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明裏換防暗抗旨2

李鴻章侃侃而談道:“皇上一邊苦心經營江南大營,一邊命湘軍在長江中遊對抗長毛,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叫湘軍出力,讓江南大營收功。換言之,皇上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老師率軍打到金陵,捉拿洪賊,功高鎮主。如今和春兵精糧足,誌在必得,官胡二人又舉薦老師入川,皇上正好將湘軍一分為二,一部分隨老師西進,堵截石達開,一部分留下來,交給官文統領,狙擊安徽長毛,協助江南大營收複金陵。”

前年回鄉丁父憂,皇命官文節製湘軍,連戰連捷於鄂贛,曾國藩就很不自在,天天生悶氣,今若轉身入川,舊戲重演,誰受得了?李鴻章最知曾國藩苦衷,又道:“即使皇上委以四川總督,老師也不可領旨入蜀,隻能揮師進皖,何況川督不一定歸屬老師。”

說得曾國藩癱在椅上,爛泥樣豎不起來。老師正處為難之際,李鴻章哪還好開口提出赴任福建請求?隻得閉緊嘴巴,給曾國藩茶杯續上水,遞到他手邊。偏偏曾國藩忽然坐正身子,盯住李鴻章道:“少荃是不是來向我辭行,準備去福建就任?”

李鴻章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道:“學生來聽老師指令。”曾國藩沒下指令,卻問道:“少荃離京南下,已有幾年?”李鴻章說:“已經七年多。”曾國藩說:“七年不短啊,人生能有幾個七年?七年裏少荃先跟呂賢基,繼從李嘉端,複隨福濟,後才來到湘軍陣營,一直躲在大樹底下。大樹底下好乘涼,可大樹將陽光遮得嚴嚴實實,也不容易出頭啊。為師知道少荃不是久居人下之大才,此次特給你薦得福建延建邵道實缺,想讓你獨撐一片天空,展示非凡才能。卻不料潤芝添亂,給我惹出這檔事來,你說氣人不氣人?”

曾國藩點到為止,李鴻章卻已聽出,老師不想放自己走。不放你走你不走,多留份人情在老師這裏,日後總會加息還給你的。何況福建天高皇帝遠,也不一定能有大作為。李鴻章已悟明白,想清楚,自此再不提赴任福建之請。

果如李鴻章預測,幾天後聖旨送達南昌,命曾國藩率部分湘軍入川,卻隻字不提川督一事。曾國藩又氣又恨,可又不敢公然抗旨,與鹹豐對著幹。要抗也不能硬抗,隻能軟抗。但又如何軟抗呢?曾國藩左思右想,不得要領,隻好傳李鴻章來老營商量對策。

傳令兵還在路上,曾國荃屬官李臣典帶著手下親兵,先進了糧台府。李臣典二十出頭,湖南邵陽人。隨曾國荃自湘中打到湘北,從湖南打到湖北,再順江東進江西,屢立奇功。尤其吉安苦戰,曾國荃臨陣受創,李臣典橫槊而出,殺入重圍,退敵救主,因功擢拔守備。景德鎮之役,亦為軍鋒,表現非常勇猛。李鴻章正是助曾國荃收取景德鎮,見過李臣典兩麵,此外別無交情,他忽然跑上門來,有何貴幹呢?

畢竟是曾國荃得力幹將,李鴻章自然得客氣點,把李臣典讓進客廳,道:“李守備乃吉字營急先鋒,練勇督操,繁忙得很,哪有空閑來寒舍走動?”李臣典道:“自景德鎮拜識家門翰林,臣典便心生景仰,總想當麵承教,長些見識。入駐南昌後,探明家門翰林住處,冒冒失失,不請自到,還望見諒。”李鴻章道:“不是九帥有事,請李守備傳話吧?”

“九帥有啥事,定會親登貴府,哪會讓臣典傳話?確是臣典想念家門翰林,專程上門叨擾。”李臣典說罷,來到門邊,召過廊下親兵,從他手裏接過一個紫檀匣,端回屋裏,輕輕放到桌上,再打開匣蓋,扶出一隻青花瓷來。李鴻章抬眼一看,便知是景德官窯所產鬥彩高士杯,瞧成色該出自明成化年間。杯壁繪有羲之愛鵝圖,也屬著名典故。相傳王羲之造訪陰山道士,見觀前池水清幽,鵝行水上,心有觸動,特焚香沐浴,抄寫《道德經》,從道士手裏換得愛鵝,抱回家裏,養於柳下池,每日靜觀鵝遊,感悟用筆之法,形諸紙上,終至妙境。故事神奇,瓷繪亦頗精巧,羲之身上衣著,僮仆懷中紙筆,池鵝姿容態勢,池水波光瀾影,以及水邊依依垂柳,柳旁堅石修竹柔草,皆以青花勾出,唯妙唯肖,雅趣橫生。

