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西歸曾門獻輿圖2
說得曾國藩哈哈大笑,道:“最有說服力的,還是你足底雞眼。少荃謙虛,你不是誌大才疏,是誌大才高。繼續往下說,我這裏聽著呢。”
李鴻章繼而道:“鴻章若是老師,也不會讓自己這個學生帶兵上陣作戰。”曾國藩道:“是嗎?你轉戰安徽六七年,雖說勝敗參半,畢竟積累不少實戰經驗,正好派上用場啊。”李鴻章實話實說道:“學生轉戰安徽,帶過淮勇,也領過清兵,可淮勇和清兵不同於湘軍,湘軍都是各將領親自招募和訓練出來的子弟兵,士兵聽哨官的,哨官聽營官的,營官聽將帥的,湘軍營官、哨官和士兵跟咱無任何從屬關係,不可能聽咱的,沒法帶著衝鋒陷陣。”
這正是李鴻章過人之處,凡事能一眼到底,看出實質之所在。曾國藩暗暗讚賞著眼前學生,嘴上說道:“不辦錢糧後勤,也不帶兵打仗,你真有這個想法,準備留我身邊舞文弄墨?”李鴻章道:“此乃學生意願,自然也是老師殷切期望。”
曾國藩斜眼望著李鴻章,道:“你堂堂翰林出身,想舞文弄墨,何不回翰林院,重操舊業?那可是直接為天子服務,總比給我這個在籍侍郎當差,有出息得多吧?”李鴻章不慌不忙道:“翰林職責簡單,不過整理整理舊典,編輯編輯六部資料,歸置歸置朝廷和地方檔案,說得好聽是為曆史負責,可與朝政和時務並無直接關係。在老師身邊舞文弄墨完全不同,事關剿滅長毛平定天下大局,屬當務之急。若能用己所長,為老師辦理文案,參謀軍事,盡快打開安徽局麵,學生心滿意足矣。目前湘軍老營裏,還沒誰比學生更了解安徽戰場,學生也許能提供他人提供不了的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
一席話,句句說到了曾國藩心坎上。想不到安徽這幾年,李鴻章曆經磨礪,飽受苦難,雖說功不成,名不就,卻學會反省自己,理解他人,懂得站在高處看待事物,實在難得。試想一個人缺乏反省精神,不懂換位思維,沒有審視事物的高度,不知身處何處,看不清前路,又如何行之久遠呢?看來飽經磨礪和苦難,比建功立業與加官晉級更加重要啊。曾國藩倍感欣慰,不覺得合上雙眼,等著學生繼續往下說。
偏偏李鴻章不再吱聲,屋裏靜下來,唯有寒風擠入門縫,窸窸作響。兩人就這樣默默相對良久,曾國藩才又忍不住問道:“除幫我打開安徽局麵,留我身邊,就再沒別的想法?”
當然還有別的想法。李鴻章轉戰多年,打過數十仗,隻將過兵,沒將過將,他要在老師身邊長長見識,學會如何執掌帥印,領悟將將高超本領。可這是肚裏想法,自然不會出口,道與老師。卻沒法瞞過曾國藩,他太知李鴻章根底了。這自然不是壞事。讓曾國藩感到鬱悶的是,湘軍陣營裏不乏智勇雙全的將領,知書達理的文士,精細能幹的辦差員,卻唯獨沒有像李鴻章這樣胸懷丘壑,視界高遠,既具文韜,又備武略的大才。幸而李鴻章到了湘軍老營,雖非湘人,畢竟是自己學生,隻要悉心**,好好栽培,定能為我所用,成就大功。
師生二人心照不宣,卻彼此不肯說破,也不用說破。又過去好一陣,曾國藩才慢慢睜開雙眼,笑笑道:“難得少荃有意留在為師身邊。明天就搬到老營來,盛康會安排你吃住和具體差事。”李鴻章點頭應允。曾國藩又道:“為師自得病以來,足不出戶,如今痊愈,真有些想念將士們,準備到各營駐地走走,與他們見見麵。回建昌後,咱們再詳聊如何?”
