為政之道,不外此二端而已。”子路自負其兼人之勇,以為政亦多術,恐不止於先之勞之二者而已,故複請增益焉。孔子以勇者喜於有為而不能持久,故又告之說:“為政不在多言,前說已盡,無可益也。但天下之事,勤始者多,克終者少,子惟於此二者,持之有常,勿生倦怠。民行雖已興矣,所以率先之者愈加;民事雖已舉矣,所以勤勞之者愈力,則教思無窮容保無疆,為政之能事畢矣。二者之外,更何所益乎廣然先勞無倦,不止居官任職者為然,人君之治天下,非躬行不足以率人,非久道不足以成化,尤當於此深加之意也。

原文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子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今譯 仲弓做了季氏的家臣,問孔子怎樣管理政事。孔子說:“先責成手下負責具體事務的官吏,讓他們各負其責,赦免他們的小過錯,選拔賢才來任職。”仲弓說:“如何來辨別是賢才而將其選拔出來呢?孔子說:“選拔你所了解的。至於你不了解的,別人難道還會埋沒他們嗎?”

張居正講評 季氏,是魯大夫。宰,是邑長。有司,是眾職。赦,是寬宥。昔者仲弓為季氏屬邑之宰,問政於孔子。孔子告之說:“宰兼眾職,若不分任於先,何以責成於後?故必先授其任於有司,使各專去辦理,而後考其成功,則己不勞而事畢舉矣。人有大過,固不可不懲,若小小差失一概苛責,則法太密而人無所容,故必於小過而寬宥之,則刑不濫而人心悅矣。至於賢才不舉,則眾務必至於廢弛,故凡賢而有德、才而有能者,必舉而用之,則有司皆得其人而政益修矣,這便是為政之道。”仲弓又問說:“先有司可能也,赦小過可能也,若夫賢才之伏無盡,我豈能以一人之智,盡知天下賢才而舉之乎?”孔子說:“賢才之在世也,汝雖不能盡知,然豈一無所知者乎?汝雖有所不知,然人豈無知之者乎?汝但於汝之所知者,舉而用之,則人見其誠心薦賢,莫不感動。凡汝之所不知者,亦皆將舉之矣,其孰肯終舍之哉。”蓋秉彝、好德,人心所同,舉其所知者於己,而付其所不知者於人,自可無遺賢之患矣。若必自己盡知而盡舉之,何其示人之不廣耶?即此觀之,聖賢用心之大小可見矣。大抵夫子所言,皆為政之大體,雖古先帝王致治之盛,亦不外此。故獄慎罔兼,先有司也;眚災肆赦,赦小過也;翕受旁招,舉賢才也。三者之中,舉賢為尤要,能舉賢才,則政乎訟理。凡先有司,赦小過,皆舉之矣,所以說,治天下者在得人,誠君道之首務也。

原文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手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今譯 子路說:“衛國國君在等待您去治理國家,您打算先從哪些事情做起呢?”孔子說:“首先必須正名分!”子路說:“有這樣做的嗎?您想的太不合時宜了。這名怎麽正呢?”孔子說:“仲由,你怎麽如此粗野啊!君子對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總是采取存疑的態度的。”

張居正講評 衛君,是出公,名輒。昔衛靈公逐其世子蒯聵,出奔於晉。靈公卒,立蒯聵之子輒為君。其後蒯聵欲返國,輒拒而不納,凡宗廟祭祀,與夫出政施令於國,都隻稱靈公為父,不認蒯聵,是統嗣不明,名實乖亂甚矣。此時孔子自楚反乎衛,子路方仕於衛,因問於孔子說:“衛君慕夫子之道德久矣,今見夫子之來,必且虛己隆禮,以待子而為政。不知子之為政,其所設施者,以何為先乎?”夫子答之說:“君臣、父子,人之大倫,未有彝倫不敘,而可以為國者。今衛君乃不以其父為父,而以其祖為父,彝倫敔而名實爽矣。若使我行政於衛,必也先正其名,使君臣父子之間,倫理昭然,名實不紊,此乃政事之根本,有國者之急務也。”子路識見未能到此,乃不深思其意,率爾妄言說:“有是哉,夫子之迂闊而不達於時務也。夫為政者,惟取今日可以安國治民者而急圖之可矣。至於父子稱謂之間,乃是小節,何關於國之治亂、事之得失,而必以正名為先乎?”子路之言,粗野甚矣,故孔子直責之說:“野哉仲由,何其識見之鄙陋,而言詞之粗俗也。夫君子於事理有不通曉處,則姑闕其疑,以俟考問。今汝於我之言有所未知,不妨從容辯問,乃率爾妄對,直以為非,不亦野哉!”夫子蓋將詳示子路以正名之說,故先折其粗心浮氣如此。

原文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

今譯 “名分不正,說起話來就不順當合理,說話不順當合理,事情就辦不成;事情辦不成,禮樂也就不能興盛;禮樂不能興盛,刑罰的執行就不會得當;刑罰不得當,就會使老百姓無所適從。”

張居正講評 事得其序便是禮。物得其和便是樂。措,是安置的意思。孔子告子路說:“吾之所以欲先正名者,豈故為是之迂哉!蓋以為政之道,必名分先正,而後百凡施為皆有條理。若使名有不正,非君臣而強為君臣,非父子而強為父子,則發號施令,稱謂之間必然有礙而言不順矣。言不順,則名實乖錯,言行相違,所為之事如何得成?事不成,則動皆苟且,必然無序而不和,禮樂如何可興?禮樂不興,則法度乖張,小人得以幸免,君子反罹於罪,刑罰如何可中?刑罰不中,則民莫知所趨避,而無安身之地,何所措其手足?夫以名之不正,其弊遂至於此,可見大網一隳,萬目瓦裂,而國非其國矣。為政者,烏得不以正名為先乎?”

