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西歸曾門獻輿圖
走出棲棲惶惶的秋天,繞過無處不在的太平軍,李鴻章帶領妻女,於暖陽高照的初冬時節,輾轉來到江西南昌大哥李瀚章府中。
雖在異鄉為異客,畢竟又團聚到一起,一家人歡歡喜喜,盡享天倫之樂。不過李鴻章不僅僅是來南昌與家人團聚的,還有一個重要目的地,就是建昌湘軍老營。兄弟們清楚老二心思,跑到他屋裏,幫他出起謀劃起策來。先是老五鳳章道:“二哥文筆厲害,進了湘軍老營,曾大帥定會讓您做幕僚,辦文案,管機要。”老六昭慶道:“二哥正是不願舞文弄墨,才離開翰林院,回籍練勇,征戰沙場,最好還是像曾國荃樣,獨領一軍,上陣殺敵,這樣立功機會多,長進更快。”老三鶴章笑道:“湘軍陣營中大都是湖湘子弟,作為大帥九弟,曾國荃獨領吉字營,征戰一方,順理成章,二哥又非湘人,大帥怎會把湖南兵交由外籍人領帶呢?除非奏請皇上,命二哥招募安徽兵,建支淮軍。”
三位弟弟各說各有理,見大哥瀚章一旁笑而不語,問他看法如何。李瀚章道:“曾老師做事老成,用人謹慎,凡有人前去投奔,不會馬上壓擔子,派差事,須先考察一段時間,看此人忠不忠誠,牢不牢靠,適合做什麽事,才酌情給予安排。”李鳳章道:“大帥是二哥老師,知根知底,還有啥可考察的?”李鶴章也道:“二哥德才兼備,文武雙全,大帥上哪兒找這樣的高足去?既然投奔上門,自會立即委以重任,盡快發揮作用。”
兄弟們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熱烈,唯獨李鴻章不聲不響,好像事不關己似的。李鶴章見不得他無動於衷的樣子,道:“二哥真淡定,咱們嘰嘰呱呱,替你瞎操心,你倒沉得住氣,一言不發。有些什麽想法,也透露一聲嘛。”
不想李鴻章冒出一句:“我暫不打算去建昌。”兄弟們驚詫不已,同聲道:“拒絕和大人邀請,放棄江南大營,不辭辛苦趕到江西,不就衝著曾大帥來的嗎?怎麽又不去建昌了呢?”李鴻章笑道:“說暫不去建昌,不表明以後也不去呀。”李鶴章道:“為何不馬上動身去投曾大帥,還要等以後?難道等湘軍打到金陵,拿住洪賊,再去看熱鬧?”李鴻章佯裝不滿道:“你們是見我沒事可幹,賴在大哥這裏吃閑飯,非趕我走是吧?”
李瀚章知老二暫時不去建昌,肯定有其考慮,笑道:“我可沒趕二弟走的意思喔,二弟吃得再多,咱也供養得起。”李鳳章也笑道:“二哥一張嘴,胃口再大,也吃不窮咱們,咱做兩趟生意,夠兄弟們吃半輩子的。”
玩笑幾句,李鴻章才一本正經道:“當今湘軍兵如狼,將似虎,老師又精心調度,圖贛謀皖,勢在必得,可謂風頭正健。尤其幾路大軍齊頭並進,兵鋒所向,長毛無不望風而潰。其中曾國荃吉字營橫行江西,圍困吉安;彭玉麟和楊載福所領水軍揚帆長江,威鎮兩岸;鮑超霆字營與多隆阿所屬綠營出贛入皖,迫近安慶;李續賓和曾國華取得桐城等數戰勝利後,近逼三河鎮,遠指廬州城。湘軍陣營將良兵精,勢焰衝天,能有我李鴻章一席之地麽?”
兄弟幾個覺得也是,一時無語。李鴻章又道:“至於老師,更是威望日隆,投奔者絡繹不絕,營前車如流水馬如龍。老師又海納百川,門下人才濟濟,據說光幕賓就有數百人,出計的,獻策的,辦文的,備武的,籌餉的,征糧的,執勤的,走雜的,甚至啥都沒做,僅陪老師聊天說話下圍棋的,比比皆是。如此盛況空前,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還要不識時務,趨炎附勢,去湊熱鬧,豈不被人輕看?”
李鴻章向來眼光獨特,能夠透過表象看本質,兄弟們說他不過,不免泄氣道:“既然如此,莫非隻能放棄湘軍,不去投奔曾大帥?”李鴻章從容道:“再看看吧。湘軍氣焰鼎盛,太平軍同樣將山兵海,各方兵力加一起,不下六十萬人馬,優勢不小。尤其後起之秀陳玉成和李秀成,久經戰陣,善攻能守,短時期內湘軍不可能拿他們怎麽樣,咱完全不用擔心金陵早破,失去建功立業機會。還是留南昌多陪母親說幾天話,靜觀時局變化,待老師最需要我的時候,再出現在他麵前,他才會當回事,高看一眼。”
果然不久時局突變,陳玉成與李秀成放棄皖中戰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師東進,直撲烏衣巷至江浦清軍駐地,江北大營統帥德興阿倉促應戰,顧此失彼,一夕數驚。轉戰皖中的李續賓和曾國華,接主帥命令準備帶領七千湘軍南下,配合鮑超和多隆阿圍攻安慶,又臨時改變方向,準備攻克三河,收取廬州,再向安慶移動。消息傳到南昌,李瀚章對李鴻章道:“二弟熟悉安徽戰情,對此次長毛、清軍和湘軍三方博弈有何看法?”
