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明裏換防暗抗旨

得到四省全圖和分府圖,曾國藩欣喜之餘,沒忘物色繪圖高手,依樣畫葫蘆,影繪十餘份,自留兩份在手頭,其餘分送各營主將,以備征戰之用。正在圍攻吉安的曾國荃得到新繪輿圖後,如獲至寶,依據圖示,重新部署戰略,展開全麵攻勢。

李鴻章也沒閑著,代曾國藩草擬奏折,向皇上言明西線進攻金陵的理由,懇請暫緩入浙。同時給年前入值南書房的同年郭嵩燾去信,陳述湘軍平贛入皖計劃,請其遊說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肅順,爭取支持,關鍵時刻在皇上麵前說幾句好話。

奏折送達北京,鹹豐見湘軍仍逗留江西,遲遲不入浙境,大發雷霆,叫嚷著要取下曾國藩脖子上腦袋,以解心頭之恨。江北大營潰敗後,要破太平軍,隻能指望江南大營和湘軍兩股力量,鹹豐不可能真要曾國藩老命,發完火後,問肅順意見如何。

郭嵩燾看過李鴻章信後,已與肅順溝通過,肅順非常認可曾國藩設想,這下鹹豐發問,也就極言西線進攻金陵的優勢。事實也是,贛皖連接兩湖,穩定贛皖後,整個西線都掌握在朝廷和湘軍手裏,再步步為營,圖謀蘇浙,最後把洪秀全捂死在金陵城裏。否則丟下贛皖,深入浙江,後方空虛,不僅無補於大局,還會處處受太平軍製約,被動挨打。

這層道理鹹豐又何嚐不懂?他就是不想看著曾國藩得勢,有意調開湘軍主力,到浙江去策應江南大營,牽製李秀成,好讓這支自己苦心打造的嫡係部隊盡快攻占金陵,以免首功落入湘軍之手。可這話隻能埋在肚裏,不好與人明言,包括肅順。

正在鹹豐糾結不已之際,南方傳來消息,曾國荃已成功收複吉安。曾國藩趁勢命令彭玉麟領水師,鮑超率陸軍,多隆阿帶綠營,分頭向安慶方向集結。安慶危急,金陵必然難保,洪秀全大驚失色,命李秀成率部離浙入皖,回援安慶。鹹豐這才無話可說,下旨賞給曾國荃四品銜,同意曾國藩西線進攻計劃,命他起營入駐撫州,早日收複景德鎮和安慶。同時降旨和春,囑他趁湘軍圍攻安慶之際,速速攻克金陵,拿下頭功。

吉安得勝,皇上又明確同意西線進攻計劃,曾國藩大喜過望,表揚李鴻章道:“少荃是我吉星啊,貢獻四省全圖和分府圖,沅甫(曾國荃)依圖重新布局,取得吉安大勝。又代擬奏折,說服皇上改變初衷,恩準咱們進攻方案,日後收複金陵,才有堅實基礎。”

李鴻章幾分得意,卻不敢形諸於色,不無謙虛道:“都是老師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學生不過一旁打打邊鼓,無足掛齒。”

懂得自謙,也是長進。曾國藩為李鴻章高興,叫來大兒子曾紀澤,道:“劼剛啊,這是你少荃哥,為父的學生和高參,無論讀書做文章,還是待人接物和處世謀事,都非常優異,你要多向他學著點,日後也好有所長進。”

曾紀澤生於道光十九年(1839),劼剛是他的字。李鴻章肚裏嘀咕,老師隻大我12歲,彼此以師徒相稱,名義上算兩輩人,自己大曾紀澤16歲,卻成為同輩兄弟,好像有些說不太通。當然曾紀澤是老師兒子,自己係老師學生,也隻能以兄弟相稱,不然亂了輩分。

聽父親如此讚揚李鴻章,曾紀澤對這個高大英俊的大哥哥頓生敬慕,雙手作揖,請他多多指教。李鴻章也喜歡彬彬有禮的曾紀澤,自此兩人經常一起說古道今,品詩論文,很是投緣。曾紀澤特別喜歡李鴻章書法,覺得超拔灑脫,流利通透,得書聖王羲之之神韻,又兼父親大人書法之厚重遒勁,深沉圓融,虛下心來,向他討教習字要領。李鴻章也不客氣,笑道:“要說習字,也沒啥要領,主要掌握好兩個字就行。”曾紀澤忙問道:“哪兩個字?”李鴻章道:“一個收字,一個放字。”

曾紀澤正要往下追問,盛康推門而入,道:“翰林看看誰來啦?”李鴻章還沒反應過來,曾紀澤喊了聲九叔,一個精壯男人出現在門口,說聲劼剛也在,走向李鴻章,道:“不用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翰林。”

來人不是別人,是曾國荃。在曾氏堂兄弟裏,曾國荃排行老九,曾國藩叫九弟,軍中尊稱九帥。曾國荃貢生出身,也曾飽讀詩書,初見有幾分文氣,再觀其粗重舉止,及狂傲的嘴角,尖銳的目光,更多還是匪氣和俗氣。都說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樣,曾氏兄弟同母所出,氣質和風度卻完全不同,相隔雲泥。李鴻章邊打量曾國荃,邊笑道:“九帥名頭更響亮,從湖南打到湖北,從湖北打到江西,一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好不威風!尤其吉安之勝,不僅重振處於低穀的湘軍士氣,也讓朝野看到了消滅長毛光複江南之希望所在。”

