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餓體膚,苦心誌

在巴黎,如果你腹中乏食,你會有一種強烈的饑餓感——麵包房的櫥窗裏擺著許多好吃的東西,食客們在人行道上的餐桌旁大吃大喝,你眼睛裏看到的是美食,鼻子裏聞到的是美食的香味,這些都會拱動你的饞蟲。你放棄了新聞工作,卻還沒有寫出一篇在美國有人願意買的小說,這時你跟家裏人撒了個謊,說要去赴一個飯局。那麽,你最好還是到盧森堡公園去吧。到了那裏,你從天文台廣場走到沃日拉爾路,途中既看不到美食,也聞不到美食的香味。既然不能飽口福,你可以進盧森堡博物館飽眼福——你肚子裏沒有東西,餓得發暈,這時你會覺得那些名畫線條清晰,畫麵無比美麗。正是在饑腸轆轆的情況下,我才對塞尚有了更深的了解,真正明白了他的那些風景畫是怎麽創作出來的。我禁不住想:他創作時可能也餓著肚子——也許他忘記了吃飯。你睡不著覺、吃不上飯的時候,很可能會產生這種荒誕但很勵誌的想法。後來我覺得塞尚大概也在忍饑挨餓,隻是在方式上有所不同罷了。

出了盧森堡博物館,你可以沿著狹窄的費魯路走到聖敘爾皮斯廣場。那兒沒有餐館,隻有靜悄悄的空地、長椅和樹木,有一座噴泉和獅子塑像,還有一些鴿子(有的大搖大擺在人行道上走動,有的落在主教塑像上)。除此之外,還有一座教堂以及一些商鋪(那些商鋪位於廣場北側,出售宗教用品和牧師穿的法衣)。

離開廣場,如果到河邊去,你沿途勢必會路過水果店、蔬菜賣場、酒館、麵包房和糕餅店。不過,要是精心擇路,向右繞過那座灰白的用石塊建的教堂,到達羅迪昂街,然後向右拐彎走向西爾維亞·比奇的書店,路上就不會遇見多少餐館和食品店了。羅迪昂街上一家餐館都沒有,要一直走到前邊的廣場才能看見三家。

待你抵達羅迪昂街12號[44]時,你的饑餓感便已經得到了控製,而觀察力和思考能力卻得到了提升。你會覺得牆上的那些照片大放異彩,會發現一些以前從沒見過的好書。

“你真太痩了,海明威。”西爾維亞會這樣對我說,“你吃得夠飽嗎?”

“當然能吃飽。”

“午飯你吃了什麽?”

我餓得胃裏直泛酸水,但嘴裏卻敷衍道:“我現在正打算回家吃午飯呢。”

“下午三點才吃午飯?”

“想不到都這麽晚了。”

“那天晚上,艾德裏安娜說想請你和哈德莉吃頓飯。可以把法爾格也請來。你喜歡法爾格,對不對?或者請拉爾博。拉爾博你是喜歡的,這我心裏有底。反正不管請誰吧,隻要你喜歡就行。你能跟哈德莉說一聲嗎?”

“我知道她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那就托你帶口信了。吃飯吃不好,就不要太辛苦了。”

“我不會太辛苦的。”

“那你就回家吃午飯吧,別太晚了。”

“他們會把我的飯留下的。”

“不要吃冷食。午飯應該趁熱吃。”

“有我的郵件嗎?”

“大概沒有吧。不過,還是先叫我看看再說吧。”

她查了查,結果找到了一個郵件,然後高興地抬頭看了看我,打開了一個合著的桌子抽屜。

“這是我出去的時候送來的。”她說。那是一封信,裏麵似乎裝的有錢。“是韋德爾科普寄來的。”她解釋道。

“準是《橫截麵》[45]寄來的稿酬。你見過韋德爾科普嗎?”

“沒有。不過他跟喬治都在這座城市裏,早晚都會見你的。別擔心。他可能是想先把稿酬付給你。”

“那是六百法郎。他說以後還會付更多的。”

“我真高興,多虧你的提醒,我才查了查郵件。謝謝你,親愛的好好先生。”

“真是滑稽,我的稿子隻能賣到德國去,賣給《橫截麵》和《法蘭克福日報》。”

“是嗎?不過,你不必因此而心煩。你可以拿些短篇小說賣給福特呀。”她打趣說。

“一頁稿子三十法郎。就算每三個月在《大西洋彼岸評論》上發表一個短篇吧,一個季度一個五頁長的短篇隻能得一百五十法郎,一年總共才六百法郎。”

“海明威,你可別僅僅計較稿酬。問題的關鍵是你能把稿子寫出來。”

“這我清楚。稿子是可以寫出來的,但沒人買也白搭。自從放棄了新聞工作,就再也沒有掙到過錢。”

“一定能賣出去的。瞧,這不就有一筆稿酬到手了嘛。”

“抱歉,西爾維亞。請原諒我這般發牢騷。”

