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收複廬州城
馬不停蹄趕回磨店,老遠見李家大宅門口搭起廠棚,張貼著紙花和白色橫幅豎聯。這是鄉下習俗,誰家老人辦喪事,才會如此布置。李鴻章不覺兩眼一黑,從馬背上栽下來。
很快醒過來,李鴻章奔到父親靈前,大放悲聲,哭得死去活來。難怪福大人又是奏請皇上,又是送銀子,原來早知父親已故,怕你受不了打擊,才沒說真話。又想起上年離家出行,父親送至村外,依依不舍的樣子,誰知竟成生離死別。早知如此,就該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多陪陪父親,報答一下養育大恩。
正在傷心,四弟李蘊章過來,遞上麻衣麻褲,讓二哥穿上,又塞把凳子到他屁股下麵。李鴻章沒坐,繞靈默默走上一圈。父親躺在棺裏,一臉安詳,像睡熟一樣。這就是常言說的死而無憾吧?李鴻章略覺安慰,給父親磕三個響頭,問李蘊章道:“父親得的什麽病?怎麽如此突然?”李蘊章歎道:“父親無病無痛,是夜裏多喝了幾杯,一覺睡過去,再沒醒來。”
很快李鶴章兄弟幾個也陸續過來,陪二哥守靈。靈堂另一邊,是家裏女眷和孩子,包括兄弟們的妻小,隻不見周氏。按規矩,長輩去世,後輩都得來靈堂守靈盡孝,怎麽唯獨周氏躲著不露麵呢?李鴻章正感疑惑,李鶴章道:“二哥還沒見母親大人和二嫂吧?”
父親去世,最悲傷的自然是母親。母親是當年爺爺從路邊揀回家的棄嬰,自小與父親在一起,青梅竹馬,相互愛慕,感情比任何人都深。可當李鴻章走進母親房裏時,她老人家相反收斂悲容,反過來安慰兒子道:“誰都會有這一天,二兒不用過於悲傷。你父親別無掛礙,最大憾事就是沒看到長毛滅亡。不過他相信兒子們,一定會完成他的夙願。”
望著母親蒼老的麵容,李鴻章隻顧點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母親又道:“還沒見到周氏和經溥吧?”李鴻章道:“還沒有。各家女眷都在靈堂裏,隻不見周氏影子,也太不像話了。”母親說:“是我不讓到靈堂裏去的。她還沒坐完月子,又要奶經溥,怎能出月房?”
既是母親意思,李鴻章不再說什麽,到偏房去看妻女。周氏不便出門,卻也白服在身,不能不盡孝道。大孝期間,沒法在房裏久待,李鴻章看看女兒細嫩的小臉,吩咐周氏幾句,轉身出門,與弟弟們料理喪事,隻等給湘軍經辦糧台的大哥李瀚章到家,主持喪葬。
大哥終於從湘軍大營趕回來。弟弟們將他迎進靈堂,齊齊跪到父親靈前,一起痛哭一場。父親寬嚴有度,是兄弟幾個小時啟蒙老師,兼大兄長,父子七人經常形影不離,一起讀書作文,練拳舞劍,甚至帶頭到老宅旁池塘裏遊水嬉戲。可自父親做上京官,直到上年回鄉,父子七人再沒聚齊過。如今全都走到一起,卻已陰陽兩隔,聲息不通。望著靜靜躺在棺裏的父親,李鴻章心想老人家若醒轉過來,看到六個兒子都到了場,一定會很高興,坐直身子,拉過他們,暢談修齊治平,縱論天下大勢。
大哥到家,喪事進入正式日程。鄉下人對生死看得很開,喪事都當喜事辦,叫白喜事,其他喜事則叫紅喜事。族人都來參與,由年長德劭者做主管,將一應喪葬事宜安排到人,然後各就各位,各司其職。加之李文安兩榜出身,三個兒子為朝廷命官,地方大官小吏也紛紛出麵吊唁。隻是正處戰時,福濟、和春和袁甲三等安徽境內大員到不了場,可禮不能少,都派人送來禮金,還有大幅祭帳,層層疊疊,掛滿整個靈堂。
唯獨不見忠泰名字,一問才知已犧牲在巢縣戰場。原來李鴻章離營西歸後,巢縣守軍變被動為主動,夜裏出城偷襲民團。忠泰率綠營前去打援,又聞巢湖水營裏的太平軍上岸衝進都統大營,胡砍亂殺,放起大火來。忠泰急忙回救,混戰中中槍身亡。
李鴻章聞訊,驚出一身冷汗。若非父親逝世,自己回家奔喪,也會像忠泰一樣,帶兵與敵人激戰,說不定已死於敵手。原來是父親庇佑,讓自己免去一劫。
磨店與巢縣有些距離,李家喪事照常進行。辦過佛事,做過道場,熱熱鬧鬧將父親送上井上老墳,兄弟們哪兒也不去,留在家裏守製,陪侍母親大人。守製就是丁憂。大清重孝,明文規定官員父母逝世,必須丁憂三年,不得外出為官。李瀚章、李鴻章和李鶴章都具文上表,請朝廷準假。這自然隻是個程序,不可能不準。
丁憂期間,正好靜下心來,緬懷先父,孝敬母親,陪伴家人,讀讀亂離世道扔下的聖賢書。可磨店並非世外桃源,想置身度外,不太可能,兄弟們不可能不關心戰火紛飛的江南時局,盼望戰爭早些結束。大哥李瀚章頗有信心,道:“長毛再厲害,也屬烏合之眾,隻要朝廷上下齊心,共同抗敵,不難對付。怕就怕各懷異誌,互相猜忌,力氣使不到一處去。”
大哥的話讓李鴻章想起一事,問道:“聽說去年湘軍打下武昌,皇上曾諭令我老師署理湖北巡撫,七天後又收回成命,改賞兵部侍郎銜。不知實有其事乎?”
