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上善若水與草木皆兵
李鳳章返身回來,手裏多了一個大卷筒,幾下解開,原來是一把輿圖,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有贛皖蘇浙四省圖,還有四省府州縣分圖,山川丘原,溪河湖泊,城鎮村寨,道路阡陌,細細標注在上麵,毫不含糊。這正是李鴻章夢寐以求的好東西。老五確是有心人,要他留意各處輿圖,他就真弄了一大把回來。
此後李鴻章天天躲在棣華書屋裏,認真解讀琢磨輿圖內容,以致廢寢忘食地步。還拿出以前收集到的各類輿圖,相互比對,甄別考究。最詳盡的還是府州縣分圖,連小村小寨,小溪小橋,小山小嶺,都標記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打仗有條件,離不開充足的兵力和源源不斷的給養,可麵對具體戰鬥,還得在細節上麵下功夫,細節又取決於對地形地貌的了解和熟悉。回想這幾年打過大小數十仗,若手頭有此類詳盡的分圖,細節處理得當,也不至於勝少敗多,到處受挫,弄得喪家犬似的,惶惶不可終日。
更難得的是安徽與江蘇兩省府縣分圖比較齊全,若能拚接到一起,必是較為完整的省圖。隻可惜沒有足夠大的紙張,將這樣的省圖製作出來。
這日李鳳章走進棣華書屋,見輿圖攤滿一地,說:“二哥幹啥呢?”李鴻章指著地上說:“老五看清楚咯,這是什麽?”李鳳章低頭瞧瞧,說:“真有意思,將各縣小圖拚接攏來,就成為完整的安徽全圖。料世上還沒如此詳盡的省圖。”李鴻章說:“如果製出此等省圖,豈不大有用場?”李鳳章笑道:“這好辦,用米漿粘貼起來就是。”
“用米漿粘貼也未嚐不可,隻是不好收藏攜帶。”李鴻章說,“縣圖已很詳細,偏省圖及我原收集的輿圖上某些內容,縣圖裏又找不到。如安徽省圖上查得到磨店後麵丘崗名,合肥小圖竟漏掉沒注,怪也不怪?”李鳳章道:“二哥是說,大圖沒小圖細致,同時小圖也有遺漏,如果取大圖與小圖之優長,製成內容齊全的省圖,就比較完善了?”李鴻章說:“知我者,五弟也。可是誰製得出這樣的省圖呢?就是製得出,沒有大幅紙張,也枉然呀。”
李鳳章撓撓耳腮,說:“還別說,鳳章倒是見過一種包裝用的黃皮紙,足有兩張書桌大,用來製作這種省圖,再妥不過。”李鴻章驚喜道:“在哪兒見過,可否給我弄幾張?”李鳳章說:“大哥放心,年後我就有趟生意要跑,弄幾張回來就是。”
也就李鳳章有辦法,散年後外出跑上一趟生意,果真帶回好幾張少見的大幅黃皮紙。紙質還不錯,軟軟的,便於卷藏攜帶。李鴻章喜不自信,將黃皮紙攤到桌上,拿支細管小筆,借鑒已有各種輿圖,開始描畫起皖省分府圖來。卻沒想到,這是個精細活,自己根本做不了,描完半張黃皮紙,竟像鬼畫弧似的,惹得兄弟們笑掉大牙。
李鴻章隻好擱筆,不再糟蹋黃皮紙。李鶴章出主意道:“去年布置廬州城防時,在一條偏巷發現一家裝裱店,裏麵掛有幾幅貓畫,須眉縷析,纖毫畢現,好不逼真。咱進趟城,把黃皮紙交給店主,保證能做出滿意的四省分府圖。”
“那就請三弟幫個忙。”李鴻章甚喜,讓李鶴章帶上黃皮紙和大小輿圖,還有一大包銀子,去了廬州。見銀子分量足夠,裝裱店老板推掉其他生意,帶著幾位徒弟,花去整整一個月時間,將四省分府圖繪製出來。一式兩份,該繪的都已繪上,令人滿意。
其時湘軍收複江西九江,水陸齊發,大舉東進。太平軍知道一時沒法突破南北大營,派出主力,向皖省集結,先後打下來安、滁州、鳳陽、懷遠,準備往西開拔,與湘軍較量一番。眼看皖省在劫難逃,李鴻章憂心忡忡,幾經猶豫,還是帶上輿圖,打馬出村,望廬州馳去,準備拜見福濟,獻圖助其抵禦太平軍。
誰知撫衙出奇地安靜,根本感覺不出大敵來臨的緊張氣氛。走進簽押房,隻見福濟枯坐桌旁,半天沒認出便服於身的李鴻章,直到他開口叫聲福老師,才猛然反應過來,訥訥道:“原來是少荃,你怎麽進城來啦?”
