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項副業的終結

那一年以及後來的那幾年,清晨完成了手頭的寫作,我和妻子曾多次去看賽馬。哈德莉樂在其中,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對此情有獨鍾。不過,我們更熱衷於爬高山,登上位於森林上方的高原草地,更喜歡晚上回到度假小屋享受溫馨的生活,更願意跟我們的摯友琴科一起翻過高山隘口進入另一個國家。再說,那也不是真正的賽馬,而是一種賭博,隻是冠以賽馬的名稱而已。

賽馬絕不會在人與人之間製造矛盾—— 唯有人才能做到這一點。有很長一段時間,它跟我們建立了緊密的聯係,如同一位要求很高的朋友(這樣看,是很寬宏大量的)。我待人一貫愛憎分明,之所以能夠容忍這個極其虛偽、道貌岸然、刺激性大、心懷叵測、貪得無厭的朋友,是因為有利可圖。可是,要想贏錢,就得花時間全力以赴,而我卻沒有那麽多的時間。不過,我把賭賽馬作為題材進行寫作,聊以**。隻可惜我寫的這方麵的東西均已遺失,隻有一篇是因為在郵寄過程之中才僥幸存留了下來。

此時的我更多的是獨自一人去看賽馬,全身心地投入,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在賽馬季,隻要有可能我就雙向出擊,到歐特伊賽馬場和昂吉安賽馬場賭個痛快。如欲克服一切困難,明智地參賭,就得把所有的時間都搭上,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穩操勝券。所謂的運籌帷幄僅是紙上談兵而已,買一份賽馬報便可以盡得其妙。

要賭好賽馬,你得先到歐特伊賽馬場,坐到看台上觀看一場障礙賽,還得快速跑到一個位置高的地方看每匹馬跳欄的情況,看哪匹馬原該取勝卻功虧一簣,尋找出原因,看它跳欄時在哪些地方有失誤之處。如果你在一匹馬身上押了賭注,就得細心觀察它的一切情況,觀察賠率的上下浮動,觀察它的表現,最終一定要搞清馴馬師何時讓它上場一試身手。它上場,很可能會被擊敗,你得知道它的勝算有多少。這是一件苦差事,但你會樂在其中。每天到歐特伊賽馬場觀看那些駿馬在跑道上你追我趕,那可是地地道道的比賽,會叫你感到開心。你終將對那片場地了如指掌,就像熟悉一位老朋友一樣。你終將認識許許多多的人(騎師、馴馬師、馬主人),熟悉許許多多的馬,掌握許許多多的知識。

原則上,我隻有在了解了一匹馬之後,才肯在它身上下注。有時一匹馬上場,沒有人相信它會贏,唯獨馴馬師和騎師對它抱有信心,我把賭注押在它身上,結果連戰連捷。最後,我金盆洗手,不再賭賽馬了,原因是它太費時間,太耗精力,我對昂吉安賽馬場的內幕以及比賽時的秘密了解得太多了。

不再賭賽馬固然叫人高興,但也使我感到空虛。我情知無論做好事還是壞事,一旦中途停止,就一定會感到空虛。如果你停止做一件壞事,空虛感將逐漸自動消失。如果你停止做一件好事,那你得找一件更好的事去做,空虛感才會消失。我把賭賽馬的本錢放回到總的積蓄中去,頓時如釋重負,感到輕鬆愉快。

金盆洗手的那天,我溜達到了河對岸,走到意大利人林蔭大道的意大利人路,來到設在那條路轉彎處的抵押信托公司的旅遊服務台前,結果碰到了我的朋友邁克·沃德。當時我正要把賭賽馬的本錢存進這家公司,但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雖然也想過將錢存進銀行,然而卻沒有那樣做。

“想一起去吃頓飯嗎?”我問邁克。

“當然想,夥計。沒一點問題。你這是怎麽啦?不去賭賽馬啦?”

“不去啦。”

我們走到盧瓦廣場的一家普通餐館進餐,那兒的飯菜十分可口,還有美酒佳釀佐飯。廣場對麵就是國家圖書館。

“你去賽馬場的次數不多呀,邁克。”我說。

“是的。好長時間都沒去過了。”

“那你為什麽不去呀?”

“我也說不清。”邁克說,“哦,不,其中的原因我是很清楚的。賭賽馬純粹是花錢買刺激,劃不來!”

“你再也不到賽馬場去了嗎?”