李鴻章嘴裏我老師就是曾國藩。曾李兩家淵源不淺。曾國藩與李文安是同年進士,又同朝為官,相知頗深。李文安最佩服曾國藩學識,趁老大老二進京求學,以年家子名義,送入曾門,拜其為師。受曾師指點,李鴻章大有長進,高中進士,入翰林,授編修,前途無量。李瀚章雖科場失意,曾國藩卻惜其沉穩精細,舉薦南下入湘,做了善化縣令。後曾國藩創辦湘軍,奏調主辦糧台,一路由湘入鄂,再由鄂至贛,移駐南昌。
此刻二弟問及老師舊事,李瀚章道:“實有其事。接到署理巡撫任命時,老師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倒不是這官多麽威風,如何顯要,主要可掌管地方政務錢糧,解決湘軍吃飯問題。與八旗綠營不同,湘軍屬地方武裝,沒一分錢配額,糧餉全賴各地督撫施舍,或找富戶籌措,日子很不好過。我給老師總理糧秣,對此最有體會。終於盼到皇上開恩,賞加署理巡撫,老師激動之餘,自然上表謝恩,循例謙虛幾句,自說德才不夠,難於信任,請另擇高明。見老師感恩戴德,皇上心裏舒服,正要複旨鼓勵幾句,體仁閣大學士祁雋藻入宮進言,說老師雖為在籍侍郎,去職回鄉為母守製,便屬普通草民一個。草民閑居鄉間,忽然登高一呼,竟應者如雲,赫然成軍,恐怕不是朝廷之福。就這麽一句爛話,嚇得皇上一愣一愣,愣怔過後便收回成命,用兵部侍郎銜打發老師了事。看到皇上諭令,老師死的心都有,差點沒拂袖而去,回了湘鄉老家。”
“怪不得說人言可畏。隻怕皇上會一輩子記住祁雋藻這句讒言,時時提防,處處設阻,叫我老師伸不開拳腳。如此下去,長毛何時能滅?這不僅於湘軍不利,也是朝廷之大不幸。一言足可興邦,一言亦足以敗國啊!”李鴻章感慨不已,“想想我老師為朝廷賣命,朝中君臣卻這樣對待他老人家,真令人心寒。究其根源,還是祁雋藻這些朝臣見我老師組建湘軍,連勝長毛,心裏嫉妒,皇上骨子裏也忌憚漢員帶兵,希望憑借八旗綠營消滅長毛,不願看到湘軍和地方團練不斷壯大。如今江南戰場有三股主要力量:一是金陵城外南北兩大清兵營,二是安徽福大人與和大人的清軍,三是長江上遊我老師手裏湘軍。從幾股力量所處位置來看,湘軍不過是支後備軍,也許皇上還心存僥幸,以為沒有湘軍,打敗長毛也不成問題,才聽信旁人爛話,不願給我老師地方實權,以限製湘軍發展。”
李瀚章說:“可皇上忘了,不是湘軍在長江上遊牽製長毛,金陵城外南北兩大營隻怕早被楊秀清和洪秀全攻破。至於安徽戰場,沒各地民團打援手,福濟與和春也苟延殘喘不到今天。例子也是現成的,二弟回家後,各圩主相繼離開巢縣戰場,加之忠泰身死,含山、和州又重新落入敵手,福濟東躲西藏,無處容身,竟將撫衙臨時設置於盱眙治下明光鎮。”
正長籲短歎,老六昭慶進來報喜說添了個兒子,請大哥和二哥起名。李瀚章對李鴻章道:“老二學識高,你來起吧。”李鴻章謙虛兩句,說:“人名不過符號一個,可又往往能影響人之命數,甚至一生功業。如劉邦,光聽名字就有濟世興邦之氣勢。如曹操,隻有他才能操縱天下,挾天子以令諸侯。再如李世民,開創盛世,造福於民,非他不可。至於孔明諸葛亮,心明眼亮,無人能讓他變蠢。還有李白是白加白,唯天才才有此等想象力。杜甫乃美加美,詩作再俗也俗不到哪裏去。白居易居有屋,食有田,一輩子衣食無憂,生活富足。”
大哥與老六連聲稱妙。李鴻章最後說:“侄兒屬經字輩,就起名經方吧。方是遠方的方,也是天圓地方的方,蘊含走向遠方,經天緯地之意。”兩位拍手叫好,說小經方日後一定會走出皖省,走向世界,大有出息。
兄弟仨有說有笑之際,福濟送來急函,說皇上已下達旨意,命李鴻章回營效力。