“許久沒見福老師,特來看看。”李鴻章掏出自製皖省分府圖,攤到桌上。福濟瞧兩眼,歎息道:“可惜俺已用不上它。”李鴻章吃驚道:“用不上它,這是為何?”福濟悻悻道:“明天咱就離開撫衙,離開廬州和安徽,回京接受皇上處置。”
李鴻章這才發現,福濟腦袋上的頭品頂戴已然不見,身上也不是巡撫官服,像自己一樣穿著普通服飾。沒等李鴻章發問,福濟又道:“少荃回家續製後,安徽局勢一天天惡化,尤其近兩月以來,滁州等地又陷賊手,皇上惱羞成怒,下詔斥臣日久無功,褫去官銜和頭品頂戴。老夫征戰安徽多年,勉力支撐危局,沒有功勞有苦勞,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場。”
本想會過福濟,交出分府圖,就回磨店,這下見福濟去職遭貶,萬念俱灰,李鴻章相反不好立即走開,留下繼續陪他說話。福濟又道:“詔書下達後,撫衙就門前冷落,鬼都不再現身。連我一手提拔的滿漢官員也躲得不知去向,仿佛我身上長著麻風,會傳染給他們。不意少荃專程跑來看望,真讓老夫感激涕零。”話沒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李鴻章安慰幾句,道:“福老師卸任,誰來接替?”福濟說:“翁同書。”
翁同書原在江北大營統帥德興阿手下幫辦軍務,月前才以候補侍郎分領數營清兵,進駐安徽。李鴻章道:“翁同書受命候補侍郎沒幾天,便實授巡撫要職,長進蠻快嘛。”福濟道:“這不奇怪,誰叫他生在翁心存家?翁心存乃堂堂帝師,先後出任過工部和兵部尚書,現又以協辦大學士管理戶部,手眼通天,在皇上耳邊念念經,給兒子弄個巡撫啥的,皇上能不買他麵子?老夫甚至懷疑翁同書胞弟翁同龢鹹豐六年點狀元,隻怕也與翁父不無關係。”
說起翁心存,李鴻章還真沒半點好感。記得居京期間,自己兩次進翁府拜訪,翁心存都愛理不理。原因是曾國藩官不過侍郎,學問與名頭卻蓋過他炎炎帝師和堂堂尚書,而曾李兩家又打得火熱,要老頭子給李鴻章好臉色也難。弄得李鴻章老不自在,心裏暗暗發誓,以後再不邁進翁家大門半步。不過李鴻章不便背後說人長短,問福濟道:“翁同書何時到任?聽說他早已離開江北大營,移駐定遠。定遠離廬州不遠,要不了幾天就可抵達,”
福濟說:“一個多月前翁同書就卸掉原職,西行入皖。誰知到定遠後,卻停下腳步,沒再動作,也不知他小子搞什麽名堂。皇上要我辦完交接再起程離皖,兩個月內趕回京師,翁同書遲遲未至,我再耽擱不起,明天非動身不可,不然複命遲了,又會惹皇上不快。”
翁同書有意思,急不可待奔皖撫位置而來,到得離廬州僅百裏的定遠,竟收住步子,徘徊不前,是不是擔心太平軍攻打廬州,搭進自己小命?廬州城高牆厚,守軍人數不少,翁同書又帶著綠營兵,還有秦鄭兩位總兵所領清軍可用,調度有方,布防得法,太平軍一時三刻不可能得逞。隻要廬州不失,待湘軍浩**西來,雙方聯手打反擊,定能擊潰太平軍。
這是李鴻章肚裏設想。福濟已卸任,即將離皖北上,也就不再關心安徽局勢和廬州安危,擺上好酒好菜,款待李鴻章。一個已脫去官袍,一個早不在職,彼此不再屬上下級關係,也就少了客套,多了隨意,酒喝得暢快。一暢快,福濟舌頭靈活起來:“轉戰皖省數年,老師最大失誤不是打敗仗,不是丟掉皖撫帽子,是對不起少荃你這個學生啊。”
李鴻章知道福濟要說什麽,笑笑道:“福老師何出此言?沒您老人家,學生也不可能從小小六品,連晉數級,直至三品按察使銜。福老師大恩大德,學生沒齒不忘。”
這話福濟愛聽。自己虎落平川,一個個躲得遠遠的,李鴻章還老遠跑來看望,福濟能不感動?慨然道:“老師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沒抓住時機,讓少荃組建淮軍。你回磨店後,老師才反省,這幾年你奔波於皖省戰場,吃了不少虧,不是你不善戰,是沒有一支真正屬於你自己的武裝。也怪老師私心作祟,怕你翅膀一硬,不再聽命於我,才瞻前顧後,沒能全力促成你組建淮軍,否則安徽局勢也不至於如此不堪,我這個巡撫或許能多做幾天。”
說來說去,福濟耿耿於懷的,還是自己的巡撫位置。倒是李鴻章不再計較舊怨,已坦然得多。安徽位置特殊,即便匆匆組建淮軍,也不見得有作為。這與湘軍成軍不同。太平軍傾巢東進,湘軍平地而起,光複湖南,占據湖北,擁有自己戰略基地,再無後顧之憂,隻管步步為營,沿江東下,不斷擴大戰果。安徽就在洪秀全家門口,前後左右都是太平軍,難免顧此失彼,按住葫蘆浮起瓢,多一支淮軍也無濟於事。也不知巡撫換人,湘軍一天天逼近,安徽能否出現新氣象,然翁同書那做派,連廬州都不敢靠近,比福濟隻怕也強不到哪裏去。
眼見廬州危急,家園不保,李鴻章心有不安,琢磨著要不要去見見翁同書,呈上安徽省圖,幫他穩住陣勢,隻等湘軍入境,收複全省。
酒喝到深夜,李鴻章留宿撫衙。翌日送福濟上路,他拉住李鴻章雙手,說:“少荃下步作何打算?”李鴻章說:“還沒想好,丁憂期滿再說吧。”福濟說:“眼下你有翁同書、和春、曾國藩三個去處,不知你會選擇誰?”李鴻章說:“還請福老師指點迷津。”
“翁同書背景深,又有江北大營作後盾,打開安徽局麵不是沒可能,可此人格局不大,不足為恃。湘軍能征善戰,朝廷需其配合作戰,又擔心尾大不掉,曾國藩至今仍是侍郎身份,連署理巡撫都沒撈到,湘軍發展空間受限。南北大營為皇上手中王牌,尤其和春所統江南大營,規模大,糧餉足,乃收取金陵當然主力。”福濟說到此處,停頓片刻,繼續道,“少荃與和春合作過,他對你還算欣賞,若有心去他那裏,為師可向他舉薦你。”
其實李鴻章早動過投奔和春的想法,後聽五弟說南北大營兵多糧足,卻紀律鬆弛,軍心渙散,才打消了此念。照福濟所言,翁同書沒格局,曾國藩前景不明朗,還真隻有和春江南大營可去。李鴻章正在沉吟,福濟從懷裏拿出一封信,道:“這是為師寫給和春的親筆函,專門推薦你的。你安頓妥母親妻女,就去投和春,他定會給你安排適合位置。”
接過信函,望著福濟車駕漸行漸遠,李鴻章才揚鞭策馬,朝磨店馳去。半道忽又勒住馬首,轉向東北。李鴻章準備先會會翁同書,不是找他謀職,不過想把安徽分府圖交給他,希望他借此還廬州乃至整個皖省以安寧。
一口氣跑出三十多裏,李鴻章又猶豫起來。兩次拜訪翁心存的情形回到腦袋裏,真擔心翁同書跟其父一樣,沒把你這無職無權的在野官員放在眼裏。比起當年,如今翁家越發炙手可熱,要大學士有大學士,要巡撫有巡撫,要狀元有狀元,連癢生出身的老二翁同爵也做上鹽運使,滿門都是牛人,此時去見翁同書,不是熱臉往冷屁股上貼麽?
