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左宗棠投奔曾幕2
莫名其妙,天下也是你掉的?各位愣愣看著李鴻章,沒能反應過來。李鴻章狡黠一笑,不慌不忙道:“不是說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麽?左大人竄逃安徽,湖南失去支撐,山崩地裂,不複存在,天還不跟著塌了下來?”
明人聽得出,李鴻章在正話反說。世界無論少了誰,白天依然日出日落,夜晚照常月圓月缺,不會有絲毫改變。左宗棠狂傲自大,目中無人,與他本性有關,估計也是這句不可無湖南無左宗棠的昏話,讓他頭腦發熱,才過高估計自己,真以為湖南少不了他。事實是他離開湖南,湖南人照樣穿衣吃飯,拉屎放屁,活命過日子。李鴻章抓住這句話的矛盾,繞了彎子嘲諷左宗棠,自然比他直接用綠林罵人,略顯高明。
見李鴻章占了上風,各位哈哈大笑起來,覺得很爽。自己隻有舉人出身,就見不得人家中進士,入翰林,對這種人還真不能太客氣。左宗棠被李鴻章嗆得滿臉通紅,一時想不出反擊手段,謔的一聲站起來,甩手出了議事廳。
“不像樣,太不像樣!”曾國藩瞪一眼李鴻章,“有你這麽對待客人的嗎?季高兄剛入老營,你就如此無禮,多沒風度?”李鴻章做個鬼臉,沒有出聲,心下卻想,你老人家莫非就看得慣左狂人的狂勁?學生說他幾句,正好替你解氣,你要感謝學生才是。
說過李鴻章,曾國藩趕緊追出門去,把左宗棠請進自己書房,安慰道:“大人不計小人過。少荃口無遮攔,季高兄別介意,回頭我再好好教訓他。”
都已奔五的人,也不好顯得太沒肚量,左宗棠斂住臉上怒容,用力笑道:“沒事沒事,宗棠什麽人沒見過,什麽事沒遇過?還不至於李鴻章一句刻薄話,就把自己氣死。”曾國藩說:“這就對啦!少荃太年輕,不知天高地厚。”
勸得左宗棠順溜了,曾國藩才轉移話題道:“剛才見麵,季高兄說從武昌過來,一定見過潤芝兄吧?”左宗棠道:“到潤芝治下,不去看他,他豈不怪罪於老夫?”曾國藩道:“潤芝兄在忙些啥?”左宗棠說:“剛招募了一批湘鄂新兵,正加緊操練。”
胡林翼操練新兵為哪般,曾國藩自然清楚。心下欣喜,臉上卻水波不驚,道:“潤芝兄不留你幫他治軍理政?”左宗棠道:“潤芝說他也會到安徽來,讓我先走一步。”曾國藩道:“季高兄大才,肯到我軍中屈就,是曾國藩福氣啊。”
左宗棠脾氣傲是傲點,卻自有傲的資本。在湖南撫衙充幕時,就曾代巡撫理政治軍,頗有手腕。如今主動來投,曾國藩自是欣然接納,又笑道:“季高兄入我老營,是想單獨帶兵,外出打仗,還是留營幫我料理文案,整飭軍務?”
投身於軍營,舞文弄墨,跑腿打雜,自然不比外出打仗有出息,左宗棠何嚐不想獨立帶兵,早出人頭地?人近天命,再不出頭,就為時已晚。可他也知道初來乍到,還沒資格提要求,不是想幹啥就可幹啥,得看人家高興讓你幹啥才幹啥。曾國藩是湘軍大老板,你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不可憑著性子來。左宗棠性狂心裏明,自知再傲,也得看看場合,不是隨時隨地隨便哪個人麵前都可傲的。他太了解曾國藩,征求你意見,不過看同鄉同窗之舊誼,表示客氣,給足你麵子,並非真要聽你的,你絕不可太把自己當回事。
這麽尋思著,左宗棠壓低嗓門道:“宗棠走投無路,滌生能收容營中,給碗飯吃,派個活路,已感激不盡,哪還敢挑三揀四?幹什麽都行,隻要宗棠幹得了,也幹得好。”
這就是左宗棠,無關緊要處使使脾氣,耍耍威風,牽涉到實際利害,還是頗懂輕重,深知進退。曾國藩暗暗讚賞著自己這位故人,道:“國藩清楚季高兄知軍能戰,好想讓你領軍出征,獨當一麵。可惜你遲來一步,水師陸軍都已交給各路統帶,分駐各地,手頭已無多餘兵卒,隻能委屈你暫在營中理理文案,待有機會再說帶兵之事,你意下如何?”