此係青瓷瑰寶,李鴻章無恩於李臣典,出手如此大方,背後定有原因。八成是曾國荃有何企求,讓李臣典來獻寶討好。見識過羲之愛鵝圖,李鴻章扭扭脖子,去瞧李臣典,等他給說法。李臣典將高士杯小心放回紫檀匣,再往李鴻章麵前推推,滿臉堆笑道:“不瞞家門翰林,此款青瓷乃上次攻打景德鎮時,臣典從窯家手裏意外所獲。無奈臣典粗人一個,隻知橫刀臥馬,衝衝殺殺,不解風情,不懂風雅,眼不識貨,隻好敬獻九帥。九帥愛不釋手,卻不肯接收,說他文陋字拙,人器不配。臣典問誰相配,他說家門翰林文筆一流,又師法王羲之,寫得一手好字,贈您收藏,才不至於玷汙千古書聖。”

背後指使者果真是曾國荃。曾國荃何許人也,乃堂堂湘軍主將,又係老師胞弟,他的大禮也隨便收受,像話嗎?李鴻章道:“李守備還是拿走寶貝,鴻章受之不起。”李臣典道:“有何受不起?臣典佩服家門翰林能文能武,無以為敬,才呈上青瓷,略表心意。”

“心意鴻章領受,寶貝還請收回。”李鴻章斂住臉上笑容,“回去轉告九帥,鴻章無能,幫不上他什麽忙,寶貝還是他自己收著為妥。”李臣典奇怪道:“家門翰林多心了吧,九帥並沒說要您幫忙。”李鴻章道:“九帥嘴裏沒說,肚裏怎麽想,鴻章清楚。”李臣典道:“臣典愚笨,不知九帥肚裏有啥話沒說,還請家門翰林明示。”

李鴻章笑笑道:“不可說,不可說。”李臣典疑惑道:“有啥不可說?臣典隨九帥出生入死,遇事從沒瞞過我。”李鴻章問道:“李守備多大啦?”李臣典道:“已二十一歲。”李鴻章道:“李守備太年輕,哪參得透九帥心思?趕緊帶著寶貝回吧,九帥還在等你複話呢。”

李臣典不好強人所難,抱著紫檀匣走人,回到吉字營中。見寶貝沒送掉,曾國荃倒也沒說什麽,隻是歎一聲,嘟囔道:“李鴻章剛助攻景德鎮取勝,自然不會再幫我。”李臣典奇怪道:“九帥要李鴻章幫你啥?”曾國荃無頭無尾道:“鮑超和張運蘭兩部已兵臨安慶城外,李鴻章不肯幫忙,看來吉字營隻能在外圍打打援囉。”

這回李臣典似聽出些名堂,道:“原來九帥想主攻安慶?這還不好辦,直接找大帥就是,何須下求外人?”曾國荃瞪李臣典一眼,低聲吼道:“你一個小孩,懂得什麽?”

李臣典吐吐舌頭,放下紫檀匣,掉頭走開。匣中杯確是攻克景德鎮後,李臣典從窯家手裏搜獲。別看李臣典沒讀幾句書,卻也知道王羲之是誰,見杯壁上羲之愛鵝瓷繪,便抱到懷裏,屁顫屁顫跑到曾國荃帳中,獻於他前。曾國荃輕撫羲之愛鵝圖,久久不願鬆手。由羲之愛鵝,聯想到勤練王體的李鴻章,不由得動起心思來。原來打下景德鎮後,曾國荃便兩眼盯住江西,想把主攻安慶大任爭到手上。安慶乃僅次於金陵的太平軍重鎮,陳玉成征戰半個中國所掠金錢美女都藏在英王府裏,若能率吉字營拿下安慶,衝入英王府,自己和兄弟們不僅會官升一級,還可大撈一把。由誰主攻安慶,當然得大哥說了算。然吉字營轉戰江西時,大哥調派鮑超和張雲蘭兩部虛張聲勢,進逼安慶,拖住安徽太平軍,才免去曾國荃後顧之憂,成功拿下吉安和景德鎮諸城。江西肅清,湘軍即將傾巢東進,劍指安慶,要大哥把已駐紮安慶城外的鮑張二部調開,讓位於吉字營,他會同意嗎?雖說曾國荃是自己胞弟,鮑張二位也是旗下愛將,手背手心都是肉,大哥隻怕做不出來。