正在進退兩難之際,身邊奔過一匹快馬,風馳電掣般,轉瞬消失於前路盡頭。憑經驗,李鴻章知是加急驛馬,大概軍情緊迫,到什麽地方去報信。
躊躇半天,天色暗下來。幹脆找個地方歇腳,待睡上一晚,冷靜想想,再作決定不遲。天亮醒來,重又變得信心滿滿,繼續往東北方向奔去。跑出十多裏,又有快馬追上來,再超越過去。李鴻章覺得不對勁,經過一處驛站時,下馬打聽,才知陳玉成從天而降,調動數萬太平軍,將廬州團團圍住,城裏守軍招架不住,連派快馬,去定遠求翁同書速發救兵。
軍情如火,自然不是去給翁同書獻圖的時候,李鴻章轉掉馬頭,往回急馳。到得廬州城外,發現城池已失。記得鹹豐五年冬,在和春和福濟指揮下,李鴻章諸將踏著戰友屍體,舍命攻下廬州,不想一夜間複又失陷。太平軍人多嘴多,要吃要喝,城裏供給不足,會不會下鄉掃**呢?想到這裏,李鴻章鞭打黃膘馬,趕緊往磨店飛奔。
不幸的是,磨店已非往昔磨店,百孔千瘡,慘不忍睹,再無一處齊整院落,一間完好房屋。李家老宅冒著青煙,大火剛息不久,上院下房被燒得黑糊糊的,不成體統。殘存房子一片亂糟糟,碗朝天,盆朝地,櫃子床架東倒西歪,桌椅板凳橫七豎八,能穿能戴能蓋能用的都被掠得精光。火沒進倉房,可裏麵空空如也,顆粒不剩。至於欄裏的牛羊豬,圈裏的雞鴨鵝,園裏的瓜果薯,早被劫掠一空,啥都不見。李鴻章悲傷之至,蹲到地上,雙手抱住腦袋,想哭無淚,欲嚎無聲。自己怎麽也有朝廷三品官銜,衛國國破,保家家亡,家人不知所終,未知死活,還有何臉麵苟且偷生,存活於世!還不如跳進宅前塘裏淹死,一了百了。
又想起現任巡撫翁同書,赴任途中知道廬州危急,竟貪生怕死,龜縮於定遠城裏,遲遲不肯西進。若他能及時到任,調動各方兵力,組織城防,廬州也不至於輕易落入敵手,害得城鄉百姓遭殃罹難,妻離子散,無家可歸。
正憤憤然,院外有人進來,喊了聲二哥。李鴻章回頭,驚喜道:“原來是六弟。母親大人呢?家裏人沒事吧?”李昭慶說:“有幾位哥哥保護,母親和一家大小已躲入屋後密林,二嫂和侄女也安然無恙。估計二哥會回磨店,大哥派我回來守候,好跟家裏人一起外逃。”
去往密林的路上,李昭慶又告訴李鴻章,廬州城破後,長毛到處燒殺搶掠,周邊鄉鎮無一幸免。還專門來掃**磨店,李鶴章帶勇阻擊,畢竟寡不敵眾,敗下陣來。長毛本就是衝著李家兄弟來的,進村後直奔李家老宅,一番洗劫,還不解恨,又放上一把大火。還想去掘李家老墳,隻因軍令傳至,才匆匆離走。
走進密林,人已不見。好在李瀚章留了字條在事先約好的石罅裏,取出一瞧,得知一家人擇小路望北繞行,欲去周公山張樹聲處避難。張家圩人多勢眾,不易攻破,尚可容身。
快馬加鞭,很快追上一家人。稍作休整,繼續上路,兩天後到達周公山。張樹聲兄弟擺上熱飯熱菜,盛情款待。又騰出上房,將老老少少安頓下來。連日逃難奔波,終於有個臨時棲身歇腳之所,全家人都鬆下一口氣。
好在湘軍乘九江之勝,水陸並進,撲入皖省,太平軍守城固寨要緊,沒再下鄉掃**,周公山暫可偏安一時。隻是寄居他鄉,短期可以將就,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兄弟們就攏來商量,該何去何從。回磨店吧,家破園毀,要住沒住,要吃沒吃,又已被太平軍惦記上,隻要廬州沒光複,別作此打算。投奔其他地方,整個江南已沒幾寸淨土,也無處可投。
商量來商量去,商量不出名堂,兄弟幾個愁眉苦臉,一籌莫展。李鴻章回首當年,放著好好的京官不做,毅然南下回籍,就是想保家衛國,建功立業。豈料轉戰六年,出生入死,仗沒少打,罪沒少受,功業未竟不說,竟然連老家祖宅都保不住,一家大小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堂堂七尺男兒,如此不中用,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倒是張氏兄弟一如既往,熱情有加,張家有吃,不讓李家餓著,張家有穿,不叫李家凍著。還經常探望李母,問寒噓暖,勝似親生兒子。有空就與李家兄弟喝酒品茶,縱論天下局勢,謀劃日後出路。
這日討論正熱鬧,湘軍信使來到,有函交李瀚章。莫非曾老師已經出山,發函召你回營?李瀚章接函一瞧,原來太平軍西進攻皖時,又南下犯浙,皇上諭令曾國藩出辦軍務。此次曾國藩再不敢向皇上討要督撫職位,拍拍屁股就離開湘鄉,出長沙,過嶽州,抵達武昌。一路函召舊部歸營,準備大幹一場。李瀚章自在征召之列,仍回南昌出任糧台。
