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左宗棠投奔曾幕

看好李鴻章,自然不是胡林翼憑空瞎琢磨。大清建國兩百餘年,滿員備受恩寵,卻越來越不中用,太平軍興起,滿員所統八旗綠營不堪一擊,如今僅剩江南大營,不知還能支撐多久。朝廷想撇開曾國藩,憑借和春之力收複金陵,似無此可能。也就是說李鴻章隻要緊隨曾國藩,建功立業,自不在話下。何況滅掉長毛,還有撚匪,更有虎視眈眈的洋人,兩次鴉片戰爭已敲響警鍾。然滿蒙墮落,朝廷想維護局麵,隻得重用漢員,不可能對李鴻章這樣的大才視而不見,閑置不用。胡林翼閱人無數,對人才的認識頗有心得,深知李鴻章學識淵博,膽略過人,智慧超群,又敢作敢為敢當,還有常人不具備的韌性和忍辱負重的堅強意誌,這些都是成就大功大業大名不可或缺的素養。

也是胡林翼愛才如命,想到李鴻章的非凡之處,激動得不能自己,回衙躺到**,好久不能入睡。年近天命之人都有一個毛病,入睡得越遲,醒得越早,天沒亮胡林翼就下地,匆匆吃過早飯,趕往長江碼頭,上船送別曾國藩和李鴻章。

曾國藩以茶代酒,感謝老友對自己的一貫支持,說不是潤芝兄坐鎮湖北,打造出一塊牢固的戰略基地,又爭取官文信任,提供充足的糧餉兵員保障,湘軍也不可能一路東進,形成如今格局。又請對方指點迷津,下步湘軍該怎麽辦。胡林翼笑道:“湘軍下步怎麽辦,大帥肯定早有謀劃,還用得著林翼置喙?”曾國藩道:“咱們之間還客氣,潤芝兄是不是有些見外?”李鴻章一旁也玩笑道:“胡帥不開口,待會兒不讓衛兵放您下船。”

“看來林翼不說兩句,你們師生是不會善罷甘休了。”胡林翼笑著伸出一個指頭,“林翼送大帥一句話:包攬把持。”李鴻章好奇道:“包攬把持?”胡林翼說:“對,包攬把持。包攬就是總攬全局,把持就是穩住陣腳,見機而動。”

李鴻章迫不及待道:“怎樣包攬把持?”胡林翼不慌不忙道:“包攬把持離不開才氣勢三樣東西,大帥此番東去,出擊長毛,光複江南,須以集才集氣集勢為要。”

曾國藩拍著手掌,連連稱妙,道:“潤芝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李鴻章又忍不住插嘴道:“照鴻章膚淺理解,集才是廣納人才,集氣是高揚正氣,集勢是取天下大勢,三樣俱全,湘軍何愁不旗開得勝,取洪賊猶如甕中捉鱉?”

胡林翼點頭頻頻,欣賞地看著李鴻章,道:“少荃可否說說,如何集才集氣集勢?”李鴻章看眼曾國藩,欲言又止的樣子。曾國藩鼓勵道:“少荃有何想法,但說無妨。”

李鴻章這才朗聲道:“人才是強軍之本,集取文武人才,是第一位的。有了人才,才能打造正氣在身士氣高昂的軍隊。強軍在握,調度非常重要,調度不當,軍隊再強也無濟於事。金陵位於皖東蘇南和浙北之間,單線進取,極難獲勝,務必三路並舉,除從安徽向東正麵進攻外,還須在江蘇和浙江用兵,對長毛形成鉗夾之勢。一旦勢成,金陵唾手可得也。”

這不正是曾胡嘴裏所無心裏所有麽?兩人哈哈大笑,覺得李鴻章了不起,站得高,看得遠,具有全局觀念,是個不折不扣的帥才。

笑過後,曾國藩歎息一聲,道:“三路並舉確實是可行的大戰略,不知朝廷會不會同意。還有金陵城外的江南大營,能否肯跟咱們合作,同仇敵愾,共謀長毛,也很難說。”胡林翼道:“江南大營雖是鹹豐全力打造的皇家軍,想頂大用,最好別指望,江北大營就是榜樣。”李鴻章道:“江南大營肯合作就合作,不合作也沒關係,咱們幹咱們的。”胡林翼說:“話雖如此,可真要三路用兵,就得與江南大營勢力範圍發生衝突,將力量抵消。”

曾國藩也早想到了這點。可他還沒找到繞開江南大營的辦法。也許根本繞不開,隻能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視日後發展趨勢而定。