也是曾國荃愛聽漂亮話,李鴻章這高帽一送,逗得他開心無比,道:“國荃能攻下吉安,翰林先生也功不可沒啊。”李鴻章道:“鴻章遠在建昌,鞭長莫及,豈敢貪九帥大功?”曾國荃道:“大哥所送四省全圖和分府圖,不是翰林先生提供的樣本麽?沒有這份圖,吉安一仗不可能順利取勝,隻怕現在吉字營士兵還在與長毛鏖戰呢。”

正在相互恭維,曾國藩派親兵來請曾國荃和李鴻章去議事。兩人走進簽押房,親兵倒好茶水,輕輕關門出去。曾國藩看著兩位道:“把沅甫從吉安叫過來,就是要你倆相認,已見過了吧?”兩人點點頭,相顧而笑。曾國藩又道:“沅甫是吾九弟,少荃是吾學生,可謂吾左膀右臂也。因此你倆要團結一心,真誠合作,有啥事多擔當點,為我排憂解難。”

將同胞弟弟和你異姓學生相提並論,說明曾國藩不把你當外人,你在他心目中分量足夠。李鴻章心下感激,趕緊表態道:“老師如此看得起學生,是學生莫大榮幸,今後有用得著學生的地方,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曾國藩頷首讚揚兩句,轉向曾國荃道:“吉安已克,下步目標在哪裏?”曾國荃道:“下步目標就是景德鎮。”曾國藩道:“確實到了該瞄準景德鎮的時候。有何具體設想?”曾國荃道:“九弟已有規劃,先補充兵源,更新裝備,再開赴景德鎮。景德鎮克複,立即北上,協同彭玉麟水師和鮑超、多隆阿陸軍,圍攻安慶。”

對曾國荃這個九弟,曾國藩可比誰都更了解,知他格外好大喜功。說常人好大喜功,自是貶義,用在出生入死的將領身上則不盡然。一軍之將不好大,不喜功,文弱書生樣,淡泊明誌,寧靜致遠,又哪來動力揮師上陣,殺敵如麻?正因曾國荃好大喜功,才置生死於度外,敢打硬仗惡仗。尤其攻打大城市,誰都別想攔住他。原因不外乎兩點:一者身為主帥親弟,為大哥賣命,義不容辭;二者城裏財富集中,美女如雲,打了勝仗,可與將士們一起搶錢搶女人。曾國藩老拿六個字訓令眾將:不怕死,不愛錢。可到了戰場上,將士們該打勝仗還打勝仗,該搶錢搶女人隻顧放手搶。試想湘軍非朝廷製軍,無正規糧餉來源,欠餉相當嚴重,照樣能攻能戰,就是打仗有財可奪,有色可掠,不然早已嘩變四散,不知所蹤。其實從古至今,提著腦袋衝鋒陷陣,攻城略地,幾人不是奔著金錢和女人去的?不然誰會拿小命不當命,迎著炮火往前衝?成吉思汗開疆拓土,南征北戰,把仗打到了歐洲,唯一目的就是搶錢搶女人,才弄得全世界到處是他後代,據說至今已有近十萬人,算來是湘軍當前規模的兩倍。說白了,不怕死與不愛錢不愛女人根本沒法扯到一起去,不信讓那些不貪財不愛女人的道德君子帶兵打仗,看他怕不怕死。曾國藩深知此理,卻還要高喊不怕死,不愛錢,無非哄哄朝廷,騙騙百姓,並非真要照此執行,事實也從沒哪個傻瓜當回事過。

除愛錢愛女人,曾國荃還有一個弱項,就是勇氣有餘,謀略不足。曾國藩這才把他叫到建昌來,先與李鴻章接觸,增進兩人友情,以後好聯手合作。景德鎮不是吉安,光憑曾國荃那兩下子,取勝把握不太大。曾國荃現為四品虛銜,若景德鎮取勝,某個道員實缺之類,下步收複安慶,就可做上按察使甚至布政使。到得這個份上,升巡撫,提總督,就不再是奢望。督撫屬封疆大吏,當然不是誰想做就有做的,曾國藩統領湘軍,從湖南一路打到湖北和江西,還是在籍侍郎,連巡撫都沒弄到,更遑論曾國荃。不過隻要太平軍存在,就有仗可打,有仗可打,就有晉級上升空間,關鍵在於如何把握時機。

正是基於這種考慮,曾國藩才格外看重景德鎮之戰,希望李鴻章能助一臂之力,成全曾國荃。問題是李鴻章已有三品按察使銜,比曾國荃高一個品秩,讓三品給四品做副將,別說不甘人下的李鴻章,換了別人也不會樂意,曾國藩還真開不了這個口。開不了口,別急於表露心跡,到撫州後再說服李鴻章也不遲。曾國藩也就避實就虛,隻是拋出景德鎮作戰設想,要曾國荃向李鴻章討教,凡事多動腦筋,不打無準備之仗。