大哥能重新出山,李鴻章真心替他高興。李瀚章問:“二弟有何打算?”李鴻章說:“還沒想好。”李瀚章說:“幹脆跟我去江西吧,老師會給你機會的。”李鴻章道:“別說老師沒召,就是有召,這個時候我也不會應召。”李瀚章說:“這又是為何?”李鴻章道:“如今湘軍陣營兵多將廣,文武齊全,新近又連戰連捷,二弟此時前去,難免有攀附之嫌,讓人小瞧。”
從小一起長大,李瀚章比誰都更了解二弟,知他心性天高,輕易不會低頭,也就不勉強,沉吟道:“不上江西,和大人那裏也行,他深受皇上倚重,又處於戰爭前沿陣地,攻克金陵,指日可待。不像老師轉戰長江中遊,再有能耐,也不一定夠得著洪逆,收取首攻。”
這是目前可預見的局麵,不過戰場瞬息萬變,沒人先知先覺,看得到還沒發生的事情,隻能走著瞧。李瀚章又道:“我已想好,帶著母親和各位兄弟共赴江西。老師讓我籌糧辦餉,我和將士有吃,不會讓一家人餓著。二弟留守皖省也行,看看各方趨勢,再行定奪。”
兩天後李瀚章帶上一家老小包括幾位弟弟,踏上赴贛路途。李鴻章與妻女留下沒待幾天,也受劉銘傳盛邀,去了大潛山。逗留旬日,周氏兄弟來請,又到紫蓬山住了個把月。忽傳翁同書打了幾個小勝仗,連下滁州和來安,李鴻章為之一振,帶著妻女,離開合肥,往定遠奔去。他還是想見見翁同書,呈上安徽分府圖,助他多滅太平軍,早日配合湘軍光複全省。
到得定遠城外,又遲疑起來,擔心翁同書眼睛長在額頭上,自己不受待見。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李鴻章不願自討沒趣。徘徊複徘徊,忽記起吳棠在盱眙老家自辦民團,也許與翁同書有些接觸,何不先去會會他,讓他引薦引薦?於是繞過定遠城,繼續北行。
天黑前途經一個鎮子,竟然又是明光鎮。人有戀舊天性,李鴻章帶領家人走進以前住過的夥鋪,熟主熟客,倒也親切。熱飯熱菜填滿肚皮,又安頓好妻女,躺到**,正要入睡,忽想起在此邂逅趙家情景,一時倦意全消,心潮翻滾起來。一別三四年,趙家今在何處?小蓮姑娘是否已出閣婚配?掐指算算,小蓮已過二十,再不出嫁,已是老姑娘了。
想著小蓮也許已為人婦,舊情難續,李鴻章滿心悵惘,更加難以成眠。由兩人短暫相聚,聯想敗走此地時的淒慘,再到如今漂泊如萍,狼狽不堪,李鴻章越發沮喪,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幹脆披衣下床,來到外間,推開窗戶,讓夜風吹吹昏沉的腦袋。
秋已深,窗外夜色茫茫,冷霜沉沉。一陣寒意襲來,李鴻章打個冷戰,雙手緊緊抱住雙肩。回想前次敗走此地所作七言詩,忍不住步其舊韻,悲聲吟道:“浮生萍梗泛江湖,望斷鄉園天一隅;心欲奮飛隨塞雁,力難反哺戀慈烏;河山破碎新軍紀,書劍飄零舊酒徒;國難未除家未複,此身雖去也踟躇。”
吟畢,又低首哀歎一回,才歪在椅上,蒙矓睡去。早上醒來,詩句還留在腦袋裏,揮之不去。一時手癢,磨墨拈筆,隨手寫到壁上。還不過癮,再把舊作書到一旁:巢湖看盡又洪湖,樂土東南此一隅;我是無家失群雁,誰能有屋穩棲烏;袖攜淮河新詩卷,歸防煙波舊酒徒;遍地槁苗待霖雨,閑雲欲出又踟躇。
當時巢洪兩湖一帶還掌握在清軍手裏,如今幾乎全部淪陷,幾年南征北討戰果盡付東流,算白白折騰了一番。舊恨再添新仇,叫李鴻章情何以堪?他心冷如冰,淚水盈滿雙眼,壁上詩作模糊一片。抹一把淚眼,扔掉筆管,又麵壁沉吟半晌,出門下樓,步出夥鋪。
連年戰亂,鎮上越發蕭條,昔日買賣雙旺的繁榮景象早已不複存在,隻偶爾幾個流動商販,挑著淺淺貨擔,踩著落寞身影,無力地叫賣著,一聲長,一聲短,在街巷上空回**著。一位白須稀疏的老頭坐在街角打盹,身前擺個小攤,攤上有紙有筆。還支著一隻牌子,上書“測字”倆大字,旁邊寫著兩句話:靈不靈當場驗試,準不準過後便知。筆跡還算灑脫,李鴻章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覺得頗有王羲之遺風。
漢字乃華夏文明之根,炎黃子孫不論男女老少,貧富貴賤,識字與不識字,都對文字存有天然的親近感和崇敬之情。有種常見的現象,就是偏僻鄉野普通村夫,書也許沒讀幾句,卻寫得一筆極漂亮的字,逢年過節,或誰家婚喪喜慶,隻要用得著,都會露上一小手,把大字小楷寫得像模像樣。能製作和猜測字謎者也大有人在,閑暇之時,你出謎麵,我猜謎底,其樂無窮。若練達人情,洞明世事,還長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幹脆就像眼前這位白須老頭一樣,到集鎮上擺個攤子,給人測起字來,順便賺點小錢,補貼家用。
也許身前的陽光被突然遮住,迷糊中白須老頭感覺出什麽,頭往前一栽,兀地醒過來。睜開望皮,抬頭一望,見一個高俊英武的大漢佇立前麵,目光如炷,氣宇軒昂,覺得不是俗輩,開言道:“大人要測字麽?”