大清規矩,無論大官小員,父母逝世,非回家丁憂守孝三年不可,隻國家需要,忠孝不能兩全時,才可暫時放下親情,服從國恩,名曰奪情。如曾國藩丁母憂期間,就是被皇上奪情出山,委以團練大臣,募兵練勇,自衡陽出發,一路打到江西。這自然屬非常之舉,皇上輕易不好破例。何況李家兄弟還沒到曾國藩的分量,照理皇上犯不著專門下旨奪情。
原來是福濟專折奏請皇上,為李鴻章爭得奪情歸營資格。李家老二和老三回磨店後,忠泰死,民團散,清軍元氣大泄,福濟要將沒將,要兵沒兵,急需召回李鴻章,招兵買馬,帶勇殺敵。鹹豐見折,知福濟獨力難支,下旨奪情,詔李鴻章回營領兵。
為彰顯孝心,李鴻章自然得推辭一番。李瀚章道:“福大人看重二弟,你還是早點出山吧,別再遲疑。”李鴻章反問道:“大哥呢?莫非真得守完三年製,才回湘軍大營?”李瀚章道:“去年九江水營被石達開和秦日綱攻破後,湘軍一蹶不振,時至今日沒太大起色。皇上態度也曖昧,不給老師實權,他想重新崛起,難上加難,一時還用不上我,我正可在家專心守製,陪伴母親。”李鴻章道:“萬一回不了湘軍大營,大哥可否考慮留省,到福大人手下謀個差事?大哥為人實在,做事牢靠,湘軍靠您總理糧餉,才支撐到今天。福大人這邊呢,也許不缺張良韓信,隻缺蕭何,您願投奔他門下,他肯定樂意。”
李瀚章笑道:“我非蕭何,福濟亦非劉邦,還是別去添亂為佳。二弟倒有張韓之才,隻是暫沒得遇明主,不妨先委身福濟麾下。當年張良給韓王跑過腿,韓信也為項羽當過差,後為漢王賞識,終派上大用。二弟權當在福濟手下做見習,待曆練夠了,自有劉邦可投。”
大哥所言,正是李鴻章心中所想,不免暗暗激動起來,好像自己真是張良韓信,忍不住道:“大哥沒說錯,我看福大人氣象,注定成不了劉邦。可劉邦又在哪裏呢?”李瀚章笑道:“劉邦總會在他該出現時出現,就看張韓準備得怎麽樣。”
隔日李鴻章拜辭母親,告別妻女,毅然走出家門。又繞到井上墳,給父親磕過頭,來到村外,率李鶴章所撥兩營肥勇,昂然北進。一路馬不停蹄,抵達明光鎮,安頓好肥勇,再去撫衙向福濟報到。衙署臨時設置於鎮上一大戶人家,占地麵積不小,房屋也多,隻是破敗不堪,毫無興旺氣象。這也在預料之中,連年戰亂,命都不保,誰還顧得上修葺屋宇?
見李鴻章回營,還帶來兩營肥勇,福濟歡天喜地,置酒為其接風。酒罷歸帳,李鴻章磨墨鋪紙,分別給三山圩主及吳長慶、潘鼎新等頭領寫信,告知自己已返軍中,請各位重整旗鼓,帶領團勇,向廬州方向集結,以配合福大人與和大人,同心戮力,收複廬州。
隔日上午,發出信函,李鴻章入簽押房領命。福濟親手遞上熱茶,說:“少荃剛回來,本想待你歇息幾天,再發派差事,可軍情緊急,不容懈怠,不得不讓你辛苦點。”李鴻章道:“學生應召歸營,不是來享清閑,是來辦差的,有事福老師隻管吩咐。”福濟道:“差事自然不少,打理公文,籌措糧餉,操練兵勇,不一而足。不過當前要務還是調集民團,準備收複廬州。”李鴻章說:“收複廬州有幾成把握?”福濟說:“把握該不小。將有三股力量協同作戰:一是咱師生倆,二是和大人,三是袁甲三。”李鴻章說:“袁大人不在皖北阻擊撚軍麽?”福濟道:“撚匪畢竟不比長毛,易於對付,袁大人連連得手,受到皇上嘉獎,升為兵部侍郎。兵部侍郎並非宿州團練大臣,該為整個皖省戰局負責,經咱與和大人奏請,皇上已詔令袁大人暫離宿州,駐節臨淮關,協攻廬州,且言明有事三人可聯銜具奏,共同對敵。”
太平軍橫行長江兩岸以來,皖北及豫魯撚軍多次南侵,幸袁甲三布兵有方,拒敵於境外,不然撚軍早打通南北軸線,與長江太平軍合到一處。讓袁甲三移師臨淮關,也許無傷大局,若抽調來圍廬州,皖北空虛,撚軍趁機而入,豈不腹背受敵,危險之至!
如此淺顯道理,袁甲三應該比誰都清楚,自然不會盲從福濟與和春。廬州打不打得下來,是福和兩人的事,聽憑撚軍攪亂皖北,甚至與長江太平軍會師一處,吞掉安徽,袁甲三腦袋難保。福濟明知袁甲三不會這麽幹,還要用皇上來壓他,居心何在呢?