原文 “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今譯 “所以君子一定要定下一個名分,必須能夠說得明白,說出來一定能夠行得通。君子對於自己的言行,是從不馬馬虎虎對待的。”

張居正講評 孔子又告子路說:“名一不正,則言不順,事不成,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是以君子之於名也,必其稱謂之間,皆當其實而無爽,而後以為名,若不可言者,則不敢以為名也。其於言也,必其出諸口者,皆可見之行而無窒,而後以為言。若不可行者,則不敢以為言也。夫名必可言,則名正而言順;言必可行,則言順而事成;而禮樂興、而刑罰中,皆在是矣。所以君子為政,凡於言之稱名者,務求當其實,無所苟且,蓋以是耳。蓋一事得,則其餘皆得;一事苟,則其餘皆苟。吾之欲先正名者,意正為此,子乃反以為迂,豈知治體者哉!”

原文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

今譯 樊遲向孔子請教如何種莊稼。孔子說:“我不如老農。”樊遲又請教如何種菜。孔子說:“我不如老菜農。”樊遲退出以後。孔子說:“樊遲真是個普通的下等人!”

張居正講評 稼,是稼穡,播種五穀之事。圃,是園圃,種蔬菜之事。小人,是識見狹小之人。昔樊遲以務本力農,乃治生之常道,故請問於孔子,欲學為播種稼穡之事。孔子說:“稼穡之事,惟年老的農夫知道,吾不如老農。子欲學稼,問之於老農可也。”樊遲以種植園圃之事,比之稼穡為易,故又請學為圃。孔子說:“園圃之事,惟年老種圃的人知道,吾不如老圃。子欲學圃,問之於老圃可也。”夫樊遲再問,而夫子再拒之如此,是不足之意概可見矣。及其既出,又責之說:“小人哉樊須也。”蓋天下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修身齊家以治國平天下,大人之事也,務農種圃以自食其力,小人之事也。樊遲遊於聖門,乃不務學為大人,而留心於農圃之事,何其識見之淺小,而誌意之卑陋哉!故夫子以小人責之,蓋將勉之以大人之學也。

原文 “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今譯 “在上位的人隻要重視禮,老百姓就沒有人敢怠慢;在上位的人隻要重視義,老百姓就不敢不服從;在上位的人隻要重視信,老百姓就不敢不用真心來對待你;要是做到這樣,四方的老百姓就會背著自己的小孩來投奔,哪裏用得著自己去種莊稼呢?”

張居正講評 情,是情實。繈負其子,是以布裹小兒子背,而負之以行也。孔子因樊遲之問稼圃,既以小人責之,此又以大人之事曉之,說道:“小人勞力,大人勞心;勞力者居下而聽令於上,勞心者修己以倡率乎下,此天下之大義也。如使為上者,能好禮,而動容周旋皆中其節,則民之得於觀瞻者,自將儼然畏之,誰敢不敬乎?能好義,而設施措置皆合其宜,則民之得子承順者自將帖然守之,誰敢不服乎?能好信,而以實心實意待人,則至誠動物,而民亦以實心實意應之,誰敢不以其情實歸上者乎?能如是,則四方之民聞風向化,皆將繈負其子而至矣。民歸既眾,則皆任土作貢,以奉其上。上雖安享其奉而不為泰也,又安用身親為稼穡之事哉廣此所謂大人之事也。樊遲不此之務,而顧請為稼圃,何其陋哉!夫周公陳《無逸》以告成王,要先知稼穡之艱難,而樊遲請學稼,孔子乃鄙之為小人者。蓋人君深居九重,小民疾苦常患不得上聞,故周公倦倦以此為言。若學者所誌,當以大人自期,又不宜屑屑於農圃之事,周孔之言,夫各有所當也。

原文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今譯 孔子說:“把《詩》三百篇背得很熟,讓他處理政務,卻不會辦事;讓他當外交使節,卻不能獨立交涉;讀得雖多,又有什麽用呢?”