“老師下去走走也好,活動活動筋骨,於恢複病體有益。”李鴻章應道,心想老師豈止是想念將士?是想到各處露露麵,同時也間接告訴天下人,他老人家還活著,活得還挺硬朗,完全不用擔心湘軍群龍無首,一蹶不振,從此悄然退出江南戰場。
李鴻章文筆了得,舞文弄墨純屬拿手好戲,沒兩天就完全適應湘軍老營文事流程,辦起文案和機要來得心應手,輕鬆自如。人家一天才能完成的差事,他半天工夫就可辦結,其餘時間讀讀書,寫寫字,睡睡懶覺,好不自在。
半個月後,曾國藩乘輿歸來。一路勞頓,進老營吃些東西,便早早睡下。醒來天還沒亮,下床束裝,巡視完營房,再與幕僚圍桌而坐,共進早餐。這是慣例,隻要身在老營,每天早上曾國藩都會與各位共餐,一邊吃一邊聊,或朝政,或軍務,或時弊,或逸聞,或古聖,或今賢,或詩文,或字畫,無所不涉,無所不言,想起啥說啥,沒甚定準。
這天早上曾國藩端了碗,扒口飯,正要開聊,忽覺心裏頭還缺點什麽,言興頓失,沒有出聲。大帥沒開言,其他人不好出風頭,隻顧低首吃飯,席上氣氛顯得有些沉悶。
好一陣子,曾國藩才想起來,席間少了一人。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李鴻章。曾國藩放下筷子,盯著盛康道:“少荃呢,怎麽沒來吃早飯?”盛康停箸答道:“李翰林喜歡夜讀,早上起不來,入營半月,從沒吃過早飯。”曾國藩道:“去把他叫來。”盛康道:“隻怕叫不起。”曾國藩不樂道:“沒去叫,怎知叫不起?”
盛康乖乖離席,來到李鴻章住房外,敲著門道:“翰林該起床啦。”房裏沒有動靜。盛康加大敲門力量,提高聲音道:“翰林快起床,吃早飯啦!”裏麵還是沒反應。盛康握緊拳頭,重重捶起門來,聲震屋宇道:“翰林快快起床,大帥叫你去吃早飯!”
李鴻章這才在裏麵咕噥道:“誰呀?還讓不讓人睡覺啊!”盛康說:“我是盛康,大帥叫你起來,去吃早飯。”李鴻章懶懶道:“告訴老師,我起不來,早飯免了。”
盛康隻得回去稟報曾國藩:“李翰林起不來,不想吃早飯。”曾國藩一字一頓道:“不想吃,也要叫他起來吃!”盛康隻得又跑回去敲門:“大帥說,不想吃早飯,也非得去吃不可。”李鴻章誇張地哼哼兩聲,說:“我頭疼欲裂,起來也吃不下。”
總不好找把斧頭,劈開房門,強行拉李鴻章起來吧?盛康沒法,隻好又複身餐廳,回報道:“李翰林說他頭疼得不行,起來也吃不下飯。”曾國藩毫無餘地道:“你告訴他,他不起來吃飯,咱們大家都不吃,非得他到場後再動筷子。”
盛康再次跑到李鴻章門外,大聲叫道:“大帥說了,不見翰林不動筷,翰林寅時到,寅時吃,卯時到,卯時吃,反正翰林不到場,誰都不會拿筷端碗。”
被逼無奈,李鴻章隻得勉強爬起來,揉著雙眼,隨盛康走進餐廳。睡意蒙矓來到飯桌旁,隻見眾人不吃不喝,畢恭畢敬坐在桌邊,曾國藩也不吭一聲,一動不動盯住麵前的飯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李鴻章一激靈,睡意全消,規規矩矩坐到位置上,初入學堂的幼童般。曾國藩這才重新拿起筷子,開始吃飯。其他人也學樣,端碗開吃。李鴻章嘴上幹澀,毫無胃口,哪裏吃得下去?可沒法,也隻能裝模作樣,做出吃飯姿態,強行往嘴裏扒著飯粒。
自始至終,曾國藩不置一詞,其他人都不敢出言,唯有拘謹的嚼飯聲,告示著飯廳裏的安靜。這是湘軍組建以來,曾國藩與幕僚唯一一頓隻吃不聊的早飯。
