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克巢縣榮升三品銜2
福濟不隻口裏說說,當即擬成折稿,交李鴻章潤色,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福濟也係兩榜出身,屬八旗紈絝子弟裏少見才子,文筆了得,李鴻章自然不敢畫蛇添足,趕緊交郵發出。福濟還覺不夠,又給體仁閣大學士祁雋藻去函,盛讚李鴻章,說他足智多謀,膽大心細,文武雙全,若出麵組建新軍,練成虎狼之師,上呼浩**湘軍,下應南北兩大營,如此三管齊下,消滅太平軍,也就指日可待。函末懇請祁雋藻,憑兩代(道光與鹹豐)帝師威望,說服皇上,恩準李鴻章就地編練淮軍,穩定安徽,進窺金陵。
曾國藩創建湘軍,祁雋藻橫豎看不順眼,沒少在學生鹹豐麵前說爛話,而今又冒出個李鴻章,見樣學樣,也想編練什麽淮軍,不豈有此理麽?祁雋藻氣得白胡子直抖,幾下撕碎福濟信函,手執拐杖,顫顫巍巍走進宮中,嚷著要見皇上。鹹豐正拿著福濟奏折,在養心殿召對軍機大臣肅順,商議江南戰事。兩人都覺得,安徽力量單薄,若依福濟所奏,讓李鴻章編練淮軍,不僅能製約陳玉成和李秀成,且西可與湘軍聯手,夾擊石達開西征軍,北可阻來無影去無蹤的魯豫撚軍,南北兩大營心無旁騖,正好全力圍攻金陵,捉拿洪秀全。
商量得差不多,鹹豐正要張嘴,囑肅順擬旨,準福濟所奏,祁雋藻走進殿裏,用拐杖狠狠杵著地麵,大聲咒起福濟來。換其他大臣,敢到養心殿來撒野,鹹豐早不客氣,轟將出去,棍棒侍候,杖個死去活來。祁雋藻畢竟是先皇和自己師傅,鹹豐不好發作,先賜座,再耐住性子道:“福濟遠在安徽,怎麽惹惱師傅,動這麽大肝火?”祁雋藻道:“福濟糊塗,喝多李鴻章迷魂湯,竟受其蠱惑,奏創什麽淮軍。前有曾國藩,不知輕重,練成湘軍,違背祖製,出省作戰,橫行鄂贛諸省,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今再冒支淮軍出來,與湘軍上下勾結,狼狽為奸,控製湖廣和兩江重地,日後皇上拿什麽收服他們?”
鹹豐隻想穩定安徽,讓南北大營早破金陵,哪想過淮軍建成,會與湘軍合謀,對大清江山構成威脅?一時語塞,不知說啥為好。倒是肅順雖係滿員,對曾國藩頗為信任,最看不慣祁雋藻身為漢大臣,一聞漢人帶兵,仿佛天會塌下來,大驚小怪,無事生非。當即反詰道:“祁師傅怎麽知道淮軍建成,定會與湘軍聯手作亂?也不想想長毛猖獗,撚匪肆虐,沒有善戰兵力,拿什麽光複江南,還百姓清平世界?”祁雋藻道:“撚匪不過散兵遊勇,有何可懼?長毛聲勢浩大,亦屬烏合之眾,不足為慮。且洪秀全落魄秀才,趁亂起事,席卷江南,其實胸無大誌,假以時日,用不著朝廷動手,他們便會自相殘殺,自取滅亡。反觀曾國藩和李鴻章,又是何等人物?飽讀詩書,足智多謀,一手握筆,一手提槍,一旦慢慢坐大,不比村夫野民洪秀全更難對付?何況李鴻章還是曾國藩關門弟子,師傅已成大勢,弟子隨後搗鼓出支淮軍,漸成氣候,兩強聯手,先滅洪秀全,繼乘勝勢北犯清廷,誰能阻擋得了!”
說得鹹豐龍顏鐵青,心說祁師傅言過其實,曾李該不會像他說的那麽壞,可世間事也難說,萬一被祁師傅說中,曾李居心不良,豈不是養虎為患,自掘墳墓?