就在曾國荃垂涎於安慶時,忽有消息傳來,說在胡林翼和官文舉薦下,曾國藩將停止東進,掉頭西上。曾國荃不免大失所望,心想大哥要去四川,肯定會把吉字營帶走,自己再也沒法沾安慶的邊。正要出麵阻止大哥,聞李鴻章巧舌如簧,已說服大哥放棄西上念頭,哪怕不惜抗旨,也要留在江南,先複安徽,再圖江蘇。曾國荃又來了勁,準備帶上高士杯去見李鴻章,欲通過他爭取主攻安慶美差。可李鴻章又願替自己說話嗎?再說吉字營江西屢屢得手,全靠鮑張兩部遙相呼應,如今安慶勢在必得,你又動歪心思,想把人家扒開,是不是也太貪婪了點?曾國荃還真不好當李鴻章麵開這個口。猶豫再三,才決定讓李臣典代勞,去糧台府跑一趟,隻說獻寶,不言其他。李鴻章聰明過人,隻要肯收下寶貝,不用明言,他也會給大哥出招,讓吉字營順江而下,取代鮑張兩部,接過攻打安慶肥差。事實也是,鮑張兩部雖能征善戰,若論打硬仗惡仗,還是吉字營有經驗,把安慶交給咱曾國荃,大哥更放得心。誰知李臣典白跑一趟,李鴻章不識好歹,拒收寶貝,看來事情還有些懸。

曾國荃這點心思,當然瞞不過精明過人的李鴻章,雖說李臣典口口聲聲說獻寶是其自願,與曾國荃無關。不過沒收寶貝,並不等於李鴻章不願促成曾國荃。撇開曾李兩家關係不說,從江南戰爭大局出發,也該說服老師,把吉字營推到前線,擔當大任。理由簡單,比之鮑張二部,吉字營戰力更強,攻打安慶,勝算大得多。

正巧傳令兵走進府門,李鴻章二話不說,牽過黃膘馬,跳上馬背,興衝衝趕往湘軍老營。走進簽押房,隻見曾國藩正麵對聖旨,兩眼發癡,一籌莫展。李鴻章也不出聲,矮矮腰身,輕輕坐到盛康挪過來的椅子上。過去半晌,曾國藩才慢慢抬起頭來,遞聖旨給盛康。盛康會意,傳給李鴻章。李鴻章瞥眼聖旨,不驚不訝,道:“老師打算如何應旨?”

曾國藩沒好氣道:“我知如何應旨,還傳你來幹啥?”李鴻章笑道:“老師其實早已想好應旨手段。”曾國藩道:“你倒說說,我有什麽應旨手段?”李鴻章道:“手段簡單,就一句話。”曾國藩道:“什麽話?”李鴻章輕描淡寫道:“抗旨不從。”

曾國藩瞪著李鴻章,不滿道:“你說得輕巧,旨是說抗就可抗的?”李鴻章悠悠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旨該抗得抗,關鍵看抗得有沒有水平,利不利於軍國大局。”曾國藩歎道:“行行行,你說抗旨就抗旨吧。你再說說看,旨該怎麽抗法?”

李鴻章引而不發,轉向盛康,無頭無尾道:“據說旭人兄當初來投老師,沒空著雙手,還帶著見麵禮,是不是有這回事?”盛康疑惑道:“投奔大帥時,盛康正窮困潦倒,哪置辦得起見麵禮?大帥肯收容,皆因盛康腿勤腳快,不在乎有沒有禮。”

倒是曾國藩明白李鴻章意思,沒等盛康說完,便打開隨行籠箱,取出一支毛筆,放到桌前,道:“少荃是惦記旭人所送湖筆吧?”