“陳玉成和李秀成數度進出皖省,二弟知其用兵特點,用六個字基本可以概括:兵在此,意在彼。”李鴻章說道,拿出皖蘇兩省分府圖,攤到桌上,拚連一處,指點起來,“此刻陳李大軍出擊浦口和六合等地,與德興阿展開大戰,看去欲解金陵東邊和北部之圍,其實真正目的還是為保安慶。”李瀚章問:“何以見得?”李鴻章道:“金陵城高牆厚,守軍充足,又有安慶和皖北長毛虎視眈眈,清軍南北兩大營暫不敢輕舉妄動,非得與湘軍聯手,肅清蘇浙,光複安徽,至少拿下戰略地位十分重要的安慶,才可能采取大規模行動。也就是說安慶存亡,決定金陵安危,陳李會不惜一切代價確保安慶不失。怎麽個保法?西有鮑超和多隆阿,北有李續賓和曾國華,陳李隻有避開湘軍鋒芒,移師江蘇,猛攻江北大營,既轉移湘軍注意,又收緩解金陵之效,可謂一舉兩得。”
李瀚章目光遊移於分府圖上金陵、安慶和廬州三地,嘴上說:“陳李傾巢離皖,廬州守軍薄弱,李續賓和曾國華不正好趁虛而入?”李鴻章說:“陳李正是用廬州作誘餌,拖住李曾二人,免向安慶靠攏。”李瀚章道:“廬州也很重要,長毛不怕落入湘軍之手,失去好不容易獲取的戰略基地?”李鴻章道:“廬州離金陵並不遙遠,長毛援軍數天可趕回來,豈是湘軍輕易能夠得手的?我擔心湘軍還沒靠近廬州,就會掉進長毛在三河鎮挖下的大坑。”
辦糧籌餉,報銷做賬,李瀚章是把好手,可軍事非其所長,一下子理解不透李鴻章意思,不免疑惑道:“長毛在三河鎮挖下什麽大坑?”李鴻章道:“三河鎮背山傍水,易守難攻,長毛才將大量錢糧器械儲備在鎮裏,以便隨時接濟廬州和金陵。偏偏湘軍從上到下,一個個貪婪成性,哪兒有金銀可奪,糧秣可掠,就往哪兒撲,陳李深知李曾對三河鎮最感興趣,還能不挖下大坑,等著他們往裏跳?”說得李瀚章冷汗直冒:“李續賓和曾國華七千湘鄉子弟兵是湘軍精銳,向來為大帥所倚重,萬一出點什麽差錯,豈不要了大帥老命?咱是不是派人到李續賓營中跑一趟,提醒提醒他們?”李鴻章搖手道:“大哥可知利令智昏一說?大把金銀財寶唾手可得,要人縮回雙手,誰做得到?何況李曾兩人心高氣傲,目空一切,又剛打過幾場勝仗,正得意忘形,怎聽得進旁人勸告?”
李瀚章道:“那隻好派人去建昌稟報老師,請他阻止李曾,免遭大禍。”李鴻章道:“遞話到建昌,老師再傳令至皖中,一去一回,一折一返,總得十天半月,隻怕七千湘軍早葬身三河鎮,戰役已然結束。”李瀚章道:“莫非七千湘軍真沒法逃脫此劫?”李鴻章道:“自陳李故意拋下皖中,大舉進攻江蘇,李續賓和曾國華扔下老師調令,掉頭北進,事情就已成定局。人為貪婪本性所惑,老天都別想阻止,何況人力。”
果不其然,此時李續賓和曾國華已率領七千湘鄉子弟兵,來到三河鎮外的金牛鎮。三河鎮形似葫蘆,進鎮出鎮,唯有處於葫蘆口的金牛鎮可走。李曾二人先屯兵於葫蘆口,再部署進攻葫蘆,欲盡掠鎮裏糧草金銀。守軍早知湘軍要來,提前築下石壘,挖開護鎮河,灌滿河水,嚴陣以待。與此同時,陳玉成與李秀成已在金陵城北大敗德興阿,攻克江北大營,隨後帶領十二萬大軍反戈入皖,晝夜兼程,浩浩****望西而來。李曾二人隻知三河鎮糧草和金銀誘人,哪想到已身陷絕境?正調動湘鄉兵往鎮裏猛撲。經一天激戰,擊破鎮外石壘。將士們得意忘形,就壘紮營,大吃大喝一番。改日往前挺進,迎麵是壕深水滿的護鎮河,還有河對岸飛射過來的火炮強弩,湘鄉兵寸步難進。雙方攻守正激,陳李十二萬大軍已悄然抵達廬州,步步迫近三河鎮。李續賓和曾國華這才反應過來,想撤已無處可撤,隻好築壘挖溝,迎接身後大敵。又火速飛馬武昌和定遠,向官文、胡林翼和翁同書求援,請求調兵救急。