“隨便瞧瞧。”李鴻章靠讀書作文,考取功名,步入仕途,比常人對文字感情自然更深一層。可他覺得文字是無聲之語,屬於表達工具,與人之命運沒直接關聯,人生成敗取決於自己的努力和機遇,用字測人過去和未來,好像並不怎麽靠譜。
見李鴻章沒有測字意思,抬步準備走開,白須老頭也不急,隻是悠悠拋過一句:“大人既至攤前,說明咱倆有緣,幹嗎匆匆離去呢?看得出來,大人不是凡夫俗子,給你測字,老朽分文不取。”李鴻章收回腳步道:“測字不要錢,攤子不白擺了?”白須老頭笑道:“白擺就白擺,隻要能助大人拾回信心,重振國運,造福生民,老朽覺得值。”
一個偏僻鄉野的測字先生,出口就是國運和生民,倒讓李鴻章覺得稀奇,說:“字還沒報出,老先生怎知我需拾回信心?”白須老頭嗬嗬笑道:“你額頭暗淡,眉宇不開,雙眼缺乏神采和靈光,一瞧便知流年不順啊。”
李鴻章心頭微微一顫,遲疑片刻,躬身蹲到攤前,說:“倒要向老先生討教討教,晚生到底不順在哪裏?”白須老頭指著攤前紙筆說:“寫個字吧。”李鴻章玩笑道:“晚生不會寫字。”白須老頭說:“別誑老朽,一瞧就知你是知書達理的才子,焉有不會寫字之理?”
才不才子,莫非也是瞧得出來的?李鴻章覺得有意思,說:“寫什麽字好呢?”白須老頭說:“愛寫什麽就寫什麽,隻要是你本人所寫就行。”
李鴻章拿過筆,信手在攤前的毛邊紙上寫了個“羊”字。
說信手也非完全如此。李鴻章屬羊,也許潛意識裏想測測羊命如何。白須老頭眯著雙眼盯住羊字,半晌才說:“羊入圈,困厄無路。羊撞木,頭破血流。羊逢示,隻能充當祭祀之犧牲。大人運程不佳,都怪沒跟對貴人啊。”
與老頭素昧平生,怎知你沒跟對貴人?李鴻章驚訝不已。隻聽白須老頭繼續道:“羊得跟著頭羊走,跟錯頭羊,自然難有出頭之日。”李鴻章越發覺得神奇,說:“還請老先生明示。”白須老頭緩緩道:“你這隻羊不止跟過一隻頭羊,至少是三隻以上吧。也就是說,你三位上司姓名裏麵,一位以‘口’字為首,一位以‘木’字打頭,一位以‘示’字在先。”
這不就指的呂賢基、李嘉端和福濟嗎?難怪跟著他們,自己一直無所作為。驚疑之餘,李鴻章望著白須老頭的薄嘴皮,問道:“以後呢,羊該何去何從?”
白須老頭嘴巴緊閉,雙眼微合,不肯再出聲。李鴻章知其用意,從身上掏出一把碎銀,放到攤位前。老頭聽得響動,啟開眼簾,不動聲色瞥了瞥泛光的銀子,不慌不忙道:“送你八個字:上善若水,草木皆兵。”
“上善若水,草木皆兵。”李鴻章沉吟著,“老先生可否明示,八字喻義什麽?”白須老頭幾分神秘道:“天機不可泄露,總有應驗時日。”腦袋一歪,又打起盹來。李鴻章意猶未盡,又不好再多問,緩緩站起身來,提腿朝前走去。走出數步,回頭瞧瞧,白須老頭還在打盹,隻是攤前銀子已經不見,早被他收入囊中。
太陽越來越高,李鴻章轉入另一條偏巷,朝住地走去。快到夥鋪門口時,迎麵走過來一胖一瘦兩個人。李鴻章也不在意,隻顧信步走路。就在雙方快駁身而過時,瘦子對胖人說:“大人快瞧,這不是李翰林嗎?”
聞聲,李鴻章扭頭一瞧,不禁笑將起來。這胖瘦兩人不是別人,就是吳棠及其仆從。意外見到李鴻章,吳棠很興奮,握住他雙手道:“陡然碰麵,還以為眼花錯認了人,不想真是翰林大人。”李鴻章道:“吳大人不是盱眙人嗎,怎麽到了明光鎮?”吳棠笑道:“明光鎮隸屬盱眙,敝舍離鎮不遠,趕早來鎮上辦事,竟與翰林大人不期而遇,真是有緣。”李鴻章道:“本欲去盱眙城裏拜訪吳大人,不想您回了家,若非在此巧遇,鴻章豈不要赴空?”吳棠道:“前一陣子翁大人攻打滁州和來鳳,召我帶勇助陣,戰鬥結束後,順便回趟鄉下老家,辦幾件私事,過幾天再回盱眙。翰林大人找我,有何貴幹?”
“鴻章就落腳於鎮上夥鋪,吳大人可否過去一坐,再慢慢敘談?”李鴻章往前麵不遠處指指。吳棠說:“咱先去後街與老表見個麵,回頭再來看望翰林大人如何?”