盛康這才反應過來,道:“這是盛康流落浙江湖州時友人所贈湖筆,至湘軍老營後,見大帥用筆工藝粗糙,估計產自湘鄉老家普通筆匠之手,特敬獻湖筆,承蒙大帥不棄,至今藏於箱底,沒當垃圾扔掉。”

“湖筆與徽墨、宣紙、端硯並稱文房四寶,老夫不敢褻瀆,才留著鎮箱。”曾國藩笑笑道,“旭人快取水來,老夫給少荃磨墨,讓他試試湖筆好不好使。”

盛康看眼李鴻章,心想你小子架子蠻大嘛,還要大帥給你磨墨,就不怕折煞你?但曾國藩發了話,隻得服從,盛康拿隻茶杯,到門外接來清水,挪過桌上硯台,倒幾滴在裏麵,再拿起硯槽裏的墨,呈於曾國藩手上。

墨快磨好,盛康又從籠箱裏取出黃紙,攤到桌麵上。曾國藩站起身,把李鴻章扶到桌前,再返身拿過湖筆,遞他手中。李鴻章也不客氣,大模大樣坐到太師椅裏,眼瞧指間湖筆,嘴裏道:“該寫什麽好呢?”曾國藩道:“筆於手,紙在前,你愛寫什麽寫什麽。”

李鴻章伸筆向硯台探去。墨探好,收回筆,形於紙上。寫的正是羲之體,筆酣墨勻,一揮而就。僅倆字:換防。

換防?換何處的防?曾國藩盯住紙上的字,眼帶狐疑,心有所動。

李鴻章所謂換防,辦法也簡單,就是先抽調安慶城外鮑超、張運蘭諸部,隨主帥西行,之後再調吉字營悄悄離贛入皖,逼近安慶,圍困勁敵。曾國藩沉吟道:“吉字營就在身邊,直接領著上路,豈不方便得多,何須倒來騰去?”

“不倒騰,弄不出動靜,皇上那裏怎麽交待?”李鴻章解釋道,“從安徽調兵入川,無非做樣子給皇上看,讓他覺得湘軍誌不在金陵。還可打時間差,拖延入川,等候皇上收回成命。更為重要的是,鮑超和張運蘭兩部一動,皖省空虛,長毛必將趁虛而入,安徽巡撫翁同書招架不住,會主動奏請朝廷,挽留湘軍。此時再讓吉字營入皖,既迎合皇上讓湘軍配合江南大營攻打金陵聖意,又為日後安慶之圍布下攻堅力量。安慶不是別處,隻能打持久戰,非交給戰力超強的隊伍不可,調吉字營過去正合適。”

真是一語中的,曾國藩隱約想到卻沒悟明白的道理,竟被李鴻章幾句話說得透透徹徹。尤其安慶乃僅次於金陵的太平軍重鎮,曾國藩有意交給曾國荃,隻是鮑超和張運蘭兩部早駐紮於安慶附近,不好隨意挪動,引起鮑張不滿,趁此番皇命入川,就湯下麵,悄然換防,不顯山,不露水,豈不妙矣哉!

曾國藩二話不說,傳令鮑超和張運蘭等將領,應旨起營西行。又召來曾國荃,要他做好準備,待鮑張諸部離開安徽後,再領兵入皖,向安慶靠攏。這不正中曾國荃下懷麽?他高興得眉開眼笑,恨不得立即拔營起程,開拔安慶。曾國藩看不得他小人得誌樣,冷眼告誡道:“好事不在忙中取,入皖行動宜緩不宜速。”

曾國荃一時激動,也沒細想大哥良苦用心,順口道:“打景德鎮時,大哥交代我和少荃,務必速戰速決,為東進圖皖,贏取寶貴時間。時間咱已給你贏了回來,正好借勢攻克安慶,您又說宜緩不宜速,九弟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有啥想不明白的?你急著入皖,鮑超和張運蘭作何感想?且翁同書也不會賣力給皇上上折,咱豈不隻能老老實實跑到四川去待著?曾國藩望眼曾國荃,也不多做解釋,隻是道:“我即將入川,你就不想跟我在南昌多待幾日?”曾國荃道:“想當然想。可大哥不老教育咱兄弟,身為臣子,要多為君國著想,少考慮個人私情嗎?”

曾國藩老臉拉得老長,凶巴巴道:“聽我的沒錯!”

曾國荃一震,恍然而悟,也不再囉嗦,乖乖離開老營,操練隊伍去了。直到鮑、張諸部離開安慶,浩**入贛,隨曾國藩開拔湖北,曾國荃才率吉字營悄然出發,朝安徽方向徐行。

李鴻章跟老師一起上了路。途中曾國藩讓他代擬信函,寄給胡林翼,說是拜皇上所諭,已逆流而上,準備先至湖北,食武昌魚,登黃鶴樓,再西入四川,訪武侯祠,遊杜甫草堂。征戰多年,身心疲憊,正好托胡撫和官督的福,尋個清靜去處,過過閑散日子,不勝榮幸。