祁雋藻也不囉嗦,說完該說的,告辭出殿。生怕鹹豐經不起肅順等人慫恿,一時頭腦發熱,惹出大麻煩,又發動門生故吏,即遍布朝中的言官禦史,參劾李鴻章。不參他企圖組建淮軍,犯上作亂,畢竟沒影子的事,不會有人相信,隻參他貪圖權柄,醉心功名,正值丁憂期間,父親屍骨未寒,便出山為官,亂綱常,壞禮製,害莫大焉。
鹹豐沒想到,福濟奏請李鴻章組建淮軍,會惹得群臣激憤,滿堂蛤蟆叫。反正南北大營已重建就緒,江南還沒到山窮水盡地步,隻好取消編練淮軍之議。至於李鴻章違製一事,本係朝廷奪情出山,鹹豐不便追究,按下言官劾折,不予理睬。
言官們正在興頭上,不願輕易放過李鴻章,又搬出翰林變綠林之說,紛紛上折,劾他黌門出身,天子門生,不事考經注典,求義索理,竟然不務正業,投筆從戎,殺人如麻,茹毛飲血,實在有辱斯文,早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言官職責就是風聞言事,怎麽說都有理,沒人睹得住他們嘴巴,隻是時逢亂世,鹹豐需要的不是佛,是帶兵打仗武將,以保衛江山,維護皇權,也就置言官非議於不顧,沒以翰林變綠林為借口,治李鴻章的罪。
福濟要的正是祁雋藻的舌頭和言官的筆頭,如今目的已然達到,趕緊把李鴻章叫進簽押房,故作惋惜道:“為師隻想少荃早創淮軍,早滅長毛,不想祁雋藻為老不尊,從中搗蛋,皇上不好得罪師傅,沒敢同意本撫所奏。言官們也吃飽撐得難受,紛紛跟著起哄,信口雌黃,胡說八道。不過少荃不必在意,祁雋藻不滿文人帶兵,沒少在皇上麵前說曾國藩壞話,皇上不照樣讓他領兵打仗嗎?現在又想阻止少荃創辦淮軍,阻得一時隻一時,老夫會給朝廷施加影響,替少荃聲張,隻要獲取君臣信任,不愁大事不成。”
起初福濟奏創淮軍,李鴻章還心存幻想,暗自高興。繼聞他還給祁雋藻去函,對自己大加讚揚,便覺有些不對勁,身上涼了半截。祁雋藻何許人也,福濟能不清楚?還向他宣揚你要組建淮軍,意欲何為?爾後弄得滿城風雨,李鴻章也就明白福濟居心所在。福濟卻把李鴻章當傻瓜,假惺惺道:“還有朝中言官禦史,竟小題大做,拿少荃丁憂說事,此乃老夫奏請皇上恩準,才讓少荃奪情出山,助我收拾安徽亂局,又豈容他人置喙?至於翻出翰林變綠林舊話,肆意攻擊,少荃更不必往心裏去,權當放屁。老夫立即上折,力陳少荃功績,言明老夫離不開你,安徽離不開你。皇上聖明,定會依老夫所請,準你繼續留在老夫身邊,戮力同心,共抗賊匪。俟安徽平定,再保你按察使甚至布政使實職,共謀大局。”
說罷福濟磨墨鋪紙,寫起折稿來。福濟本意,先借祁雋藻和言官之嘴筆,打李鴻章板子,回頭再為他說好話,讓他心生感激,鐵心為自己效力。不想李鴻章看穿福濟用意,也不多言,默然出門,回到住處,拿出紙筆,著手寫作辭呈。辭呈不言淮軍二字,也不論言官禦史糾參之事,隻道時間真快,倏忽之間,家父故去已曆兩載,當初守製不到半年,皆因皖中軍情急迫,被福老師召回軍中,隻想著早日消滅長毛,再回家完製。誰知長毛囂張,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剿滅殆盡,鴻章盡忠不能,盡孝不得,想來著實傷悲。征戰沙場,彈矢從來不長眼睛,哪天鴻章馬革裹屍,倒不足惜,怕就怕生為人子,先父入土多時,此生再沒機會去他墳頭守護,多拜幾拜,多燒幾炷香。為不留下終生遺憾,唯有懇請福老師,準許鴻章回家續製,了卻夙願後,再歸營服役,報答恩師,效力朝廷。