直到依令外出募勇勸餉,李鴻章才漸漸想明白,原來福濟妒袁甲三之能,怕他蓋過自己,故意挖坑,等他往裏跳。皖省官場微妙,福濟、和春、袁甲三三足鼎立,互不服氣,難免不產生齟齬。和春不僅須督辦安徽軍務,還得配合向榮協辦江南大營。向榮體弱多病,不知還能活幾天,江南大營大任終將落到和春身上。也就是說和春遲早會離開安徽,福濟隻要摁住袁甲三,皖省便可成為自己一人天下。
想到此處,李鴻章不禁替袁甲三捏一把汗。袁甲三不是吃素的,可畢竟身為漢員,又怎鬥得過福和兩大滿員?李鴻章琢磨著要不要借出差在外,繞道北上,跑趟臨淮關,提醒袁甲三,小心福濟所設圈套。袁甲三失手,皖北失去重要屏障,撚軍入侵皖中,即使廬州克複,也會成為孤城一座,要不了多久又會重新淪陷敵手。
不過李鴻章不敢往臨淮關跑。福袁關係微妙,貿然去見袁甲三,後果不堪設想。可否給袁甲三去封信呢?也不行,白紙黑字,哪天落入福濟之手,依然沒好果子吃。李鴻章不願陷入官場爭鬥漩渦,隻想好好幹點實事,多募鄉勇,多勸糧餉,早日收複廬州。
憑三寸不爛之舌,李鴻章順利募得三營鄉勇,還有少量糧餉,興衝衝回到明光鎮,去撫衙複命。走進簽押房,福濟正在捧讀信函,邊讀邊罵,氣憤難當的樣子。見李鴻章進門,遞他手上,說:“少荃看看,袁甲三像不像話?我好心寫信給他,請他照皇上旨意,趕緊帶兵南下,配合我與和大人共謀廬州,他敷衍搪塞不說,還冷嘲熱諷,氣人不氣人!”
不看內容,李鴻章也知袁甲三信裏寫些什麽,無非皖北撚軍猖獗,輕易撤防,把寶押在廬州,顧首不顧尾,必將全盤皆失。還說願與福濟換防,請福濟北上剿撚,他南下打太平軍,保證不用旁人插手,即可收複廬州。福濟大約是被這幾句話惹惱的。
將信還給福濟,李鴻章扼要說幾句募勇籌餉之事。福濟嗯嗯兩聲,還在生袁甲三的氣。李鴻章說:“學生有個想法,新募三營鄉勇皆係生手,幹脆編入訓練有素的肥勇,也好以舊帶新,共同長進,短期內盡快提高戰鬥力。”
李鴻章話裏意思,無非想將五營新老團勇合到一處,統歸自己管帶。福濟覺得未嚐不可,表示同意。李鴻章準備離去,福濟又叫住他道:“請少荃代擬折子,參袁甲三一本。”
袁甲三沒錯在哪裏,參也沒法參。李鴻章忽捧住肚子,縮到地上,嘴裏哎喲哎喲叫喚起來。福濟嚇一跳,關切道:“少荃怎麽啦?”李鴻章滿臉痛苦道:“這陣子在外募勇勸餉,風餐露宿,不小心著了涼,又喝多生水,弄壞了肚子。”福濟說:“快回屋歇著吧,我叫人給你弄點藥去。”叫來親兵,將李鴻章扶走。
不讓代擬奏折,肚子不疼,有這麽巧嗎?福濟想起李鴻章與袁甲三兩人有舊,讓他擬折參劾老友,也勉為其難,隻好自己動筆。也不說袁甲三不肯協攻廬州,隻說他自視清高,固執己見,不願會銜,一味株守臨淮,粉飾軍情,擅截餉銀,冒銷肥己。折子派發前,又謄抄一份,寄給和春。和春明白福濟用意,也給皇上遞上一折,理由差不多。
知道福和兩人不會放過袁甲三,李鴻章悄悄派劉鬥齋趕往臨淮關,口頭告知袁甲三實情,看還有無挽回餘地。袁甲三太清楚鹹豐心理,總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今福和兩大滿員齊參自己,必然凶多吉少。隻不甘願離皖後,苦心經營兩年多的皖北重回撚軍手裏,趁聖旨未到之前,趕緊布防,加固各關口守備。袁甲三心想,如果福和懂點常識,就知這於攻打廬州沒有壞處,仍會繼續維持皖北防務。
福和兩人折子送達北京後,鹹豐見是參劾袁甲三的,信以為真,罷去其兵部侍郎,批轉都察院嚴查。袁甲三早有準備,二話不說,卷鋪蓋走人,乖乖回京受罰。福濟如願以償,背後偷著樂。樂夠了,才帶領李鴻章,趕往臨淮,接收袁甲三所留團勇。團練營裏卻隻有一萬多人馬,另有兩萬多團勇已布置在各處關口,以防豫魯撚軍南侵。
明知頭上帽子不保,袁甲三還精心布防皖北,讓李鴻章頓生敬重。敬重之餘,又難免暗自感傷。袁甲三忠心可鑒,卻反遭排擠,被同僚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非拔掉不可。同行嫉妒也就罷了,鹹豐也不問青紅皂白,一味偏聽滿員一麵之詞,一道聖旨把袁甲三開掉,實在令人寒心。李鴻章也是漢員,袁甲三如此下場,難免讓人兔死狐悲。
福濟不想放過兩萬兵力,準備撤掉關防,調往廬州戰場。這實非明智之舉,李鴻章忙勸道:“學生覺得攻打廬州,也不多在這兩萬團勇。”福濟道:“兩萬團勇可不是小數字。廬州城高池深,長毛嚴防死守,咱不多些兵力,如何攻得下來?”李鴻章道:“福老師可否想過,官軍攻打廬州時,豫魯撚匪趁機入皖,接應長毛,咱們腹背受敵,會是啥後果?”福濟說:“豫魯撚匪難道神通如此廣大,想入皖就入皖?他們身上長著翅膀不成?”