左宗棠倒也爽快,說:“行行行,聽滌生的。”
意見達成一致,曾國藩便給左宗棠分派具體差事,又吩咐後勤,落實吃住,造冊支薪。安排妥左宗棠,正好有些空閑,叫進李鴻章,道:“少荃啊,季高投奔大營,是看得起老夫,你該對他客氣點,怎麽上場就冷嘲熱諷,弄得人家不尷不尬的?”
李鴻章快言快語道:“姓左的不也一見麵就拿翰林綠林奚落我麽?他是不服我兩榜功名和翰林身份,看著我就來氣,想壓住我。可他考不中進士,又不是我判的卷,怎麽能怪到我頭上來呢?這倒也無所謂,綠林就綠林,反正我已臭名在外。最讓人看不慣的,是他那股子狂傲勁,老師放下身段,一口一個季高兄,他卻直呼滌生,連起碼尊卑都不懂。再怎麽的,老師年齡比他長一歲,地位更比他高一大截,又是堂堂湘軍大統帥,他到湘軍老營來謀飯碗,討生路,尊重尊重賞飯碗和給生路的人,總不為過吧?”
逗得曾國藩哈哈大笑,道:“沒少荃說的這麽嚴重。季高是吾故人,彼此知根知底,才省了客套和虛偽。他可不是盲目高傲,確實屬大能人,無奈英雄無用武之地,憋得難受,才鋒芒畢露。就像石下春筍,不用點力又怎麽拱得出地麵?他能到老營來,老夫打心眼裏高興啊。身旁有爾等高足,已屬大幸,再加個左宗棠,豈不如虎添翼,正好幹大事麽?”
老師如此看重左宗棠,李鴻章倒也沒話可說。早聞左宗棠才名,不可無湖南無左宗棠之狂言刺耳是刺耳,畢竟也不全是妄語。何況大敵當前,最需要的就是人才,湘軍老營多些左宗棠這樣的能人,於事業有百益而無一害。
見李鴻章心悅誠服的樣子,曾國藩繼續道:“季高還帶來一個消息,潤芝兄已招募湘鄂新兵,正在抓緊操練,不日就可東進入皖。”李鴻章也替老師高興,道:“胡帥帶兵入皖,看住潛山、太湖一帶長毛,九帥和彭楊水師便可全力圍剿安慶,勝利也就不太遙遠。”曾國藩道:“老夫也是這麽想的。眼下最讓我擔心的是江南大營能支撐多久。陳玉成和李秀成統領太平軍後,意氣風發,躍躍欲試,非摧毀江南大營不可,老夫憂心忡忡,寢食難安哪。”
李鴻章分析道:“江南大營十萬大軍,要糧草有糧草,要裝備有裝備,還有周邊各省清軍接應,恐怕不是陳李想摧毀就能摧毀的。”曾國藩道:“但願如此。怕就怕萬一江南大營有個什麽閃失,長毛盡數向西壓過來,湘軍可吃不消啊。”
身為湘軍統帥,曾國藩有此擔心,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江南大營兵多將廣不假,可還要統帥和春知軍,善於調兵遣將,調遣不當,兵將再多也隻是個數字。在滿人將領裏,和春是最能打仗的,過去征戰安徽,也並非全是敗績,不然鹹豐不可能寄予厚望,將**樣的江南大營交給他。然金陵畢竟不是安徽,清軍直接麵對太平軍主力,戰爭規模大,格局廣,和春戰略眼光如何,能否運籌帷幄,調度各軍,戰勝陳李,還不太好說。
不久消息傳來,李秀成和堂弟李世賢率軍繞開清軍,南下進入浙江,向杭州方向撲去。李鴻章看得明白,二李此舉完全是聲東擊西,劍指浙省杭州,其實意在江南大營。誰知和春接到浙江巡撫羅遵殿求援信,竟派總兵張玉良率兵兩萬,往浙江進發,去救杭州。李鴻章甚覺不妙,跑進簽押房,對曾國藩說:“老師老師,大事不好啦!”