辭呈寫就,時至夤夜。又稍作修改,擬成折稿,才上床躺下,迷糊睡去。醒來陽光已上窗頁。飯後來到巡撫簽押房,福濟滿臉喜色,道:“少荃坐坐坐。為師已發走奏折,為你辯誣。皇上見折,會對你心生好感,厚愛一籌,你隻管安心辦差剿匪,建功立業。”
李鴻章也不坐,拿出辭呈,遞到福濟手上。福濟在辭呈上瞟幾眼,道:“少荃犯不著計較祁雋藻和那幫言官禦史,皇上在朝,為師在皖,誰能把你怎麽樣?別使性子,該幹嗎還幹嗎去。”舉著辭呈,要還給李鴻章。
李鴻章縮手沒去接辭呈,麵無表情道:“辭職已交上來,福老師同意,鴻章得走人,不同意,鴻章也得回鄉。”福濟將辭呈放到桌上,心有不甘道:“少荃孝心可鑒,為師頗能理解。可你乃朝廷命官,頭上有三品按察使銜,該來還是該去,為師作不得主,唯皇上說了才作數。能否讓為師先琢磨琢磨,琢磨清楚說服皇上的理由,再擬折奏請如何?”
沒待福濟說完,李鴻章又從身上掏出一份函件,遞上前道:“奏折初稿學生已草擬好,請福老師過目,覺得可以的話,煩請加印派發。”福濟接過去,勉強道:“好好好,為師一定抽空仔細閱看,如有不妥之處,再交換修改意見。”
此種程式文字,有啥好修改的?李鴻章沒給福濟回旋餘地,道:“如果福老師不願加印派發,學生不好強求,隻能以私人名義奏請皇上,回家續製。學生不是重臣大吏,按察使銜也非實職,又有言官禦史參劾在先,相信皇上不會不答應鴻章奏請。”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既然阻攔無用,福濟隻好奏報鹹豐,準許李鴻章續製請求。縱觀江南戰場,下有南北大營已然建成,對金陵形成夾擊之勢,上有虎狼湘軍步步為營,向東逼近,處於兩者之間的皖省陣營也就顯得無足輕重,別說僅頂著按察使銜的李鴻章,就是福濟本人不想再幹,也無關緊要。設身處地替李鴻章想想,組建淮軍之願未遂,反遭言官禦史糾參,換作誰都難接受,人家去意已定,非返鄉續製不可,鹹豐也不便挽留,隻能聽之任之。
就這樣,李鴻章結束五年團練生涯,出城往磨店趕,半是淒惶,半是快意。說淒惶,是離京歸籍後,兩腳乒乓走,東放一炮,西打一槍,疲於奔命,卻收效甚微,正應了鄉下粗話,騷牯爬閹牯,白背大辛苦。說快意,是終於脫離福濟控製,回到不遠卻難歸的家,做個徹底的鄉下人,為父守製同時,還可敬奉母親,陪伴妻女,與兄弟們喝酒讀書,或隨發小去河邊濯足垂釣,追憶舊日時光,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回到磨店老家,先拜望母親。母親又老了些,卻依然精神矍鑠,樂觀開朗。上來就拉著李鴻章的手,左瞄瞄,右瞧瞧,見沒少角,也沒缺邊,連說數個好字,不知是說兒子全身而歸好,還是回家守製好。也許在她老人家看來,隻要兒子在身邊待著就好。
周氏依然低調隨和,話不高聲,眉眼間卻透著掩飾不住的喜樂。人間大福,其實不是名有多響,官有多高,錢有多厚,是夫妻恩愛,家人團聚。道理也簡單,人生苦短,誰不渴望離少聚多,長相廝守?自李鴻章踏進屋門的一刻起,周氏臉上笑容就再沒消失過,人都年輕了好幾歲。又拉過兩歲多的女兒經溥,要她快叫父親。經溥哪記得僅見過一兩麵的父親?直往後縮。可畢竟血脈想連,過一會兒,就變得親親熱熱,纏著李鴻章不肯脫身。