這已有些蠻不講理。李鴻章不好與福濟爭執。可眼睜睜看著皖北良好局麵毀於一旦,又覺可惜,何況也不利於廬州戰場。李鴻章繼續道:“據學生了解,袁甲三兩萬團勇,不是他親自招募的,就是一手**出來的,唯其命是從,別人不大指揮得動。尤其各營管帶,更是絕對忠於袁甲三,袁甲三把他們安在哪兒,就釘子樣在哪兒死死釘住,誰也別想拔開。”
福濟將信將疑,說:“袁甲三還有此等能耐,人已走,威仍在?”李鴻章說:“其實也沒啥奇怪的,與兵源不無關係。這兩萬團勇主要來自豫東和皖北,是本著保衛家鄉父老的願望,才歸集到袁甲三麾下的,如今福老師想把這些人調走,讓豫東和皖北重回撚匪鐵蹄之下,他們肯定不會服從,即使強逼南下皖中,也不會賣命打仗,弄不好還可能嘩變,壞咱大事。”
福濟權衡再三,最後聽信李鴻章,留下兩萬關防將士,隻帶走宿州團練營裏一萬團勇。
回到明光鎮,福濟讓李鴻章安頓好這一萬團勇,又把他叫到簽押房,商量攻打廬州計策。初步方案出來後,形成文字,派人送到已進駐皖西六安城內的和春,請他過目修訂,形成統一意見後,再付諸實施。
等待和春意見的日子裏,李鴻章並沒閑著,天天跑鎮外訓練場,操練團勇,為廬州戰役做前期準備。直至夕陽西下,離開訓練場,打馬回鎮。經過一家夥鋪,一陣酒香撲鼻而至,李鴻章不覺噏動鼻翼,發起饞來。幹脆下馬入鋪,點兩道菜,要一壺酒,自斟自酌起來。
正有滋有味喝著酒,門外進來幾個人,說話聲音還有些耳熟。抬頭一瞧,來者不是別人,竟是趙畇一家。李鴻章不由得站起身來,隔著兩張桌子,喊了一聲趙大人。趙畇別過腦袋,見是李鴻章,也一臉驚喜。李鴻章招呼店家再加幾道菜,添兩壺酒,挪開板凳,把趙家人請到自己桌前,對趙畇道:“廬州城外一別,倏忽已曆兩年,想不到在此偏僻小鎮意外重逢,看來緣分未盡哪。”趙畇笑道:“有緣總會走到一起。還是少荃出息,短短兩年時間,已自六品升至五品知府銜,不像俺姓趙的,東奔西逃,一事無成。”
李鴻章歎道:“這五品知府銜有何意義呢?不過空銜一個,無職無權,唯有跑腿賣命的份。”趙畇道:“現在看去是空銜,待打下長毛,天下太平,朝廷自會給你安排要職。富貴險中求,少荃在翰林院一待數年,才弄個七品協修,若非南下剿匪,長進哪有這麽快?”
說話間,店家端上新添酒菜,李鴻章起身舉杯,敬趙畇一家。他鄉遇故知,話也就多,李鴻章道:“趙大人沒想到會在明光鎮碰上鴻章吧?”趙畇說:“袁大人駐守臨淮關時,我就知你到了明光鎮。”李鴻章詫異道:“趙大人去臨淮關會過袁大人?”趙畇道:“正是袁大人卸任前告訴我,福濟把巡撫衙署搬到明光鎮後,又奏準皇上,將你調來練勇,準備攻打廬州。”李鴻章說:“你們幾時去的臨淮關?”
趙畇這才告訴李鴻章,帶著家人離開磨店後,本想回太湖老家,尋找棲身之處,半道聽說太平軍橫行皖南,太湖根本沒半寸淨土,隻好轉道北上,投奔袁甲三。一路行行止止,到達宿州,袁甲三已開拔臨淮。滯留數月,盤纏花得已沒幾個,仍沒見著袁甲三影子。不得不帶著妻兒南下,好不容易與袁甲三見上麵。待上半年,袁甲三遭福濟與和春參劾,掛冠而去,趙家再次啟程南下。臨淮離明光鎮不遠,一兩日就可到達,無奈途中夫人生病,一起繞道去寺廟燒了幾天香,夫人病好才重新上路,來到鎮上。
趙家路途辛苦,李鴻章這幾天也練勇勞累,牙齦發炎,不敢喝得太過放肆,也就見好就收,讓夥鋪老板開幾間上房,將一家人安頓下來。又陪趙畇說會兒話,才回撫衙,去見福濟。和春反饋意見還沒到。李鴻章順便說了趙家處境,希望福濟能給趙畇個差事。李鴻章這點麵子,福濟自然會買,答應下來。
改日練完勇,李鴻章又跑進夥鋪,招待趙畇一家。席上李鴻章道:“鴻章已跟福大人談好,他會安排位置給趙大人,不是高官厚祿,養家糊口該沒問題。”趙畇拍著腦門道:“昨晚見麵隻顧高興,忘告訴少荃,袁大人離任前上折時,附片說過我的近況,皇上已讓吏部安排我出任廣東惠湖嘉道,明天就帶著家人上路赴粵,福大人這裏就免了。”