想不到皇上一道聖旨,曾國藩被迫率部西行,耽誤不少時間,卻與胡林翼相聚,定下三路進軍金陵之策,確也是意外收獲。送胡林翼下船後,曾國藩精神抖擻,號令水路兩師,加速東進,直指安徽宿鬆。宿鬆位置特殊,處於鄂贛皖三省交界處,正好駐節老營,調度分守三省各地的湘軍諸營,分路進擊。

路上師徒論及胡林翼“包攬把持”和“三集”高論,曾國藩慨然道:“幹大事就得總攬大局,以三集為要。三集以集才為本,趁乘船無事,咱先來做做集才之事如何?”李鴻章道:“老師準備邀集哪些才俊,學生代筆發函就是。”曾國藩從容拈須道:“天下英才多,邀也邀不盡,隻能擇而邀之,諸如安徽桐城人吳汝綸,浙江嘉興人錢應溥,廣東吳川人陳蘭彬……”

照曾國藩所示,李鴻章開始一個個寫信,以誠懇語氣和真誠態度,請他們赴宿鬆襄讚軍務,共謀剿滅太平軍大業。寫得差不多,李鴻章也想起一人來,對曾國藩說:“還有江蘇陽湖人趙烈文,鹹豐五年就入過曾幕,後母病辭去,要不要也邀邀他?”曾國藩道:“要邀要邀。趙氏了不得,能識人所不能識,言人所不能言,一定邀他赴宿鬆共事。”

信寫好派發後,曾國藩舒口氣,眼望兩岸後移的黛色山影,問李鴻章道:“少荃離皖入贛多久啦?”李鴻章說:“已一年多時間。”曾國藩道:“就要返歸原籍,有何感想?”李鴻章道:“感想良多。學生八年前辭京回籍,沒頭蒼蠅樣這裏碰一下,那裏撞一氣,到頭來白費了大好年華不說,還落得家破人散,流落他鄉。之所以如此倒黴,毫無出息,想來想去,雖與大局不無關係,主要還是沒跟對貴人,或者說沒有對的貴人可跟。如今有老師可依靠,再度回皖,自然不同以往,學生一定好好幹,消滅長毛,光複失去的家園。”

“好好好,有此決心,何事不成?”曾國藩收回遠處的目光,看著眼前弟子,“此番赴鄂,潤芝對你評價可高,幾次趁你沒在場,說你已不是在京時的毛頭小子,安徽幾年磨難讓你成熟練達了許多,已具備幹大事的潛質。”李鴻章不好意思道:“胡帥謬誇。學生還嫩得很,以後老師要多訓導。”曾國藩道:“潤芝說的是實話,我很認同。還說我有福,得了大才。我跟他開玩笑,這麽看好少荃,幹脆留到身邊,我願成人之美。”李鴻章問:“胡帥怎麽說?”曾國藩道:“潤芝說他自然樂意把你留下,可安徽戰場更需要你,他不能太自私。”

李鴻章暗暗感激胡林翼的賞識,心裏道,日後不幹點像樣的事業出來,也愧對他老人家知遇之恩啊。嘴上則說:“胡帥胸懷天下,凡事都能從大局著眼,確有過人之處。難能可貴的是跟老師惺惺相惜,心心相印,合作默契,您倆真是世間少有的黃金搭檔。此次赴鄂學生才算明白,湘軍有您倆攜手經營,想不興旺都難啊。”

曾國藩敲敲船舷,歎道:“歲月不饒人呐,咱們已沒時間窩裏鬥,隻能攜起手來,同仇敵愾,早日把長毛消滅掉。”李鴻章說:“老師正當年富力強,還不是感歎歲月不饒人之時。”曾國藩道:“還年富力強?翻過這個年頭,就進五十了,用咱湘鄉話說,已土埋半截。”李鴻章道:“老師別太悲觀,你是大德之人,肯定高壽,再活五十年沒問題。”

曾國藩搖搖頭,道:“為師沒這個奢望。打仗就得殺人,殺人便是造孽,會折陽壽的。”李鴻章道:“我不殺長毛,長毛就殺我,就攪得世無寧日。換個角度說,殺長毛是為百姓造福,也是積德行善。”曾國藩道:“為師無意積德行善,也不要長命百歲,能在有生之年,消滅長毛,還百姓一個清平世界,就心滿意足了。”李鴻章道:“是啊,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值此國難當頭之際,總得有人挺身而出,揮刀上陣,征戰沙場。”