三人聊得正投機,曾紀澤輕手輕腳走進來,望望父親和九叔,再盯住李鴻章,欲言又止的樣子。曾國藩問:“紀澤有事嗎?”曾紀澤道:“也沒啥事,剛才翰林哥哥正教我書法之道,說到全在收放二字,被九叔打斷,我心裏癢癢,想讓翰林哥哥解釋解釋收放兩字要義。”

兒子如此謙遜好學,曾國藩心喜不已,笑道:“少荃字寫得好,肯定自有心得,說來聽聽,讓我與沅甫也開開眼界。”李鴻章道:“老師和九帥書法功底深厚,高超卓絕,頗具大家風範,鴻章豈敢班門弄斧?”曾國荃道:“字寫得好,就擺架子,少荃兄是不是有些不厚道?”曾國藩又道:“紀澤有求,少荃別小氣,就說說你的收放之道,咱們一起探討探討。”

“收放二字是我瞎琢磨出來的,沒啥高深之處。”李鴻章笑道,“鴻章體會,漢字有三個特征:象形,表聲,含義。尤其是象形,為造字根本。象何形?自然是人形,獸形,天形,地形,乃至山川河流,風花雪月,萬事萬物,皆可形諸於字。人與物皆有形狀,有姿容,有態勢,象形而成之字,自然也具狀貌風度,用平常形容人的話叫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躺有躺相。想要字形字象好看,不能胡來,得有講究。我總結成兩個字:一是收,一是放。”

歸納得真好啊!曾國藩暗歎道。曾紀澤更是迫不及待,忙問道:“如何收,如何放?”李鴻章說:“歸結起來就是三句話:上收下放,左收右放,內收外放。”

三人細細琢磨,覺得確是這麽回事,三收三放做到了位,字想寫不好都難。就要李鴻章現場演示演示。李鴻章正要推辭,曾紀澤已開始研墨,曾國荃則拿過紙筆,逼其就範。曾國藩也一旁笑道:“少荃嘴上說得好,手上寫得肯定更好,就讓沅甫和紀澤現學你幾招吧。”

也是無法拒絕,李鴻章隻得提起筆,凝凝神思,順手寫下四句唐詩:漢國山河在,秦陵草木深,暮雲千裏色,無處不傷心。

字沒得說,正如李鴻章自己所言,收放自如,開合得體,筆力飽滿且堅毅。詩出晚唐詩人荊叔《題慈恩塔》,蒼涼悲觀,充滿末世情緒,飽讀詩書的曾國藩自然知其來曆。泱泱華夏乃詩之大國,好詩汗牛充棟,李鴻章幹嗎不寫些別的,偏偏要書這四句讓人悲痛的唐詩?是有心為之,還是信手拈來,係不經意之舉?曾國藩心往下一沉,暗想荊叔所處晚唐,建國已曆兩百年,繁華落盡,一蹶不振,終至日沉西山。眼下大清建國也過兩百年,正值外憂內患,山河破碎,敗象頻現,也不知殘局還能維持多久。

曾國藩木然望著李鴻章墨跡,半日無語。屋裏一下子沉寂下來,讓人倍感壓抑。還是曾紀澤打破沉默,說如何如何喜歡李字,嚷著要拿去臨摹研習。

又聊會兒書法,時近午夜,各自散去。兩天後曾國荃告別大哥和李鴻章,策馬回到吉安,部署攻打景德鎮戰略。曾國藩則盡起建昌水陸大軍,浩浩****,向撫州進發。一路琢磨如何動員李鴻章,到吉字營做曾國荃副將,攻取景德鎮。理由想了一大堆,似乎沒一條足以說服對方。別說李鴻章,就是曾國藩自己也沒法說服自己。讓四品做主將,三品做副將,好像從無先例,至少曾國藩還沒做過這種事。

到達撫州,紮下營帳,還沒想出說服李鴻章理由。正在不得要領之際,親兵送上一封書信,乃左宗棠所寄。左宗棠係湖南湘陰人,字季高,自號今亮。今亮就是今日諸葛亮之意。自稱諸葛亮,足見左氏狂傲勁有多大。不過狂人自有狂人本錢。左宗棠道光中舉後,三次赴京會試,皆名落孫山,憤懣之餘,精心研習軍事地理,頗有心得。後入幕湖南撫衙,襄理軍政事務,很有手段,一時名聲在外,說是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曾左都在嶽麓書院讀過書,又係漣濱書院同窗,其他人無法忍受左宗棠的傲氣,唯獨曾國藩惜才,還算把這個小自己一歲的狂人當回事。倒是左宗棠不怎麽瞧得起曾國藩,覺得他資質平庸,才德普通。想當年左宗棠已輕鬆考上舉人,曾國藩卻數考秀才不中。誰知邁過秀才之坎後,曾國藩一下子開竅,一通百通,舉人、進士、庶吉士連考連捷,一路通暢挺進翰林院,儒名大作。之後更是官運亨通,十年九級跳,成為五部侍郎。相反左宗棠卻止步舉人,處處受挫,讓他實在想不通。想不通歸想不通,左宗棠畢竟豪爽,曾國藩回籍組建湘軍,戰長沙,攻嶽州,克武昌,該出手幫忙,還得出手幫忙。曾國藩覺得左宗棠身懷大才,可為我所用,常對他施以援手。兩人一直書信不斷,暢談國是,針砭時弊,大有惺惺相惜意味。