曾國藩也已得到消息,正為和春捏著一把汗,見李鴻章懵懵懂懂闖將進來,故作鎮靜道:“少荃怎麽慌慌張張的!什麽不好啦?”李鴻章道:“看看和大人,竟讓張玉良分兵兩萬,往救杭州,豈不正中長毛調虎離山之計麽?”
明知和春此舉純屬敗筆,曾國藩還要滿不在乎道:“江南大營擁有十萬之眾,分兩萬出去有啥關係?”李鴻章道:“江南大營號稱十萬大軍,其實也就張國梁和張玉良兩人手下四五萬人馬有些戰力,張玉良分走兩萬,江南大營如何麵對陳李數十萬長毛?”
曾國藩不再吱聲,仰仰腦袋,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陷入沉思。和春是鹹豐親信,堂堂欽差,怎麽調兵遣將,曾國藩自然管不著。讓人擔憂的是,萬一江南大營擋不住長毛攻擊,安徽局麵又如何維持?曾國藩很矛盾,他不想看到和春得勢,攻克金陵,收取首功,又不希望江南大營潰敗,抵抗長毛重任全部壓到湘軍肩頭上。
見曾國藩不聲不響,像睡死過去一般,李鴻章不好多嘴,垂著頭,悻然離去。出門沒走幾步,盛康拿著封書信走過來,要見曾國藩。李鴻章順便問道:“哪兒來的信?”盛康道:“湖北來的。”李鴻章道:“是胡帥的信吧?”盛康點頭說:“正是的。”
“估計胡帥已快到安徽,老師見信,一定會很高興。鴻章陪你回去見老師。”李鴻章轉過身,尾隨盛康,複入簽押房。隻見曾國藩依然保持著李鴻章離開時的姿勢,合著雙眼,一動不動仰躺在椅子上。盛康望望曾國藩,又看看李鴻章,意思是要不要叫醒大帥。
這有啥好猶豫的?李鴻章朝前麵抬了抬下巴。盛康這才把信放到簽押桌上,輕聲道:“稟報大帥,胡帥來信。”話沒落音,曾國藩猛然睜開眼皮,坐正身子,迅速拿過桌上信封,幾下啟開,低頭看起來。沒看幾行,臉上就舒展開來,綻出盈盈笑意:“潤芝來得正是時候啊。”
胡林翼信裏告知,他已率領新兵,抵達鄂皖邊境,不日就可進入戰區,聽候曾大帥調度。曾國藩將信轉遞給李鴻章,要他也過過目。又對盛康說:“旭人到書櫃裏取雲子過來,我要跟少荃好好來兩局,較量較量。”
盛康拿出黑白兩罐雲子,放到窗邊的棋桌上,又把曾國藩扶至桌旁椅子上。李鴻章也看完信,坐到老師對麵。開始兩人還算認真,眼盯棋盤,謹慎落子,仿佛非分個輸贏不可。漸漸注意力不再集中,落子速度倒快了許多。最後曾國藩眼睛離開棋盤,移到李鴻章臉上:“少荃說說,潤芝如此義氣,老師該怎麽回報他才好?”
李鴻章指捏雲子,正往棋盤上伸去,聽曾國藩問話,抬起頭,悠悠道:“胡帥與老師一樣,唯一目標就是消滅長毛,光複江南,老師的事就是他的事,用不著回報。”曾國藩道:“話雖如此,我總得有所表示吧。”李鴻章玩笑道:“如何表示?送金送銀,還是送妾送妓?”曾國藩嗔道:“你把潤芝看成什麽人了?他豈是金銀和妾妓能夠打動得了的?”
啪的一聲,李鴻章懸在空中的手指扣到棋盤上,說:“老師打劫吧。”曾國藩無意棋劫,說:“少荃還沒回答老師問話呢。”李鴻章隻好道:“要感謝胡帥也簡單。”曾國藩道:“怎麽個簡單法?”李鴻章道:“他不是給您寫了信麽?您回封信給他,心到意到就是。若老師沒時間,學生可代擬初稿。”
確實如此,寫信簡單,卻也最能表達心跡。曾國藩道:“就給潤芝回封信。不過這封信不勞少荃費心,得我親自擬稿,誠意才夠。”李鴻章笑道:“反正您得謄抄一遍,我盡量模擬老師口氣,還怕胡帥知道是人代擬的不成?”曾國藩說:“潤芝不知,我自知啊。”
李鴻章不再多話,取出溪硯,接水磨起墨來。曾國藩端坐桌前,凝神靜氣,構思書信內容。李鴻章這裏墨磨好,曾國藩也構思完畢,鋪紙寫起信來。誰知寫到一半,曾國藩突然放下筆杆,道:“寫信誠意還是不夠。”李鴻章道:“不寫信又如何表達誠意?”曾國藩道:“潤芝入皖助戰,就在太湖西北方向,離宿鬆不遠,為何還要寫信敷衍,不可親自去見個麵?”