打亂湘軍進擊皖省步驟,卻沒給曾國藩謀到四川總督之職,胡林翼正後悔不已,收到曾書,無地自容,趕緊找官文商量,聯名稟奏皇上,言明石達開已成流寇,再也蹦躂不了幾天,安徽卻不能沒有湘軍,否則江南大營獨力難支,又會重蹈江北大營覆轍。

官胡奏折送達紫禁城時,翁同書奏折也到了鹹豐手裏,說湘軍前腳走,太平軍後腳又大舉進犯安徽,皖南皖北局勢危殆,還請皇上複調湘軍入皖。

看來令曾國藩離皖,還真是步臭棋。置江南戰場大局於不顧,老想著如何限製湘軍,終會壞大事。鹹豐已有悔意,卻拉不下麵子,承認自己失誤。正好軍機處接到四川快報,說石達開屢遭地方軍民襲擊,猶如驚弓之鳥,無處可棲,落荒而逃。肅順手執快報,趕緊進宮麵聖,先向鹹豐報喜,再自我檢討,說自己昏庸,判斷有誤,聽信官方和胡林翼,奏調湘軍入川,以至因小失大,給太平軍留下空子,陷安徽於不利,懇請皇上治罪。鹹豐於是借坡下驢,說智者千慮,難免一失,肅順大可不必自責,趕緊代擬奏稿,諭令曾國藩回防安徽。

此時曾國藩帥船已抵達武昌,接到諭旨後,長舒一口氣,對李鴻章道:“少荃真有先見之明,皇上果真不再逼咱入川。”李鴻章笑道:“哪是學生有先見之明?是時勢使然。讓老師屁股坐上金鑾寶殿,設身處地替鹹豐想想,也會把眼光放到金陵洪賊身上,不可能老盯住石匪不放。畢竟石匪已成強弩之末,用不著動用湘軍這把牛刀,西南諸省綠營足以對付。”

屁股決定腦袋,凡事換個位置,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就會明白其動機何在。曾國藩非常認同這種換位設想方法。看來自己這個學生確已成熟,安徽多年磨難算沒白受。

曾大帥入鄂,官文和胡林翼自然大擺宴席,隆重接待。鹹豐英明,改變聖意,湘軍不必入川,主客都感到欣慰,談笑風生,頗為投機。

在座三位都是大員,隻李鴻章人微言輕,不便多嘴,也就微笑著看看胖胖的官文,又瞧瞧瘦瘦的胡林翼,覺得頗有意思。官場乃權力場,權力是個怪物,最容易讓人異化,變得不近人情。反觀官文與胡林翼,一滿一漢,一督一撫,同城共事,本來很難相處,彼此卻挺合得來,也算是官場一道亮麗風景。

說起官文,都知是庸官一個,不曉軍,不懂政,不過憑借滿員身份,與皇上關係硬,才弄到湖廣總督大位,狐假虎威,跋扈一時。胡林翼則不同,憑軍功和才能做上巡撫,也就有些看不慣官文做派,彼此間一度弄得很緊張。為扳倒官文,胡林翼搜集其種種劣跡,準備參他一本。有人提醒胡林翼,參走官文,換個精明能幹的總督,大權獨攬,小權也攥,巡撫更不好當,倒不如與官文搞好關係,爭取他信任,還可廢物利用。何況滿君隻維護滿臣,還不一定參得走官文,到時撕破臉皮,不尷不尬,更難共事,何苦來著?胡林翼想想也是,開始設法走近官文。辦法也簡單,就是繞個彎彎,走太太路線。官文有位姨太太,又年輕又漂亮,深得其歡心。姨太太要過生日,官文為滿足她虛榮心,廣發請柬,叫人赴宴捧場。官文無德無能無為,湖北官場中人不太瞧得起他,見他拿姨太太生日做文章,收銀子,更是氣憤,無人願意露麵。開席時間快到,酒肉已陸續上桌,督衙門前還冷冷清清,鬼影子都沒一個。姨太太很失望,大罵官文不中用,辦個酒席,都沒人買賬。官文羞愧難當,急得胖臉上全是熱汗。正無計可施,大門口冒出數頂綠尼大轎,官文飛也似狂奔出去,竟是胡林翼,還有胡母和夫人。感動得官文老淚縱橫,把胡林翼當成救苦救難的大菩薩,隻差點沒給他下跪。其他官員得知胡林翼胡巡撫到了總督衙門,不好再躲藏,也紛紛帶著大禮,登門慶賀,讓官文和姨太太賺足銀子,又贏夠麵子。宴罷胡林翼讓母親認官文姨太太為幹女兒,從此兩家女眷你來我往,親密無間,官胡兩人也一棄前嫌,打得火熱。人在官場,總得做點政績出來,應付朝廷和皇上,官文自己沒啥能耐,幹脆做起甩手掌櫃,放手讓深諳為官處事之道的胡林翼去幹,湖北乃至整個湖廣官場大有起色,為百姓謀了不少福祉,更為湘軍發展壯大提供了堅強保障。官文自然也不虧,胡林翼幹出的政績和軍功,名義上都屬他正確總督的結果,鹹豐該給榮譽給榮譽,該給獎賞給獎賞,處處都不會落下他。不久前朝中滿員協辦大學士缺出,還讓其遞補上位,集將相於一身。