這天拿到左宗棠書信,曾國藩迫不及待打開,認真閱讀起來。沒讀上幾行,嘴角就開始慢慢往下撇,心裏說季高啊季高,你真是異想天開,出此餿主意。原來左宗棠覺得安徽局勢複雜,太平軍橫行,撚軍不時出沒,有必要建支馬軍,馳騁兩淮,既可助陸師攻城略地,亦可追剿飄忽不定的撚軍。想法初聽好像挺生動,其實倉促間根本沒法實施。道理簡單,比起陸軍和水師,馬軍少不了好馬,更需要經驗豐富的騎手,難建難練難養,豈是一句話,想建就可建的?信沒看完,被曾國藩扔一邊,琢磨著還是找李鴻章,跟他聊聊景德鎮戰役,試試他口風。若聊得高興,再提副將之委,就好開口了。

親兵很快叫來李鴻章,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討論著景德鎮,曾國藩幾次張張嘴,想吐出肚裏想法,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正不知說啥好,桌上書信映入李鴻章眼簾,他順口問了句誰寄來的信,曾國藩答曰左宗棠所寄。

“哦,是左大人。”李鴻章笑道,“聽說左大人自比諸葛亮,給自己弄了個今亮名號,不知有無其事?”曾國藩道:“這倒不假,季高才學超拔,心高氣驕也能理解。”李鴻章笑道:“該不是數次會試未中,心下自卑,又不服輸,才自命不凡,人前人後爭強好勝吧?”

這就是李鴻章,看人一眼到底,說人一針見血。曾國藩不願背後道人長短,說幾句左宗棠優長,忽想起他所給建議,順手拿過桌上信件,遞到李鴻章麵前,道:“少荃啊,季高要我組建兩淮馬軍,我覺得可以一試,隻是還拿不定主意,你給我參考參考。”

一目十行看過信,李鴻章譏諷道:“左大人還自比諸葛亮,我看這個主意並不高明,不像諸葛亮所出。”曾國藩道:“不高明在哪?”李鴻章道:“江南不比北方平原,高處樹多林密,低處溪河遍布,馬軍沒有太多用武之地,僅攻城時可助陸軍張張聲勢。湘軍已有規模不大的小股馬隊,再建馬軍,無此必要。”

這也是曾國藩心裏想法,可他嘴上還是說:“撚匪橫行江南,不常用騎兵麽?”李鴻章道:“撚匪飄來**去,搶些財物就跑,騎馬方便,真要兵對兵,將對將,就得像長毛樣,非以水師和陸軍為主不可。再說連年戰亂,贛皖一帶,十寨九空,到哪兒去征調馬匹和騎手?”

“少荃有些言過其實吧?哪有馬軍沒建,就知無馬匹騎手可征調?”曾國藩說道,沒再理睬李鴻章,取過桌上文件,低頭披閱起來。李鴻章見沒自己的事,退將出去。

還以為老師不過借左宗棠書信,隨便閑聊幾句,並非真要組建馬軍。不料兩天後曾國藩又把李鴻章叫去,道:“少荃啊,為師覺得季高信上所言也非全無道理,安徽戰場沒有馬軍還真不行。你是安徽人,熟悉情況,人脈廣大,恐怕還得辛苦你跑趟皖北,征調些馬匹和善騎青年,先試練支小型馬隊,積累些經驗,日後再擴建成馬軍。”

明擺不可行的事,李鴻章自然不肯答應,拿理由推辭。曾國藩不容多言,道:“少荃到我軍中後,主要負責文案,實際軍務做得少,現給個征馬募兵差事,讓你實踐實踐,為啥不領情,還要推逶呢?換了別人,我還不給機會呢。”

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一軍主帥,又係自己老師,李鴻章不可能駁曾國藩麵子,隻得硬著頭皮,勉強成行。途徑南昌,回大哥府中與家人小聚,論及此行目的,兄弟幾個都覺得組建馬軍有些不靠譜。李鳳章論起不久前回安徽收貨,淮南淮北跑了個來回,開眼所見,一片荒涼,人稀畜少,昔日繁榮景象**然無存,想征調馬匹和青壯年,隻怕難上加難。李瀚章也要二弟別急於入皖,他給曾國藩去封信,說說皖北征調馬隊不可行,看他怎麽回複。

撫州離南昌不遠,信件發出後,沒幾天曾國藩複函就遞了回來。打開一看,信裏措詞嚴厲,說李鴻章違抗軍令,滯留南昌,拒不北上辦理馬隊事宜,本當問罪,因看在年子份上,暫免追究,責成速速入皖,征馬募勇,將功補過,否則嚴懲不貸。還批評李瀚章身為湘軍砥柱,又係李家大哥,不敦促二弟攢勁辦差,卻挽留家中,延誤軍務,該當何罪?