張居正講評 誦,是讀。詩三百,是《詩經》三百篇。授之以政,是與之以位,而使其行政。達,是通曉。使於四方,是將君之命,出使於他國。專對,是自以己意應對諸侯,不煩指授也。奚字,解做何字。以,是用。為,是語詞。孔子說:“《詩》之為經也,本乎人情,該乎物理,可以驗風俗之美惡,政治之得失,故讀之者,必達於政。且其言溫厚和平而不激亢,多所諷喻而不直率,故讀之者必長於言。若有人焉讀《詩》三百篇,可謂多矣。乃授之以政務,而漫不知所設施;出使於四方,而不能自為應對,則是徒有記誦之勤,全無心得之益,讀詩雖多,有何用處?亦與不讀者同矣。所以說雖多亦奚以為?”蓋窮經必先明理,明理方能適用,若不能明理,不過記問口耳之學而已,何足貴哉!然不止三百篇為然,大凡經書所載,莫非經世之典,修齊治乎之理備在其中,讀者須逐一體驗而推行之,乃為有益。不然則是求多聞而不能建事,學古訓而不能有獲,雖多而無用矣,善學者,可不知所究心乎?

原文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今譯 孔子說:“自身正了,即使不發布命令,老百姓也會去幹的;自身不正,即使發布命令,老百姓也不會服從的。”

張居正講評 令,是教戒。孔子說:“上之導下,以身不以言。若使倫理無不盡,言動無不謹,**聲美色不以亂其聰明,便嬖諛佞不以惑其心誌,則身正矣。由是民皆感化,雖不待教令以驅使之,而自然遷善敏德,無敢有違背者。若其身不正,倫理不能盡,言動不能謹,聲色亂其聰明,便佞惑其心誌,則民心不服,雖教令諄切,使之為善,亦有不從者矣。”蓋上之一身,下所視效,不能正己,焉能正人?所以《大學》論齊治均平,皆以修身為本,即是此意。有天下國家者,可不求端於身哉。

原文 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

今譯 孔子說:“魯國與衛國的政事,就像兄弟(的政事)一樣。”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魯乃周公之後,衛乃康叔之後,本是兄弟之國。以今日觀之,兩國之政,也正是兄弟一般。以魯,則三家僭竊而公室微;以衛,則不父其父而禰其祖。紀綱同一陵替,法度同一縱弛,何其衰亂之適相類也!”蓋夫子思撥二國之亂以反之治,而時不我用,力莫能挽,故徒付之慨歎如此。

原文 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今譯 孔子談到衛國的公子荊時說:“他善於管理經濟,居家理財。剛開始有一點,就說:‘差不多夠了。’稍微多一些時,又說:‘差不多完備了。’當富足一些時,又說:‘差不多算完美了。”’

張居正講評 公子荊,是衛大夫。居室,是處家。合,是聚合。完,是齊備。美,是精美。三個苟字,是聊且粗略的意思。孔子說:“人之嗜欲無涯,則其貪求無厭。若衛公子荊之處家,可謂善矣。蓋公子荊先貧後富。方其貧時,居處服食之類,草革初具而已。在他人處此,必將求其盡有而後為快也。彼則曰:吾今已苟且聚合矣。推其心,使其止於始有,則亦以是為足而不複望矣。既而漸漸少有,在他人處此,必將求其盡備而後為快也。彼則曰:吾今已苟且完備矣。推其心,使其止於少有,則亦以是為足而不複求矣。其後饒裕充足,雖到富有的時節,然未必至於精美,彼則曰:吾今已苟且精美矣。推其心,蓋不啻盡美極備而無以複加矣。是則由合而完,由完而美,可見其隨處而安,而無貪求之想。合曰苟合,完曰苟完,美曰苟美,可見其所欲有節,而無盡美之心。公子荊之居室如此,亦賢矣哉。”大抵人之處世,莫病於貪求,莫貴於知足。然所謂知足者,謂其當下便足,非謂有所期限而止也。若有所期限,則亦不免予求矣。子荊當始有之時,不慕少有;當少有之時,不求富有,隨時便足,無事營求。非其心清欲寡,不以外物累其中者,詎能之乎?故孔子賢之,謂其近於道也。

原文 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今譯 孔子到衛國去,冉有為他駕車。孔子說:“人口真多啊!”冉有說:“人口已經很多了,應該采取什麽措施呢?”孔子說:“讓他們富裕起來。”冉有說:“富裕起來以後,再該做什麽呢?”孔子說:“對他們進行教化。”

張居正講評 適字,解做往字。衛,是衛國。冉有,是孔子弟子。仆,是禦車。庶,是眾多的意思。昔者,孔子周流四方,行到衛國,時冉有為孔子禦車而行。孔子看見那百姓每眾多,因歎說:“眾矣哉此衛國之民也。”冉有問說:“有國者,固欲民之蕃庶,然不知既庶之後,又何道以加之?”孔子告之說:“庶而不富,則生養不遂,終必離散,安能長保其庶乎?必也製為田裏,薄其賦斂,使百姓每豐衣足食,無貧乏之患,則庶者長庶,而可以為充實之國矣。這是王者厚生之政,所當加於既庶之後者也。”冉有又問說:“有國者,固欲民之富足。然不知既富之後,又何道以加之?”孔子又告之說:“富而不教,則飽暖逸居,乖爭易起,安能長保其富乎?必也設為學校,教之禮義,使百姓每孝親敬長,興仁讓之俗,則富不徒富,而可以為有道之國矣。這是王者正德之政,所當加於既富之後者也。”聖賢一問答之間,而王道之規模、施為之次第,皆具於此,豈非萬世之法程哉!