由挺身而出一語,曾國藩想起自創心法“挺經”,趁著心情和暢,口授予李鴻章。

挺經其實是個故事。說有客臨門,老翁囑兒采辦菜疏果品,日已過午,尚未歸家。老翁心急,至村口察望,見兒子挑著菜擔,與同樣肩扛京貨擔子的貨郎對峙於水塍上,互不相讓,彼此釘住不得過去。老翁上前勸貨郎道:“吾家有客,等菜下鍋,請老哥往水田稍避一步,吾兒過來,老哥也可過去,豈不兩便?”貨郎說:“你隻教我下水,你兒下不得?”老翁說:“吾兒身子矮小,下田擔子浸濕,壞了食物,還如何烹用?你身子高長,下田貨擔不至於沾水,就該你避讓。”貨郎道:“你兒擔內無非菜肴果品,即便浸濕,仍可食用,我擔中皆京廣貴貨,萬一著水,賣不出去,便一文不值,安能教我避讓?”老翁見抵說不過,乃挺身就近道:“還是我老頭下田,老哥將貨擔交我頂於頭上,你空身從我兒旁過去,我再將擔子奉還如何?”說著俯身解履脫襪。見老翁如此,貨郎過意不去,道:“老丈如此費事,還是我避讓吧。”抬腳下水,讓過老翁兒子。就這樣老翁隻挺了一挺,一場爭競就此消解。

挺經有趣,可李鴻章一時未知意用何在,沉思不語。心法不可言傳,隻能心領神會,曾國藩也不多加解釋,讓學生自己琢磨去。半晌李鴻章才道:“挺經裏麵三人,還是兒子挺得住,不聲不響,聽憑老父和貨郎辯駁,最後輕鬆過去。”

曾國藩道:“若貨郎也像兒子樣,堅持不下田呢?”李鴻章說:“對呀,兩人都死挺下去,困局何日得解?幸虧貨郎避讓,待兒子先過,自己也自困局脫身出來。”曾國藩又道:“要說貨郎不下水田理由充分得很,堅持不避讓,也無可厚非。”

“也是啊,貨郎憑啥避讓呢?老翁先是一番勸說,貨郎言詞鑿鑿,老翁心知多說無益,遂決定挺身下田,用自己行動感召貨郎,局麵因此一新。”李鴻章恍然大悟,不無感慨道,“聖人之道,為而不爭。大抵天下之事,隻顧局外呐喊,相互爭執,總歸無益,必須躬身入局,親力親為,挺膺負責,乃有成事之可冀也。”

曾國藩暗暗稀奇。曾不止一次兩次給人講述此挺經,都隻覺得有趣,卻無人能悟到這層意義上來。李鴻章說得真好,事在人為,光嘴巴說得好聽,不肯挺身入局,付諸行動,又如何成就事功?看來自己這個學生,還真是眼界高闊,不同凡俗。

話語投機,航程也就不再寂寞,加之順水順風,很快進入贛境。爾後經九江,過湖口,抵達皖地,迫近宿鬆,紮下老營。

天色陰沉下來,老營周邊人家放響鞭炮,師徒二人才意識到年關在即,已至鹹豐十年(1860)。湘鄉後廚知道主人口味,特意上了牛肉牛肚牛血酸辣三合湯,外加一份剁椒湘鄉草魚,擱上足量薑片和紫蘇,算是豐盛年飯,讓飲食節製的曾國藩大開了回胃口。

倏忽元宵過去,入皖途中發出去的邀請開始見效,各路英才陸續來到宿鬆。還有此前李鴻章以自己名義邀約的陳鼐、丁日昌和孫雲錦,也都到了位。宿鬆老營一時人才濟濟,盛況空前。喜得曾國藩眉開眼笑,不無自信道:“得人才者得天下,各位才俊看得起,肯來軍中相助,湘軍若不光複安徽,打到金陵去,老夫實在無臉見江東父老啊。”

才俊們來自四麵八方,也將各地信息帶進老營。自江蘇來的趙烈文還提供一個絕密消息:陳玉成和李秀成取得三河大捷後,受到洪秀全嘉獎,兩人為報天恩,正策劃一次大動作,準備調集蘇浙皖各處太平軍,夾攻清軍江南大營,解除金陵威脅。

這個消息很重要,曾國藩找來李鴻章,問他怎麽看。李鴻章沉思片刻,道:“如果消息屬實,陳李抽調各省兵力夾擊江南大營,安徽格局就會跟著發生變化,咱們正好采取相應行動。”曾國藩問:“什麽行動?”李鴻章道:“加快部署進攻安慶事宜。”曾國藩道:“如何部署才好?”李鴻章道:“學生也沒完全想妥。不過可以考慮開個軍事會議,召集駐守各處的頭領來宿鬆討論戰略方針,領受進攻安慶軍令。”

機不可失,曾國藩讓李鴻章草擬軍令,騠寄各處。各地頭領接到命令,不敢怠慢,速速往宿鬆集結。都是戰功赫赫的名將,諸如彭玉麟、楊載福、曾國荃、李續宜、鮑超、曾國葆、張運蘭、蕭啟江,及多隆阿、韋俊之類,不一而足。