看得李瀚章連連咂舌,隻顧搖頭。出示信函,其他幾位弟弟也慨歎不已,說曾大帥小題大做,不近人情。唯李鴻章沒聲沒響,覺得老師言詞越嚴厲,辦理馬隊之事越不重要。當然這隻是直覺而已,老師到底為何這樣,一時不得而知。

沒辦法,李鴻章隻好強打精神,由三弟鶴章和六弟昭慶作陪,入皖籌辦馬隊。果然不出所料,每到一處,皆滿目瘡痍,人影都難得見上幾個,更別說馬豬牛羊。又想起老家磨店,也不知已成何模樣。不是太平軍作亂,此時一大家子正安居老家,男耕女織,詩酒田園,又何至於亡命他鄉,有家無歸?李鴻章心情沉重,歎道:“看被長毛鬧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完好家園成為廢墟,好不讓人心酸。”

淮南淮北跑一大圈,什麽收獲也沒有,隻得南歸複命。見李鴻章空手來稟,曾國藩黑著老臉,冷冷道:“以為少荃能幹善任,才差委征馬募兵,竟一馬一兵都沒帶回來,莫非故意抗命不成?”李鴻章道:“學生不敢。確因長年戰亂,皖北無馬可征,無兵可募。”

“還要強詞奪理!”曾國藩一拍桌子,指著李鴻章鼻子道,“算本帥瞎眼,錯看你這個學生。現有兩條道,一是你馬上走人,另投明主;二是留下來,接受懲處。”

李鴻章感到很委屈,真想拂袖而去,又覺老師有些反常,用意其實並不在馬軍,身板一挺,不屈不撓道:“學生不走,甘願留下受罰。”曾國藩道:“好你個李鴻章,放你生路不走,寧肯受罰。說說該怎麽懲處你!”李鴻章道:“要殺要砍,任由老師。”

莫非小子早窺透老夫心思,才如此理直氣壯?曾國藩盯住李鴻章,道:“要殺要砍,還沒到此份上。你下去想想,想好願受什麽懲罰,再來告訴我。”

哪有主帥修理下屬,讓下屬自選懲罰辦法的?李鴻章肚裏暗笑,老師也太過用心,有意支使學生,竟轉如此大彎子。咱並非狹隘之人,有話直說即可,何必多此一舉?不過也不能怪老師,居京時走到一起,緣起道德文章,如今入幕襄辦文案,也主要務虛,接觸實際軍務不多,缺乏深層交道,要老師完全信任自己,總得有個過程。

改日李鴻章來到簽押房,道:“學生已想好受罰辦法。”曾國藩正在閱文,頭也沒抬道:“什麽辦法?”李鴻章說:“去打景德鎮,將功補過。”

曾國藩要的正是這句話。抬眼望望李鴻章,道:“你意讓我撥支隊伍給你,拿去收複景德鎮?”李鴻章道:“學生哪敢帶老師的隊伍?帶也帶不動。”曾國藩故意道:“你還沒帶,怎知帶不動?”李鴻章道:“湘軍隊伍都是老師指令湘籍將領招募訓練出來的,組織嚴密,水潑不進,學生豈敢輕易染指?”

好你個李少荃,看去心高氣傲,到底算個明白人,知道何可為,何不可為。曾國藩又道:“不帶湘軍隊伍,想自練幾營團勇不成?”李鴻章道:“景德鎮戰事當緊,自練隻怕已來不及。”曾國藩道:“不帶現有隊伍,也不自己練勇,你一個光標司令,怎麽打景德鎮?”李鴻章道:“不有九帥吉字營麽?學生為他助戰。”

“聽上去,好像你想給沅甫做副將似的?”曾國藩笑笑,搖著腦袋道,“算了吧,沅甫還屬四品,你已是三品,哪有三品給四品做副將的?傳將出去,朝野豈不笑話我不懂規矩?”李鴻章道:“三品銜並非實缺,不過畫中之餅,充不了饑,當不得真,老師更不必在意,還是安排學生做九帥副將,齊心協力打下景德鎮要緊。”

曾國藩大為感動的樣子:“難得少荃明大義,識大體,居上品而甘就下位。也罷,非常時期,戰事急迫,為師就不講慣例,委屈你代我去景德鎮督戰。”

明明是副將,竟成督戰,老師真會編詞。李鴻章領命而去,曾國藩長籲一口氣,具函曾國荃,別擺主將架子,凡事多聽李鴻章參謀,爭取順利拿下景德鎮,早日轉戰安徽戰場。又覺意猶未盡,給李瀚章也修書一封,說李鴻章位低而不嬉,才高而不傲,日後前程無量。

看過書信,李瀚章具函李鴻章,轉達曾國藩誇讚。李鴻章已趕往前線,正在忙碌,讀過大哥來函,心裏暗笑道,老師真是用心良苦,生怕咱不賣力,又壓又抑,又唬又嚇,又哄又捧,又激又揚,手段皆被使盡。咱又不是外人,又何必呢?也沒時間回複大哥,帶上親兵,圍著景德鎮繞圈子,仔細觀察地形地貌。又拿出贛省分府圖,現場勘驗,甄別真偽。

再說曾國荃,大哥有意安排李鴻章做自己副將,不好推辭,表麵答應遇事與其商量,其實並不把人家放在眼裏,隻顧自己帶兵發狠攻城。誰知吉安失手後,太平軍吸取教訓,加固景德鎮城防,曾國荃一時占不到便宜,苦攻不下,相反遭敵襲擊,損失一千多將士。