“這有什麽可原諒的?隨便聊聊,不說這也會說別的嘛。你也知道,當作家,各有各的煩惱,誰沒有滿肚子的苦水?我要你答應我:一是不要為稿酬焦慮,二是一定要吃飽肚子。”

“我答應你。”

“那就回家去吃午飯吧。”

出了門走到羅迪昂街上,我好一頓自責,怪自己不該發那麽多的牢騷。我餓肚子完全是自作自受,是一種愚蠢行為。我完全可以買一個大麵包吃進肚子裏,而不該跳過一頓飯。那烘得焦焦的棕色麵包讓人垂涎欲滴!不過,光吃麵包嘴會發幹,總還得喝點什麽!“你這個牢騷滿腹的家夥!你是一個肮髒的偽聖人、假殉道者!”我對自己說,“你放棄新聞工作,是你自己願意那樣做!你是個守信譽的人,隻要開口,西爾維亞會借錢給你的。借她的錢,你不知借了有多少次了。借錢是沒有問題的,但你得在別的地方妥協讓步。其實,饑餓有益於健康,餓肚子的時候欣賞畫效果更好。話雖如此,吃飯畢竟是一種享受!眼下,該到何處去吃飯呢?”

要去就去利普飯店,在那兒美美吃一頓,喝上幾杯!

利普飯店很快就能走到。路上,每經過一個供吃喝的地方,我的胃跟我的眼睛或鼻子一樣很快就注意到了,給走這段路增添了一份樂趣。利普飯店的啤酒餐廳裏人很少,我在一把靠牆的長椅上坐下來,背後有一麵大鏡子,前麵則是餐桌。侍者問我要不要啤酒,我點了一份高檔啤酒,盛在一個大玻璃杯裏,足足有一公升,又點了一份土豆沙拉。

啤酒冰涼冰涼,口感極好。土豆煎得硬硬的,在鹵汁裏浸泡過,橄欖油的味道鮮爽可口。我在土豆上撒了點兒黑胡椒麵,把麵包在橄欖油裏浸了浸,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後便慢慢地又吃又喝。土豆吃完後,我又要了一份,另外還點了一份熏香腸。這種熏香腸有點像法蘭克福香腸,又粗又大,從中間劈開,塗上特製的芥末醬。

我用麵包蘸著橄欖油和芥末醬,把它們吃了個精光,然後就慢慢喝啤酒,細品慢咽。等到啤酒的涼爽勁開始消失的時候,我便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接著又要了半升,看著侍者為我斟酒。這份酒比剛才的那份好像更涼爽,我一仰脖子就喝了半杯。

若說我的那些稿子,我一點都不擔心,知道那是些好稿子,國內早晚會有人願意出版的。我放棄新聞工作時,就胸有成竹,知道那批短篇小說一定能出版。可是,我寄出的稿子屢屢被退回。令我信心不減的是:愛德華·奧布賴恩[46]把我那篇《我的老頭兒》編入了《最佳短篇小說選》,並且把當年的那一期獻給了我。想到這裏,我啞然失笑,又喝了幾口啤酒。那個短篇從未在雜誌上發表過,他卻破了自己定的規矩,將其收入了《最佳短篇小說選》。我不禁哈哈又笑出了聲,引得侍者瞥了我一眼。更可笑的是:盡管愛德華·奧布賴恩如此看得起我,卻把我的名字拚寫錯了。在這之前,哈德莉有一次將我寫的稿子放進衣箱裏,結果在裏昂車站連箱子被人偷走了。最後隻剩下了兩個短篇,《我的老頭兒》就是其中的一篇。她原來是準備把那些稿子帶到洛桑交給我,給我一個驚喜,這樣我們在山區度假時我就可以對稿子進行潤色。她當初把原稿、打字稿和複寫的副本一股腦兒放進了馬尼拉文件夾裏。這篇稿子之所以能夠幸存下來,完全是因為林肯·斯蒂芬斯[47]曾把它寄給了一個編輯,而那個編輯又將其寄了回來—— 其他稿子失竊時,這一篇則在郵寄途中。幸存的另一篇稿子名為《在密歇根州北部》,是早在斯泰因小姐來我們家做客之前就寫好了,由於她說這篇稿子有傷大雅,我一直沒有謄寫。草稿就一直躺在抽屜的哪個地方睡大覺。