湘軍元老李元度也到了宿鬆。下馬伊始,拜望過曾國藩,再至李鴻章住處會友。當年李元度赴京趕考落榜,在曾府認識李鴻章,彼此談得來,成為至交。至交重逢,自然親切,兩人執手相看,都說對方黑了瘦了,也老了不少,眼角都爬上魚尾紋。互看個夠,李鴻章把李元度按到椅子上,讓親兵獻上熱茶,笑道:“京師一別,晃眼十年,不過次青(李元度)兄一舉一動,鴻章皆有所聞。”李元度道:“聞到些什麽?”李鴻章道:“老師靖港、九江和樟樹鎮幾次敗績,都是你及時伸手救助,讓他恢複元氣,才得以走到今天。這應該不假吧?”

李元度喝幹杯裏茶水,又朝李鴻章另要一杯,抿上一口,說:“少荃兄消息真靈通。大帥也沒虧待元度,將我一步步提到徽寧池太廣道位置,帶兵駐防徽州。隻是安徽主戰場在安慶,徽州無關緊要,英雄無用武之地啊。”李鴻章道:“兄還不滿足?隻要獨立帶兵,就有立功機會,管他主戰場副戰場?哪像鴻章,隻能做做幕賓,吃吃軟飯。”李元度道:“話可不能這麽說,少荃兄大才,又深得大帥器重,日後肯定會委以重任。”

兩人聊得正歡,曾國藩親兵來喚,說軍事會議快開始,要兩人速去。二李攜手出門,來到議事廳,各位謀臣和將領皆已在座。會議就陳李準備夾攻江南大營做了充分商議,都覺得和春統兵十萬,攻克金陵勝算難定,自守應該毫無問題。隻要江南大營拖住太平軍主力,湘軍就可趁機攻下安慶,收複廬州,實現三路進攻金陵大計。

接下來研究安慶戰場。安慶位於長江邊上,自然得圍繞長江兩岸排兵布陣。取得共識後,曾國藩開始調兵遣將:曾國荃和滿弟曾國葆領吉字營正麵主攻安慶,張運蘭、多隆阿部策應配合;彭玉麟、楊載福率水師扼守長江,抗擊下遊太平軍水兵;鮑超駐紮寧國,呼應堅守徽州的李元度,防堵蘇浙太平軍東來。

各將領領命而去,曾國藩卻沒走,站在牆邊,眼盯安徽全圖,一臉凝重。李鴻章走上前,輕聲道:“老師大概覺得長江北邊太湖、潛山和桐城方向兵力不夠,心裏不踏實吧?”

隻有李鴻章最了解自己。曾國藩點頭道:“湘軍人數有限,各地八旗綠營又不歸咱這個兵部侍郎節製,我是分兵無術啊。”李鴻章道:“可考慮向一個人調兵。”曾國藩說:“誰?”李鴻章說:“胡公胡巡撫。”曾國藩道:“我也想到過潤芝。可湖北駐軍本來不多,再抽走一部分,萬一長毛趁虛西入,如何是好?須知湖北乃湘軍戰略基地,大意不得啊。”

見老師為難,李鴻章不便多言,悄悄離去,趕到客棧,為李元度餞行。幾杯過後,酒勁一上,李元度口無遮攔起來:“大帥處處英明,就是有些偏心。”李鴻章笑道:“老師確實偏心,隻因你是湖南人,就保你道員實職,還托以重兵,駐守徽州。哪像鴻章雖獲福建延建邵道,卻不讓到任,也不給兵管帶。”李元度道:“大帥留你在身邊,是離不開你,遲早會委以大任的。我說的是他總偏向曾家弟弟,讓他吃肉,別人喝湯。”

李元度還是對曾國荃主攻安慶耿耿於懷。話有些敏感,李鴻章不好說啥,笑而不語。李元度繼續道:“曾老九也就知道打蠻仗,此外好像再沒別的本事。假若不是身為大帥親弟弟,我敢肯定今天他還是哨官一個。遠的不說,就說去年打景德鎮,還把你也拉上,全靠你出謀劃策,否則他能得手嗎?也是大帥出得口,委屈你做曾老九副將。不說你三品在下,曾老九四品在上,就說文韜武略,他哪能跟你相比?”