“遇到大型比賽,參賽的是良種駿馬,還是要去看看的。”

我們一邊神聊,一邊在餐館自製的可口麵包上抹魚醬,一邊喝著白葡萄酒。

“你曾經一度對賽馬很著迷,是不是,邁克?”

“哦,是的。”

“你覺得有什麽比賽比賽馬更值得看呢?”

“自行車賽更值得看。”

“真的嗎?”

“看自行車賽不用花錢押賭注。你看了就知道了。”

“賭賽馬太耗時間。”

“耗的時間太多,把你所有的時間都占去了。還有,我不喜歡那兒的人。”

“我過去對賽馬十分感興趣。”

“的確如此。現在情況好了吧?”

“現在都好了。”

“隻要放棄了就好。”邁克說。

“我已經不再去了。”

“這樣做很不容易喲。喂,夥計,哪天咱們去看自行車比賽。”

這是一種新生事物,一種精彩的賽事,我還知之甚少。如果現在不開始接觸,以後早晚也會接觸的。當我們在巴黎舊有的生活方式被打破後,這種新生事物將會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隻是滿足於現狀—— 蝸居在巴黎的家中,遠離賽馬場,專心過自己的日子和寫作,欣賞欣賞自己熟悉的畫作,兩耳不聞窗外事,不願再靠賭博掙錢,哪怕是冠以再好聽的名稱。至於自行車賽,我已經寫過多個短篇;但若論描繪車賽那驚心動魄的實況(或室內賽,或室外賽,或公路賽),我還沒有寫過一篇。我要寫一篇賽車場感懷,寫那兒彌漫著煙霧的午後陽光,寫那兒高度傾斜的木質車道,寫賽手衝過時,車輪在木質車道上飛馳而發出的呼呼聲,寫賽手在爬坡和下衝時所采取的措施和策略,寫賽手緊貼車身,二者密不可分。我要寫中距離車賽的神奇魅力,寫摩托車的轟鳴聲,寫坐在摩托車後拖鬥裏的陪騎員—— 那些陪騎員頭戴沉重的防撞頭盔,穿著笨重的皮夾克,身軀後傾,為跟隨在他們後麵的賽手擋住迎麵襲來的氣流,而那些賽車人戴著比較輕巧的防撞頭盔,身子低低地伏在車把上,兩腳蹬著巨大的鏈輪,那些小前輪幾乎能碰到那輛為他們擋住氣流的摩托車後麵的拖鬥。我要寫那無比激動人心的賽手之間的較量—— 摩托車噗噗噗作響,幾個賽手胳膊肘挨胳膊肘,車輪挨著車輪,一會兒爬高,一會兒下衝,閃電般騎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定會有人掉隊,這時,原先被遮擋住的氣流便會向他撲來。

車賽形形色色,種類繁多。有激烈抗爭的短程賽,或稱二人對抗賽—— 兩個賽手會在比賽中穩中求進,有意暫時讓對手領先,不慌不忙地騎了一圈又一圈,最後猛地衝刺,以驚人的速度一舉奪魁。有全程兩小時的團體計時賽;有分階段的激烈的係列短程賽(這種比賽一賽就是一下午);有單人計時賽,賽手按計時表完成一小時的比賽,純粹比的是速度;有百公裏長途賽,異常危險,但場麵壯觀(這種比賽在布法羅體育場的圓形賽車場那五百米長的朝裏傾斜的木質賽車道上進行);有在蒙魯日露天體育場舉辦的對抗賽(自行車跟在摩托車後進行比賽)——這種比賽的冠軍是偉大的比利時人利納爾特,人稱“蘇族人”(他的臉部側麵看上去像蘇族印第安人),快到終點時他會低頭用橡皮管喝幾口櫻桃白蘭地(那白蘭地盛放在他的賽車服懷裏的一個熱水瓶裏),然後加速,快得像閃電;還有法蘭西全國錦標賽(比賽時自行車跟在摩托車後麵),在歐特伊附近王子公園的那條六百六十米長的水泥跑道上進行——那條跑道的路況極其惡劣,我們親眼看見著名的賽車手加耐從車上栽了下來,戴著防護頭盔的腦殼啪的一聲被摔裂了,就像你在野餐時剝雞蛋殼把雞蛋在石頭上磕了一下所發出的那種聲音。我一定要寫那曆時六天的車賽所展現的奇異景觀,寫山間越野賽那扣人心弦的場麵。隻有用法語寫才能將這樣的小說寫好(所有的有關術語都是法語的),所以我寫作時步履維艱。邁克說得對:看自行車賽不用花錢押賭注。但那隻是我們在巴黎生活的一個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