見過母親妻女,兄弟們再相聚。除五弟鳳章外出跑生意,其他幾位都在家,圍到李鴻章身旁,問長問短,有說有笑。又一起去老墳敬祀祖宗,祭拜父親。李鴻章五體投地,跪在父親墳前,想起老人家長毛不除何以家為的遺訓,不禁愧恨交加,暗暗責怪自己,太平軍仍在肆虐,就以續製為由,逃回家中,父親在天有靈,定然不肯原諒。
大哥瀚章最懂李鴻章,瞧他滿臉悲容,就知他不僅在悲父子陰陽懸隔,無法相逢,也哀自己空懷抱負,一再蹉跎,功業未竟。下山回到家中,把李鴻章叫進棣華書屋,泡好六安瓜片,安慰道:“二弟此時回家,確是明智之舉。”
想不到大哥如此理解自己,李鴻章幾分感動,說:“大哥此話怎講?”李瀚章說:“安徽目前局麵不太可觀,二弟再待在廬州,也難有出路。回頭再看江南大勢,滅長毛者,隻能是長江下遊和上遊兩股力量,中遊皖省兵薄將弱,福濟包括朝中君臣,又各懷心思,不讓二弟組建淮軍,趁早回頭,不是壞事。”
這也是李鴻章早就看透了的,望眼大哥,歎道:“隻是我畢竟打了五年仗,到頭來功不成,名不就,真愧對父親教誨和栽培啊。”李瀚章道:“獲按察使銜,不是功?得翰林變綠林美譽,不是名?世無不經失敗的成功,這五年二弟沒成功經驗,總有失敗教訓。”
如果成功必須以失敗打底,大哥所言倒也不虛。然自己為何老是到處碰壁,無所作為呢?李鴻章向大哥討教,李瀚章道:“要想幹事,不論大事還是小事,都離不開兩種方式,要麽跟人幹,要麽自己幹。二弟羽翼未豐,沒法自己幹,跟過的人,諸如呂賢基、周天爵、李嘉端及福濟之流,又都不是成大事者,無所作為,逡巡不前,也就不足為奇。”李鴻章深以為然,道:“是啊,跟對貴人太重要。”
得知大哥和二哥在書屋聊天,三弟鶴章和六弟昭慶闖將進來,說大哥二哥談天說地,議古論今,怎麽不告知弟弟們,也來旁聽旁聽,長長見識。李鴻章笑道:“咱倆說些閑話,你們感興趣,一旁聽聽無妨。”李瀚章也朝三弟和六弟點點頭,繼續前麵話頭道:“剛才我說滅長毛者,隻能是長江下遊或上遊兩股力量,其實說白了就是兩個人:和大人和曾老師。二弟斷然離開福濟,正好可在和曾兩者中擇其一而投之。”
才從福濟那裏脫身出來,怎好又去投奔他人?李鴻章正要說啥,李鶴章先大聲道:“二哥誰也不用投,幹脆與大哥一起,組建淮軍,三弟再說服三山圩主前來加盟,共謀大舉。”李昭慶也道:“還有廬州和周邊各州縣民團,底子也不錯,能集結到一起,加以訓練,不會比曾國藩所建湘軍差到哪裏去。”
李瀚章直搖頭,道:“哪有三弟和六弟說得這麽輕鬆?我在湘軍大營待過不是一天兩天,知道組建像樣軍隊,少不了天時地利人和,更離不開統帥個人綜合素質。就我對曾老師的了解,他可是胸襟開闊膽過人的牛人,深謀遠慮洞明練達的高人,韌勁十足百折不撓的強人,敢作敢當敢殺敢戮的狠人,這樣的人世所罕見,恐怕千年難得出一個兩個。二弟雖說也不乏過人之處,目前還到不了曾老師那份上。”
說得李鴻章忍俊不禁,說:“以牛人高人強人狠人概括老師,切中肯綮,頗有意味。愚弟這點自知之明還有,哪敢與老師比較?”李瀚章說:“故二弟暫時還是打消自建一軍的念頭,待以後條件成熟,環境也允許,再考慮不遲。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擇良木而棲之,擇明主而投之。”李鴻章道:“良木在哪裏,明主在何處?”