許是從前為安徽官場爾虞我詐所累,李鴻章才覺得湖北官場一團和氣,實在難能可貴。官場如戲台,相互搭台,好戲連台,相互拆台,一起下台。官胡同台,一唱一和,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是鐵證。李鴻章便想,如果安徽有胡林翼這樣的能人主政,自己恐怕也不至於碌碌無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見李鴻章坐在一旁,不聲不響,曾國藩不想冷落他,告訴官胡二人,多虧自己這個學生想辦法,出高招,讓他調兵遣將,拖延時間,才免去入川之苦,不然哪還能安坐此處,從容享受兩位大人熱情款待?官胡兩位便祝賀曾國藩,有如此高足輔佐,何愁大事難成?轉而又讚李鴻章誌大才高,文韜武略,且有曾老師耳提麵命,日後必成大器。李鴻章難免自謙幾句,說自己起步晚,明事遲,還請前輩不吝賜教,多加提攜。

彼此客氣,席上氣氛越發歡洽。曾國藩向來處事節製,又聞官文懼怕姨太太,不便耽誤他太久時間,見好便收,早早住了杯。胡林翼也不力勸,躬請官文帶頭喝過團圓杯,幾位起身離席,出了酒館。

送走官文,曾國藩和李鴻章去撫衙後堂拜望胡母。敘會兒家常,告辭出來。胡林翼客氣,執意將兩位送出撫衙大門。曾國藩大轎就在門外,李鴻章把老師扶上轎,看著轎簾落下,轎子緩緩起行,才與胡林翼握別,轉向自己坐騎。

到得馬前,忽想起一事,回身對胡林翼道:“聽說胡帥有個寶善堂,可否讓晚生見識見識?”胡林翼笑道:“少荃也感興趣?”李鴻章道:“寶善堂美名在外,少荃心儀已久。”

兩人又轉身折進撫衙。寶善堂是胡林翼專門禮遇各方人士的接待室,就在簽押房旁邊。進得門來,隻見牆上掛著胡林翼自書的兩幅字,一幅寫著:千夫之長,百夫之傑,用之為臣,棄之為賊;另一幅也是四句話:善用人才,務盡其用;慮善以動,養而教之。

盯著養而教之四字,李鴻章似有所悟,久久不願收回目光。胡林翼已讓親兵送進茶水,雙手接住,親自遞到李鴻章手上。李鴻章謝過,喝口茶,道:“晚生理解,養就是給養和教養吧,人無養,活不下去,得讓人才養得活自己還有家人,才好為你服務。世上沒誰天生就是人才,得養之教之,激發其潛能,發揮其優長。”

胡林翼點著頭,請李鴻章入座。正要說話,突然咳起嗽來。越咳越猛,將一張瘦削寡白的臉漲得通紅,直至咳出一口殷紅的鮮血。李鴻章嚇一大跳,起身過去,給胡林翼捶捶背,又端過桌上茶杯,遞到他手上,說:“胡帥沒事吧?”

胡林翼出自官宦之家,屬典型的官二代。父親胡達源為嘉慶探花,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天天在宮裏給皇上和皇子侍講侍讀,沒時間管教自家少爺,胡林翼漸成浪**公子,吃喝嫖賭,樣樣在行。胡父意識到問題之嚴重,溫言軟語說了幾大籮,兒子聽不進去,隻好狠狠心,把他關在屋中,往死裏一頓毒打。打得胡林翼皮開肉綻,才將他打醒轉來,從此克己修身,鐵心讀書,二十四歲鄉試高中,隔年連捷中進士,點翰林。都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做過惡少,閱人無數,又飽讀詩書,滿腹才情,胡林翼比一般讀書人更懂世事,更諳人情,官場上如魚得水,無論官文此等傲慢滿員,還是身邊油滑同行,抑或屬下各色文僚武將,都能輕鬆擺平,把玩於股掌之上。唯年輕**落下的痼疾一直無法根治,三妻四妾沒能生下一男半女不說,隨著年紀增長,體質越來越弱,每每犯咳,就會咳出血來,痛苦不堪。