誰知胡林翼不在軍中,官文和翁同書接到救援書後,各懷心事,毫無表示。官文見不得湘軍得勢,就想看曾國藩熱鬧,怎肯伸出援手?翁同書身為安徽巡撫,鹹豐三令五申,要他盡快收複廬州,他總借口兵少糧缺,畏葸不前,湘軍入皖後,又擔心廬州為湘軍攻克,頭上巡撫帽子被鹹豐摘走,戴到李續賓頭上,糾結不已。出於此種不便明言之心理,翁同書更不可能出兵援助,成全湘軍,毀掉自己。
官翁二人袖手旁觀,幸災樂禍,陳李十二萬大軍已至三河鎮外,水陸齊下,將鎮子封死,再突破金牛鎮,對葫蘆形成合圍之勢。李曾盼不來援兵,逃又逃不出去,唯有硬著頭皮,挺身應戰。可憐七千湘鄉子弟兵,從湖南一路打過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此次落入三河大坑,僅逃走一兩百人,包括李曾兩人在內的各將士全部戰歿,曾國華連腦袋都找不到,僅留下一具無頭屍,被人弄回建昌大營。
趁著完勝七千湘鄉兵,陳李一鼓作氣收獲此前失陷的舒城、桐城、潛山和太湖,浩浩****回師安慶。圍攻安慶的鮑超和多隆阿各部見勢不妙,趕緊撤走,退守江西。陳李不肯就此罷休,厲兵秣馬,準備劍指建昌,攻下湘軍老營,活捉曾國藩。
湘軍核心力量主要是彭玉麟和楊載福的水師,曾國荃的吉字營,鮑超的霆字營,再有就是李續賓和曾國華所帶這支湘鄉子弟兵。如今七千湘鄉兵覆滅,李曾命喪黃泉,無異斷掉曾國藩左膀右臂。曾國藩撲在六弟無頭屍上,哭得昏天黑地,幾欲氣絕。從此一病不起,生死難料。七千湘鄉兵與其他湘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不是同宗就是姑表,不是遠親就是近鄰,不是師徒就是友朋,這下兔死狐悲,建昌老營與駐紮各處的湘軍營白幡飄飄,哀號聲聲,個個悲痛,人人自危。加之大兵壓境,湘軍前景堪憂,心懷各異的曾府幕僚一夜間走掉大半,有的跑湖北,投靠鄂撫胡林翼,有的走安徽,進入翁同書撫衙,還有的得知江北大營潰敗後,鹹豐不惜血本大力充實江南大營,遠奔江蘇,成為和春帥府座上賓。
湘軍元氣大傷,文武離心離德,李鴻章卻偏偏宣稱,準備前往建昌投奔曾國藩。
李家兄弟大惑不解,紛紛勸阻,湘軍前途未卜,還不如拿著贛皖蘇浙四省分府圖,去江南大營投靠和春。隻李瀚章沒說什麽,默默為李鴻章安排盤纏,整理行裝,做出發準備。還給已入幕曾府沒離去的盛康寫信,要二弟到建昌後,先找盛康,再見曾國藩。
盛康乃江蘇江陰人,道光年間高中進士後,一直在皖省銅陵、廬州、寧國等地為官,與李家兄弟來往密切。後回江蘇給向榮辦糧餉,不幸江南大營為太平軍所破,又帶著兒子盛宣懷和家人逃離常州,輾轉西進,經好友胡林翼舉薦,投奔曾國藩門下,與李瀚章過從甚密。李鴻章要赴建昌入幕,李瀚章自然想到盛康,由他搭橋拜會曾國藩,以免唐突。
拿著大哥手書,李鴻章告別母親妻女及眾位兄弟,由劉鬥齋數名家丁護送,打馬出城,直奔建昌。到達建昌城外,先找客棧住下,稍事休整,才入城去見盛康。
早聞老師治軍有方,老營移師哪裏,哪裏就軍威赫赫,民意歡洽,氣象一新。可這天一路走來,街巷空落,門店冷清,一片淒涼。空中彌漫著殘冬腐葉氣息,地上隨處散落有未燃盡的冥錢、白幡和香蠟,讓人倍感窒息。街邊行人和路上巡邏兵也垂頭喪氣一個,像沒睡醒似的。莫非三河之敗,湘軍真的一蹶不振,到了窮途末路?