不到小半天,吳棠打轉來到夥鋪,走進李鴻章房間。閑話兩句,李鴻章取過床頭行囊,打開來,拿出皖省分府圖,讓吳棠過目。一邊說:“欲獻圖給翁巡撫,又怕他不願理睬鴻章,故找吳大人,煩請您給予引薦。”
吳棠湊近分府圖一瞧,說:“這麽好的東西,翁大人求之不得,能不理睬您嗎?”李鴻章道:“翁家炙手可熱,不一定瞧得起咱這敗軍之將,落魄之人。隻是覺得皖圖具體詳細,才動了獻圖之念,也許能助翁巡撫抵禦長毛,維護皖省局麵。若人家看不上眼,也斷不會逼其非接收不可。”吳棠想想道:“寒舍此去不過數裏之遙,翰林大人若不嫌棄,先去住上幾天,待吳棠處理完家事,再陪您去見翁大人可否?”
李鴻章自無話說,帶著妻女,隨吳棠出鎮,朝鄉下走去。到吳家住下,拜望過吳母和家人,李鴻章聯想自家母親和兄弟,不知是否安好,忙給大哥去信,遙寄深情,通報行蹤。
俟吳棠忙得差不多,兩人南奔定遠,進了撫衙。看在吳棠助戰有功份上,翁同書放下手頭公務,接見兩位。對李鴻章也讚不絕口:“少荃可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提起你那豪氣幹雲的佳句: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裏外覓封侯,官場中人誰不豎拇指稱讚?”
原來翁同書不難接觸啊,至少比他老爹好打交道得多。李鴻章顧忌頓消,說:“撫台大人謬讚,鴻章不過會幾句順口溜,哪有翁家父子大才?翁家要帝師有帝師,要狀元有狀元,翁大人又主政安徽,可謂文可治國,武足安邦。”
雙方相互恭維幾句,李鴻章正要掏出皖省分府圖,忽又覺得翁同書話裏別有意味。他老拿你的文才說事,莫非暗諷你僅會舞文弄墨,尋章摘句,真需治國平天下的時候,其實啥能耐都沒有?李鴻章決定緩緩再說,看看翁同書真實態度如何。
聊上一陣子,午飯時間到,翁同書讓人擺上酒席,款待兩位。幾杯下肚,翁同書舌頭變得越發靈活:“少荃回皖好幾年了吧?”李鴻章道:“已經六年。”翁同書說:“六年可不短喔,老夫沒記錯的話,你是跟著呂賢基南歸安徽的,接著北上去周天爵處轉一小圈,南行進入李嘉端幕府,後李嘉端罷官離職,又到了福濟門下。”
看來翁同書還比較在意你,李鴻章幾分感激,道:“謝謝翁大人關懷,對鴻章行蹤了然於心。”翁同書說:“可惜少荃事奉過的幾位主子,運氣都不佳,死的死,貶的貶,沒一個有好結局。這幾位仁兄,老夫都有過交往,要德有德,要能有能,怎麽少荃一跟上他們,就成為倒黴蛋,竟落得如此下場?連帶少荃也沒著沒落,四處奔波,無所適從。”
這話聽去怎麽有些陰陽怪氣?好像呂周李福幾位落敗,都是俺李鴻章一手造成的。李鴻章覺得不是滋味,暗忖翁同書莫非怕你賴著不走,給他帶來黴運,故意拿呂賢基他們說事,斷掉你非分之想?李鴻章不出聲道,你這不是狗眼看人低麽?不說你翁同書入皖以來僅打勝兩場小仗,別無建樹,就算你本事再大,是光複安徽攻克金陵之不二人選,咱也不稀罕,不會纏著你,沾你風光,占你好處。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接任皖省巡撫,遲遲不肯到位,致使廬州失守,百姓遭殃,咱都不嫌不棄,跑來會你,無非見生靈塗炭,欲獻圖助你配合湘軍,早日趕走長毛,讓皖省百姓過上安穩日子。既然你小肚雞腸,不識好歹,咱也隻能見好就收,留著分府圖,日後碰著真正用得著它的人再出手。
吳棠也聽出翁同書話裏別樣意味,酒後走出巡撫衙門,便憤憤不平道:“早知姓翁的這副德性,咱們也不白跑這趟定遠。”李鴻章道:“開始我還以為他強於其老子翁心存,不想都是一丘之貉。”吳棠說:“有其父必有其子,父親刻薄尖酸,兒子還能厚道仁慈到哪裏去?不過翰林大人也別灰心,分府圖奇貨可居,自然不愁沒機會出手。您先在咱家休整一段,再到江南大營去跑一趟,獻圖給和大人,他日派兵進攻安徽時用得上。”
李鴻章不想再提分府圖,一路上悶悶不樂,不吱一聲。回到吳家,滯留一段時間,吳棠要赴盱眙練勇,李鴻章依然沒想好該去哪兒,心裏空落落的,好不淒惶悲涼。吳棠心生同情,道:“翰林大人暫無去處,就安心在敝處待著,沒有山珍海味,粗茶淡飯還能保障。”
以為吳棠正話反說,要趕自己走,李鴻章覺得顏麵盡失,卻還要充硬漢,說:“吳大人回盱眙練勇要緊,咱明天就走,返廬州會三山圩主去。”吳棠知道被李鴻章誤會,忙道:“翰林大人怕我不在家,沒人說話,我不去盱眙就是。反正盱眙團勇練不練,無關乎安徽大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家陪同翰林大人,可沾沾您的靈氣和才情,或許能有所長進。”