原文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今譯 孔子說:“如果有人任用我來治理國家,一年便可初見成效,三年就能卓有成效。”

張居正講評 期月,是周一年之月。可,是治理可觀。成,是治功成就。昔孔子懷匡世之誌,抱經綸之具,而不得試,故感而歎說:“當今之世,無用我者耳。誠使有人委我以國政而用我焉,雖至於周一年之月而已,將見弊者革,廢者興,紀綱法度漸次就理,皆有可觀者矣。若至於三年之久,則化行俗美,禮備樂和,民生以厚,民德以新,而治功成矣。”惜乎不得少試,而使其徒托諸空言也。

原文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

今譯 孔子說:“善人治理國家,經過一百年,就可以消除殘暴,廢除刑法殺戮了。這話真對呀!

張居正講評 善人,是天資仁厚的人。勝殘,是化殘暴之人。去殺,是不用刑戮。孔子說:“古語有雲:善人治國,累代相繼,至於百年之久,則世德積久,和氣薰蒸,亦可以化殘暴之人,使之同歸於善,不用刑殺而天下自治矣。古語如此,誠哉是言,信有此理也。”蓋凡民之心,有善無惡,其所以放辟邪侈而陷於刑辟者,豈無仁義之良哉?惟上之人無以感之耳。善人為政,雖未必德業全備、禮樂修明,隻以其一念醇厚之心,積之而化,便可使刑措不用,但須先後相承,遲以歲月耳。若夫聖人之治天下,何待百年,其效亦豈止此而已哉。

原文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今譯 孔子說:“如果有王者興起,也一定要經過三十年才能實現仁政。”

張居正講評 王者,是聖人受命而興。以君主天下者,三十年為一世。仁,是教化決洽。孔子說:“善人為邦百年,僅可以勝殘去殺,不過小康之國而已。若乃至治之世,仁恩滲漉,教化浹洽,舉天下之大,如人一身,血氣周流,無不貫徹,才叫做仁。今明主不作,民之不被其澤久矣。如有聖人受命而起,欲納天下於同仁之域,恐亦未可遽期其效。必是積之以漸,仁心仁政,涵育熏陶,至於三十年之久。然後深仁厚澤,浹於肌膚,淪於骨髓,天下之人皆涵濡於德化之內,而相忘於熙嗥之天也。夫豈一時可致者哉!”此可見非王道不足以成至治,非悠久不足以行王道。蓋惟唐虞之萬邦時雍,成周之宇宙泰和,可以語此願治者當知所從事矣。

原文 子曰:“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今譯 孔子說:“如果端正了自身的行為,管理政事還有什麽困難呢?如果不能端正自身的行為,怎能使別人端正呢?”

張居正講評 從政,是為大夫而從事於政治。孔子說:“為政所以正人也,而其本在於正身。苟能居仁由義,動遵禮法,先自正其身矣,則上行下效,捷於影響,其於從政而正人也,何難之有?若立身行己,一有未善,不能自正其身,則表儀不端,焉能率下,其如正人何哉?”

原文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今譯 冉有退朝回來。孔子說:“為什麽回來得這麽晚呀?”冉有回答說:“有政事。”孔子說:“隻是一般的事務吧。如果是政務,雖然國君不用我了,我也會知道的。”

張居正講評 朝,是魯大夫季氏私家之朝。晏,是晚。政,是國政。事,是家事。以,是用。古者大夫雖致仕,猶得與聞國政。昔者冉子為季氏宰,朝於季氏而退,來見孔子。孔子問說:“今日何退朝之晚也?”冉子對說:“適有國政,相與商議,所以來遲。”孔子說:“此必是季氏私家之事耳,非國政也。若是國政,則我舊日曾為大夫,雖已致仕不用,子禮猶得與聞之。今既不聞,則非魯國之政明矣。”是時季氏專魯,其於國政,蓋有不與同列議於公朝,而獨與家臣謀於私室者。故夫子陽為不知而言,所以正名分,抑季氏,而教冉子之意深矣。

原文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

今譯 魯定公問:“一句話就可以使國家興盛,有這樣的話嗎?”孔子回答說;“不可能有這樣的話,但有近乎這樣的話。有人說過:‘做君主很難,做臣子也是很不容易的。’如果知道做君主很難,這不也近乎一句話可以使國家興盛嗎?”