很快來到湘軍老營駐地建昌府門外,李鴻章叫醒正在打盹的門衛,遞上名刺,同時塞把碎銀,要他進去通報盛康。門衛不久轉身回來,盛康跟在後麵,見門外站著一個高高大大的漢子,老遠叫道:“少荃兄啊,想不到是您。”
彼此問候幾句,到得盛康住處,李鴻章掏出大哥信函,遞到他手上。盛康說:“三河之敗,湘軍內傷元氣,外臨大敵,大帥幾乎死過一回一般,臥床不起,曾府也愁雲慘霧,死氣沉沉,不知前途在哪兒,不少人腳踩西瓜皮,溜之大吉,不想翰林偏偏跑了來,讓人倍感意外。”李鴻章笑道:“別人溜之大吉,旭人兄不還待在曾府沒走麽?鴻章就是衝著你來的。”
旭人是盛康的字。盛康實話道:“盛康也想走,卻念及落魄時大帥容留接納,這陣子他老人家遭難,徘徊於生死邊緣,我一走了之,良心上也過意不去啊。”李鴻章道:“難得旭人兄良心未泯。鴻章何時拜見老師為妥?”盛康說:“眼下肯定不行,大帥脫離生命危險不久,病情還很嚴重,連地都不能下。待他稍有好轉,我再提提你名字,看他意思如何。”李鴻章道:“也行,我在客棧待著,靜候老師康複佳音。”
回客棧後,李鴻章讓店家生盆亮旺旺的炭火,安安心心守在屋裏,寫寫字,讀讀書,或整理整理隨身所帶書信。盛康有空就來客棧看望,報告曾國藩病況,討論江南戰局,以及湘軍今後出路。有時聊得興起,幹脆留宿客棧,徹夜長談,頗為投機。
所幸曾國藩病情一天天好轉,雖還得臥床靜養,畢竟可以進些流食,吃點蔬果,至少生命已無大虞。老營裏也因此多了些生氣,都在悄悄傳遞這一好消息。近僚偏將更是喜上眉梢,好些理好行裝未及走掉的幕友,去意不再那麽堅決,盤算著是不是留下來。
這日曾國藩服過湯藥,歪在床頭閉目養神,聽腳步聲響,知是盛康,幽幽問道:“旭人步履輕快,莫非有何美事,要告知老夫?”盛康幾步近前,附曾國藩耳旁道:“稟報大帥,您老門生到了建昌。”曾國藩依然合著雙眼,漫不經心道:“三河慘敗,湘軍落難,府上幕僚都已走得差不多,誰不識好歹,偏偏來觸咱黴頭?”盛康道:“大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談何黴頭?”曾國藩說:“你還是告訴老夫,誰到了建昌?”
盛康一字一頓道:“李鴻章。”
“李鴻章?是李瀚章二弟李鴻章嗎?他人在何處?”曾國藩眼睛一睜,頭一抬,坐直身子,病體似乎也好了多半,精神大振,“快快傳進來,我要見他,跟他聊聊。”
曾國藩一向城府深,心機重,遇事很少喜形於色,聽到李鴻章三個字,竟然掩飾不住內心激動,如此迫不及待,確實令人訝異。莫不是湘軍遇挫,左右離心,李鴻章還能來建昌,讓他感到既意外,又欣慰?盛康道:“少荃住在城外客棧,大帥想見他,我這就叫去。”曾國藩揚揚手,急切道:“你去吧,要快。”
盛康得令,拔腿就往門外跑。趕到客棧,李鴻章正在整理書信,見盛康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笑道:“客棧又沒著火,旭人兄急什麽急?”盛康粗聲粗氣道:“不是盛康急,是大帥急,催我趕緊叫你去見。”李鴻章頗為興奮,道:“真的?老師病已痊愈,可以見學生啦?”盛康道:“沒痊愈,是聽到你大名,病一下子輕了許多。”
李鴻章放下手裏書信,道:“旭人兄稍等片刻,鴻章換一下衣服,便跟你走。”
就在李鴻章翻開行囊,尋找衣物之際,盛康瞟了瞟桌上書信。見為和春所寫,出於好奇,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原來是邀請李鴻章去江南大營就職,位置重要,條件優越。旁邊還有福濟信函,是向和春推薦李鴻章的。盛康幾分不解道:“福濟力薦,和大人熱情相邀,許以要職,翰林幹嗎還跑到前景堪憂的建昌來?”
李鴻章已換好衣服,道:“莫非旭人兄覺得鴻章應該去投和大人?”盛康道:“江北大營潰散後,鹹豐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和大人身上,和大人要將給將,要兵給兵,要錢糧給錢糧,江南大營如日中天,踏平金陵,活捉洪賊,倚馬可待,翰林此時去投和大人,明擺著有大功可建,有大業可立。何況和大人身為欽差大臣,又係鹹豐最信任的滿員,你一旦從戰有功,他寫個折子保舉保舉,還怕你不飛黃騰達?反觀湘軍陣營,大帥臥病不起,將士萎靡不振,待他日重整旗鼓,千裏迢迢趕到金陵城下,隻怕和大人帥旗早已插上城頭。”
這些道理淺顯,李鴻章早琢磨過,一點不覺得新鮮,打斷盛康,笑笑道:“旭人兄別忘了,老師還在等著見我呢。”盛康也笑道:“走走走,見大帥去。”