這倒也是。李鴻章舉雙手讚成,說:“胡帥辛苦練兵,遠道而來,老師抽得開身,確實該跑一趟,當麵去致個謝。若方便的話,學生也願隨老師同往。”曾國藩道:“潤芝對你頗為欣賞,你能同去,他定然高興。”
打定主意,兩人開始掰著指頭,計算胡林翼行程,隻等他進入戰區,就去相會。
胡林翼與李鴻章交道不多,卻有知遇之恩,要去拜訪他,該準備些啥好呢?送金送銀,俗氣不說,人家身為地方大員,最不缺的就是金銀,肯定看不上眼。送珍寶古玩,平時無此謀心,收過朋友幾件,又非上品,也拿不出手。
正在犯難,這日翻閱隨身攜帶舊書,忽從書頁裏掉下一片黃紙,彎腰拾到手上,竟然是個偏方。才想起書是爺爺留下的藏書,爺爺能文善醫,在世時是老家十裏八鄉有名的草藥醫生,收集了不少藥方,經常當書簽用,儒醫兩不誤。
把藥方重新夾進書裏,還沒看上兩行,曾國藩親兵來請,說大帥偶感風寒,病倒在床,叫李鴻章去說個事。李鴻章放下書本,要跟親兵出屋,那紙偏方又從書裏漏了出來。揀到手上要塞回去,發現紙背有幾個字,注明專治咯血病。李鴻章心頭一動,胡林翼患的不正是咯血病麽?送此偏方給他,比送真金白銀更為管用。
隨親兵來到曾國藩臥室,他老人家正歪在床邊,由家仆扶著,往痰盂裏嘔吐著。卻是幹嘔,什麽也沒嘔出來,隻漲得滿臉通紅。好一陣才止住幹嘔,吃力地對李鴻章說道:“潤芝已入戰區,駐紮於太湖縣北。老夫要去看望他,這下病倒,如何是好?”
“老師養病要緊,胡帥那裏緩緩沒事,他不會怪您的。”李鴻章拿過桌上熱茶,讓老師漱過口,潤潤喉,扶他躺下,“要麽學生代老師去看胡帥如何?”曾國藩道:“這也行,我把寫到一半的信寫完,交你帶給他。”支支身子,就要下地。李鴻章按住他,說:“老師這個樣子,別寫信了,捎個口信也一樣。”曾國藩道:“見字如晤,口信哪比親筆信?給我磨墨。”
曾國藩決定要做啥,沒誰能攔得住他。李鴻章隻好扶他下床,攙到桌前,再返身拿出書櫃裏的溪硯,接水磨墨,讓老師將幾天前寫到一半的信寫完。
帶著老師親筆信,還有爺爺那紙偏方,由兩名親兵護衛,李鴻章駛出湘軍老營,望北而行。快馬加鞭,來到太湖縣北小鎮上的軍營,讓衛兵通報進去,胡林翼很快迎出來,拉著李鴻章的手,說:“林翼率部剛至,少荃就追了過來,辛苦啦,辛苦啦!”
入帳坐定,李鴻章道:“本來老師要親自來看胡帥,不料突然患病,臥床不起,隻能派鴻章代為前來拜望。”胡林翼關切道:“滌生兄得的什麽病?不要緊吧?”李鴻章忙道:“不要緊,不要緊,不過偶感風寒,過幾天就會好的。”
胡林翼稍覺寬心,道:“滌生兄係湘軍成敗和國家存亡於一身,壓力太大,確實不容易啊。少荃在他身邊,得多提醒他注意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李鴻章點頭應承,拿出懷裏書信,道:“這是老師帶病寫給胡帥的親筆函,您請過目。”胡林翼道:“滌生兄病魔在身,還寫啥信咯?托少荃帶個口信也一樣嘛。”李鴻章道:“老師說見字如見人,非寫信不可。還是用溪硯磨墨寫的。”胡林翼很感動,道:“我知道滌生兄講究,書寫重要信函或文件,才會用溪硯磨墨。溪硯磨墨寫的字都舒暢凝重些,一看便知。”
讀過信,胡林翼麵呈悅色,免不了又要說幾句曾國藩重情重義之類的話。忽想起自己也有信要轉,拿出來遞到李鴻章手上。李鴻章低頭一瞧,是郭嵩燾手跡,問胡林翼道:“胡帥手裏怎麽會有筠仙的信?”