飯吃得差不多,曾國藩放下碗筷,才虎著臉,望向李鴻章,冷冷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少荃既入我幕,就得像個幕僚的樣子,遵守我軍作息時間和各項規章製度,該吃得吃,該睡得睡,該做得做,不可隨性而來,想幹啥就幹啥,不想幹啥就不幹啥。”
李鴻章偷偷瞧眼曾國藩,見他麵帶慍色,目含凶光,好不嚇人。平時曾國藩總是寬容大度,溫文爾雅,如仁慈父兄,想不到也有凶巴巴生氣之時。也許正是平常不溫不火,平易近人,偶爾變臉生氣,才具有如此大的威懾力,讓李鴻章不寒而栗。舊話說慈不帶兵,曾國藩帶的是將,才慈威相濟,寬嚴並用,不然也不可能將湘軍打造成現在這個模樣。
領教過曾國藩威嚴的一麵,李鴻章對老師又多了份敬畏和景仰。
曾國藩走後,幕僚們才紛紛離桌。李鴻章最後一個起身,見盛康沒走遠,追過去道:“想不到老師如此威嚴,以前他也給你們使過臉色嗎?”盛康笑道:“自然也使過,但沒像今早這麽嚇人。再說咱們都很聽話,大帥說啥就啥,哪像你李翰林,吃個早餐,還得大帥親自安排人上門躬請。一次兩次還請不動,非得三請四請才給麵子。”
李鴻章嬉皮笑臉道:“鴻章也沒想到,你們這麽給麵子。”盛康笑道:“沒辦法啊,你沒上桌,大帥吃不下,咽不進,其他人也隻好跟著空肚幹等,好像你是皇上似的。”李鴻章樂道:“一不小心,鴻章就享受了一回皇上待遇。”
從此李鴻章再不敢睡懶覺,每天堅持早起,來趕早飯。漸漸成為習慣,夜裏就是睡得再遲,到點都會自動醒來,翻身下床,洗漱完畢,從容走進餐廳。曾國藩看在眼裏,還算滿意,說道:“咱們湘鄉有句老話,叫早起三朝是個工。人生苦短,若每天堅持早起,三天就多出一個工,一輩子該多做多少事情?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延年益壽啊。”
眾人停飯附和,唯李鴻章埋頭吃喝,沒有理會。話本是說給他聽的,見他沒啥反應,曾國藩就指名道姓道:“少荃覺得呢?”李鴻章趕緊咽下嘴裏飯菜,說:“老師言之有理,早起三朝是個工,騰出的時間確實可做不少事。問題是少荃辦事效率高,不用早起,一天事情半天做完,這下每天又多出一早無事可做,叫我如何打發時光?”
說得曾國藩朗聲而笑,道:“有時間還不好打發?可以舞舞劍,打打拳,上上操。都說你武術底子還不錯,荒廢了多可惜?還可抓緊讀經學史,作詩著文,或練習練習書法。堅持下來,長此以往,何愁成不了可造之才?”
讀書作文是李鴻章愛好,這陣子用多出的時間埋頭書本,收獲還真不少。經老師提示,又加進武術和書法內容,每天過得挺充實。還弄了個作息時刻表,早上起來,先舞劍熱身,再研經學史,白天完成職分任務後,則鋪開宣紙,練習書聖王羲之行書。曾國藩書法嚴謹厚重,李鴻章也不時臨上幾頁,覺得頗有心得。
聞知老師精編成《經史百家雜鈔》二十六卷,又主動請纓,提出幫忙刊校。該書選輯遠古至近清經、史、子、集精華文獻七百多篇,大膽突破前人隻重義理詞章和考據之舊製,加入經濟商貿內容。比如關涉國計民生的詔諭、奏疏、彈章、對策等,雖文詞質樸,算不上傳統意義上的美文,卻富於真知灼見,有助經邦濟世,故被選入書中。正因《經史百家雜鈔》內容獨特,研讀刊校過程,李鴻章受益匪淺,也樂在其中。
隻是晨起太早,白天容易困倦,差辦和讀書效率難免受些影響。曾國藩又開導李鴻章:“天行有常,陰陽互動,時間因之循環往複,子時陰盛轉衰,陽氣漸升;午時陽極轉陰,陰氣漸生。人之精神隨陰陽生發消長,子午二時最需靜臥,生發氣血,若能睡好子午覺,定然大有裨益。”李鴻章問:“老師意思,子午二時都得睡覺?”曾國藩說:“夜裏子時大睡,白天午時小睡,可涵養精氣,有益健康。”