張居正講評 定公,是魯君。幾,是期必的意思。魯定公問於孔子說:“為治有要,不在多言,緊要的隻一句言語,便可以興起國家,果有之乎?”孔子對說:“興邦,大功也。一言之微,便未可若是而必期其效。然亦有之。今時人有句話說道:‘為君難,為臣不易。’夫人君勢分崇高,威福由己。若無難為者,殊不知君之一身,上焉天命去留所係,下焉人心向背所關。一念不謹,或貽四海之憂;一日不謹,或致無窮之患,為君豈不難乎?人臣職守有常,隨分自盡。若可易為者,殊不知臣之事君,上焉輔之以凝承天命,下焉輔之以固結人心。致君之道少虧,則有瘰官之咎;澤民之方未備,則有曠職之愆,為臣亦豈易乎?時人之言如此,人君惟不知其難,固無望於興邦耳。誠使真知為君之難,而兢業以圖之。處己,則不敢有一念之或肆;治民,則不敢有一事之或忽。由是以倡率臣工,皆務勤修職業,以共盡克艱之責。如此,將見君德日以清明,政事日以修治,上而天命於是乎眷佑,下而人心於是乎愛戴,國家之興,端可必矣。然則為君難一言,不幾乎為興邦之明訓乎?吾君有誌子興邦,亦子斯言加之意而已。”

原文 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手?”

今譯 魯定公說:“一句話就能使國家滅亡,有這樣的話嗎?”孔子回答說:“不可能有這樣的話,但有近乎這樣的話,人們說過:‘我做君主沒什麽可高興的,我所高興的隻是我的話是沒有人能違背的。’若是這話說得對了又沒有人違背,不是很好嗎?若是這話說得不對而又沒有人違背,不就近乎於一句話能使國家滅亡嗎?”

張居正講評 定公又問說:“一言興邦,既聞之矣。若說一句言語便可以喪亡其國者,亦有之乎?”孔子對說:“喪邦,大禍也。一言之間,便末可若是而必期其禍。然亦有之。今時人有言說道:‘我不是喜樂為君,隻是為君時隨我所言,臣下都遵奉而行,無敢違背,此乃其所樂也。’時人之言如此。自今言之,君令臣從,固無敢有違者,然也看君之所言何如。如其所言而善,有益於生民,有利於社稷,那臣下每都依著行,不敢違背,則生民必受其福,社稷必得其安,豈不是好事?如其所言不善,有害於生民,有損於社稷,也都要臣下每依著行,不敢違背,則生民必受其禍,社稷必為之危,而國不可以為國矣。然則惟言莫違之一言,豈不可期於喪邦乎?”夫邦之興亡,非細故也,而皆始於一言。《大學》所謂一人定國,一言僨事,意亦如此。人君審其所以興,鑒其所以亡,則可以永保天命而長守其社稷矣。

原文 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

今譯 葉公問怎樣管理政事。孔子說:“使近處的人高興,使遠處的人來歸附。”

張居正講評 葉公,是楚大夫。葉公問政於孔子。孔子說:“為政之道,在得民心。若能使民之近者被其澤而喜悅,遠者聞其風而來歸,則為政之道得矣。然人心至愚而神。苟非有實心實政足以感人,而欲以歡虞小術違道幹譽,則四境之內且不能服,況其遠者乎?”此蓋夫子言外之意也。

原文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今譯 子夏當了莒父的邑宰,問孔子怎樣辦理政事,孔子說:“不要求快,不要貪求小利。求快反而達不到目的;貪求小利就做不成大事。”

張居正講評 莒父,是魯邑。速,是急速。小利,是小小便益。達,是通達。昔者子夏為莒父邑宰,問政於孔子。孔子說:“為政之弊有二,躁急之人,方為其事而遽責其效,這是欲速之弊。子之為政,必須推行有漸,不可欲速以求目前之效。淺狹之人,狃於淺近而昧於遠大,這是見小之弊。子之為政,必須誌量廣大,不可見些小事功便以為得。何也?蓋政以能達為貴,然必有漸而後可以達也。若欲速,則求治太急而無次第,欲其通達。反不能達矣,此所以不可欲速也。政以大成為期,所誌者大,則小者有所弗顧也。若見小利,則其心已足而無遠圖。所得者小,而所失者大矣。此所以不可見小利也。”蓋子夏素有近小之病,故孔子以此教之,其實為政之道,不外於此矣。

原文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今譯 葉公告訴孔子說:“我的家鄉有個正直的人,他的父親偷了人家的羊,他告發了父親。”孔子說:“我們家鄉正直的人和你說的是不一樣的,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這樣做,正直就在裏邊了。”

張居正講評 黨,是鄉黨。直躬,是直身而行者。攘,是竊盜。證,是證明。昔楚大夫葉公與孔子說道:“吾鄉黨之中,有直身而行,無所私曲的人。其父盜人之羊,而己為之子,乃從而證明其事。夫父子至親,尚且不能隱,則其直可知矣。”孔子說:“我鄉黨中亦有直身而行者,與此不同。子有過也,而父為之隱,不使聞之於人;父有過也,而子為之隱,不使聞之於人。夫父子相隱,雖不得為直,然於天理為順,於人情為安,跡雖枉而理則直,雖不求為直,而直自在其中矣。若父子相證,則於天理、人情兩有所乖,豈得為直哉!”此可見道不遠於人情,事必求夫當理。矯情以沽譽,立異以為高,流俗之所慕,而聖人之所不取也。後世論道與論人者,宜以孔子之言為準。

原文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今譯 樊遲問怎樣做才是仁。孔子說:“平時在家裏規規矩矩,辦事嚴肅認真,待人忠厚誠實。即使是到了落後的地方,也不可背棄。”