惠湖嘉道是個實缺,比在福濟這裏討飯強,李鴻章替趙畇高興,道:“這更好,至少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家人也不用跟著到處奔波。”趙畇歎道:“也是沒法子的事,本想隨呂大人回籍幹番功業,誰知落得如此下場,隻好退而求其次。不像少荃,年輕有為,前程看好。”
“前程別去指望,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李鴻章敬過趙畇,“趙大人別急著走,在鎮上多待幾天,咱們好好說說話兒。”趙畇道:“你們正籌劃攻打廬州,豈能礙你大事?來日方長,以後還會見麵的。”又說:“至臨淮後才聽袁大人說起,令尊已經不在。他老人家向來身體硬朗,想不到突然離世而去。”說得李鴻章悲上心頭,道:“先父情係桑梓,回皖練勇,可惜沒能看到長毛滅亡,就抱憾而去。”
酒後李鴻章送客回房,以銀相贈,說南粵千裏迢迢,一路花費肯定不少。趙畇稍稍推辭,高興收下。李鴻章邊起身,邊道:“趙大人早些歇息,明早鴻章再來送行。”趙畇說:“咱們準備早點上路,少荃軍務繁忙,別耽誤你時間。”李鴻章說:“趙大人情深義重,專門繞道明光鎮,看望鴻章,臨走哪有不送之理?”拱手告辭,來到樓下。
出得門來,正要上馬,有人在後麵叫了聲少荃兄。李鴻章回頭,見趙小蓮出現在夥鋪門口,收回踏上馬蹬的腳,說:“是小蓮,有何吩咐?”趙小蓮說:“送送你大將軍。”走近李鴻章,兩人肩並肩,融入迷蒙月暉裏。
說著閑話,不覺來到一座石橋上。但見橋下溪流潺潺,清波**漾。趙小蓮款款下至水邊,蹲到寬大石板上,伸手在水裏撈起來。李鴻章將黃膘馬拴到橋頭柳樹旁,也來到溪旁,說:“你是撈魚呢,還是撈月?”趙小蓮笑而不語,撈上一片扁圓石塊,放到石板上,再從衣袖裏取出一樣東西,在石塊上緩緩磨起來。
一股墨香撲鼻而至。這是徽墨特有的香味,一聞便知。李鴻章越發詫異,道:“小蓮跑到溪邊來磨墨幹啥?墨是寫字用的,可惜手頭沒有紙筆,不然寫幅字,送你做個紀念。”
趙小蓮不聲不響,隻顧低首磨她的墨。很快磨好,才招手要李鴻章過去。李鴻章長腿一邁,彈到石板上。趙小蓮說:“給我蹲下。”李鴻章乖乖蹲下。趙小蓮說:“抬抬你高貴的臉。”李鴻章又聽話地抬了臉。正好天上飄過一朵輕雲,遮住明晃晃的月亮。李鴻章心想,莫非正是人世間上演男女故事的時候,月亮不忍卒看,悄悄躲了起來?
趙小蓮可沒這麽多想法,用手沾了石塊上的濃墨,朝李鴻章腮上抹去。一陣清涼透入燙燙的腮幫,頓覺舒服已極。小時腮腺或牙齦發炎,奶奶就會朝爺爺要截徽墨,磨成濃濃的墨汁,塗到脖子或腮邊,用來清火,效果挺不錯。趙家乃書香門第,趙家爺爺趙元楷還是嘉慶狀元,自然沒少用徽墨,懂其妙用。隻是趙小蓮怎麽知你牙齦發炎呢?
給李鴻章腮上塗好墨汁,伸手到水裏洗手時,趙小蓮才說:“在磨店時見你喝過酒,這兩天酒量明顯不如從前,我就覺得有些奇怪。又見你有意無意去摸腮幫,就猜你練勇勞苦,內火上升,以致牙齦發炎。不過沒事,多塗兩次微墨,注意飲食和休息,很快就會好的。”
說得李鴻章心裏甜滋滋的,真想將眼前息息相聞的青春少女攬入懷抱。不巧幽幽天地陡然放亮,月亮破雲而出,將暗夜照得如同白晝。李鴻章忙縮回悄悄伸出去的手,抬頭望眼懸於深空的月亮,喃喃道:“今晚月亮真圓。”
趙小蓮沒吱聲,轉身上岸,朝橋上走去。李鴻章跟著來到橋頭,牽過黃膘馬,送趙小蓮回夥鋪。分手時,趙小蓮遞過徽墨,說:“這是爺爺傳下的徽墨,你拿著吧,多塗幾次,牙齦炎就會痊愈。”李鴻章接住,小心收入囊中,一邊說:“謝謝小蓮!治牙齦炎用不了好多墨,我會好好珍藏,日後見墨如見人。”
趙小蓮鼻頭一酸,朝門口走去。李鴻章對著那個綽約的背影,叮囑道:“早些歇息,明天我再來送你們。”趙小蓮回頭揚揚手,轉身隱入門洞,隱入深邃的黑暗。
在門外站了好久,李鴻章才牽過馬,走進月色裏。
夜裏一遍遍回憶著兩人短暫的聚離,李鴻章許久不能入眠,直到雞鳴聲起,才沉沉睡去。猛醒過來,窗外已大白。趕往夥鋪,趙家人早已離去。李鴻章眼望延展至山邊的路影,滿心悵然。長路漫漫,山高水險,趙家人越走越遠,也不知今生今世,還有無重逢之日?
