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個十分奇怪的結局

我與格特魯德·斯泰因最後分了手,說起來分手的方式十分奇怪。我們曾是親密無間的朋友,我為她做過許多實事,例如:我曾為她的那本厚書奔忙,使其先在福特的刊物上連載;用打字機幫她把原稿打出來,並審讀校樣。我們的友誼在一點點加深,關係好得不得了。男人跟顯貴女**朋友,不管以後是好是壞,都會一時感到心情愉快,但歸根結底是不會有光明前景的。和雄心勃勃的女作家交往,其前途一般會更為黯淡。

有一次,我對斯泰因小姐說:由於不知道她是否會在家,我好一陣子沒到弗勒呂斯街27號去了。她則說:“海明威,我的家就是你的家,難道你不明白嗎?我可是真心實意的。你什麽時候來都歡迎。女仆會招待你的。你隨意一些就是了,等我回來。”她當時說了女仆的名字,隻是被我忘了。

對於這個特權,我並沒有濫用,不過有時路過倒是會進去坐坐,喝上一杯女仆端來的茶,欣賞欣賞那裏的畫。如果等不來斯泰因小姐,我會向女仆道謝,留下口信離去。一天,斯泰因小姐和她的一個伴侶準備驅車到南方去,要我上午去為她們送行。她請我們到她家去做客(當時我和哈德莉住在旅館裏),而我們另有計劃,想到別的地方去。自然,這個計劃沒有對斯泰因小姐說。遇到這種情況,你得找借口來個金蟬脫殼。對這種尋找托詞的事情,我還是略知一二的。這是身在江湖迫不得已呀!很久以後,畢加索[85]告訴我:凡是有錢的人家請他去,他總是會滿口答應,讓對方高興高興,之後找借口說有事無法赴約。不過,這跟斯泰因小姐無關,他說的是其他人。

我去斯泰因小姐家的那天是個明媚的春日。我從天文台廣場穿過那小巧的盧森堡公園,隻見公園裏七葉樹上鮮花爭芳鬥豔,許多小孩在礫石小道上玩耍,他們的保姆坐在長椅上在一旁觀望,樹上能看得見一些木鴿,還有一些木鴿看不見,卻能聽見它們咕咕咕的叫聲。

女仆沒等我按門鈴就把門打開了,讓我進屋稍候,說斯泰因小姐馬上就下樓來。此時還不到晌午,女仆卻給我斟了一杯白蘭地,放在我手裏,快活地眨了眨眼。這無色的烈酒在我的舌頭上滑過,感覺極佳。正當美酒的餘香在口裏未散的時候,我聽見有個人在跟斯泰因小姐說話——不論在什麽地方,也不論在什麽時候,從未聽到過有人那樣跟別人說話。

接下來聽到的就是斯泰因小姐低三下四的哀求聲:“別這樣,小貓咪。求你別這樣,求求你了。請別這樣,你讓我幹什麽都行,小貓咪。求你別這樣,求求你了,小貓咪。”

我咕嘟一聲喝幹了酒,把杯子放下,轉身便往門外走去。女仆衝我擺擺手,低聲說:“別走。她馬上就要下來了。”

“我得走了。”我說,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再聽樓上那兩人的說話聲。就在我往外走時,那聲音仍在我的耳邊回響—— 要想不聽,隻有一走了之。那兩人,一個說話難以入耳,另一個說的話更是叫人無法再聽下去。

到了院子裏,我對女仆說:“請你告訴她,就說我在院子裏碰見了你。由於一位朋友生病,我得去看望,就不能進屋等她了。替我祝她們一路順風。我會寫信給她的。”

“就這麽說定了,先生。很遺憾,你不能久等。”

“是啊,”我說,“的確很遺憾。”

對我而言,我們的友誼就是以這麽一種傻裏傻氣的方式壽終正寢了。不過,這之後我仍為她幹一些小差事,必要時露一下麵,把她想見的人引到她那兒去—— 那些男性朋友一般都不長久,一旦有新朋友登門,他們就會被打發走。非但新人源源不斷,一些毫無價值的新畫也掛在了她的工作室,和那些名畫掛在一起,看了著實叫人感到悲哀—— 不過,這對我已無所謂了,掛不掛對我來說已無關緊要了。凡是和她親近的人,她幾乎全都吵過嘴——這裏麵隻除了胡安·格裏斯[86],由於此人已死,她無法再跟人家拌嘴了。胡安·格裏斯也許不會計較這種小事,因為他並非一個斤斤計較的人,這從他的畫作中可以看得出來。

末了,她甚至和新交的朋友也紅臉,但我們誰也不再往心裏去了。她變得就像一個頤指氣使的羅馬皇帝——如果你喜歡讓你的朋友像個羅馬皇帝,這樣的狀況倒是挺好的。不過,根據畢加索給她畫的像,我記得她看上去像個來自弗留利地區[87]的普通女人。

到了最後,她雖然基本和每個人都拌過嘴,但大家不計前嫌,會跟她重歸於好,因為誰都不願顯得錙銖必較或睚眥必報。我也是這樣做的。但無論是在感情上還是在理智上,我都不能再成為她肝膽相照的朋友了。你一旦在理智上不願再交友,那可是再糟糕不過的事情了。而實際情況比這還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