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福特·馬多克斯·福特和魔鬼的門徒

當我們住在聖母院大街113號靠近鋸木廠的那幢公寓時,離我們最近的好咖啡館是丁香園咖啡館,也是巴黎最好的咖啡館之一。冬天這兒暖洋洋的,春秋季則可以坐在外邊喝咖啡——在人行道的樹蔭下擺幾張桌子(桌子是清一色的方桌,沿林蔭大道一字排開,頭頂是碩大的遮陽傘),旁邊就是內伊元帥的雕像,真是別具一番情調。這家咖啡館有兩個侍者和我們成了好朋友。圓亭咖啡館和勞特爾多咖啡館[53]的顧客是絕對不會來這種地方的,因為來這兒不會有人認識他們,也不會有人關注他們。那年頭,人們對位於蒙帕納斯林蔭大道和拉斯帕伊林蔭大道交接處的那兩家咖啡館趨之若鶩,都想在那兒露露麵,在某種程度上是想讓專欄記者報道他們,以一日的顯赫博得萬古美名。

丁香園咖啡館曾經一度是詩人們定期聚會的場所,而最後一位露麵的巨匠詩人是保羅·福爾[54](可惜他的作品我從未拜讀過)。而現在,我唯一能見到的詩人隻有布萊斯·桑德拉爾[55]了,臉上傷痕累累,像是拳擊場上留下的,一隻空袖子挽起用別針別著,抽煙時用那隻剩下的完好的手卷煙絲。在沒有喝高的情況下,他可以成為你很好的夥伴。一喝高,他就信口雌黃、謊話連篇,即便如此也比許多不撒謊的人風趣。到丁香園來的詩人隻有他一個了,我卻在這兒僅見過他一次。如今,來丁香園的多為老者,留著大胡子,穿著褪了色的衣服,或帶妻子,或帶情婦,有的在衣服的翻領上佩有榮譽軍團的細條紅綬帶。我們懷著良好的願望將他們視為科學家或學者—— 他們會要一杯開胃酒坐在那兒消磨時光,幾乎跟那些衣著比較寒酸、胸前掛著法蘭西科學院的榮譽紫色綬帶、帶了妻子或情婦來喝牛奶咖啡的人坐的時間一樣長(我們覺得他們掛綬帶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是院士,而可能是大學裏的教授或講師)。

由於這些人的到來,丁香園咖啡館成了一個充滿溫馨情調的地方,因為他們相互關心,隻對美酒、咖啡和自製飲料感興趣,隻對那些夾在報架上的報紙感興趣,無人想出風頭吸引別人的眼球。

丁香園咖啡館另外還有一些別的顧客,他們有的上衣翻領上佩著軍功十字章,有的則佩戴黃綠兩色的獎章。這些顧客是傷殘軍人,有的缺胳膊少腿,生活中需要克服由此而帶來的不便;有的失去了眼睛,換上了假眼;有的臉部受傷,做了整容手術——大換臉後,他們的麵部總會留下紅紅的、發亮的痕跡,就像滑雪板在雪地上壓出的印跡。我留心觀察著這個人群,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觀察他們假眼的質量以及臉部手術的效果。對他們,我們深懷敬意,甚於對那些學者或教授的尊敬—— 學者或教授可能也有過衝鋒陷陣的經曆,但他們畢竟沒有致殘。

那年頭,我們對沒有打過仗的人一概缺乏好感,但對打過仗的並不一定人人都有好感。對桑德拉爾我們就頗不以為然,覺得他雖然失去了一條胳膊,也不該那般炫耀。這天下午,他來丁香園來得早,那些常客尚未露麵,這叫我感到高興。

黃昏時分,我坐在丁香園外麵的一張桌子旁,觀察著樹木和房屋上光影的變化,觀察著遠處幾匹馬在林蔭大道上慢慢行走。就在這時,我身後右側咖啡館的門開了,一個人出了咖啡館,來到了我跟前。

“嗬,你在這裏坐著呢。”他打招呼說。

來者是福特·馬多克斯·福特(他當時用的是這個名字),喘著粗氣,嘴上的八字胡又濃又密,染了顏色,身子挺得筆直,像一個能走動的、包裝得很好的倒置的大酒桶。

“我能坐在這兒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坐了下來,眼球是淡藍色的,眼皮和眉毛淡而無色,目光投向遠處的林蔭大道。

“我這一輩子不知用了多少年致力於一件事——宰豬殺羊也應該講人道。”

“這話聽你說過。”我說。

“我想我沒對你說過。”

“你百分之百說過。”

“這就非常怪啦。我絕對沒告訴過任何人。”

“喝一杯好嗎?”