李鴻章忙擺手製止,說:“次青話可不能這麽說,沅甫打仗尤其是打硬仗,還是有一套的,不全是老師偏向他。”李元度道:“我還不知道曾老九那一手,就是用欲望刺激士兵攻城略地,搶金奪銀,長毛都沒如此惡劣。我實在看不慣,要大帥管管他,他總是不置可否。這次大帥把張運蘭和鮑超挪開,將主攻安慶任務交給曾老九,一旦這小子得勝,如狼似虎的湘鄉兵勇衝進城裏,安慶百姓不知又會倒多大黴。”

“次青兄想得遠了點,攻克安慶可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李鴻章不想說曾國荃,舉杯敬李元度酒,“次青兄別灰心,徽州雖非主戰場,對收複安慶也至關重要,你責任不輕啊。”李元度道:“少荃兄放心,元度一定守護好徽州,長毛膽敢進犯,叫他們有來無回。”

如此藐視勁敵,恐怕有些不妙。李鴻章提醒李元度道:“次青兄可得想明白,老師讓你駐守徽州,是借徽州城池攔住東邊長毛援軍,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壞了老師大事。”李元度揮著手道:“這我知道,少荃兄別以為我不懂軍事。”

說自己懂,往往不見得真懂。就像三國馬謖,好論軍事,大言炎炎,仿佛孫武再世,諸葛亮一時糊塗,囑守街亭,失策慘敗,軍法論斬,身首異處。李鴻章真擔心李元度太過自信,誤人誤己,待他離開宿鬆後,又寫信給他,要他千萬別大意,還是小心撐得萬年船。

信寄走後,李鴻章準備去簽押房,看曾國藩想沒想好太湖、潛山方向增兵之事。剛要出門,孫雲錦來訪,隻得收住步子,熱茶伺候。孫雲錦是書法家,兩人聊會兒書法,李鴻章想起一個人來,道:“貴鄉桐城有個程學啟,海岑(孫雲錦)兄聽說過沒有?”孫雲錦道:“在敝鄉桐城,程學啟名氣大得很。他有兩大特點:善戰和重義。他擅長攻城略地,又恰逢亂世,正好發揮長處,隻不該明珠暗投,與朝廷作對,真是桐城人恥辱。”

李鴻章也覺得程學啟投靠太平軍可惜,道:“據說程學啟離開巢縣後,到了安慶,正協助長毛大將葉芸來守城,很是賣命。海岑還沒說他如何重義呢。”孫雲錦道:“程學啟幼年喪母,為族人程唯棟母親哺養成人。他很感激養母養育之恩,從小孝順,養母說一不二。為讓養母過上富足生活,他先入小刀會,再投太平軍,每每起事或打仗,搶得財物,自己不吃不用,通通送到養母家裏,孝敬她老人家。”

知恩圖報,孝順養母,說明程學啟本質還算不錯。隻是助紂為虐,對抗朝廷,日後太平軍被滅,豈不身敗名裂,遺臭萬年?兩人正為程學啟前程擔憂,曾國藩親兵跑過來,說大帥有請,要李鴻章即刻去見。

走進簽押房,剛要問何事有找,曾國藩先開口道:“少荃啊,老夫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該派誰抗擊太湖、潛山和桐城一帶長毛,隻怕還得麻煩潤芝,讓他想想辦法。”李鴻章道:“老師決定從湖北調兵,學生立即代給胡帥寫信,甚或直接跑趟武昌也行。”曾國藩道:“跑武昌就免了,來來回回費時間,為師身邊不能沒有你,還是寫信便利。”

李鴻章轉身走向門口,準備回辦差房寫信,曾國藩又叫住他,道:“信裏語氣盡量委婉點,不能直接令潤芝發兵。潤芝身居巡撫高位,老夫不好隨便指使他。”李鴻章道:“行行行,學生會注意措辭,老師放心就是。”

不到一個時辰,李鴻章所擬書信便已成稿。隻字不提調兵之事,隻通報安慶備戰情況,說隻要江南大營戰鬥一打響,湘軍立即行動,合圍安慶。合圍需要大量兵力,美中不足的是湘軍人數有限,無以分兵長江北岸諸縣,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看過初稿,曾國藩很滿意,準備謄寫一遍。李鴻章拿過硯台,要出去接水,曾國藩製止道:“給潤芝寫信,得用溪硯磨墨。”李鴻章道:“溪硯?學生淺陋,聽說過歙硯端硯,真不知溪硯為何物。”曾國藩笑道:“不怪少荃不知。咱鄉下老宅前有小溪,溪水入漣水處叫溪口,溪口水深莫測,水底潛藏奇石,堅韌細膩,似玉非玉,鄉人取石琢成硯台,故名溪硯。前年丁憂在家,友人送硯上門,試過確實不錯,即使吾等愚魯手拙之人,不擅書法,拿溪硯磨墨寫字,也平添三分神韻。複出時也就帶至軍中,藏之書櫃,輕易還不拿出來使用呢。”

李鴻章道:“物盡其用,不用豈不浪費?”曾國藩道:“溪硯雖名不見經傳,可硯石深藏水底,取之不易,產量極其有限。物以稀為貴,自然得多加珍惜。潤芝不是普通朋友,用溪硯磨墨寫信,才不玷汙我倆友情。”