幸好手裏還有一支徽墨,足慰離情。磨了墨汁,塗上幾回,牙齦很快好了,李鴻章又全心投入備戰。和春的反饋也到了明光鎮,說太平軍正籌劃大動作,準備對金陵城外清軍南北大營實施反包圍,以徹底解除被困局麵。打仗拚的無非是人,人多才有勝算。何況反包圍,包圍圈更大,想形成合圍,除搞人海戰術,別無他法。也就是說,太平軍會從各處抽調兵力,給安徽戰場留下空當,收複廬州或將成為可能。鹹豐也有此意,希望安徽清軍有所作為,減緩南北大營壓力,挫敗太平軍。
福濟朝思暮想的,就是攻下廬州,彰顯自己能耐。他把李鴻章叫進簽押房,遞上和春信函,要他過目。和春思路倒也清楚,雙方各自從東南和西南兩個方向朝廬州靠攏,待兵臨城下,再一齊發力合攻。李鴻章覺得可行,代福濟回過信,又給各圩主去函,邀他們帶勇駐紮廬州與巢縣之間,切斷兩地太平軍聯係,配合福濟所部,先攻巢縣。
約定時間一到,福濟所領兩萬清軍外加李鴻章五營團勇合到一處,開到巢縣東麵,與西麵圩主們聯手,夾攻巢縣。可巢縣依然固若金湯,任憑東西兩麵兵勇怎麽強攻硬打,都沒法撼動。比起上次忠泰領兵攻城,此次兵力多了兩倍,還是如此難攻,李鴻章頗感疑惑,暗派手下營官打聽,到底是何方高人守城。
營官抓回一個太平軍探子,一審才知,巢縣守軍頭領是個莽夫,有勇無謀,安排布防和調兵遣將,全靠手下一名小個子。小個子本係安徽人,熟悉本地山川地理和風俗人情,守城很有一套。李鴻章道:“知道小個子什麽名字嗎?”營官說:“名字長毛說不出來,隻說生著一雙豹眼,目光如炷,好不嚇人。”
支走營官,李鴻章去見福濟,說:“巢縣城裏有高人,一時三刻恐難拿下,可暫且放棄,先攻廬州。”福濟說:“少荃別忘了,忠泰就死在巢縣城下,此仇不報,何以慰忠魂?”
話沒落音,親兵來報,說和春已率秦定三和鄭魁士兩位總兵收複舒城,正撲向三河鎮。福濟心急道:“三河鎮往東便是廬州,看和春來勢,沒咱們到場,說不定也能拿下廬州,如此一來,咱豈不白忙數月?”
兩天後秦定三和鄭魁士攻克三河鎮,福濟才下決心,讓李鴻章打頭,取道巢縣北境,移師西進。來到廬州城東,隻見城頭守軍如蟻,防備森嚴。正好和春派兵來報,說秦鄭兩位已趕到水西門外,準備午夜攻城。午夜時分一到,東西兩軍一齊放炮開銃,戰鬥轟轟烈烈打響。不想打到天亮,城上守軍越戰越勇,毫無懼色,清軍沒占到任何便宜。
連攻兩天兩晚,城牆堅不可摧,清軍隻得開挖地道,以接近城根,好用炸藥轟炸。這也屬太平軍慣用手段,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趕緊從裏往外對挖,堵截清軍。
這樣下去,隻怕一年兩載也別想攻下廬州。福濟心急火燎,問李鴻章怎麽辦好?李鴻章說:“一年多前秦日綱攻水西門,往城牆下挖地道,被江忠源發覺,往外對挖,一次次將長毛堵在城外。後秦日綱同時挖掘上下雙層地道,才成功通到城下,炸掉城牆。”福濟說:“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挖雙層地道,通到城下去。”李鴻章說:“要是長毛也從城裏對挖兩層地道出來呢?”福濟說:“哪咱們幹脆挖三層。”
這辦法一點不高明,卻也不妨一試。想想也是,太平軍堵得住一層,堵不住兩層,堵得住兩層,不見得堵得住三層。李鴻章馬上布置下去,安排精壯兵勇,同挖三層地道,慢慢向城牆下麵逼近。太平軍發現有異,開始對挖,不過隻挖兩層,堵住清軍上麵兩層地道後,以為萬事大吉,還笑福濟與和春太沒想象力,就知學他們舊招。
誰知沒笑完,底層地道炸藥引爆,城牆一下子塌掉數丈,清軍嘩啦啦向城裏衝去。水西門守軍分兵來救,秦定三和鄭魁士又趁勢攻入門洞。清軍本來人多勢眾,兩麵同時猛夾,太平軍哪裏抵擋得住?頓時土崩瓦解,廬州就這樣回到清軍手裏。
清軍終於打贏一場像樣勝仗。連自信不足的清軍水師也深受鼓舞,一氣攻下長江兩岸的蕪湖和太平府,給太平軍以少有的重創。消失傳出,朝廷上下歡呼雀躍,彈冠相慶。加之主帥又是滿員,攻城主力也多為綠營兵,鹹豐更是揚眉吐氣,揮著手裏捷報,對王公大臣們大聲嚷嚷道:“誰說滿員隻知紙上談兵,誰說綠營兵隻會吃喝玩樂?福濟與和春不就是滿員麽?攻克廬州、蕪湖和太平府的主力不就是綠營兵麽?”