筠仙是郭嵩燾字號。與陳鼐一樣,郭嵩燾也是李鴻章同年,且一起在翰林院共過事,彼此關係非同一般。後郭嵩燾回湖南湘陰老家養病,自此兩人再沒謀麵。太平軍起義,鹹豐諭令丁憂在家的曾國藩興辦團練,曾國藩猶豫不決,一再推辭,郭嵩燾幾次從湘陰趕赴湘鄉,給曾國藩分析天下大勢,促他下決心,出山創辦湘軍。曾國藩愛才惜才,也離不開人才,盛邀郭嵩燾入幕協理軍務。不久鹹豐詔令郭嵩燾回京,入值上書房,深受信任。時逢洋人商船雲集天津港,郭嵩燾奉旨前往幫辦海防,為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所不容,轉赴煙台查辦貿易稅收腐敗案,設局抽厘,觸犯地方官員利益,反遭彈劾,再次稱病辭職,南下回湘。途經湖北,造訪撫衙,正值胡林翼練成新兵,準備出發,便托他捎信給李鴻章,叮囑好好跟曾國藩幹,日後必將大有出息。道理明顯,當今天下能滅太平軍者,非湘軍不可。
看完信,李鴻章笑對胡林翼道:“筠仙口口聲聲要我跟老師好好幹,他自己怎麽不隨胡帥到安徽來呢?”胡林翼道:“我也勸過他,他說剛以回鄉治病為由離開京都,轉背就進入湘軍老營,皇上那裏說不過去。”李鴻章道:“皇上那裏有啥說不過去的?東南戰事頻仍,湘軍急需用人,胡帥和老師上個折子說明一聲,皇上還能不點頭恩準?”
胡林翼笑笑,道:“少荃還不知道筠仙脾氣?說回鄉治病,沒病也得回鄉,絕不能中途變卦。他在天津和山東碰得頭破血流,就是書生氣太重,不知通融回旋,以為皇上倒了聖旨,就得不折不扣落實到位,以致眾怒難犯,引火燒身。殊不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場積弊由來已久,豈是幾道聖旨就能解決得了的?”
彈琴要手勁,話說費精神,話說得太多,胡林翼漸漸有些吃不消,猛咳起來。一咳就止不住,直至身子縮成一團,咳出一攤濃血,人都差點背過氣去。
李鴻章這才想起所帶偏方,趕緊掏出來,吩咐衛兵,拿到鎮上去抓藥。衛兵抓藥回來,李鴻章接過去,照著爺爺熬藥方法,將藥倒入砂罐,適量加水,把握火候,慢慢煎熬。至恰到好處,才潷入碗裏,端到床前,親自服侍胡林翼喝下。
偏方還真有效用,服過藥,又睡上一覺,第二天胡林翼便基本恢複過來,不再咳嗽。李鴻章進帳探望,胡林翼滿心歡喜道:“感謝少荃,帶來這麽好的方子。為這咯血病,林翼不知試過多少單方,都不怎麽管用,還是這副有效。”
“是爺爺留下的偏方,治愈過不知其數的咯血病人,胡帥留著,定時抓藥服用,完全可以治愈。”胡林翼感激道:“醫術乃仁術,治病救人,惠及子孫,怪不得合肥李家兩代進士,四位朝官,尤其是少荃,日後更會有大造化。”李鴻章笑道:“胡家也是兩代進士呀,令尊當年還高中探花,如今胡帥又做上封疆大吏,成為南天柱石。”胡林翼哈哈大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少荃後生可畏,以你的智慧和堅韌,可預見日後功業將遠在林翼甚至滌生兄之上。”
兩人暢談甚歡,李鴻章見胡林翼精神不錯,提出去看看新兵,長長見識。胡林翼自然樂意,帶李鴻章出帳,來到營前演武場。將士們正在加緊操練,陣容壯觀,隊列整齊,官兵個個精神抖擻,鬥誌昂揚。論及募勇練兵心得,胡林翼告知,都是按湘軍標準和營製征兵選將,整編訓練,分統下麵設營官,營官下麵設哨官,哨官直接管帶士兵,可謂組織嚴密,責任明確,戰時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
李鴻章耳在聽,眼在看,心裏則想,怪不得湘軍這麽有戰鬥力,從兵勇招募,到整編建製,再到管理操練,每個環節都很務實,比之自己過去帶過的安徽民團要強多少有多少。日後有機會招勇練兵,也得好好借鑒湘軍辦法,不能再搞民團那一套。
觀過新兵操練,兩人回帳敘話。還沒敘上幾句,帳外報告,有客人到訪。胡林翼接過名刺一瞧,頓時笑起來,朝外麵喊道:“請客人進帳!”