就在曾國荃為一千多將士白白送命心疼不已時,屬將李臣典提醒道:“李翰林不是受大帥委派,到了軍中麽?可否征求一下他意見,說不定他有攻城辦法。”

本來大哥任李鴻章為副將,助自己攻打景德鎮,曾國荃不以為然,覺得大哥打傘戴鬥笠,多此一舉。甚至懷疑是李鴻章主動請命,到軍中來長見識,打下景德鎮後好坐享其成,分功領賞。這下攻城遇阻,才想起不能讓姓李的閑著,一旁袖手作壁上觀,也得叫他多少起點作用。當即派李臣典,去請李鴻章到將營來議事。

李鴻章還算知趣,曉得曾國荃不會把自己當回事,沒去礙他眼,任他一個人折騰去。又見他輕視敵軍,隻知一味強攻,早看出不可能有啥效果,也懶得多嘴說他。說也無用,曾國荃眼睛生在額頭上,自視天高,不吃點虧,不可能聽得進旁人意見。此刻攻城無果,才派李臣典來請,李鴻章自然不會輕易露麵,故意躺在帳內,裝作頭疼。

李臣典如實回報,曾國荃心裏笑笑,這個李翰林,肯定是受了冷落,要我還他臉麵。也就放下主將架子,親自跑到副將營中,來會李鴻章。見李鴻章臥床不起,初以為生病不假,直到他坐起來,一臉紅光,才知純屬假裝。曾國荃也不識破,道:“都怪國荃大意,李翰林患病,竟不得而知,失職失職。”李鴻章道:“偶感風寒,本無大礙,還勞動九帥過來探視,實在過意不去。”曾國荃道:“應該的。李翰林肯放下架子,親臨吉字營督軍,是看得起國荃。您好好調養休息吧,待貴體痊愈後,國荃再來向您請教軍務。”

改日曾國荃再次走進副將營帳,又問寒,又噓暖。李鴻章不好再裝病,與曾國荃討論起攻城方略來:“近日鴻章圍著景德鎮轉了兩圈,發現城高池深,心知強攻很難見效。老師又急於進圖皖省,也不可能給九帥太多時間,跟城裏長毛死磕。”曾國荃道:“可不是?若非大哥要求速戰速決,我也不急於求成,完全可像圍攻吉安樣,先斷掉城外糧道,再從容不迫往城牆下挖地道,等城裏長毛斷糧自亂後,再炸牆入攻。”

原來鼎鼎大名的九帥,僅知用此蠻法攻城,怪不得人說湘人是湖南蠻子。若外圍形勢允許,用這種蠻法打攻堅戰,自然穩靠,勝算也大。可這是拿時間換空間,在時間不等人的情況下,還得巧用計策,出奇製勝。李鴻章道:“景德鎮不好打,主要是城防嚴密。隻要長毛放鬆警惕,留下破綻,破城也並非想象中的難。”見李鴻章胸有成竹,曾國荃一臉謙恭道:“還請翰林大人賜教,怎樣才能讓長毛放鬆警惕,留下破綻?”

聽曾國荃將稱呼從李翰林升格為翰林大人,李鴻章心裏得勁,掏出江西分省圖,指著景德鎮城南五十裏處,說:“從撫州開往景德鎮途中,鴻章就曾留意過,此處有一大片原始森林,可加以利用。”曾國荃也湊到分圖前,問道:“此處有片原始森林?我怎沒注意到呢?”李鴻章笑道:“九帥腦袋裏裝著攻取景德鎮大計,自然不會在意這些細節。”

細節往往決定大局,曾國荃暗怪自己粗心,道:“翰林大人說說,怎麽利用這片森林?”李鴻章道:“九帥可派人潛入城內,散布謠言,說石達開已離湘入贛,準備攻占撫州,摧毀湘軍老營。同時寫信給老師,要他盡起水陸兩師,做北遷南昌樣子,以迷惑長毛。”

散布石達開反攻江西謠言,不過動動嘴皮子,自然好辦,要大哥調軍北遷,可不是好玩兒的。曾國荃麵呈難色,道:“大哥是主帥,咱不好指揮他,他也不會聽咱調度。”李鴻章道:“湘軍老營遲早得移師安徽,能配合咱們攻打景德鎮,提前實施北遷計劃,可謂放屁吹燈,一舉兩得,老師幹嗎不聽呢?”