侍者正站在跟前,於是福特對他說自己要一杯香百麗黑醋栗酒。那位侍者瘦高瘦高,頭頂已禿,用旁邊的頭發虛掩在上麵,留一簇濃密的老式龍騎兵胡子。他聽後,又重複了一遍福特要的酒。

“不要香百麗酒了。還是來一杯兌水的白蘭地吧。”福特說。

和福特在一起,我總不願正眼看他。要是在密閉的房間裏,我會屏住呼吸,怕聞他的氣息。不過,此時我們是在室外,人行道上的落葉是被風從我這邊吹向他那邊的。於是我就直視了他一眼,結果馬上就後悔了,便將目光移向了林蔭大道那邊。光影又發生了變化,而我卻未能看到那一幕。我懷疑由於他的到來,連酒的味道都變糟了,於是便嚐了一口,發現酒味仍香醇如初。

“你好像心情不好。”他說。

“哪裏的話。”

“是的,的確如此。你應該多出來散散心。我來是想邀請你參加一個小型晚會,地點在勒穆瓦納主教街的小風笛歌舞廳,離康特斯卡普廣場不遠。”

“你這次來巴黎之前我就住在那兒,住了有兩年。”

“這就怪了。你敢肯定嗎?”

“敢肯定,”我說,“沒一點錯。歌舞廳的老板還兼開出租。我到機場,他就送我去。出發之前,我們會摸黑到歌舞廳的吧台去,在那兒喝上一杯白葡萄酒,然後再走。”

“我可從來不喜歡乘飛機。”福特說,“你和你妻子準備好星期六晚上去小風笛歌舞廳吧。我給你畫一張地圖,這樣你就能找到了。那地方是我路過時偶然發現的。”

“那家歌舞廳就在勒穆瓦納主教街74號的樓下,”我說,“我當時住在三樓。”

“歌舞廳沒有門牌,”福特說,“不過,你能找到康特斯卡普廣場,就能找到它。”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侍者送來了福特要的酒,可是福特卻對他說:“我要的不是白蘭地加蘇打水,而是香百麗黑醋栗酒。”他說話的語氣不惱不怒,但很嚴厲。

“沒關係,讓,”我對侍者說,“這杯酒我要了。先生現在點什麽你就給他送什麽來吧。”

“不是現在點的,而是剛才點的。”福特糾正道。

這時,有個麵色頗為憔悴的男子披著鬥篷從人行道上走過去,身旁是一個高個子女人。他朝我們這兒瞥了一眼,然後轉過眼去,沿著林蔭大道走遠了。

“我對他視而不見,你看到了吧?”福特說,“我對他視而不見,你看到了吧?”

“沒注意。你在說誰呀?”

“我在說貝洛克[56]。”福特說,“對於他,我視而不見!”

“我沒注意到。”我說,“你為什麽要那樣做呢?”

“有一千條一萬條的理由。”福特說,“這算給了他個下馬威。”

他沾沾自喜,有點飄然若仙。我從未見過貝洛克,也不認為他剛才看到了我們—— 他剛才經過時好像在想心事,瞥我們那一眼幾乎是無意識的。福特對他如此無禮,這叫我覺得不舒服。我是一個在事業上剛起步的年輕人,對前輩有著崇高的敬意。如今這讓人無法理解,那年頭卻是司空見慣的現象。

我當時心想:如果貝洛克在我們桌前留住腳步,那該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那樣我就可以結識他了。這一下午算是叫福特給毀了,貝洛克如果停下來,情況也許會好些。

“你為什麽要喝白蘭地呢?”福特問我,“難道你不知道染上白蘭地的酒癮對一個年輕作家是致命的嗎?”