李鴻章沒想到,來人竟是三弟鶴章和五弟鳳章。兩人先與胡林翼敘過禮,再跟二哥打招呼。李鴻章詫異道:“兩位弟弟怎麽到了這裏?”李鶴章笑道:“得知二哥在胡帥處,咱兄弟倆也想一睹胡帥風采,便跑了過來。”李鴻章道:“就這麽簡單?”
李鶴章望眼李鳳章,李鳳章這才說道:“開春後,五弟不是離開南昌,又東下跑了趟生意麽?先到蘇州進批蘇繡,販往上海銷掉,再南下浙江,準備去杭州進貨,路上得知李秀成和李世賢率部往攻杭州,和春派總兵張玉良出兵前去救援,硝煙濃烈,我隻好轉身北上,走水路往金陵方向趕。去年發了批貨給江南大營,還沒結賬,得趕緊把款子收回來,不然戰事一開,貨款豈不要打水漂?幸好動作快,剛到江南大營拿到貨款,就聽說李秀成和李世賢即將打過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原來二李攻杭州不過做做樣子,誘得張玉良率精銳南下後,隨即掉頭北上,來撲江南大營。我不敢久留,腳踩西瓜皮,匆匆西行。途經皖中,正巧碰上回鄉募勇的三哥。三哥一聽江南大營有大仗打,拉我去宿鬆見二哥,告知戰報,以便采取應對措施。日夜兼程,繞行太湖,得知二哥到了胡帥這裏,於是直奔大營而來。”
聽李鳳章如此說,李鴻章頓時興奮起來,對胡林翼道:“和春得知長毛欲攻杭州,派張玉良南下救援時,我就跟老師說過,二李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不出所料。不過江南大營開戰,於湘軍不一定是壞事,正好趁長毛手忙腳亂,全力圍攻安慶,收取大功。”
胡林翼也覺得有理,說:“咱們這就出發,去宿鬆見滌生兄,看他什麽意思。”
此時曾國藩也收到情報,得知江南大營大戰在即,像李鴻章一樣,一時興奮不已,覺得正好合兵安慶,啃下這塊硬骨頭。不過曾國藩畢竟不是李鴻章,很快又冷靜下來,認為不能操之過急,忙中出錯。合圍安慶需大量兵力,附近清兵不歸自己節製,湘軍兵力又有限,加一起也就四五萬人馬,還分散在贛皖各地,一時三刻調不攏來,想合圍安慶,談何容易?再說你舍命圍攻安慶,長毛分兵來救,豈不好了江南大營清軍?江南大營是鹹豐攻克金陵的全部希望,隻要鹹豐心裏存此希望,就不會真正重視湘軍,自己又何苦替別人賣命?