沒等李瀚章作答,李昭慶搶先道:“大哥說得明白,像曾大人這樣的牛人高人強人狠人,千年難出一兩個,不正是二哥可棲之良木,可投之明主麽?”李鶴章否認道:“好事不在忙中取,二哥先別急著做決定,看清江南局勢再說。”李昭慶說:“三哥意思,二哥不如去投和春?”李鶴章說:“這也可考慮啊。和春轉戰皖省有時,二哥沒少跟他接觸,去投靠他有一定基礎。論個人品質,和春沒法與曾大人比,可和春是滿員和欽差大臣,背後站著鹹豐這個大靠山,若隨和春幹,打下金陵,自然功莫大焉,日後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聽李鶴章這麽一說,李昭慶馬上改口道:“三哥說得有理,二哥投奔和大人,絕對前途無量。”李瀚章笑道:“隻是萬一和春拿不下金陵呢?向榮時期的江南大營也很風光,不還是硬生生被長毛衝垮?雖說和大人比向榮稍強,可誰又能保證他不會重蹈覆轍?”
被李瀚章這一問,李鶴章和李昭慶都不吱聲了。李瀚章繼續道:“這就是選擇的艱難。曾老師雖有湘軍在握,可皇上對他一直不太放心,連督撫實職都不肯給,至今仍以侍郎身份帶兵。加上這陣子在湘鄉為父守製,二弟想去投也沒法投。至於和大人,優勢確實很明顯,後有皇上這棵大樹可依靠,前有張國梁之類悍將可驅使,旁邊還有何桂清提供充足糧餉和武器彈藥,照理拿下金陵不是沒有可能。最讓人擔心的是他收集攏來的綠營兵早已老化,與朝氣蓬勃的湘軍不可同日而語,能不能擔負起攻克金陵大任,還未可預料。”
關於曾和二人,關於湘軍與綠營,李鴻章也曾作過比較,卻沒剖析得這麽深透。今日大哥一席話,讓他茅塞頓開,也覺得目前還不是做選擇的時候。
有兄弟作陪,談天說地,吃吃喝喝,日子過得格外快,不知不覺已入嚴冬。一陣寒流襲來,天地變得陰陰沉沉,空中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隻半日工夫,地麵鋪上厚厚的積雪,放眼望去,滿世界都白皚皚一片,映得眼睛生疼。
大雪一下半個多月,母親天天叨嘮,這麽大的雪,不知老五能不能趕回家過年。老五鳳章正在金陵城裏做生意,大雪前便傳信回來,說拿到貨款,就往家裏趕。還說清軍南北大營重建以來,金陵商路被斷,物質極其匱乏,做太平軍生意最賺錢。
大雪終於止住,太陽從雲層裏透出來,天氣悄然轉暖,地上積雪點點融化。雪還沒化盡,村口來了一胖一瘦兩個外鄉人,胖子騎在馬背上,瘦人前麵牽馬。看得出,騎馬的胖子是主人,已經四十開外;牽馬的瘦子是仆從,二十出頭的樣子。
馬蹄得得,徑直來到李家老宅門前。中年人下馬,掏出名刺,遞給門人。門人通報進去,李蘊章接住一瞧,見是官場中人,來到棣華書屋,對正在喝茶聊天的瀚章和鴻章兄弟倆道:“兩位哥哥,江蘇清河縣令吳棠吳大人來訪。”李鴻章瞟眼名刺,轉遞給大哥,說:“吳大人與咱素無交往,清河又遠在數百裏之外,他老人家放著好好的縣令不做,跑到磨店來幹嗎?”李瀚章起身道:“不管來幹嗎,客人上門,自得好好接待,不可怠慢。”
說畢兄弟三人迎出大門,將吳棠接入正廳。賓主坐定,茶水果品上來,李瀚章先開口道:“吳大人主政清河,公務繁忙,怎麽想起跨州過府,駕臨咱窮鄉僻壤?”