“放屁還能吹燈,恐怕唯有翰林大人做得到。”曾國荃忍不住笑起來。笑歸笑,想想頗有道理,站起身來,準備回帳給大哥寫信。走兩步,又掉過頭,問道:“翰林大人還沒說咱們該做什麽呢?”李鴻章道:“咱們還不好辦?待城裏謠言紛起,撫州湘軍老營也啟程上路,咱們就以回援大帥為名,悄悄撤離景德鎮。”

曾國荃到底不笨,似有所悟道:“翰林大人意思,咱假裝撤兵,開往五十裏外,到原始森林裏躲起來,待城裏長毛放鬆警惕,再殺個回馬槍?”李鴻章道:“九帥言之有理。見咱撤走,說不定長毛還會追出城來,咱正好瞅準空檔,攻入城裏。”

回到將營,曾國荃按李鴻章所示,一一布置下去。景德鎮守軍聽說石達開要打回江西,曾國藩意欲北逃,還不怎麽相信,悄悄派探子去往撫州打探。曾國藩早已收到曾國荃信函,明白計出李鴻章,知道撫州亦非老營久居之地,遲遷不如早遷,於是盡啟水陸兩軍,做出倉皇外逃模樣,往南昌方向移動。

太平軍探子回景德鎮報告湘軍老營行蹤,守將也認為石達開返擊江西不假,否則老謀深算的曾國藩不會狼狽出逃。又見城外湘軍拔營而去,說是回援主帥,更加深信不疑,下令傾巢而出,追擊湘軍。一口氣追出五十裏,前麵湘軍越來越近,太平軍欣喜若狂,加快追趕速度,想一口把對方吃掉。

見追兵步步逼近,曾國荃有些慌亂,問李鴻章如何是好。李鴻章道:“分出小半隊伍,交鴻章帶領,繼續南行,以引開長毛。九帥率大部躲進森林裏,待長毛開過去後,再原路返回景德鎮,收複空城。”

“翰林大人此計高明!”曾國荃讚歎一聲,趁著天色向晚,下令將吉字營一分為二,依計而行。太平軍隻顧全力追擊,哪知湘軍隊伍已發生變化?看看就要追上前麵部隊,夜幕降下來,擔心遭受埋伏,隻好就地宿營。

天亮起營,追上一程,發現前麵部隊人數少了不少。正在疑慮,得到報告,說湘軍大部已向景德鎮撲去,太平軍才知上當,趕緊掉頭回去救援。李鴻章知是怎麽回事,也令部隊掉轉頭,往回直追。這下追兵成了逃兵,逃兵成了追兵,正可謂兵無常勢。當追兵總比做逃兵神氣,將士們意氣風發,勇往直前,一路追到景德鎮城下,城頭已換了守軍。

太平軍慌了手腳,不知該進還是該退。還沒想明白,李臣典領兵從城裏衝出來,李鴻章率部從後麵掩殺過去,很快將夾在中間的太平軍殺得四散而逃。

待太平軍逃得沒了蹤影,眾將士收住陣腳,轉頭蜂擁入城,搶金奪銀,欺男霸女。李鴻章率劉鬥齋等親兵巡城,碰見兩位湘勇搶走臨街人家金鑄小觀音,還把追出門來的戶主打翻在地,便走上前製止。湘勇竟大聲嗬斥,要李鴻章躲開,說不關他事。

氣得李鴻章眼冒金星,舉著佩劍,向兩位湘勇揮去,還是劉鬥齋一把將他抱住,勸道:“大人不可,大人不可,又不是你帶出來的兵,敢動他們手,九帥不跟你拚命?”一語提醒李鴻章,他垂下頭,悻然走開。劉鬥齋跟上去,說:“大人可知吉字營將士打起仗來,為何不管死活,肯替九帥賣命?”

李鴻章正在氣頭上,沒搭理劉鬥齋。劉鬥齋接著道:“九帥靠的是三樣手段。一是到了戰場上,官兵必須拚命衝殺,貪生怕死者,分統、營官和哨官有權就地處決,格殺勿論。二是打完仗後,讓將士放膽搶錢搶女人,多搶多得,少搶少得,不搶不得。野戰得勝,即使兵勇搜刮敵屍身上財物,剝下衣服拿走,也概不追究。攻下城池,三日內可任意奸擄搶掠,殺人越貨,三日後再發榜禁止。三是多保濫保,營官和哨官把在家種田的親友寫進保單,九帥心知肚明,也照保不誤。”

曾國荃也貢生出身,怎麽做起事來,比山大王還殘忍無情?怪不得世人稱其為曾剃頭,他就是這樣剃頭的。人說李鴻章翰林變綠林,比起曾國荃貢生綠林,簡直小巫見大巫。

此時曾國荃正在營裏給大哥寫信,通報景德鎮得勝喜訊。曾國藩已率水陸兩軍迫近南昌,看到快報,自是大喜,連說少荃好樣的,少荃好樣的。李鴻章一向心比天高,能以三品屈尊四品九弟手下做副將,且合作得如此成功,當然是曾國藩最願意看到的。

克複景德鎮,意味著江西全境基本肅清,下步就是移師安徽,威逼金陵。曾國藩飛書曾國荃,要他和李鴻章來南昌商量東進大計。

兩人接書,離開景德鎮,飛抵南昌城外,走進湘軍老營。曾國藩親自給李鴻章遞上熱茶,說:“少荃不錯,為師就知你會與沅甫好好合作,贏得景德鎮戰役勝利。沅甫已在信裏給我匯報過,不是你計出高妙,也不可能短期內順利打下景德鎮。”李鴻章道:“老師過獎,其實是九帥指揮有方,學生不過跟著打打大錘而已。”

鐵匠鋪裏都是師傅舉小錘掌本,徒弟掄大錘賣力,李鴻章說自己打大錘,是自謙給曾國荃當徒弟,打下手。湖南也有這種說法,曾國荃對李鴻章抱拳道:“景德鎮之戰全靠翰林大人出點子,拿主意,國荃才是打大錘的。”