張居正講評 仁,是心之德。恭,是敬之見於外者。敬,是恭之主於中者。忠,是盡心而不欺。之字,解做往字。棄,是舍去的意思。樊遲問說:“如何可以為仁?”孔子告之說:“仁具於心,本體事而無所不在。故為仁之道,須隨事而檢束其心。大凡日用之間,不是閑居,即是應事,不是應事,便是接人。若此心一有不存,即失其本然之理,而不足以為仁矣。故必靜而居處,便要儼然恭莊,而不敢惰慢,則心存於居處之時矣。動而應事,便要肅然敬謹,而不敢怠忽,則心存於執事之時矣。以至與人相處,又要忠實而不敢欺詐,則心存於與人之時矣。然又不可少有間斷,必須以此三者拳拳服膺,而無須臾之違。不但安常處順之時為然,雖到那夷狄患難之中,居處也是這般樣恭,執事也是這般樣敬,與人也是這般樣忠,確然固守而不可棄失。則此心無往不存,將至於全體不息,而渾然天理之周流矣,豈非為仁之道乎?”

原文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予曰:“行已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鬥筲之人,何足算也。”

今譯 子貢問道:“怎樣才可以叫士?”孔子說:“自己在做事時有知恥之心,出使外國各方,能夠完成君主交付的使命,便可以叫做士了。”子貢說:“請問次一等的。”孔子說:“宗族中的人稱讚他孝順父母,鄉親們稱讚他尊敬兄長。”子貢說:“請問再次一等的。”孔子說:“說到一定做到,做事一定堅持到底,不問是非地固執己見,這雖然是固執的小人,但還算是再次一等的士了。”子貢說:“現在的執政者,您覺得怎麽樣?”孔子說:“哎!都是器量狹小的人,他們怎麽能排得上呢?”

張居正講評 恥,是羞恥。矽硿,是小石之堅確者。小人,是局量淺狹的人,非為惡之小人也。鬥筲,是器名,所容不多。何足算,是說不足數。昔子貢問於孔子說:“民生有四,士為之首,士之名亦難稱矣。必何如,然後可以謂之士乎?”孔子說:“節行乃立身之本,才略為用世之具。若於行己之間,以道義為大閑,凡非義之事,皆羞恥而不為,是大本已立矣。及其奉君命而出使於四方,則又能應對諸侯,隨機達變,不至辱了君命,是其誌既有所不為,而其才又足以有為,若此者,始可以謂之士也。”子貢又問說:“全才不容以多得,取人不可以求備,亦有次於此而可以稱為士者乎?”孔子說:“士固以才行相兼為貴,然與其行之不足,寧可才之不足。若有人焉,善事其親,而宗族皆稱其為孝;善事其長,而鄉黨皆稱其為弟;此其才雖有不足,而大本不失,亦可以為次一等之士矣。”子貢又問說:“人之品類不同,一節非無可取,又有下此一等而可稱為士者乎?”孔子說:“人之言行,本不可以意必。然與其失之放恣,寧可失之固執。若有人焉,所言者,不擇理之是非而必期於信;所行者,不問其車之可否而必期於果,是乃識量淺狹,輕徑然堅固拘小之人也。此其本末雖無足觀,而亦不害其為自守之固,抑亦可以為又一等之士矣。”子貢又問說:“今之從政而為大夫者何如,亦有可取者乎?”夫子歎息而鄙之說道:“此輩乃猥瑣之徒,譬如鬥筲小器,所容無幾,何足置之談論哉!”此可見論士以才行為準,而取人以實行為先。苟有其行,則雖徑矽之小人,尤為聖門之所不棄,不然,則市井無行之徒雖有小才,不可以稱為士矣。有用人之責者,宜致辨於斯。

原文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今譯 孔子說:“我找不到奉行中庸之道的人和他交往,隻能和狂者、狷者交往了!狂者敢作敢為,狷者潔身自好,不肯做壞事。”

張居正講評 中行,是資質既高,學力又到,無過不及,中道而行者。與,是傳授。狂,是有誌的人。狷,是有守的人。進取,是進而取法乎上。有所不為,是不為非禮之事。孔子說:“道以中庸為至。若得那無過不及,中道而行之士,以傳授之,固吾之所深願者。但中庸之道,民之鮮能已久,斯人不可得而見之矣。然道不可終無所寄,下此而求其可教者,必也狂與狷乎?夫狂者誌大而略於事,狷者孤介而違於俗,皆性稟之失中者,而吾反有取焉,何也?蓋天下有一種謹厚的人,其行已檢飭,而不見其過差,其處人和易,而動諧於流俗,恰似個中行的模樣。然其識趣凡近,而無向上之誌;行履卑陋,而鮮特立之操,這等的人,未可以進於道也。惟夫狂者,進而取法子上,動以遠大自期,雖其行有所不逮,而邁往之誌,則有駸駸乎不可以限量者。狷者,自愛其身,非禮之事斷然不為,雖其知有所未及,而能守之節,則有皎皎乎不可以少緇者,吾於是因其誌節,而激勵裁抑之。狂者使之踐履篤實,以充其進取之誌,狷者使之恢弘通達,以擴其不為之節。則今日之狂狷,固他日之中行也,傳道之托,庶幾其有望乎?若夫謹厚拘攣之士,非吾之所願與者矣。”按:孔子所謂中行,即《洪範》所謂平康正直。狂、狷,即《洪範》所謂高明沉潛之人也。中行之士不可以易得,故不得不有取於狂狷,平康之世不可以常見,故不得不用剛柔以克治之。聖人之教人,與帝王之治世,其道一而已,有君師治教之責者,宜留意焉。