曾國藩心裏正在翻江倒海,胡林翼和李鴻章已趕至宿鬆,來到老營,邁進簽押房。曾國藩用心太專注,有人進門,竟渾然不知。李鴻章張口要喊老師,胡林翼忙搖手止住他,示意別驚動主人。看樣子就知曾國藩已探得金陵實況,正為要不要采取行動而舉棋不定。胡林翼心明如鏡,合圍安慶是要付出代價的,還不見得值得。
好半天,曾國藩才回過神來。猛然發現門口站著兩個人,細瞧是胡林翼和李鴻章,趕緊站起身,過去握住胡林翼雙手,抱歉道:“潤芝兄幾時到的?怎麽不叫我一聲?”胡林翼道:“剛到剛到,見滌生兄凝神靜思,不便打攪,才沒讓少荃驚動你。”
叫親兵送上茶水,分別落座,曾國藩開言道:“潤芝兄募兵援皖,該國藩去看您,隻因突然病倒,才托少荃走上一遭,不想禮倒了過來,還勞動您跑宿鬆來看我。”胡林翼笑道:“咱們之間還講虛禮,大可不必。”曾國藩也笑道:“好好好,不講虛禮,不講虛禮。”
客氣幾句,話題自然轉到江南大營上來。李鴻章迫不及待道:“合圍安慶時機就在眼前,若輕易錯過,就太可惜了。”曾國藩不置可否,轉問胡林翼道:“潤芝兄意下如何?”胡林翼道:“少荃說得不錯,現在合圍安慶,確實是個好時機,就看滌生兄下不下得了決心。”曾國藩道:“決心好下,勝算難料啊。”胡林翼道:“安慶城裏也就葉芸來屬下兩萬守軍,周邊地區原有長毛大約三四萬,眼下大部分抽走圍攻江南大營,所剩已不太多。若咱們行動果敢,趁葉芸來準備不足,迅速調集各處湘軍,配合九帥猛攻安慶,勝算起碼有七成。”
世無十拿九穩的仗,七成勝算,完全可以考慮了。可曾國藩不動聲色,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他是認可,還是否定。李鴻章道:“老師別猶豫,這可是上天賜給您的良機,千萬不能放棄,否則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無後悔藥吃。”
曾國藩仍沒表態。李鴻章還要說什麽,胡林翼扯扯他衣腳,說:“好事不必忙中取,少荃別催你老師,他有他的考慮。”又對曾國藩道:“林翼此次來宿鬆,不隻為合圍安慶之事,主要還是滌生兄患病,特來探視。所幸滌生兄已然痊愈,林翼也就放心,該打道回營了。”
說著胡林翼起身,準備出門。曾國藩跟著站起來,說:“既來之,則安之,潤芝兄已至宿鬆,就休息兩天,咱兄弟倆正可說說話,交流交流想法,看如何麵對江南大營戰事可能帶來的變數和影響。”胡林翼笑道:“滌生兄胸有成竹,何須林翼置喙?再說湘鄂新兵剛剛練成,得加強管束馴化,我也不能離營太久。”
胡林翼所言屬實,曾國藩不好強留,送他出門。李鴻章牽過馬,見兩人手拉手,說得投機,放慢步子,在後遠遠跟著。胡林翼感覺出曾國藩手上溫暖,語重心長道:“滌生啊,咱們都是近天命之人,日見衰朽,動不動就病魔纏身,可得好好珍重啊。”
這是胡林翼第一次直呼滌生,曾國藩聽出他話裏的深情厚誼,也省去兄字,說道:“感謝潤芝關懷!國藩比你癡長一歲,已進五十,更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胡林翼道:“生死有命,命不由人,誰也不可能與命抗爭,隻要善待自己,少留遺憾就行。”曾國藩道:“要說個人生死也不算什麽,隻要消滅長毛,平定天下,國藩死而無憾。”胡林翼道:“消滅長毛,還有撚匪,清除撚匪,還有如狼似虎的洋人,僅憑咱倆和湘軍力量,遠遠不夠啊。”
曾國藩偏頭望定胡林翼,意識到眼前這位摯友到宿鬆來,除關心你的身體和江南大營戰況,可能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說。果然胡林翼不再轉彎,直接道:“不管此次合不合圍安慶,滌生必須承認,湘軍再強大,力量還是單薄了點,必須早做準備。”曾國藩追問道:“準備什麽,怎麽準備?”胡林翼說:“儲備人才和後備軍。”
曾國藩深以為然,將胡林翼的手握得更緊了,急切道:“潤芝教我,儲備什麽人才和後備軍?”胡林翼道:“不敢言教,林翼隻是模糊覺得,人生苦短,不可人亡政息,須提前找好替手,以薪火相傳。”曾國藩道:“誰可做吾替手?”
胡林翼停住腳下步子,鬆開曾國藩雙手,笑道:“替手不是一般人物,滌生慢慢物色吧。還有咱們在武昌所定三路進攻金陵戰略,滌生也得早做準備,時間不等人啊。”
見兩人止步不前,李鴻章牽馬過去,要扶胡林翼上馬。胡林翼堅持讓曾國藩先回。兩人禮讓一陣,曾國藩拗不過對方,隻好轉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