“溪硯如此神奇,老師快取出來,讓學生開開眼界。”李鴻章心癢難耐道。曾國藩打開書櫃,取來一樟木方盒,揭開蓋子,掏出一枚沉甸甸硯台。硯如月形,色呈絳紅,硯堂如鬥,鬥外雕著層層遠山,疊疊近林,及漾漾淺波,葉葉輕筏,粗看與常見硯台也沒啥太大區別。

見李鴻章有些失望,曾國藩笑道:“別以為溪硯平常,可格外好用。著水研墨,水墨相依,幹淨瀏亮,全無墨渣。寒冬嗬氣成露,不用取水,就可研磨成汁。筆探墨汁,不易下滴,似緣自筆管,源源不絕。墨幹無垢,石紋清晰可見,有如天然紅木。”

見老師讚不絕口,李鴻章拿過溪硯,以手摩挲,才感覺細軟溫潤,柔如凝脂。紋理清晰,富於質感,似如木心。再觀硯堂外之遠山近水,渾然天成,文氣氤氳。李鴻章問道:“這水該是老師老家村外漣水,這山外之山也有名稱麽?”曾國藩笑道:“吾家老宅位於衡陽和寶慶交界處,衡寶山山相連,水水相接,少荃說這山外之山會是啥山?”

山南為陽,衡陽以衡山為名,既然衡寶山山相連,硯邊之山定係衡山無疑。衡山之於湖南,就如皖山之於安徽,為一省之首山,李鴻章不可能不知,經老師輕輕一點,明白過來,說:“怪不得溪硯如此美妙,原來收衡山之精華,集漣水之靈性,盡得山水之神韻。”

欣賞夠溪硯,李鴻章才出屋取來清水,動手磨墨。墨汁果然清潤流利,不稀不稠,恰到好處。曾國藩握緊筆管,從容探上墨水,著手謄抄初稿。想胡林翼冰雪聰明,不用贅述,見信就明白是啥意思。也是李鴻章懂曾國藩,知道跟什麽人說什麽話,初稿該寫的寫上,不該寫的沒寫。在赳赳武夫麵前,說話就得直截了當,有啥說啥,對胡林翼此等知音和盟友,自然不必直來直去,把話說得太絕對,當人家是傻瓜。既然胡林翼不傻,就得含蓄點,優雅點,一方麵是尊重對方,同時也給對方以回旋餘地,以便酌情應對。

信函謄畢寄出,不日到達湖北。雖說信裏隻字未提增兵一事,胡林翼也一看便知,曾國藩擔心無兵對抗太湖、潛山一帶太平軍,於圍堵安慶的湘軍是個不大不小的威脅,需你派兵增援。可湖北兵將大部已交付曾國藩,自己手頭所剩無幾,再也無兵可派,無將可用,還得另想辦法。辦法也不多,隻能安排親信,在兩湖招募新兵。這就是胡林翼,總能想曾國藩之所想,急曾國藩之所急,從不耍奸使滑,借故推脫。

所招湘鄂新兵集結武昌後,胡林翼擱下其他事務,親自組織訓練,不敢稍稍鬆懈。他心知太湖、潛山一帶局麵於安慶戰場之重要,不能派些無用兵將去濫竽充數。

眼看新兵訓練得差不多,胡林翼又加緊勸餉籌糧,準備擇日親自帶兵東下赴皖。正在忙碌,撫衙來了一個特殊人物,胡林翼一看名刺,眼前一亮,趕忙飛步迎出門去,拉著對方雙手道:“季高兄啊,您怎麽突然到了武昌?”

季高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宗棠,胡林翼的老鄉和好友。兩人相攜入衙,來到書房。親兵呈上茶水果品,左宗棠也不客氣,大吃大喝一頓,稍解饑渴,才嘴巴一抹,朗聲道:“潤芝架子不小啊,宗棠在外求見,門房以無巡撫大人預約為由,就是不予理睬,還是我大發脾氣,擼了手把子要打人,才答應代遞名刺進來。”

胡林翼莞爾而笑,道:“天下衙門都一樣,季高兄來自湖南撫衙,又不是不知道。”左宗棠氣鼓鼓道:“快別說湖南撫衙,那幫小人,這輩子我都不想提及他們。”

左宗棠誌大才大,脾氣也大,莫不是把湖南官場中人得罪得差不多,再也待不下去,才跑到湖北來投奔你胡林翼?胡林翼望著左宗棠的胖臉,說:“看季高兄模樣,是不是跟誰結下梁子,想另外換個地盤?”左宗棠歎息道:“要說跟誰結下梁子,還沒到這一步,隻是不想再與那幫小人為伍,幹脆離湘北上,去京城參加會試,碰碰運氣。”