兩人入城,走進湘軍老營,曾國藩已正襟危坐於簽押房,等候李鴻章入見。湘軍正處低潮,各色人等紛紛散去,李鴻章卻毅然來到建昌,著實讓曾國藩激動了一陣子。可漸漸心裏又起了疑惑,這小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你命懸一線時跑過來,到底是何居心?是湘軍一蹶不振,來看熱鬧,還是老師死之將至,來奔喪送葬,抑或投靠無門,別無選擇,跑來跟你同舟共濟,剿滅長毛,報效家國?這麽猜測著,曾國藩讓仆人扶持,走出內室,來到簽押房。本想在內室會晤,顯得隨意親切,因不明李鴻章真實來意,才改變想法,放到正式場合,有些公事公辦意味。再說已長達七年沒見,舊日師生情誼還存留幾分,也未可知。
剛強打精神坐穩身子,盛康進來稟報道:“李翰林已到門外。”曾國藩咳一聲:“讓少荃進來。”嗓門提得很高,想給人精神飽滿的印象,聲音出口後才感覺明顯缺乏中氣。病未脫體,勉強能夠下地,想充硬漢,確實不易做到。
李鴻章應聲而入,跪地行過門生大禮,才起身抬頭,望向曾國藩,聽候吩咐。
這一望不要緊,著實將李鴻章嚇了一大跳,以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仿佛坐於辦事桌後的,並非朝思暮想的曾老師,更像臨時安放在簽押房裏的稻草人,又枯又幹,又黃又暗,又老又瘦。究竟是歲月催人老,還是命運捉弄人,或是三河慘敗,打擊太大,把活生生的一軍主帥摧殘得如此不堪?遙記當年京師歲月,老師印堂發亮,雙頰飽滿,一副意氣風發的大儒氣派,不想七載不見,竟成這副衰朽殘敗模樣,簡直從土眼裏挖出來似的,用慘不忍睹形容,都不為過。李鴻章鼻頭一酸,差點忍耐不住,放出悲聲來。
不過畢竟久經曆練,見慣生死,李鴻章已有很強自控力,輕易不讓情緒溢於言表,努力忍住滿心酸楚,不動聲色笑望著老師,接受其審視。就是通過這審視的目光,李鴻章意識到,表麵看去老師要形沒形,要狀沒狀,其實精氣神還在,隻不過潛藏得更深而已。也許正是這場大病,老師生命力更強盛,意誌力更堅毅,已臻人生至境。
品讀著老師目光,李鴻章覺得既親切,又銳利,既溫煦,又幽邃,既寬厚,又深長,仿佛無雲夜空,內涵格外豐富。從老師目光中,李鴻章真正領會出,什麽是偉大靈魂,隻要這樣的靈魂在,失敗再悲慘,打擊再沉重,湘軍旗幟都不會倒下,仍會高揚著,引領身後的隊伍,戰勝重重困難,走出低穀,邁向燦爛的明天。
見李鴻章目不斜視,內斂而沉靜地笑著,比七年前老成練達了許多,曾國藩打心眼裏歡喜。先前的疑惑早已消失,明白這個學生就是來投奔自己的,不會有其他意圖。湘軍遭此重創,主帥倒下,差點再也起不來,李鴻章偏不識時宜,來到你身邊,你能不心存感激?若不是背著老師名分,曾國藩恨不得倒過來,給李鴻章下跪,以示大謝。
心裏感慨萬千,曾國藩臉上卻沒任何表示。這就是李鴻章心目中的曾老師,丘壑深沉,哪怕胸中萬馬奔騰,表麵看去依然風恬雲靜,波瀾不驚。隻見他半眯著犀利的三角眼,望了李鴻章好一陣,才淡淡道:“少荃到建昌已多長時間?”李鴻章朗聲道:“已有一旬。”
一旬前是湘軍最黑暗的時候,自己正在生死線上掙紮,老營裏該走的人已走掉,李鴻章此時出現在建昌地麵上,多不簡單。曾國藩哦一聲,佯裝生氣道:“到建昌旬日,怎麽不早些來見?”李鴻章望眼盛康,說:“旭人兄不讓。”曾國藩以質問口氣責備盛康道:“少荃遠道而來,為何不及時告知於我?”
盛康知道曾國藩故意這麽說,笑笑道:“大帥現在接見李翰林,也不為遲呀。”曾國藩說:“不是遲不遲,是冷落少荃,老夫於心不忍啊。”李鴻章忙道:“沒冷落,沒冷落,旭人兄天天去客棧作陪,咱倆相談甚歡。”
“這還差不多。”曾國藩瘦臉上的皮肉鬆了鬆,“少荃此番前來建昌,是長留還是暫住?”李鴻章道:“自然是長留。”曾國藩道:“具體有何打算?”李鴻章笑道:“具體打算嘛,那是老師的事。”曾國藩道:“此話怎講?”李鴻章道:“老師會有用得著學生的地方。”
這是曾國藩最想聽到的。湘軍受挫,太平軍得勢,可謂此消彼長,要扭轉局麵,變被動為主動,急需廣納人才,為我所用。道理簡單,事是人做的,尤其是李鴻章如此大才,放在身邊,必有大用,豈能輕易放棄?再說湘軍慘敗三河,卻還得朝安徽方向發展,李鴻章又是安徽人,離京回籍轉戰六七年,對如何謀求安徽,肯定有獨到見解。
掂量著李鴻章的特殊價值,曾國藩正要征詢其對安徽乃至整個江南戰場的看法,家仆進來提醒道:“大帥該服藥了。”
一語提醒李鴻章,老師身體要緊,已耽誤他太多時間,也該告退了。於是站起身,望眼曾國藩身後牆上贛皖兩省乾隆內府圖,說:“學生這就回客棧去,請老師多多保重。有事老師隻管吩咐,學生隨叫隨到。”
曾國藩吃力地抬抬屁股,道:“好好好,今天聊到這兒,改日再請少荃長敘。”