吳棠不僅僅說說而已,還真留在家裏,哪裏不去,天天陪李鴻章喝酒品茶,讀書下棋。李鴻章甚是過意不去,下定決心,打算就近到和春那裏去碰碰運氣。
還沒動身,村外快馬飛馳而來,直奔吳家,說是周公山有函送達,請李鴻章親收。莫非三山圩主知你無處可投,勸你回去帶勇?李鴻章自忖著,接過函套,拆開一看,想不到竟是張樹聲所轉和春書信。難道是和大人知你漂泊不定,報國無門,特意致函,請你去江南大營當差?李鴻章心裏嗵嗵直跳,如饑似渴看起信來。
原來福濟離皖後,得知廬州城破,李鴻章寧肯東躲西藏,也不願帶上他的推薦信投奔江南大營,幹脆直接給和春去函,說李鴻章人才難得,江南大營又正在用人之際,有現成人才不用太可惜。尤其和大人身負皇上重托,沒李鴻章這樣大才輔佐,又如何清剿長毛,攻克金陵?和春見函,覺得福濟言之有理,當即給李鴻章寫信,輾轉送至周公山。可惜晚到一步,李鴻章已攜妻帶女,惶然離去。張樹聲知道和春此信重要,不敢埋沒,經多方打探,才知李鴻章到了明光鎮,趕緊安排快馬,追至吳家。
信裏和春還轉述了福濟對李鴻章的高度評價,接著說皇上英明,不惜一切代價,重建南北大營,如今江南大營兵精糧足,正一天天發展壯大,唯獨缺少出謀劃策之高參和衝鋒陷陣之良將,李鴻章文武雙全,正好大有用場,請他收到信函後,務必早日出發,趕往江南大營任職,充分發揮自己聰明才智,滅寇安邦,報效國家。
這不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麽?看罷信函,李鴻章眉飛色舞,滿臉得意,久縈心頭的沮喪一掃而光。和春和春,和暖的春天就要到來,李鴻章沒有理由不激動興奮。
又想起定遠之行,被翁同書小瞧,忍不住用鼻子哼了哼。此公無容人之肚量,識人之眼光,才看扁你李鴻章,也不自我反省反省,比起欽差大臣江南大營統帥和春來,你一個小小巡撫啥都不是,還擔心人家纏著你,給你帶去黴運,真正可笑之極。
吳棠也替李鴻章高興,說:“和大人身為滿員,又是欽差大臣,手握十萬雄兵,還能這麽器重翰林大人,求賢若渴,足見您在他心目中位置有多重要。您倆共過事,知根知底,惺惺相惜,跟和大人幹絕對沒虧吃。且翰林大人已有三品按察使銜,幹得和大人滿意了,給皇上遞份折子,為您保個實缺,甚至弄身巡撫服穿穿,不在話下。”
此言倒也不虛,李鴻章深以為然,頗為受用。吳棠又玩笑道:“苟富貴,勿相忘,哪天翰林大人上到高位,別不記得盱眙鄉下還有個吳棠,正等您伸出貴手,拉扯一把哦。”李鴻章笑道:“吳大人背靠大樹,哪用得著鴻章拉扯?”吳棠說:“翰林大人笑話吳棠是吧?大樹在哪兒,咱怎麽打著燈籠,也沒找到呢?”
李鴻章往北指指,道:“您的大樹不在紫禁城嗎?”吳棠道:“紫禁城何人?”李鴻章道:“還有何人?惠征大女兒葉赫那拉氏唄,記不得啦?你好像給她留下過名刺,據說至今還珍藏在她妝奩內呢。”吳棠故作高深道:“都是江湖傳說,沒影兒的事。”
“傳說往往最接近真相。”李鴻章笑道,“吳大人比我更清楚,鹹豐初年葉赫那拉氏受詔入宮,憑其非凡美貌和過人才智,嶄露頭角,謀得貴人身份,人稱蘭貴人。不久做上懿嬪,產下皇子載淳,升為懿妃。如今已做上懿貴妃,地位僅次於鈕祜祿氏皇後,可謂後宮二號人物。鈕祜祿氏和其他妃嬪都沒兒子,載淳作為儲君不二人選,日後登基上位,懿貴妃就是皇太後。想想看,哪天皇太後梳妝時,打看妝奩,看到吳大人名刺,還能不給奩中人厚報麽?”
說著兩人哈哈大笑起來。事不宜遲,李鴻章開始忙著打點行裝,準備改日出發,馳赴江南大營。吳棠不舍,又留李鴻章多待了兩天。第三天才擺上酒席,為客人餞行。推杯換盞之際,門人來報,說又有信函遞到,收信人還是李鴻章。
這次是大哥李瀚章的信件。拆開信套,裏麵有兩封信,一為大哥本人所寄,一為五弟鳳章所書。大哥信中說,曾國藩已至江西建昌,正調兵遣將,連打勝仗,湘軍來勢越顯強勁。尤其李續賓和曾國華所帶七千湘鄉子弟兵,離贛入皖,所向披靡,連下潛山、太湖、桐城、舒城,打得太平軍找不著北。還說曾國藩多次在信中問及得意門生李少荃,如果還記得他這個老師,又願與湘軍為伍,就到建昌去找他,粗茶淡飯還招待得起。
大哥意圖再明顯不過,將兩封信放入一個信套寄來,就是要李鴻章自己比較權衡,到底是傾向湘軍,去投曾國藩,還是看好江南大營,去奔和春。
一心向往江南大營的李鴻章又猶豫起來,一時陷入兩難境地,不知在曾和兩者之間選擇誰更好。兩相比較,湘軍整體素質不錯,可人數有限,不及江南大營清兵一半。欲收複金陵,離不開圍城打援戰略,說白了就是人海戰術,目前看湘軍力量,還不足以擔此大任,非得依靠南北大營不可。清湘兩軍優劣還放在一旁,主要是兩軍主帥對李鴻章的態度,一個親筆來函征召,一個僅在大哥信中一筆帶過,孰重孰輕,一目了然。
見李鴻章盯著手裏信函發呆,吳棠笑道:“家書抵萬金啊。令堂可好?”