聞言胡林翼才想起三年一次的會試在即。也是造化弄人,左宗棠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當年鄉試一考中舉,接下來連續三屆會試,皆名落孫山,至今無以釋懷。想想胡左同年,胡林翼少年得誌,兩榜高中,一路走來,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如今已是一方大員,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左宗棠雖也做過幾件響當當的事情,名聲在外,畢竟隻舉人出身,頂個兵部郎中空銜,功不成,業不就,年近天命還要進京謀功名,說來確也悲哀。歲月不饒人,就是考中進士,甚至選庶吉士,入翰林院,將該走的過場走一遍,人也老去,還能有多少作為?左宗棠聰明得很,如此淺顯道理,不可能不明白,還要赴京會試,隻不過是個借口,肯定另有想法。八成是不容於湖南官場,才到湖北來尋求出路。想當年太平軍橫行湖湘,湖南庸人當道,沒誰能夠退敵,才給了左宗棠一試身手機會,他脾氣再壞,人家也隻能忍氣吞聲。後太平軍一路東進,石達開過境掃**一氣,也西奔雲貴川而去,湖湘大地偃旗息鼓,有無左宗棠,也能維持下去,他還像以前一樣耍威風,使性子,喧賓奪主,自以為真成了巡撫大人,不把自己當幕僚,定然沒人肯再買賬,被排擠出局,也就在所難免。

胡林翼見多識廣,一眼看穿左宗棠心思,卻照顧他麵子,沒有點破,隻是道:“兵荒馬亂,道路閉塞,你又如何到得了京城?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像你這樣的大才,考不考功名,有沒有出身,照樣可建功立業,何必再去追求不切實際的虛名?”

一語說到左宗棠心坎裏麵,他鼓著腮幫道:“潤芝該也了解湖南官場,那些小人不過比我多個進士出身,論治軍理政,哪點比我左宗棠強?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非弄個進士給他們瞧瞧不可,免得他們騎在我頭上拉屎拉尿。”

強勢如左宗棠,誰敢在你頭上拉屎拉尿?肯定是你在人家頭上拉多屎尿,人家實在受不了你的屎臭尿臊,才聯手把你弄走,怎麽老怪人家,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胡林翼肚裏這麽嘀咕著,嘴上不好說什麽。說也無用,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胡林翼沒想過要改變左宗棠。也沒這個必要,左宗棠就是左宗棠,真改成右宗棠,或前宗棠後宗棠啥的,還有什麽意思?世間難見有本事沒脾氣的人,有本事必然有脾氣,總強於沒本事有脾氣,或沒本事也沒脾氣。還是胡林翼心胸開闊,看重左宗棠本事,他脾氣大點,也能忍受。甚至動了念頭,準備把剛練成的新兵,交他帶到安徽,配合曾國藩抗擊太平軍。

不過此念隻在腦際一閃,便馬上作了否定。左宗棠帶兵打仗絕對沒問題,問題是他有郎中身份,留用得朝廷批準,先遞折上去,再答複下來,需費不少時間。還須與曾國藩商量,他老人家囑意於你,希望你帶兵助陣,你卻拿左宗棠應付,他又會作何感想?這不是胡林翼的風格,他對朋友全心全意,不想打折扣,留一手。何況左宗棠也不見得會答應,新兵是你練出來的,他用起來不一定上手,難有作為,於安徽戰場也無裨益。

經反複權衡,胡林翼才開口道:“赴京趕考毫無必要,季高兄還是留在南方,好好幹番事業吧。”左宗棠道:“怎麽個幹法呢?”胡林翼道:“有兩個選擇,一是待我軍中,幫我治理湖北軍政;一是去安徽曾大帥老營,為他出謀劃策,消滅長毛。”

左宗棠玩笑道:“潤芝有意,就給我口飯吃,讓我為你服務,幹嗎扯出滌生(曾國藩),趕我到他那裏去?”胡林翼道:“我是怕湖北潭太小,委屈了兄弟你。”左宗棠道:“湖北潭小,可潤芝是南天柱石,我想依靠柱石,享享清福。”胡林翼笑道:“想享清福,你早回了湘陰老家,哪會跑到湖北來?靠柱石也沒意見,可你想過沒有,跟著曾大帥更有出息。”

左宗棠嘴角一撇,道:“滌生自己都沒卵出息,出生入死,打了七八年仗,還是個二品侍郎,跟著他又能出息到哪裏去呢?也是他沉得住氣,換別人早拂袖而去,不跟朝廷玩了。”胡林翼道:“正是滌生兄沉得住氣,才能成就驚天大業。”左宗棠道:“但願如此。滌生能耐確實不小,讓人折服。可他有個致命弱點,就是謹小慎微,遇事顧忌太多,不是前怕龍,就是後怕虎。這是我最看不慣也看不起他的地方,他在長沙時就訓斥過他。皇上也是見他軟弱好欺,連個巡撫也不肯給,旁人都替他憤憤不平,滌生自己竟屁都不放一個。”

憑胡林翼洞明世事的眼光,自比左宗棠更了解甚至更懂曾國藩,也就不會同意其偏激說法。不過也沒必要反駁,隻是道:“季高兄願留湖北,是看得起林翼。無奈林翼馬上要帶兵入皖,你是給我看守撫衙,還是隨我一起上前線殺敵?”