“這種酒我是不常喝的。”我支吾道。此時的我正在努力回憶埃茲拉·龐德對我說過的話—— 他叮嚀我萬不可對福特說出格的話,讓我記住:福特隻有在十分疲倦的時候才撒謊;福特是一個真正的優秀作家,隻是禍起蕭牆,使他備受磨難。龐德的叮嚀言猶在耳,可是現在福特就在我眼皮底下,離我咫尺之遙,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言行令人作嘔,這就叫我受不了了。不過,我仍竭力克製著自己。

“請問:一個人為什麽要對他人視而不見呢?”我問道。這之前,我以為隻有在奧維達[57]的小說裏才有這樣的情節。其實,奧維達的小說我連一本都沒有看過。即使在瑞士的一個滑雪勝地,當潮濕的南風刮起,讀物已經看完,隻剩下一些戰前的泰赫尼茨版[58]的書籍時,我也沒看她的書。但根據第六感覺,我斷定她小說裏的主人公彼此視而不見,互相不理睬。

“一個有教養的人遇見無賴,一般都會視而不見。”福特解釋說。

我咕咚喝了一口白蘭地,問道:“遇見一個粗漢,他也會這樣嗎?”

“一個有教養的人是不可能跟粗漢打交道的。”

“如此看,你隻對和自己地位平等的熟人視而不見嘍?”我追問道。

“這是自然的。”

“一個有教養的人怎麽會結識一個無賴呢?”

“你也許不知道他是個無賴,或者說他後來變成了無賴。”

“什麽樣的人才是無賴呢?”我問道,“是不是人見人恨,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那種人?”

“那倒不一定。”福特說。

“埃茲拉是個有教養的人嗎?”我問。

“當然不是,”福特說,“因為他是個美國人嘛。”

“難道美國人成不了有教養的人?”

“也許約翰·奎恩算得上是個有教養的人,”福特解釋說,“他是你們的一個大使。”

“麥倫·特·赫裏克[59]是不是?”

“大概是吧。”

“亨利·詹姆斯是個有教養的人嗎?”

“差不多吧。”

“你是個有教養的人嗎?”

“當然是嘍。我持有英王陛下的委任狀[60]。”

“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喲。”我說,“你看我是不是個有教養的人?”

“絕對不是。”福特說。

“那你為什麽跟我在一起喝酒?”

“我跟你一起喝酒是因為你是一個有前途的青年作家。事實上,我把你看作一個同行。”

“承蒙你看得起。”我說。

“在意大利,你也許會被視為一個有教養的人。”福特寬宏大度地說。

“在這裏,總不能將我看作無賴吧?”

“當然不會的,親愛的老弟。誰說過這樣的話?”

“我以後也許會變成一個無賴的,”我沮喪地說,“因為我喝白蘭地,什麽酒都喝。特羅洛普[61]小說裏的哈裏·霍特斯珀勳爵就是這樣給毀掉的。請問,特羅洛普是個有教養的人嗎?”

“當然不是。”

“你敢肯定嗎?”

“別人對他可能有兩種看法,而我的看法隻有一種。”

“菲爾丁[62]是嗎?他可是當過法官的。”

“技術上說或許是吧。”

“馬洛[63]呢?”

“當然不是。”

“約翰·鄧恩[64]呢?”

“他是一個教士,而非有教養的人。”

“你的話太有意思了。”我說。

“很高興你能感興趣。”福特說,“最後陪你喝一杯兌水的白蘭地,然後我就走了。”

福特離開後,天已經黑了。我走到書報亭去買了一份《巴黎賽事概況》,那是午後出版的賽馬報的最後一版,報道歐特伊賽馬場的比賽結果以及關於次日在昂吉安比賽的預告。侍者埃米爾已經接替了讓的班,此刻來到我的桌子跟前,想了解歐特伊最後一場賽馬的結果。這時,我的一位密友(此人很少來丁香園咖啡館)走了過來,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正當他向埃米爾點酒水時,那個麵色憔悴、披著鬥篷的男子跟那位高個子女人沿著人行道從我們跟前走了過去。男子朝我們掃了一眼,然後就把目光移開了。

“那是希拉裏·貝洛克。”我對密友說,“福特今天下午就坐在這裏,給了他個‘視而不見’。”

“別犯傻了,”我的密友說,“那是阿萊斯特·克勞利[65],一個會施妖術魔法的人。他堪稱是世間最邪惡的人。”

“噢,對不起。”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