“磨店還是窮鄉僻壤?咱一路走來,隻見山青水幽,地靈人傑,便知是出將入相之寶地。”吳棠誇讚道,“去年家父仙逝,下官回盱眙老家守製,不再理清河政務。皆因長毛猖獗,辦起一支民團,助地方官府剿匪。”李鴻章意外道:“吳大人也辦民團,怎沒聽說過?”吳棠道:“咱小打小鬧,不像合肥民團規模大,名頭響。兩位大人清楚,辦民團容易,勸糧籌餉難,咱隻好奔廬州找福巡撫想辦法。盱眙屬皖省版圖,咱為福大人練勇拒敵,總不好找人家蘇撫要糧討餉是不是?”李鴻章問道:“福大人怎麽打發你?”
吳棠將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說:“快別說打發,咱連福大人麵都沒見著。”李鴻章道:“福大人不在撫衙?”吳棠道:“不是不在撫衙,是知我去索要糧餉,躲得不知去向。我才想起福大人最聽少荃兄的話,見少荃兄與見福大人,不一回事嗎?偏偏少荃兄又回了磨店,咱隻好一路追過來,看能否討個敲門磚,去敲福大人的門。”
說到這裏,吳棠掉頭看眼身後仆從,仆從忙摸出一包銀子,呈給吳棠。吳棠接住,放到李氏兄弟麵前,說:“沒啥敬奉令堂大人,一點點小意思。”李瀚章說:“不妥不妥,吳大人這樣可不妥。”吳棠說:“孝敬老人,快別嫌棄。”
好你個吳棠,明顯是施小餌,釣大魚,還說什麽孝敬老人。早聽說姓吳的出手大方,喜歡到處送禮,否則也不可能以舉人身份,弄到清河縣令實缺。官場曆來僧多粥少,即使進士出身,謀個像樣實缺也難上加難,不像七品六品之類虛銜,皇上隨便給,反正不用挪交椅,騰位置。隻是縣令薪金不高,維持正常支應尚且捉襟見肘,還要往外送禮,也不知吳棠如何廣開利源,招財進寶。李鴻章甚至暗暗懷疑,吳棠辦民團是假,以民團為幌子要糧弄餉是真,隻不過福濟不好糊弄,知道此中有詐,才故意躲著,不肯掏冤枉錢。
心裏揣測著,李鴻章看看前麵包包,又想起吳棠一則送禮故事。故事流傳甚廣,官場盡人皆知。說是道光末年兩江一位湘籍劉姓道員謝世,其子租船扶柩西歸,途經清河縣界,派人上岸向先父故交吳棠吳縣令報喪。吳棠得有表示,派仆役攜銀三百兩,慰問喪家。仆役來到河邊,見有喪船泊岸,便登船呈上三百兩白銀,言明乃清河縣令所贈祭銀,感動得接收銀子的兩姐妹淚水漣漣,泣不成語。仆役返衙回報,說起船上情形,吳棠覺得有些不對勁,心想不是劉子扶柩回籍麽,怎麽變成了兩姐妹?派人再去探視,原來河邊停著兩艘喪船,仆役所登喪船靈主並非劉道員,乃安徽皖南道惠征,正由兩個女兒扶柩還鄉。惠征乃滿人,以葉赫那拉為氏,為官還算清廉,家無餘財,連船費都付不起,兩姐妹隻得移船泊岸,求遍父親舊僚故友,卻誰見誰躲,無人肯伸援手。正在窘迫之際,吳縣令派人送來三百兩銀子,無異雪中送炭,正可解燃眉之急。仆從粗心,銀子送給不相關之人,吳棠心疼不已,無奈祭銀出手再要回來,太不厚道,隻得另封銀三百兩,親自來到江邊,送給劉家。順便又過到旁邊喪船上,遞過名帖,祭拜惠征。素昧平生的吳縣令如此仗義,惠征倆女兒感激涕零,姐姐還將吳棠名帖藏於妝奩內,說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記大恩人,他日富貴,一定好好回報。故事真假難辨,倒是故事裏惠征兩個女兒確係真實存在,姐姐就是後來選入宮中逐漸進步為貴妃的葉赫拉那氏,前年還為鹹豐產下一子,名曰載淳。鹹豐後宮佳麗如雲,卻僅得此唯一皇子,明擺著日後將繼大統,登皇位。母以子貴,載淳做上皇帝,葉赫拉那氏就是皇太後,她若還記得妝奩裏的名帖,吳棠想不高升都難啊。
肚裏想著這個故事,李鴻章回頭看眼吳棠身後仆從,不出聲道,當年錯送祭禮的仆從莫不就是此人?說不定他這一錯,給主人錯出一片美好前程來。看得仆從不好意思,扭臉去瞧窗外樹影。李鴻章抿嘴而笑,找來紙筆,開始給福濟寫信,隆重推薦吳棠。
吳棠接函於手,稱謝不已。李鴻章忍不住問道:“都說當年惠征靈柩過清河,正缺川資,幸虧吳大人贈送祭銀三百兩,才助其家人渡過難關,到底有無此事?”