李鴻章照此調整作息安排,每天夜裏子時前一定上床歇息,白天再忙午時也得抽空睡上一小會兒。睡得好,睡得是時候,自然精神飽滿,思維清晰,辦事讀書效率高得多。
說到做到,還能持之以恒,堅持不懈,是成大器的品格。曾國藩欣賞李鴻章的恒心,對他又多了份喜愛。師生彼此越走越近,軍務配合默契,生活相互關照,可謂相得益彰。有事沒事,曾國藩總把李鴻章叫到身邊,與他談天論地,說古道今,抨擊時弊,臧否人物。
這天辦完手頭要務,曾國藩閑下來,一時不知做啥好。拿起書本,卻看不進去,老是走神。幹脆起身,步出簽押房,來到西花廳。西花廳不小,空****的,莫名地讓曾國藩失落起來。從前可不是這樣,廳裏總是人進人出,好不熱鬧,自湘軍三河慘敗,自己大病後,才變得門前冷落鞍馬稀,竟然有點繁華落盡曲終人散的味道。
正值鬱悶,盛康進來問事。曾國藩敷衍兩句,問道:“少荃在忙些啥?”盛康說:“剛才盛康到他屋裏說事,他正在埋頭寫信。”曾國藩說:“寫信?給誰寫信?”盛康說:“好像給陳鼐、丁日昌還有孫雲錦寫信。”曾國藩如數家珍道:“陳鼐是少荃同年,兩人一起在翰林院共過事,少荃南下後,彼此一直書信往來。丁日昌是廣東人,現為江西萬安知縣,曾與少荃五弟鳳章有過生意接洽,估計是鳳章牽線,讓少荃與丁日昌結識的。孫雲錦乃桐城人,也頗有學養,書從米芾和董其昌,造詣尤深,少荃書法了得,彼此自會有交往。”盛康笑道:“大帥肚裏有本人才大全。”曾國藩說:“得人才者得天下,身邊沒人才,誰給你辦差?”盛康點頭道:“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棲。大帥這棵梧桐樹枝繁葉茂,各地鳳凰才紛紛來棲。”
“這棵梧桐樹根基還不夠深,差點被大風連根拔起,鳳凰才飛走了不少。”曾國藩歎道,“少荃寫信給這三人,會說些啥呢?”盛康道:“盛康沒細問,想必在向陳鼐他們通報入幕以來的長進吧。”曾國藩說:“你覺得少荃入幕以來有些長進嗎?”盛康道:“李翰林悟性本來就高,又經大帥悉心**,想不長進都難啊。”曾國藩笑道:“看看旭人,也學會了溜須拍馬。憑少荃天分,哪用悉心**?隻需稍加點撥,就一通百通。把他叫來,我有話說。”
盛康出去沒多久,李鴻章進來說:“老師找我?”曾國藩讓他坐到身邊,說:“少荃已入幕多長時間?”李鴻章答道:“剛好兩個月。”曾國藩道:“好快啊,一晃就是兩個月。你對湘軍老營感覺如何?”李鴻章道:“感覺尚可,隻是沒想象中那般勢焰衝天。”
莫非湘軍勢焰衝天過?曾國藩苦笑道:“七千鐵血子弟兵覆沒三河,差點要了為師老命,湘軍還能起死回生,維持到現在,我已知足,哪還敢奢望勢焰衝天?”李鴻章道:“困窘是暫時的,有老師和文僚武將共同努力,湘軍定會走出低穀,重振雄風。”
話說說容易,做起來難。曾國藩不是叫李鴻章來說大話的,轉移話題道:“聽旭人說,你在給陳鼐幾位寫信?”李鴻章道:“正是的,向他們告知,鴻章已入湘軍老營應差。”曾國藩說:“僅此而已?”李鴻章坦言道:“學生見老師身邊人氣不足,就是有些人才,也多為湘人,想邀幾個外籍人,同來入幕,共襄大事。”
曾國藩莞爾而笑,道:“湘軍湘軍,湘軍老營裏多幾個湘籍人,也不奇怪呀。”李鴻章道:“老師言之有理。可學生說過,老師海納百川。僅湖南三湘四水還算不上百川,得將眼界放得更寬泛些才是。”曾國藩道:“旭人來自江蘇,就不是湘人。你是怕湘人多,自己受排擠?”李鴻章笑道:“有老師庇護,誰敢排擠學生?我是覺得湘軍在湖南作戰,順風順水,勝多敗少,出省後屢屢受挫,總有原因。”曾國藩問:“原因何在?”李鴻章道:“原因是多方麵的,其中一個原因至關重要。”曾國藩忙道:“少荃說具體點,為師洗耳恭聽。”