待胡林翼慢慢恢複過來,臉上紅潮退去,李鴻章才道:“胡帥身體不適,鴻章還是走吧,您早點歇息。”胡林翼清清嗓子道:“沒事啦,沒事啦。剛才好像說到了人才問題。人才難得,人才看得起你,才來你身邊為你服務,必須拿出真誠善待之,誘導之,將其潛質充分調動起來,服務國家和百姓。”李鴻章道:“早聞胡帥不僅善待人才,對人才家人也格外關照。李續賓和李續宜兄弟長年征戰在外,沒法照顧父母雙親,胡帥派人把老人接到撫衙,晨昏定省,如事父母。鮑超無暇家事,胡帥問明其家中每月度用,定期如數寄錢給鮑府。李續賓獻身三河,李續宜和鮑超打仗不要命,看來並非無緣無故。胡帥對屬下如此關懷備至,實屬不易。”

李鴻章所言皆是事實,胡林翼笑道:“其實說難也難,說易也易,主要看用不用心。”

“是啊,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李鴻章有感而發,“正是胡帥有心,才左右逢源,將湖北官場和軍界治理得如此出色。聽說胡帥執政治軍手段主要體現在三個字上:捧、哄、籠,好比泥鰍要捧,女人要哄,小孩要籠,此言是真是假?”

說得胡林翼忍俊不禁,搖手道:“都是胡說八道,別當真,別當真。”李鴻章道:“胡說八道是胡說八道,可細細思之,還確有道理。官場無非三種人:上級、平級和下級。上級是泥鰍,抓是抓不住的,得小心捧著,才跟你玩兒。平級是女人,打不得,罵不得,須耐心哄其開心,才跟你合作。下級是小孩,棍棒侍候,會嚇跑人家,拿出香的甜的,麻的辣的,鹹的酥的,軟的脆的,誘之惑之籠之,就會圍著你團團轉。”

胡林翼哈哈大笑,道:“瞎說,瞎說,純屬瞎說。”李鴻章道:“該不是瞎說吧?我看官文就是您手上泥鰍,藩臬二司和各地道府官員便是您身邊女人,李鮑之流則是您膝下孩子。”胡林翼道:“就少荃知道牽強附會。”李鴻章繼續道:“還有曾府幕賓,都紛紛往胡府跑,還不是胡帥口袋裏香甜麻辣鹹酥軟脆格外誘人?”

老說自己,多沒意思?玩笑幾句,胡林翼將話題往李鴻章身上引:“少荃可知,老夫每每與曾大帥書信往來,或聚到一起閑聊,總免不了論到你。”李鴻章道:“感謝胡帥關愛!可惜晚生不中用,年近不惑,仍高不成,低不就,功未立,名未顯。尤其回皖幫辦團練經年,東竄西逃,毫無作為,白蹉跎了歲月。”

胡林翼晃著腦袋,道:“非也,非也,少荃回皖這幾年,不是弄到三品按察使銜麽?這還在其次,主要積累了曆練和經驗,這是再高的頂戴和再多的名望都換不來的。”李鴻章道:“胡帥慈悲為懷,故意用好言安慰晚生吧?”胡林翼道:“不是安慰,是大實話。但凡幹大事,得先有基礎和準備。就像樹要往上長,先須往下紮入深根。聖人也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少荃忍得過這麽多年磨難,日後正好成大氣候。”

說得李鴻章又興奮,又忐忑,歎道:“胡帥高看晚生,晚生可沒看出自己能成氣候。”胡林翼道:“不是我高看你,是曾大帥獨具慧眼,格外看好你,說你才堪大用。他老在信函中感慨,自你到他身邊後,他才真正找到了知音,心裏生出啥想法,也有溝通交流對象。人之人與之間最難的其實就是溝通交流,彼此不到一個層麵,根本沒法說到一起去。有句話不叫高處不勝寒麽?這個高處與地位不一定相關,是一種品質和境界。彼此品質不同,境界達不到同樣高度,觀點不一,對人事理解自然大相徑庭。想想曾大帥何許人也,也是少荃大才,入得他眼,也入得他心,換了別人,恐怕不是想入就入得了的。”