曾國藩笑道:“誰打大錘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倆真誠合作,不辱使命,為進攻皖省爭取到了寶貴時間。兩位征戰辛苦,先下去休整休整,過幾天咱們再坐下來討論東征事宜。我還得趕緊給朝廷上折,好好保舉各位有功將士,不能讓你們白辛苦一場。”

回到南昌城裏大哥糧台府,陪母親妻女和兄弟待上兩天,李鴻章又入老營,參與東進方案討論。討論來討論去,各位覺得還是先移師鄂贛皖三省交界處的宿鬆,全力拿下安慶,攻克廬州,待安徽全境光複,再配合江南大營收取金陵。

基本方案確定後,曾國藩開始部署東進行動。正好聖旨到達,景德鎮參戰將士皆得到大小不等的封賞。最大贏家自然是主將曾國荃,免選知府,直接提拔為四品道員。副將李鴻章也不吃虧,實授福建延建邵道。

雖說道員僅為四品,比已有三品按察使銜還低,李鴻章卻很滿足,感激老師提攜。李鶴章不懂官場套路,質疑道:“曾大帥是不是老糊塗,二哥已是三品銜,還往四品保舉,不耍二哥嗎?”李瀚章笑道:“三弟有所不知,三品銜不是三品官,也沒法與四品官比。”李鶴章不解道:“三品就是三品,四品就是四品,還有銜與官之不同?”

“當然不同。品銜是名分,不是實缺。”李瀚章給三弟上起官場常識課來,“如這福建延建邵道,別看是四品官,卻是頗有分量的實缺,叫有職有權。三品銜則不同,有名頭,沒實職和實權,叫徒有虛名。打個比方吧,三品按察使銜是畫餅,雖大如菜碗,卻隻能看,不能吃。四品道員是實實在在的麵餅,盡管隻飯碗大,比畫餅小,卻能飽肚充饑。菜碗大的畫餅與飯碗大的麵餅放一起,三弟要畫餅呢還是麵餅?”

李昭慶一旁代三哥鶴章道:“當然要麵餅。”李瀚章又道:“再說大清循例,官員要謀實缺,必須有實職履曆,僅憑虛銜如三品按察使銜,想直接任用為按察使很難。二弟做上福建延建邵道,算正式步入地方官場,日後謀取按察使、布政司之類實缺,也就有了過硬履曆。”

李鶴章明白過來,問李鴻章道:“延建邵道既屬實缺,二哥會離開江西,去福建上任吧?”李鳳章插話道:“當然得去。延建邵道掌控在二哥手裏,咱才好去那邊做生意,賺個盆滿缽滿。”李昭慶笑道:“在商言商,二哥還沒動身赴任,五哥就想著去那邊做生意發大財。”

兄弟們都笑,問老二何時上任。李鴻章笑而不語,心裏卻早沸騰開了。權力最讓人神往,尤其做上一地長官,一人獨大,一言九鼎,想幹啥就幹啥,想不幹啥就不幹啥,該有多爽!李鴻章恨不得立刻打馬上任,奔赴任所,嚐嚐大權獨攬滋味。有道是寧為雞頭,不為鳳尾,在老師手下再有作為,也隻是幕僚一個,無非辦辦文案,理理雜務,最多給人做做副將,到戰場上撈點小功績。且自己皖人一個,想在湘人圈子裏混出大名堂,隻怕也難。

走進簽押房,卻見曾國藩一臉陰沉,像剛從噩夢中醒來還沒回過神似的。李鴻章不知何故,又不好多問,隻得站在一旁做啞巴。半晌曾國藩才拿過桌上信函,扔給李鴻章,道:“少荃你瞧瞧,潤芝(胡林翼)不是給我幫倒忙嗎?”

是胡林翼親筆信。信裏說石達開已由湖南轉戰貴州,進犯四川,胡林翼才說動湖廣總督官文,聯名奏薦曾國藩入川,清剿石匪。李鴻章揣測著胡林翼此舉用意,問道:“老師入不入川?”曾國藩歎道:“湘軍一路向東,劍指安徽,目標乃金陵城裏洪賊,此時轉身西進,豈不前功盡棄?”李鴻章道:“我看胡帥也是好意。”曾國藩道:“什麽好意?”李鴻章道:“湖廣和江南已無督撫空缺,胡帥想促成老師西征,謀個四川總督幹幹。”

不用說,曾國藩也早想到這層意思,道:“少荃倒說說,我要不要入川?”李鴻章答得很幹脆:“當然不能。”曾國藩道:“給個理由看看?”李鴻章道:“湘軍好不容易平定湖南,穩住湖北,肅清江西,正向安徽挺進,要不了多久,就可拿下安慶,順江攻到金陵城下,收取大功,老師怎能為一個四川總督所惑,揀了芝麻,丟掉西瓜呢?”

一句話和盤托出曾國藩心裏所思。他暗暗感激李鴻章的理解,又問道:“皇上會不會聽信官文和潤芝,命我西上?”李鴻章說:“肯定會。”曾國藩道:“何以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