李鴻章也不客氣,頭頭是道起來:“身為湘籍人士,老師領著湘軍在家門口作戰,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打勝仗順理成章。一旦出省,人地生疏,難免出錯,費力不討好。”曾國藩道:“長毛也是出省作戰,為何能打勝仗?”李鴻章道:“長毛先入鄂贛皖蘇,又來來回回征戰不歇,對地形地貌和風土人情早爛熟於心,自然能占上風。”
此言多少有些道理,不容否認。李鴻章正要往下說,曾國藩忽笑道:“少荃是皖人,轉戰皖省多年,為何勝少敗多?”李鴻章也不介意,坦然道:“皖省這些年學生不是主帥,無職無權無兵,都是跟人家屁股後跑,想打勝仗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曾國藩道:“你就沒有任何責任?”李鴻章說:“確實有責任,經驗不足,缺乏章法,才博得翰林變綠林美譽。”
這就是李鴻章過人之處,敢坦承敗績,不文過飾非。這不但不會讓曾國藩輕視,相反更看重他,也就放下身段問道:“少荃再說說,湘軍怎樣才能扭轉局麵?”李鴻章道:“延攬各地人才,尤其是贛皖蘇浙人才,以彌補湘人之不足。”曾國藩點頭道:“故你給陳鼐諸位寫信,替我邀他們來入幕。”李鴻章道:“學生嚐試嚐試,不知他們買不買賬。”
“你能來建昌,已做出表率,再寫信誠邀,英雄們肯定會響應。”曾國藩道,“想起湘軍興旺時,趨炎附勢者甚眾,誰知三河一敗,老夫病倒,得過我不少好處的勢利小人一個個抽身而去,真讓人心寒啊。”李鴻章道:“趨利避害,乃人之天性,也不能完全怪人家勢利。”曾國藩道:“不怪人家,還怪我曾國藩不成?”
李鴻章直言不諱道:“怪老師您也沒怪錯啊。”曾國藩道:“為師倒想聽聽,你怎麽個怪法。”李鴻章單刀直入道:“剛才說人皆有趨利避害天性,人家投奔湘軍陣營,無非衝著功名利祿而來。七千子弟兵戰死三河,大帥一病不起,湘軍落於低潮,能否重新崛起,是個未知數,誰敢死守湘軍老營,耽誤美好前程,甚至斷送自己生命?”
曾國藩眯著三角眼,盯住李鴻章,沒有出聲。李鴻章繼續道:“學生還聽說,從湘軍老營出走的人,部分去了翁同書門下與和春江南大營,大部分則投入湖北巡撫衙門。老師想沒想過個中原因?”曾國藩道:“翁同書與和春兩人自不必說,背景深,路子廣,就是潤芝兄也掌管著湖北軍政大權,又有湖廣總督官文背後支撐,日子比我好過得多。”
潤芝是湖北巡撫胡林翼的字,湖南益陽人,係僅次於曾國藩的湘軍二號人物。李鴻章道:“老師所言不假,然隻是眼睛能看得到的一麵,還有看不到的一麵。”曾國藩道:“少荃說說看不到的一麵。”李鴻章道:“胡帥善於籠絡人心,每次打完仗,就拉著官文,及時向朝廷奏報,極力給從戰人員邀功請賞,將士們也就死心塌地,願為他賣命,天下人才眼見跟他幹有盼頭,自然紛紛跑到湖北去投奔他。”
論及胡林翼對人才的提攜,確實比曾國藩有力度得多。胡曾兩人年齡相仿,同為湘人,又在翰林院共過事,相交甚深,情誼甚厚。太平軍興,曾國藩奉旨募勇,組建湘軍,胡林翼則崛起於貴州,以道員身份率黔勇東下,投入湘軍,兩人真誠合作,相互扶持,取得兩湖戰場一個個重大勝利。戰功顯赫,又有曾國藩玉成,胡林翼事業有成,官運亨通,連升多級。至嶽州攻克,武昌光複,鹹豐想讓曾國藩署理湖北巡撫,聖旨都已下達,又聽信祁雋藻讕言,收回成命,改任他人,後轉授胡林翼,兩人級別已經持平。這對曾國藩確實不公,於湘軍卻不是壞事。