能得到胡林翼如此嘉許,確實讓李鴻章信心大增。曾胡都是人中龍鳳,兩人惺惺相惜,才走到一起,同心協力做出如此轟轟烈烈的偉業。李鴻章心生敬仰,覺得機會難得,得好好向眼前高人討教討教為人做官的道理,日後也好有所長進。

沒等李鴻章開口,胡林翼又說道:“老夫與令尊曾同在京城為官,時有交集,後令兄筱荃(李瀚章)赴我老家善化為官,彼此也有來往,現又與少荃邂逅武昌,算來緣分還真不淺。”李鴻章道:“感謝胡帥還想得起家父。大哥常在鴻章麵前提及胡帥,要我有機會好好向您討教。今天來瞻仰寶善堂,胡帥總不能讓晚生空手而歸吧。”

胡林翼莞爾而笑,道:“筱荃給你出此主意,不是為難我嗎?長江後浪推前浪,少荃年富力強,文武兼備,還能忍辱負重,位低而不嬉,才高而不傲,又在曾大帥門下高就,要不了多久,就會遠遠超到老夫前麵去,老夫豈敢好為人師?”

位低不嬉才高不傲的話,曾老師已不止說過一次兩次,看來委身為曾國荃做副將收取景德鎮,確實給自己加了不少分。見胡林翼如此低調,李鴻章隻好說具體點:“來武昌前,朝廷已任命晚生為福建延建邵道,晚生一直猶豫,不知該不該前去就職。”

原來李鴻章還沒完全放下福建實缺。胡林翼沒直接作答,先問道:“曾大帥態度如何?”李鴻章道:“他還來不及表態,就接到西行聖諭,急忙帶我上了路。”胡林翼道:“估計他也不會放你。”李鴻章說:“何以見得?”胡林翼道:“你是他左臂右膀,他怎舍得你走開?”

心知胡林翼是可以坦露心跡的人,李鴻章直言不諱道:“難道晚生隻有做幕賓的命,就不能獨立門戶,自己做自己的主,自己幹自己的事?”胡林翼道:“想做自己的主,想幹自己想幹的事,絕對沒有錯。可你得悟明白,去福建做什麽主,幹什麽事。”李鴻章老實道:“暫時還沒完全想好,到任後總有主可做,有事可幹。”

胡林翼凝神片刻,緩緩道:“人在官場,隻有兩樣可做,一是做官,一是做事。道員不高不低,福建官場風氣又不太好,做官一時三刻難得做出名堂。做官做不出名堂,就得做些事情,福建有事給你做嗎?或者說有急需你做的事嗎?”

李鴻章無言以對。胡林翼又道:“我再問你,當今天下最大也最急需的事是什麽?”李鴻章不假思索道:“消滅長毛,攻克金陵。”胡林翼說:“對呀,這就是當今天下第一要務。當年少荃不正是胸懷這份抱負,才毅然回籍幫辦團練的麽?如今長毛集中於安徽、江蘇、浙江,跑到福建去做道員,有違你初衷不說,恐怕也難有大作為。再者曾大帥身邊不乏衝鋒打仗的戰將,卻少你這樣善文能武的全才,而你則需要他這樣的貴人,扶上馬,再送一程。你倆分開,於他於你,都是莫大損失啊。”

品味著胡林翼話裏精義,李鴻章茅塞頓開,不無真誠道:“謝胡帥點撥,晚生決定不去福建,安心服務老師,助他戰勝長毛,收取萬世之功。”

胡林翼眼望李鴻章,點頭讚許。討得真言,又見天色已不早,李鴻章起身準備離去。胡林翼也不挽留,道:“早點回去歇息吧。明天你們離鄂東下,老夫到船上去送行。”

李鴻章仍覺意猶未盡,沒走幾步,又轉回胡林翼身邊,說:“晚生還有話說:躲在大樹下麵,能避風雨,可也難承接陽光雨露往上長,胡帥說是不?”胡林翼笑道:“少荃莫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隻要沉得住氣,你總會往上長成參天大樹,撐出自己的天空。”

李鴻章這才信心滿滿,翻身上馬,揚鞭而去。胡林翼在後麵揮著手,目送他消失於黑暗裏,心想曾國藩有幸,得李鴻章此等大才,正好開創驚天功勳。李鴻章也有幸,投奔曾門,未來定將宏圖大展,事業超過其師都難說。畢竟後生可畏,李鴻章潛質好,又有超強的韌勁和忍性,年齡上也占優,日後沒人能擋住其上升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