盛康送李鴻章出府,道:“三河之敗以來,這是盛康所見大帥最高興的一天。”李鴻章歎道:“老師也不容易,自組建湘軍伊始,就多磨多難,九死一生。這還在其次,上麵朝廷猜忌,下麵地方牽製,與各地清軍也矛盾重重,可謂舉步維艱。好不容易夾縫中求生存,漸漸平定兩湖,進贛入皖,聲勢日見壯大,又遭三河慘敗,幾乎要了他老命。今天乍一看到老師,見他形容枯槁,又蒼老,又憔悴,我甚是不忍,差點控製不住哭出聲來。”
說到此處,李鴻章喉頭一哽,竟至嗚咽難語。盛康受到感染,也兩眼一紅,淚水盈滿眼眶。但還是安慰李鴻章道:“所幸少荃來到建昌,給了大帥莫大安慰。也相信您能為他排憂解難,盡快助湘軍恢複元氣,重振雄風,完成剿賊大業。”李鴻章道:“但願老師看得上鴻章,肯留我在身邊,為其略效犬馬。”盛康道:“這還用說嗎?大帥對你的到來,比湘軍打勝仗還高興,還能放走你不成?剛才不是家仆打岔,早給你安排具體位置和差事了。”
“這個不急,老師寶體痊愈後,再說位置和差事不遲。”出得大門,李鴻章攔住盛康,不讓他再送,“旭人兄請留步,鴻章曉得客棧怎麽走。近日你老營客棧兩頭跑,也夠辛苦,轉身招呼老師去吧。”盛康道:“也行,少荃兄早些回客棧歇息,盛康還有些雜事亟待處理。大帥這裏有何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你。”
李鴻章謝過,跳上黃膘馬,往城外馳去。盛康望著李鴻章颯颯雄姿消失在街盡頭,才返身進入府門。走上沒幾步,曾家仆人迎過來道:“吾家大人有找,請盛大人過去一下。”
說了半天話,莫非大帥沒說累,還要你去陪聊?盛康心裏嘀咕著,來到曾國藩內室。曾國藩剛服過藥,本該躺下午睡,想起李鴻章寄居客棧過旬,要住要吃要喝,隻怕旅費已花得差不多,一下沒了睡意,傳進盛康,吩咐道:“旭人去賬房裏支筆銀子,給少荃送過去。他是衝我來的,不能讓他受窘。”
盛康答應一聲,轉身要出門,曾國藩又叫住他:“少荃到建昌一待十餘天,到底在做些什麽?”盛康說:“好像也沒做什麽,天天規規矩矩窩在客棧裏。”曾國藩說:“窩在客棧裏睡大覺?早聽說他能睡,可整天整晚地睡,也受不了啊。”盛康笑道:“也不隻是睡大覺,還帶了不少書籍,有空就埋頭看書。”
讀書人看書,倒也沒啥奇怪的。曾國藩點點頭,要支走盛康,盛康又冒出一句:“李翰林還在整理隨身所帶信函。”曾國藩道:“少荃性情開朗,廣交天下,與朋友書信往來定然不少。”盛康道:“正是的,李翰林信函就攤在桌上,盛康隨便瞄了一眼,不僅有普通親戚好友的,還有達官貴人的。”曾國藩不經意道:“都是哪些達官貴人?”盛康說:“比如和春和大人之類。”曾國藩道:“和春與少荃在安徽共過事,聽說對少荃挺有好感,書信交流,也合情合理。”盛康道:“可能正是此因,和大人才盛邀李翰林赴江南大營任職,條件還挺優越哩。”
“還有這樣的事?”曾國藩敏感起來,“和春也在打少荃主意?少荃幹嗎不到江南大營去呢?”盛康道:“不僅和大人主動邀請李翰林去任職,福濟也給和春寫推薦信,對李翰林大加讚賞。兩人信函都放在一起,盛康都見識過。”
曾國藩合上雙眼,沒再吱聲。和春經營江南大營需要人才,對李鴻章又知根知底,請他去任職,不足為奇。福濟算李鴻章半個老師,到任安徽就把他招到身邊,彼此還算合得來,離任時推薦給和春,也在情理之中。隻是李鴻章幹嗎要隨身帶著和福兩人信函,還故意攤開給盛康看呢?莫非顯示他是隻香餑餑,有人競相爭搶,或想通過盛康透露給你曾國藩信號,江南大營是皇上打造的正規軍,破金陵,滅長毛,非其莫屬,李鴻章放著看得見摸得著的建功立業機會於不顧,跑到湘軍老營來,是看得起你,給你大麵子,你最好別不識抬舉?
想到這裏,曾國藩就像吃進蒼蠅樣,有些不是滋味。你小子這不跟我叫板嗎?難道湘軍三河之敗,給了你跟咱叫板的底氣,你便可斜著眼睛,小瞧湘軍?也不想想自己混跡安徽多年,沒打幾場勝仗,與湘軍將士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沒錯,三河之敗確實是對湘軍的莫大打擊,可軍無常勝,又有啥稀奇的?湘軍組建以來,也不是第一回遭受失敗和打擊,我曾國藩還挺得住,不會輕易倒下。其實正是這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和打擊,才讓湘軍變得更堅強,更牢固,不斷戰勝重重困難,從湖南一路打到湖北,打到江西和安徽。也許用不了多久,咱就會帶領湘軍打到江蘇去,攻克金陵,砍下洪賊首級,讓你李鴻章大開眼界。
可曾國藩心裏明白,李鴻章還不至於如此淺薄,耍這種幼童伎倆,與你較暗勁。要說李鴻章雖不乏心機,卻還算爽快,尤其在值得敬重的人麵前,有啥就說啥,不會藏著掖著。照理這小子還算信賴你做老師的,從當年踏進曾門學理之始,曾國藩就有這個直覺。不過人總會變,六七年未謀麵,時過境遷,他還會不會像先前一樣信任你這個老師,實難預料。隻是他不再信任你,又為何跑到建昌來,投奔於你門下呢?