話說那次離開洛桑,我們又去了一趟意大利。在意大利,我把那篇描寫賽馬的《我的老頭兒》拿給奧布賴恩看。他溫文爾雅,樣子有點靦腆,眼睛呈淡藍色,頭發直直的,很難看,發型是他自己修剪的。當時他住在拉帕洛[48]旁邊一座山上的修道院裏寫稿子。我那時的處境很糟,有點江郎才盡的感覺,竟然愚蠢地把那個短篇拿給他看——這簡直就像是出示一艘出事輪船所殘留下的羅經櫃(那艘船由於某種令人無法置信的原因而下沉),或者出示一隻穿著靴子的殘廢了的腳(你開玩笑地說這隻腳是在一次飛機失事時致殘的)。他讀那個短篇時,看得出他遠比我傷心[49]。除了麵臨死亡或者經受無法承受的痛苦,我還沒見過有誰比他更傷心的—— 這不包括哈德莉那次把稿子弄丟後向我訴苦的時候。哈德莉起初不停地抹眼淚,哭了又哭,就是無法說出口。我告訴她,哪怕是天塌地陷也不當緊,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都不必擔心,總會找到補救辦法的。最後,她終於把事情說了出來。我聽後覺得她不可能把複寫的副本也一起帶來弄丟了,於是便花錢雇人幫我采訪(我當時從事新聞工作,薪酬豐厚),自己急忙乘列車回巴黎去,結果發現哈德莉說的是實情。那天晚上回到家中,證實了哈德莉的話,我簡直傷心欲絕——當時的情況我至今仍記憶猶新。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往事不堪回首。琴科曾教導我:死傷由命,不要老說來說去的。那次,我拿這話安慰奧布賴恩,讓他別太難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早期作品遺失,也許對我還是件好事呢。反正我對奧布賴恩說的都是些勝敗乃兵家常事之類的話。我說我還會寫出新的短篇故事的。如此說,也隻是不想讓他太難過罷了。但我心裏清楚:我一定會這麽做的。

在利普飯店吃飯時,我浮想聯翩,回憶著自己在早期作品遺失後究竟在何時又開始振作起來,寫出了一篇新的故事。那是在科爾蒂納丹佩佐[50]—— 當時,我中斷了春季的滑雪,被派往德國的萊茵蘭和魯爾區釆訪,之後又返回科爾蒂納丹佩佐與哈德莉會合。那是一個極簡單的短篇,叫作《禁捕季節》,原來有主人公(一個老人)上吊自殺的結尾,卻被我一筆刪掉了。這種大刀闊斧的刪減是我的新理論—— 能簡化就簡化,如此能加強小說的感染力,令讀者有更深的感受,品味到弦外之音。

我覺得自己就是這麽做的,結果叫人有點看不懂。對這一點不會有多大疑問的。這樣的作品自然沒有人願意看。不過,人們終究會理解的,這跟欣賞繪畫一樣—— 先是不懂,最後理解。這需要時間和耐心!

話說餓肚子,你得減少食量,有必要好好控製自己,這樣就不會過多思考飲食方麵的事情了。饑餓是良好的鍛煉,會讓你獲益匪淺。在這方麵,眾生還尚不理解,而我已勝他們一籌了。我敢肯定自己已遠遠領先於他們——我連一日三餐都吃不起。即便他們能趕上來,也不是壞事。

我躊躇滿誌,覺得必須寫一部長篇小說才甘心。但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曾經嚐試著寫過一些段落,想以此作為長篇小說的組成部分,卻感到千難萬難。寫長篇勢在必行,這就跟你要參加長跑比賽一樣,得進行長跑訓練。

其實,我是寫過一部長篇的,草稿被妻子放進衣箱,在裏昂車站失竊了。我仍具有少年時期的那種抒情能力—— 一種像青春一樣容易消逝而不可靠的能力。草稿的遺失未必不是件好事,但必須重打鑼鼓另開張,再寫出一部長篇來!不過,此事得從長計議,必要時再動筆。狗屁從長計議!要吃飯就得立刻動手寫,非寫不行!現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已經沒有了退路。那就積累素材吧。與此同時,先利用自己最熟悉的素材寫一個比較長的短篇,以解燃眉之急。

想著想著,我已付了賬走出了利普飯店,向右拐彎跨過雷恩街(走這條路是為了躲開雙叟咖啡館[51],不到那兒喝咖啡),然後抄近道走波拿巴路回家。

此時,我仍在苦苦思索:究竟有哪些自己熟悉的素材還沒有寫過?究竟有哪些素材是自己真正了解和最關心的呢?對於這些,我無法做出決斷。我所能決斷的是應該走哪條路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一個自己能寫作的地方。於是,我沿著波拿巴路走到古伊尼莫路,再從那兒到阿薩斯路,最後抵達聖母院大街,步入丁香園咖啡館。

我在一個角落裏坐下揮筆疾書,午後的陽光越過我的肩頭照進來。侍者送來一杯奶沫咖啡,稍涼後我喝了半杯,隨即將杯子放下繼續寫作。甚至在停下筆時,我心裏仍念念難忘那條大河[52],仿佛看見鮭魚在水潭裏遊動,水流靜靜拍打著阻住其去路的木樁橋墩。這篇故事講的是一個戰士從戰場還鄉後的生活,對戰爭卻隻字未提。

次日早晨,我還要寫那條大河,必須把大河那兒的情景,把附近的風光以及那兒發生的事情一一展現出來。我要從從容容地寫,每天都寫,其他的事情可以放在一邊。現在口袋裏有了德國寄來的稿酬,生活不成問題。這筆錢用完,還會有別的錢進賬。

目前要做的是保持身體健康和頭腦清醒,次日早晨重新投入工作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