胡林翼善於打仗,也很會做官理政,湖北軍政被他治理得有模有樣,得以給湘軍提供源源不斷的餉銀糧草和文武人才,幫曾國藩度過一次次難關。一時間胡林翼聲名遠播,人稱南天柱石,更讓曾國藩刮目相看,曾當他麵說,兄才勝我十倍。其實胡林翼之才不僅僅是其個人才能,更體現在善於發現人才和使用人才上麵。他在撫衙辟了間寶善堂,專事天下之才,將人才當寶貝,給予善待和優撫。人才管理也頗有一套,用胡林翼自己話說,叫責人以公,養人以私。私字意思明白,就是讓人得好處,滿足私欲,從而達到以私報公之目的。
胡林翼籠絡人才之手段,曾國藩自然清楚,李鴻章沒必要拐彎子,直截了當道:“老師以立德立功立言為準則,高舉正義大旗,為國征戰,實屬難能可貴。可要求將士們跟您老人家一樣,胸懷君國,不怕死,不要錢,不撈好處,就有些不太現實。世多凡夫俗子,有幾人能達到老師如此高境界?將士們投奔湘軍陣營,沒有私心是假,衝著名利二字而來才是真,說白了就是等著升官發財。一旦升不了官,發不了財,掉頭離去,也就毫不奇怪。”
文官不貪錢,武官不怕死,這是儒家傳統,曾國藩作為一軍之帥,一向以此為準則,從嚴要求自己。李鴻章說得他傷感起來,道:“莫非老夫提倡不怕死,不要錢,為正義和國家出戰,也有錯不成?”李鴻章道:“老師沒有錯,將士們也沒有錯。”曾國藩道:“都不錯,豈不沒了是非標準?”李鴻章道:“老師要的是是非標準,還是打敗長毛,治國平天下?”
問得曾國藩不爽起來,道:“少荃不是把為師當罪犯審吧?”李鴻章笑道:“從來唯有上司審下屬,沒有下屬審上司,學生哪敢審老師?學生意思是,老師不必拘泥於是非標準,應該多考慮部下欲求,養人以私,以眾人之私欲,成全個人之公德。”
以眾人之私欲,成全個人之公德!曾國藩反複咀嚼著這幾個字,深以為然道:“看來潤芝兄做得確實比我好,以後得多向他學著點。”李鴻章直言道:“目前老師還沒法學胡帥。”曾國藩不解道:“這又是為何?”李鴻章道:“胡帥父親胡達源胡老先生曾為皇上近臣,朝中背景深厚,身邊又有滿督官文合作,想保舉誰,一保一個準。老師根底淺,皇上又害怕湘軍強大,時常堤防,地方督撫嫉妒眼紅,不願附和,加之老師身邊大官小員,不是同鄉好友,就是親戚故舊,也得有所回避,不是想保舉誰,就保舉得了的。”
還是學生懂老師啊!曾國藩感激李鴻章的理解,說:“照少荃這麽說,湘軍棋局死在這裏,盤不活了咯?”李鴻章道:“隻要有機會,盤活棋局也許不難。”
沒待李鴻章說完,盛康進來,遞上六百裏加急聖諭。曾國藩接住,沒瞧上幾眼,臉就拉得老長,難看得不得了。李鴻章試探道:“皇上是不是催促老師,趕快援兵浙江?”
曾國藩望眼李鴻章,說:“你怎麽知道?”李鴻章道:“去年老師守製在家,皇上奪情出山,不就是要您帶兵入浙,抗擊李秀成麽?老師到達江西後,李秀成也離浙西進,贛皖吃緊,皇上沒再催促,您才留贛未動。三河戰敗,圍攻安慶的湘軍撤走,李秀成又東圖蘇浙,皇上再次想起您來,自然不會讓您賦閑建昌,安享清福。”
看來什麽都瞞不住這個李少荃。曾國藩頷首道:“少荃分析得在理。那你說說,我是滯留江西,還是入援浙江?”李鴻章道:“堅決不能入浙。”曾國藩道:“為什麽?”李鴻章道:“老師想過沒有,皇上為啥要你入援浙江?”
曾國藩實話道:“聖諭明令,讓我先率師入浙,再從東南方向進攻金陵。”李鴻章快言快語道:“此乃借口也。皇上真實意圖是讓老師牽製蘇浙長毛,解除江南大營後顧之憂,好讓和春全力攻克金陵。這恐怕是老師最不樂意看到的吧?”曾國藩喝道:“胡說八道!和大人能攻破金陵,乃國家之大幸,為師為何不樂意?”