左宗棠一時沒想明白何去何從,不好表態。胡林翼望著對方,忽然冒出一句:“曉得我為何要帶兵入皖嗎?”轉思左宗棠已離開官場,對外麵世界不甚了了,沒等他回答,又說道:“陳玉成和李秀成準備攻擊江南大營,滌生兄正在排兵布陣,準備大顯一回身手。”

也是左宗棠敏銳,聽胡林翼如此說,意識到湘軍與太平軍生死較量在即,蘇浙和安徽戰爭格局會有重大調整。換句話說,到曾國藩老營去,機會不會少。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左宗棠興衝衝來到宿鬆,一腳邁進湘軍老營。曾國藩正與李鴻章、趙烈文等幕僚議事,聽門外有人大聲叫嚷滌生二字,心想誰如此無禮,竟敢直呼老夫字號?又覺聲音耳熟,起身離位,出得門來,竟然是左宗棠。旁邊站著曾府家仆,兩人在湖南時就熟悉,定是這小子把人帶進來的。曾國藩趨前一步,熱情道:“原來是季高兄,什麽風把你吹到宿鬆來啦?”左宗棠朗聲道:“宗棠從武昌來,自然是西北風。”

兩人打幾聲哈哈,曾國藩將左宗棠拉進議事廳,對在座眾人說道:“各位應該知道這麽句名言: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現在站在你們麵前的,就是我的好兄弟,鼎鼎大名的左宗棠左季高先生。”

眾人放眼望過去,心裏說原來是狂人左宗棠,怪不得未曾現身,動靜就弄得這麽大。李鴻章也睜眼將矮銼胖大的左宗棠掃一遍,不出聲道:好個左宗棠,就你愛管閑事,慫恿老師辦什麽馬軍,害我白辛苦跑趟淮北,還沒來得及找你報銷差旅費呢。

待眾人看個夠,曾國藩把左宗棠拉到自己太師椅旁,道:“季高兄一路辛苦,先坐下喝口茶,我再將各位介紹於你。”左宗棠也不客氣,大模大樣坐到太師椅上。親兵另挪過一張椅子,塞給曾國藩,又為左宗棠端上熱茶。左宗棠喝口茶水,道:“滌生好有氣象,宗棠一路走來,隻見營壘整齊,兵強馬壯,進得老營,又有諸多幕賓眾星拱月,環繞左右。”

這個左宗棠,曾國藩放下身段,一口一個季高兄,他小子倒好,連兄字都省掉,直呼滌生,再牛也沒這麽個牛法吧。幕僚們早已看不慣,曾國藩卻沒事人似的,開始介紹起在座各位來。幕僚們來頭不小,大部分都有功名,沒有功名的,文章學術也響當當,可到左宗棠眼裏,屁都不是,簡直不值一提,他一臉不屑。肚子裏還不斷嘀咕,曾國藩真是小人得誌,手下幾個幕僚,也要放肆顯擺,不礙於你老麵子,咱早拂袖而去,懶得陪你玩兒。

介紹到李鴻章,左宗棠一聽他兩榜出身,還在翰林院供過職,想起自己三次會試不中,氣不打一處出,恨不得幾步上前,施以一頓老拳,以解心頭之恨。偏偏曾國藩還要誇讚李鴻章誌高才大,勁氣內斂,可堪大用,日後必有大作為,左宗棠實在忍無可忍,大聲插話道:“老夫早聞少荃大名,確實是個人才,堪擔大任,做得翰林,也做得綠林。”

誰都聽得出來,左宗棠是故意糾住李鴻章翰林變綠林的浪名,借題發揮,譏諷嘲笑他。被點著痛處,也不知李鴻章受不受得了,各位紛紛偏頭去瞧他,看他作何反應。李鴻章倒不生氣,顧左右而言他:“鴻章掉了樣東西,不知各位揀到沒有?”

不是李鴻章怕了左宗棠,有意沒頭沒腦,拿別的話題岔開吧?眾人疑惑道:“少荃兄掉了什麽?”李鴻章說:“掉了天下。你們知道天下在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