吳棠笑而不語,端過幾上茶水,低頭喝起來。這正是吳棠高明之處。不管有無此事,皆不可說。無事說有,顯得淺薄,有事說有,顯得輕狂,唯其不說,方屬明智。道理也不深奧,葉赫拉那氏遲早會成後宮主人,至少是主人之一,有這回事,你不說她心裏也有數,說出去傳入她耳裏,相反多有不妥。沒這回事,不言不語,故作高深,官場中人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自會對你高看一眼,把你當成葉赫拉那氏的人,於日後仕進,隻有好處,絕無壞處。
怪不得俗話說沉默是金,身處官場,該閉嘴時還真得閉嘴。李鴻章瞧眼吳棠,心想別看他現是七品縣令,年紀也已不小,說不定飛黃騰達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來。
有了李鴻章信函,吳棠也不久留,告別李家兄弟,去了廬州。年關一天天接近,李鳳章終於趕回磨店。不僅帶回大把銀子,還有不少吃用穿戴之類生活必需品,拉了好幾馬車。母親笑逐顏開,說:“老五真是塊做生意的料子,發了大財,還弄回這麽多好東西。兵荒馬亂的,家家都難熬,把東西散些出去,幫鄉親們度過年關,反正一時間咱家也吃不了這麽多,用不了這麽多,否則哪天戰火燒到鄉下,好了長毛。”
母親有此意思,兄弟們自然讚成。李蘊章趕緊安排仆人,將東西分贈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鄰居和親友無不感激,可謂皆大歡喜。
兄弟們一個不少聚攏到母親身邊,這個年因此過得格外熱鬧。居家過日子就講個熱乎,要熱乎,得有人氣。年夜飯吃了近兩個時辰,母親興致勃勃,說遠道近,毫無倦意的樣子。隻要母親在,一家人就不會散,哪怕官當得再高,生意做得再大,倦了累了傷了,仍會回到原來巢穴裏。世上隻有母親築的巢,才能給予兒女真真切切的溫暖。
吃完年夜飯,送母親回房後,兄弟們意猶未盡,走進棣華書屋,喝茶神聊。自古家國一體,國寧家才興,兄弟們不可能隻聊眼前日子,慢慢又論到金陵城裏太平軍和南北兩大營上麵。尤其李鴻章,最關心這話題,問李鳳章道:“老五剛去過金陵,有啥好消息?”
“消息多得很。”李鳳章也樂於傳播見聞,“楊韋事變,石達開西行,洪秀全覺得危險解除,外軍交陳玉成和李秀成打理,內政放任洪仁軒幾位族弟胡鬧,自己做起甩手掌櫃,天天隻顧裝神弄鬼,醉生夢死。老這樣下去,也不知太平天國還能維持多久。”李鶴章道:“說起洪賊,要德無德,要才無才,竟橫掃大半個中國,弄得朝廷顧此失彼,實在不可思議。”
這有何不可思議的?李鴻章心裏說,大清軍政腐敗,滿漢離心,民不聊生,就是沒出洪秀全,出個黃秀全藍秀全黑秀全白秀全,隻要登高一呼,百姓照樣雲集響應,弄出驚天動靜。不過李鴻章無意品評朝廷和太平軍,另問道:“金陵城外的江南大營近況如何?”