原文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今譯 孔子說:“南方人有句話說:‘人如果沒有恒心,就不能做巫醫。’這句話說得真好啊!”《周易·恒卦》中有這樣的話:“人不能長久地保存自己的德行,免不了要遭受恥辱的。”孔子說:“這句話是說,沒有恒心的人就用不著去占卜了。”

張居正講評 南人,是南國之人。恒,是常久。巫,是巫祝,祝鬼的人。醫,是行醫的人。承,是進。占,是占卜。孔子說:“南國之人,有常言說道:‘凡人之處己處人,皆當有恒久之心。若使人而無恒,處事則或作或輟,而有始無終;處人則一反一覆,而多變難測。這等的人,雖巫醫賤役亦不可以為。”’蓋巫所以交鬼神,不恒,則誠意不足,而神必不享;醫所以寄死生,不恒,則術業不精,而醫必不效,南人之言如此。此雖常言,實有至理,不亦善乎!然不獨南人有此言,《易經》中《恒卦》九三爻辭也說道:“人而不恒其德,則內省多疚,而外侮將至,人皆得以羞辱進之矣。”孔子既引此辭,又說道:“《大易》之戒,明顯如此,人但不曾玩其占而已矣。苟玩其占,豈不惕然省悟哉。”此可見天下無難為之事,而人貴有專一之心。君子恒其德,則可以為聖賢;聖人久其道,則可以化天下。若以鹵莽滅裂之心,而嚐試漫為天下之事,是百為而百不成者也。

原文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今譯 孔子說:“君子講究和諧而不同流合汙,小人隻求完全一致,而不講求協調。”

張居正講評 和,是以道相濟,而心無乖戾。同,是以私相徇,而務為雷同。孔子說:“君子、小人,心術不同,故其處人亦異。君子之心公,其與人也,同寅協恭,而絕無乖戾之心。既不挾勢以相傾,亦不爭利以相害,何其和也。然雖與人和,而不與人同。事當持正,則執朝廷之法,而不可屈撓,理有未當,則守聖賢之道,而不肯遷就。固未嚐不問是非而雷同無別也。小人之心私,其與人也,曲意徇物,而每懷阿比之意。屈法以合己之黨,背道以順人之情,何其同也。然外若相同,而內實不和。勢之所在,則挾勢以相傾;利之所在,則爭利以相害。固未嚐一德一心,而和衷相與也。’’此可見和之與同,跡同而心異。公則為和,私則為同,此君子、小人之攸分,而世道汙隆之所係。欲進退人才者,所宜慎辨於斯也。

原文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張居正講評 子貢問於孔子說:“公道每出於眾論。今有人焉,一鄉之人都道他好,果可以為賢乎?”夫子答說:“一鄉未必盡善人也,而皆好此人,安知其非同流合汙者乎?未可便信其為賢也。”子貢又問說:“正人多忤於流俗。今有人焉,一鄉之人都憎惡他,抑可以為賢乎?”夫子答說:“一鄉未必盡不善人也,而皆惡此人,安知其非詭世戾俗者乎?亦未可便信其為賢也。蓋好惡之公,不在於同,而善惡之分,各以其類,與其以鄉人皆好為賢,不如隻以鄉人之善者好之之為得也;與其以鄉人皆惡為賢,不如隻以鄉人之不善者惡之之為得也。蓋善者循乎天理,今從而好之,是必喜其與己同也。不善者狃於私欲,今從而惡之,是必嫉其與己異也。既能取信於君子,又不苟同於小人,其為賢也,複何疑哉!”此可見觀人之法,徒取其同,則群情或有所蔽;各稽其類,則實行自不能掩。欲辨官論才者,尤當以聖言為準可也。

原文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

今譯 孔子說:“為君子辦事很容易,但很難取得他的喜歡。不按正道討他喜歡,他是不會喜歡的。但是,當他使用人的時候,卻總是量才施用。為小人辦事很難,但要取得他的喜歡很容易,不按正道去討他喜歡,他還是喜歡的,但是等他使用人時,卻是求全責備。”