思過來,想過去,曾國藩覺得李鴻章不是顯擺,也不是跟你叫板,更不存在對你老師信不信任的問題,他一定是還心掛兩頭,不願斷掉後路,完全放棄投奔和春的想法。畢竟當前來看,江南大營優勢明顯,上有鹹豐和朝廷全力扶持,下有兩江總督何桂清傾蘇浙贛皖賦稅給予支撐,和春以欽差大臣身份任大營統帥,占盡天時地利與人和,已將兵力發展到十餘萬,兵強馬壯,氣焰衝天,早勝過向榮時期的江南大營,比起自己這個在籍侍郎所領湘軍,更是要強多少有多少。湘軍唯一本錢是比江南大營清兵能打仗,可外部環境太惡劣,朝廷猜忌,地方掣肘,糧短餉缺,近又遭三河慘敗,朝野上下,一個個都幸災樂禍,看咱笑話。加上自己大病一場,軍事荒怠,湘軍日後如何發展,向何處去,一切還不太明朗,李鴻章依然留有一手,不願把寶全押在你身上,也能理解。可理解歸理解,曾國藩感情上還是有些過不去。十多年師生情誼,李鴻章尚且腳踩兩隻船,人在建昌,心係江南大營,換別人豈不更加離心離德?怪不得此番變故,不少人紛紛走掉,想想真令人心寒。
曾國藩心裏翻江倒海,眼睛卻一起閉著,仿佛已悄然睡過去,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旁的盛康靜立許久,見大帥毫無表示,躡手躡腳出了門。隔日照曾國藩意思,到賬房支走一筆銀子,準備給李鴻章送去,轉而又想,此時人家急需得到的也許並非銀子,來到簽押房外,想從曾國藩嘴裏討句話再出城。卻沒碰到人,估計還在書房讀書。來到曾氏書房,沒見著主人,家仆說正在內室休息。盛康隻好坐在書房裏,靜靜等候。
等上大半個時辰,等到日上三竿,出書房瞧過兩遍,內室門一直緊閉著。大帥向來起得早,偏偏今天遲起,確實有些反常。又不便叫家仆催促,何況家仆也不會聽你的。
又等了個把時辰,還沒動靜,盛康意識到,大帥可能故意不肯露麵,再等無益,隻得走開。出城來到客棧,奉上銀子,李鴻章感激不盡,說:“湘軍內外交困,老師還慷慨相助,真讓學生感動。”盛康說:“翰林老遠趕來,大帥表示點心意,也應該。”
“今天老師狀況如何?”李鴻章問道,眼裏滿懷希冀。盛康知道他關心的不止曾國藩身體,搖頭道:“來時大帥還在內室休息,沒見著他人。”李鴻章也覺奇怪:“老師從沒睡懶覺習慣,莫非病情又有加重?”盛康道:“估計不是身體原因。昨天你走後,大帥又找我聊了幾句,精神還好得很。翰林也別急,你的事大帥肯定已有考慮,總會發話的。”
從客棧出來,盛康回到湘軍老營,還是見不著曾國藩本人。改日也一樣。莫非大帥真的大病複發,臥床不起?問家仆,說大帥身體好多了,已能正常飲食和讀書。
直到五天後,才在簽押房遇著曾國藩。沒等盛康開口,曾國藩先問道:“給少荃的銀子帶到沒?”盛康說:“早帶到了。翰林正等大帥發話,給他安排職位呢。”曾國藩不樂道:“不見我大病初愈,一大堆事情堆在這裏等著處理,哪有時間考慮少荃職位?”
這話不對呀,事情多,有把好手閑置不用,又是何道理?盛康不明白曾國藩啥意思,又不便多問,怕惹出他火氣,隻得改天再說。改天曾國藩沒給盛康開口提李鴻章名字的機會,先拿別的事把他給支開了。
得不到曾國藩口實,又不好讓李鴻章幹等,盛康再次跑到客棧,說:“不知怎麽搞的,大帥好像有意回避你的職位問題,我又不能逼他老人家開口,是不是翰林自己去問問?”
沒弄明白老師真實想法前,問又能問得出啥名堂呢?李鴻章撥撥火盆裏的炭火,玩笑道:“旭人兄沒在老師麵前說我壞話吧?”盛康道:“盛康一心盼著早跟翰林共事,一起為消滅長毛出力,哪還會說你壞話?何況大帥比我更了解你,我說你壞話,他也不會聽啊。”
“我也估摸著旭人兄不會說我壞話。”李鴻章撓撓腦門,“你不說我壞話,可你與老師在一起時,總會聊到我吧?”盛康說:“這自然,是盛康在你與大帥之間搭的橋嘛。”李鴻章說:“你再想想,是不是論到我時,不經意一句什麽話惹惱老師,才遲遲不肯再見我?”