李鴻章狡黠地笑笑,道:“學生胡說,學生胡說。老師高風亮節,學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曾國藩道:“誰小人,誰君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湘軍不東進入浙,皇上那裏怎麽交待?”李鴻章道:“下好兩步棋。一步給皇上上折,言明南線進攻金陵,勝算不大,隻能收複安徽,借長江浩**水勢,順江而下,直逼金陵,才能最後戰勝長毛。”
這不正是曾國藩所思所想麽?師生倆可謂不謀而合。曾國藩又問道:“另一步棋呢?”李鴻章道:“另一步就是打兩個漂亮仗,先平江西,再圍安慶,繼複廬州,待安徽在握,長江可控,攻克金陵也就指日可待,到時皇上自然不會再逼湘軍東援浙江。”
曾國藩暗暗激動起來,道:“怎麽平江西,圍安慶,複廬州?”李鴻章道:“老師稍候片刻,學生拿樣東西給您瞧瞧。”
沒等曾國藩發話,李鴻章站起身,蹬蹬蹬朝門口走去。望著李鴻章高大背影消失在門外,曾國藩心下感慨,李文安自己資質平平,成就不大,卻養出這麽一個絕頂聰明的兒子,莫不是李家老墳冒了青煙?若紀澤也有少荃這般天分,自己死可瞑目矣。
紀澤乃曾國藩長子,今年二十。從小聰慧機敏,勤奮好學,書讀得紮實,為人處世也深得父親真傳,屬可造之才。但比之誌存高遠才華卓絕的李鴻章,還是略顯遜色。得讓紀澤多跟自己這個學生學學,日後或許會有造化,成就一番功業。
正在曾國藩暗將長子與李鴻章比較之際,李鴻章返身回來,手上多了一卷紙筒。曾國藩頗覺奇怪,問道:“啥玩意兒?是字還是畫?”
“不是字,也不是畫。學生也知道,此時老師無心欣賞字畫。”李鴻章賣個關子,將紙筒放到桌上,解下係繩,慢慢發開來。曾國藩湊過去,見是安徽全圖,並不覺得稀奇,道:“我也有安徽全圖,就掛在簽押房裏。”李鴻章道:“老師那幅安徽全圖為乾隆內府圖,學生這幅是請人依據五弟鳳章所購各地府縣圖特製的,內容有所不同。”
聞言曾國藩忙拿出老花鏡戴好,伏到圖上,細細查閱起來。果然比乾隆內府圖精確詳盡得多,忍不住嘴上讚歎道:“好好好,這圖好,很實用。”
移開安徽全圖,還有贛蘇浙三省全圖,同樣精細周詳。再下麵是皖贛蘇浙四省分府圖。曾國藩三角眼睜得銅鈴大,道:“了不起,了不起,分府圖更加細致精準,山山嶺嶺,河河溪溪,村村寨寨,道道橋橋,盡在眼底,拿著這樣的圖謀局布陣,調兵遣將,還怕不打勝仗?”
說罷又拿來乾隆內府圖,與四省全圖及分府圖比對。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乾隆內府圖簡單粗略不說,還有許多謬誤,好些地方與實際根本不符。怪不得湘軍入贛進皖後,付出一次又一次慘重代價,原來是被乾隆內府圖害的。
感歎著,廬州府映入眼簾。想起曾國華命喪地三河鎮隸屬廬州府,曾國藩腦袋低得更深,找到狀似葫蘆的三河鎮,手在上麵輕輕撫著,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衰聲歎道:“早有這份分府圖,續賓和六弟又何至於釀下大錯,慘死於長毛之手?”
李鴻章也唏噓數聲,勸老師節哀順變。曾國藩抬起頭,忍住悲淚不往下流,伸手握住李鴻章,道:“少荃做了件大事,為師感謝你!”李鴻章道:“不用謝,老師用得著就好。”曾國藩道:“是啊,一個謝字,不足以表達為師對你的感激之情。現在好啦,有了四省全圖和分府圖,咱就可做明白人,盡快收複四省,打到金陵去。”
李鴻章抽出江西全圖,指著吉安道:“收複四省得有一個過程,目前最要緊的是打下吉安,振作士氣,提升軍威,然後移師北上,收複景德鎮,直逼皖省。”
曾國藩叫聲好,伸出手掌,在吉安倆字上重重一拍,“就按少荃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