張居正講評 事,是服事。說,是喜悅。器之,是隨才器使。求備,是求全責備。孔子說:“君子之人,易於服事,卻難取其喜悅,何也?蓋君子之心,公而恕者也。公,則好尚必以其正,人或以非理之事說之,如聲色貨利之物,阿徇逢迎之事,彼必拒之而不為之說,是說之不亦難乎?恕,則用舍各適其宜,故雖持己方嚴,而及其使人之際,則又隨材任能,惟器是適,雖一才一藝者,皆得以進而效用於君子之前,其事之也不亦易乎?所以說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若夫小人,則難於服事,而反易以取說,何也?蓋小人之心,私而刻者也。私,則好尚不以其正,惟諂諛之是甘、慢遊之是好。人以聲色貨利之物,阿徇逢迎之事,一投其心,彼即欣然而從之矣,是說之不亦易乎?刻,則用舍不適其宜,故雖易與親狎,而及其使人之際,則又責望無已,取必太深,不錄其所長,而惟攻其所短,必求其全備而後已,其事之也不亦難乎?所以說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要之君子悅人之順理,小人悅人之順己;君子則愛惜人才,故人樂為之用,小人則輕棄人才,故正人日遠而邪人日親。天理人欲之間,每相反而已矣,用人者可不辨哉。

今譯 孔子說:“君子安靜坦然而不傲慢無禮,小人傲慢無禮而不安靜坦然。”

張居正講評 泰,是安舒自得的模樣。驕,是矜高放肆的模樣。孔子說:“君子,小人,其存心不同,故其氣象亦自有辨。君子以道德潤身,是以內和而外平,心廣而體胖。但見其安舒自得而已,何嚐矜己傲物,而或涉於驕乎?小人以才勢自恃,是以誌得而意滿,心高而氣盛。但見其矜誇自足而已,何嚐從容不迫,而有所謂泰乎?”蓋泰若有似於驕,而有道之氣象與逞欲者自殊;驕若有似於泰,而負勢之氣習,與循理者迥別。欲知君子小人之分,觀諸此而已矣。

原文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

今譯 孔子說:“剛強、果敢、樸實、謹言,這四種品德接近於仁。”

張居正講評 剛,是強勁。毅,是堅忍。木,是質樸。訥,是遲鈍。孔子說:“仁為心德,本人人所固有者。但資稟柔懦,而委靡者,不勝其物欲之私;文飾而口辨者,每蹈於外馳之失,其去仁也遠矣。若夫剛者,強勁而不撓;毅者,堅忍而不餒;木者,質樸而無華;訥者,遲鈍而不佞。這四樣資質,雖未可便以為仁,而實與仁相近。何也?剛毅,則不屈於物欲,欲之分數少,自然理之分數多矣。木訥,則不至於外馳。心不馳於外,自然能存於內矣,豈不與仁相近乎?有是質者,若能加以自強不息之學,則天理易於純全,且將與仁為一矣,豈止於近而已哉!不然亦徒有是美質,而終不足以為仁,良可惜也。”

原文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侶偶,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侶偶,兄弟怡怡。”

今譯 子路問孔子:“怎樣才可以稱作士呢?”孔子說:“互相督促勉勵,和睦共處,就可以稱士了。朋友之間互相督促勉勵,兄弟之間和睦共處。”

張居正講評 切切,是情意懇到的意思。傯偶,是告戒詳勉的意思。怡怡,是容貌和悅的意思。昔子路問於孔子說:“士者,人之美稱,然必何如而後可以謂之士乎?”孔子說:“士之質性,貴於中和。若於行己接人之時,或徑情直行,或率意妄言,或過於嚴厲而使人難親,皆非所以為士也。必也切切焉情意懇到,而竭誠以相與,傯偶焉告戒詳勉,而盡言以相正,又且怡怡焉容貌溫和,而藹然其可親,斯則恩義兼篤,剛柔不偏,非涵養之有素者不能也,可謂士矣。然是三者,又不可混於所施,於處朋友,則當切切促傯以盡箴規之道;處兄弟,則當怡怡以敦天性之愛。蓋朋友以義合者也,以義合者則可以善相責,苟以施之兄弟,其能免於賊恩之禍耶?兄弟以恩合者也,以恩合者,則宜以情相好,苟以施之朋友,其能免於善柔之損耶?”此可見天下有一定之道,而無一定之用,雖知其道,而不善用之,尤為德之累也,兼體而時出之,斯善矣。

今譯 孔子說:“善人教導百姓七年,就可以讓他們去當兵作戰了。”

張居正講評 即戎,是用之為兵。孔子說:“善人之道,篤實無偽。故其教民也,存之內者,皆實心,而能使其情意之流通;發之外者,皆實政,而能使其綱紀之振舉。或教之以孝弟忠信之行,使之知尊君親上之義;或教之以務農講武之法,使之知攻殺擊刺之方。積而至於七年之久,亦可以使之披堅執銳,而從事於戎伍之間矣。”謂之亦可者,是僅可而有所未盡之辭,若夫聖人在上,以善教民,自將無敵於天下,豈但可以即戎,而又何待於七年哉。

原文 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今譯 孔子說:“如果不先對老百姓進行作戰訓練,這就叫拋棄他們。”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兵者,死地;戰者,危事。若平素不曾教民,則民不知尊君親上之義、攻殺擊刺之方。一旦驅之於戰,適足以殺其軀而已,非棄其民而何?”此兩章,總是見兵不可以不慎之意。蓋天下雖安,忘戰則危,所以古之帝王,常於太平之日,不忘儆戒之心。講武事,除戎器,以備不虞,蓋為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