盛康思來想去,也沒思想出哪句話惹曾國藩不樂,搖頭道:“盛康沒說翰林什麽啊,要說也是說你好話。”李鴻章道:“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說不定你無意間說句什麽,老師聽去卻別有意味,才改變初衷,把我晾在一旁。”
經李鴻章這麽一啟發,盛康終於想起一事,說:“那天咱們見過大帥後,他又把我叫去,要我到賬房裏取筆銀子送你,順便問到你在客棧做些什麽,我說你在讀書和整理書信。這應該不是說你壞話吧?”李鴻章笑道:“這不是壞話。讀書人讀書,整理書信,沒啥稀奇的。他問沒問過,我讀什麽書,整理誰寫的書信?”
盛康認真想想,道:“記起來啦,我還告訴他,見過和春寫給翰林的邀請函及福濟出具的推薦信。這應該也無大礙呀。”李鴻章沉吟道:“福大人推薦,和大人誠邀,我都沒動心,去投江南大營,老師應該感到有麵子呀,怎麽會產生想法呢?”
盛康也認同這個分析。兩人又琢磨半天,還是沒得出說得過去的結論。盛康走後,李鴻章把和春與福濟兩人信函拿出來,反複瞧過幾遍,也沒覺得有啥不妥之處。夜裏躺到**,兩眼圓睜,腦袋裏還是兩封信函上的字跡,揮之不去,好久都沒法入睡。夜風拂窗,冷月如霜,李鴻章扯扯被頭,裹緊蜷縮的身子,甚至懷疑此次來投湘軍,是不是一個錯誤,不然早已走進江南大營,得到和大人重用,開始大刀闊斧幹事了。
李鴻章一下子開了竅,恍然大悟,明白過來。趕緊翻身下床,找出和春與福濟兩人的信函,撥開火盆裏的火灰,扔到紅紅的火種上。
正好樓下響起腳步聲,盛康敲門進來。見火盆裏冒著黑煙,盛康咳兩聲,嚷嚷道:“翰林是不是想縱火燒掉客棧呀?”低頭一看,是兩封書信,上麵字跡還有些熟悉。趕緊伸手抓出火盆,幾下踩熄,一瞧果然是十天前見過的和春和福濟兩人書信。盛康不解道:“燒掉豈不可惜?這可是和大人與福大人的親筆墨寶。”
李鴻章也不聲言,從盛康手裏奪過燒殘的信函,重新投入火盆。
回到湘軍老營,盛康走進簽押房,說起李鴻章燒毀和福兩人信函的事,曾國藩嚴肅的臉上頓時綻開笑意,道:“旭人啊,這幾天大事小情纏身,忙得老夫暈頭轉向,要不是你提起少荃,我都快記不得他已到了建昌。他還真耐得住寂寞,在客棧裏一待二十天沒走,看來是鐵了心要跟我這個老師一起幹。好好好,他有心,咱也得有意,是不是?這樣吧,明天你就請他過來,我得跟他好好敘一敘。”
翌日李鴻章就被盛康請進湘軍老營,叩見曾國藩。與前次不同,曾國藩沒再擺出公事公辦架勢,放在簽押房接待李鴻章,而改至內室會晤。這是私密場合,曾國藩用意明顯,要讓李鴻章重新享受在京時享受過的關門弟子待遇。
與頭次晤麵過去這麽多天,曾國藩已基本恢複過來,雖說麵頰清臒依舊,氣色已好得多,說話中氣頗足:“少荃啊,為師沉屙在身,自顧不暇,把你一人涼在客棧裏,你沒想法吧?”李鴻章說:“老師大病初愈,百事要忙,學生理解。”曾國藩說:“真能理解?”李鴻章道:“真能理解。再說學生也知道,老師會收留學生的。”曾國藩說:“你就這麽有把握?”
李鴻章亮亮嗓門,道:“有道是海納百川,學生雖稱不上大川,小溪小河該算得上吧?老師海闊天寬,要掀滔天臣浪,學生這條小溪小河入海後,總可給老師推波助瀾。”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是這副德性,開口就大言炎炎。曾國藩不出聲罵道,心裏卻很高興。自己最需要的,不就是李鴻章這樣敢言敢作敢當的大才麽?曾國藩笑望著眼前學生,道:“你既入湘軍陣營,欲為我推波助瀾,為師自然歡迎。你有啥要求,是想襄辦錢糧後勤,還是帶兵上陣作戰,或是留我身邊參讚文事,先說來聽聽。”
這小子竟然跟咱玩起太極拳來了。曾國藩道:“為師在征求你意見,還沒安排你職務,你怎麽就知是你想幹也幹得來的?”李鴻章道:“老師知人善任,比學生更了解學生自己,自然不會把學生放錯地方。”曾國藩覺得有意思,道:“你就這麽有把握,為師不會把你放錯?”
李鴻章朗聲道:“這二十餘天枯守客棧,學生反複琢磨過,假設我是老師,麵對李鴻章這種學生,決不會讓他襄辦錢糧後勤。”曾國藩道:“這是為何?”李鴻章說:“襄辦錢糧後勤,膽要小,心要細,腿要勤,李鴻章這小子恰恰相反,心高氣傲,誌大才疏,加之足底長著雞眼,腿腳不靈,肯定襄辦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