對於吳棠來說,李鴻章何去何從,已無秘密可言,也就將信塞到他手裏,讓他自己看。吳棠先閱李瀚章的信,邊閱邊忍不住叫好道:“早聽說湘鄉李續賓大名,鹹豐三年就隨曾國藩赴衡陽練勇,後輔佐同鄉將領羅澤南,帶領湘鄉子弟兵,打過不少勝仗。羅澤南不幸戰死,李續賓代統其兵,攻武昌,下九江,功勳卓著,加巡撫銜。入皖以來,又在曾家老六曾國華配合下,以少勝多,連戰連勝,整得長毛沒了脾氣。”
論到曾國華,吳棠更是津津樂道:“鹹豐五年石達開橫掃江西,湘軍出師不利,屢戰屢敗,曾國藩帥船都被長毛繳獲,顏麵掃地,隻想以死殉國。一時江楚道閉,數月間家問聞報不通,曾國華得不到兄長消息,隻身一人跑到武昌,從胡林翼手裏討得五千兵馬,往江西殺奔而來。沒人想得到,從未上過戰場的曾國華竟領兵連下鹹寧、蒲圻、崇陽等六縣,嚇得石達開心驚肉跳,趕緊分兵迎擊,才讓曾國藩躲過一劫。事後曾國藩還心有餘悸,幸虧這個同胞弟弟及時出手,給了自己生還之機,否則不知死過幾回了。也是因禍得福,自己敗給石達開,卻讓六弟軍事天才得到充分展現,曾國藩覺得敗有所值,盤算著建支曾家軍,交給曾國華和九弟曾國荃統帶,日後曾家要帥有帥,要將有將,豈不天下無敵?當然目前條件還不成熟,還得繼續強化湘軍陣營,於是讓曾國荃組建吉字營,掌控江西戰場,再把曾國華安排到李續賓軍中襄辦軍務,共領八千湘鄉子弟兵出擊皖省。兩支隊伍果然不負眾望,連戰得勝,大長湘軍威風,大滅長毛誌氣。”
李鴻章道:“吳大人是說,當年向榮所領江南大營還要差勁?”吳棠說:“我領略過向帥所統江南大營,也見識過如今和帥江南大營,孰優孰劣,還看得出來。”李鴻章歎道:“怪不得向榮敗得這麽慘。”吳棠道:“也不能全怪向榮。師久必疲,向榮江南大營在金陵城外一紮四五年,無論將帥還是士兵,早成老油條,誰來統帶都不可能一直保持銳氣。和大人重建江南大營時間不長,若趁師未疲,兵未遝,趕緊出擊金陵,創建奇功也不是沒有可能。”
聽吳棠口氣,還是傾向於和春一邊。李鴻章問:“莫非吳大人覺得,江南大營有可能與江北大營聯手,攻克金陵,拿下洪賊?”吳棠道:“皇上不惜血本,重建南北大營,正是此意。”李鴻章說:“萬一南北大營不爭氣,辜負聖恩呢?”
“南北大營不行,不還有湘軍嗎?”吳棠分析道,“不過目前來看,湘軍還無此能耐,至少力量太單薄,不足以合圍金陵。即使湘軍有此能耐,皇上也不會任其順江東下,去跟南北大營爭功。南北大營為清廷正規軍,皇上怎會胳膊肘子往外拐,向著湘軍是不是?湘軍是曾國藩私人帶出來的,不加以限製,後果如何,誰也說不準啊。”李鴻章道:“吳大人是說投奔湘軍,前途渺茫,不如去投和大人?”吳棠道:“依我淺見,求遠不如就近啊。”
李鴻章低頭看著手裏酒盅,半晌無聲。人到十字路口,可東可西,卻不知哪條路走得通,行得遠,選擇自然越發顯得困難。吳棠也不逼李鴻章,道:“再好好琢磨琢磨吧,別急於成行,免得日後後悔來不及。”
餞行酒都已喝過,李鴻章不好意思賴著不走,還是放下杯子,帶著妻女上了路。吳棠苦留不住,隻好送客出村。到得村口,該分手了,吳棠又關切道:“去向如何,翰林大人想清楚沒?”李鴻章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吳棠拱拱手:“翰林大人和弟媳侄女一路走好!”
李鴻章謝過,轉身上馬,護著妻女車子,朝村外行去。山重水複,來到明光鎮外,兩條路呈現於前,路旁石碑標示,左去金陵,右走廬州。李鴻章勒住馬首,一時無法抉擇。躊躇半晌,打算還是到鎮上逗留一晚,改天再做決定。
還是原來的夥鋪和主人。住下後,李鴻章就開始琢磨,明天該走哪個方向。琢磨來琢磨去,直到更深人靜,依然沒琢磨出名堂。忽想起好久沒摸筆杆,反正也睡不著,何不起床練練字,緩解一下心頭焦慮?
沉吟許久,才運筆於紙,無意間寫下幾個大字。是兩個人的名字,一為和春,一為曾國藩。寫得筆酣墨飽,豐沛圓潤,幾乎占去整張黃紙。盯著紙上兩人名字,出了半天神,李鴻章若有所思地笑笑,放下筆,來到窗邊,去看秋月。
秋夜風高,雲卷雲舒。秋月在薄雲裏緩緩穿行,時隱時現,幾分神秘。不大一會兒,風流雲散,月色如鏡,深邃天空變得水洗過一般,萬裏澄澈。李鴻章忽覺神清氣爽,心情頓時大好。回身去瞧桌麵,夜風拂過,撩動黃紙,一角翻卷過來,正好蓋住其他幾個字,唯餘“藩”字卓然獨在,顯得格外醒目。
李鴻章腦袋裏頓時浮起白須老頭說的八個字:上善若水,草木皆兵。看這“藩”字,不是既有水,又有草麽?你是羊命,羊離不開兩樣東西,一是水,二是草。原來八字玄機正在這裏,隻有走進曾國藩湘軍陣營,你這隻羊才有草吃,有水喝。且水亦可灌田,草能肥田,水足田肥,稻豐米香,真真切切的豐收在望盛景啊!
李鴻章沒再猶豫,攜妻領女,離開明光鎮,興衝衝望西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