李鳳章道:“在和春和張國梁苦心經營下,還有何桂清源源不斷提供銀子,江南大營可謂兵強馬壯,戰力大大提升,接連在金陵城外打贏好幾場勝仗。鹹豐太需要幾場勝仗來提氣,樂得手舞足蹈,大聲叫好。連肅順奏議,催促守製在家的曾國藩出山,盡快肅清江西和安徽戰場,以便配合和春攻打金陵,鹹豐也不以為然,覺得沒有湘軍,清軍照樣可光複金陵,姓曾的想在家守製,就讓他守去。都傳肅順頗有眼光,也是第一個主張重用漢臣的滿族大員,他纏著鹹豐,不厭其煩地陳述湘軍能耐,言明隻有敦促曾國藩回營,打開贛皖局麵,和春才好全力攻打金陵。鹹豐則認為贛皖無礙大局,待和春攻克金陵,回頭再收拾這兩個地方也不遲。還說最看不慣曾國藩那德性,每次交辦差事,他就提要求,談條件,明裏暗裏討要位置,好像離了他,再沒人能打長毛似的。”
李鳳章所言是否屬實,一時沒法佐證,倒是曾國藩所建湘軍逐漸強大,讓鹹豐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卻千真萬確,一點不假。想想不是湘軍收複湖廣,截斷洪秀全後路,令太平軍首鼠兩端,隻怕早就大舉北代,打進了北京。眼下除九江、景德鎮等少數地方沒有光複,江西大部已掌握在湘軍手裏,若任其順江而下,收複安徽,攻打金陵,與南北大營綠營爭功,綠營又怎麽爭得過?綠營爭不過就爭不過,鹹豐可以不理會,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湘軍動靜越鬧越大,立下蓋世大功,到時大清前門驅狼,後門迎虎,又如何是好?
鹹豐真鐵了心抑曾揚和(和春),硬攔住湘軍不讓東進,湘軍連挨都不挨不著金陵,又怎麽建立令人垂涎的首功?除非南北大營再破,蘇浙綠營全部覆滅。可事實是,新建南北大營和蘇浙重又集結了數十萬清軍精銳,不是太平軍想破就破得了,想滅就滅得掉的。李鴻章就琢磨著,要不要到和春那裏去謀個位置。若能遂願,隨和春圍攻金陵,立下高功,自可去掉頭上按察使銜,換隻更顯赫的頂子戴戴。
李鴻章這點想法,瞞不過旁邊的李瀚章,他笑道:“鹹豐看好和春還有張國梁,他倆也算爭氣,南北大營重建以來,氣象一新,連打勝仗,二弟對此有何感想?”李鴻章說:“這是好事啊,和春與張國梁早日肅清金陵外圍長毛,攻進城中,拿住洪賊,國家和百姓就可安享太平,過清靜日子。”李瀚章說:“有如此樂觀嗎?”
“大哥不希望長毛早日滅亡?”李鴻章反問道。李瀚章慢慢喝口茶,道:“誰不希望長毛早滅?可你想過沒有,和春與張國梁麵對的,是陳玉成和李秀成,還有韋俊和李世賢,這些太平軍後起之秀,不僅不比早期東南西北諸王差勁,甚至更勝一籌。”
這倒也是李鴻章不得不認可的,說:“二弟跟陳玉成和李秀成間接交過手,深知他們不是等閑鼠輩。”李瀚章說:“正因如此,清軍打幾個勝仗,不僅不能說明問題,隻怕還會滋長輕敵情緒,以為長毛容易對付,好事變壞事。”
冰雪聰明如李鴻章,自然懂得大哥此話用意,笑笑道:“大哥是叫二弟沉住氣,別胡思亂想,隻管安心留在家裏,靜觀其變,待南北大營大勢明朗後再作打算?”李瀚章笑道:“正是此意。憑二弟過人悟性和韌勁,隻要跟對貴人,何愁日後幹不出一番大業!”
跟對貴人?這個貴人又是誰呢?是和春,還是恩師曾國藩,抑或剛從江北大營移駐安徽的候補侍郎翁同書?李鴻章一時五心無主,茫然失措。李鳳章忽然想起什麽,說:“差點都忘了,我還帶回一樣寶貝,是送給二哥的。”李鴻章說:“看你神秘兮兮的,到底什麽寶貝?”
“待會兒拿來,您就知道了。”李鳳章笑著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