眾臣跟著高興,說皇上獨具慧眼,用人得當,若不是合適的時候將合適的人選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安徽戰場哪會取得如此輝煌勝利?鹹豐越發得意,道:“看來有福濟、和春諸將,攻克安慶諸城,光複安徽全境,已是倚馬可待。”當即下旨,賞福濟太子少保銜和頭品頂戴,加李鴻章四品道員銜,和春及眾將也各有重賞,以示皇恩浩**。
聖旨到達廬州,福濟自然受用,於鹹豐六年(1856)到來之際,將撫衙搬入修葺一新的廬州府署,大擺宴席,把酒言歡,共度新春。席間福濟頻頻舉杯,感謝眾將為攻克廬州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眾將回敬,說些好聽的話。說來說去,無非福大人統軍得力,指揮有方,否則廬州不可能光複之類。福濟宴請眾人,就想聽恭維,享了口福,再享耳福。
李鴻章也端杯過去敬酒,想提醒廬州周邊大部分城池還在太平軍手裏,務必早規劃,早部署,再打幾場勝仗。可沒容李鴻章開口,福濟就幹掉杯裏酒,打著哈哈,轉身應付旁人去了。李鴻章幾分失落,回到自己座位上,獨喝悶酒。
和春當然同意。李鴻章深知廬州易手,安徽戰局將發生重大改變。顯而易見,太平軍失去廬州,便失去一個重要糧草基地,丟掉蕪湖和太平府,則意味著長江糧運水道斷掉。洪秀全慌了神,命東王楊秀清調整部署,暫時放棄西線,抽調安徽兵力,交燕王秦日綱統領,直撲揚州,欲摧毀清軍江北大營,向北拓展,另謀出路。
南北兩大營是清廷救命稻草,鹹豐聞報,吃驚不小,連夜下旨,令江南大營統帥向榮出兵防堵,解江北大營之困。向榮領兵出營後,正與太平軍打得激烈,西征連捷的翼王石達開親率三萬精兵,自江西回師東進,來攻江南大營。向榮聞訊,尿都嚇了出來,趕忙分兵給總兵張國梁,掉頭迎戰氣勢洶洶的石部。
太平軍全力對付南北大營,廬州兵勇正好出手,奪幾座城池回來。李鴻章攤開皖省分府圖,琢磨半天,覺得可以兵分兩路,打通廬州東南和西南通道,再聯合清軍長江水師,水陸並進,圍攻安慶。這是當前清軍最佳行動方案,李鴻章妙筆生花,很快形成文字稿,拿去請和春斧正。和春覺得不錯,兩人走進撫衙,求見福濟。
這次福濟倒沒喝酒,頭腦還算清醒。可看完方案,半晌沒表態,不知欲作何打算。李鴻章去瞧和春,希望他開句金口。和春會意,對福濟道:“圍剿安慶,解救皖省,成敗在此一舉,請福大人明察。”福濟還是沒聲。李鴻章忍不住道:“福老師別再猶豫,此時咱們出兵攻打長毛,不管打贏,還是打輸,都是立功,又何樂而不為呢?”
輸贏都立功,倒也新鮮。福濟道:“此話怎講?”李鴻章說:“在皇上心目中,南北大營非同小可。眼下兩大營情勢緊急,咱若在安徽攻城略地,取勝不用說,功莫大焉,即使勝算不大,也能牽製長毛,緩解兩大營壓力,不等同立功麽?”福濟道:“勝也好,敗也好,皆難免損兵折將。兵短將缺,還怎麽保衛廬州?廬州收複不易,轉眼又失,皇上豈不要咱老命?就算皇上不追究,咱丟掉根據地,喪家犬樣,流離失所,疲於奔命,又能有何作為?”
原來福濟東躲西藏怕了,隻想固守廬州不動,保住撫衙。這就是人之天性,一無所有時,往往無所畏懼,豁出去便豁出去。一旦從無到有,便會患得患失,顧慮重重,輕易不肯往前邁步。想想福濟剛提太子少保銜,滿身光環,且撫衙修葺一新,住得正舒服,又要冒險出征,拿性命去跟敵軍血拚,換了誰恐怕都難下此決心。
鹹豐一手締造南北兩大營,一心希望向榮擊退太平軍進攻,打場漂亮勝仗,給自己長長臉。誰知事與願違,江北大營告急,鹹豐大驚失色,給福濟與和春下旨,令兵分兩路,打通廬州西南和東南通道,與長江水師會合,攻擊安慶,圍魏救趙。
無奈聖旨到達廬州,時機已失。福和兩位分頭領兵出城不久,就聞秦日綱攻破江北大營,揮師南下,配合石達開,夾擊江南大營。同時騰出力量,掃**大營外圍各處清軍,安徽時局再次逆轉,東南和州、含山,西南舒城、桐城等地複又淪陷,落入敵手。
聖命不可違,明知太平軍勢不可擋,福濟與和春也隻得硬著頭皮,率部抗敵。李鴻章依然跟隨福濟,進擊東南各府縣。考慮巢縣城防堅固,又有太平軍巢湖水師互為犄角,遙相呼應,隻能暫時回避,先攻含山。才在城外紮下營壘,突然城門大開,太平軍潮水般湧出,直撲過來。兵勇們腳跟未穩,沒法組織有效反擊,棄營潰逃。
太平軍擊破清軍江北大營後,盡調和州守軍,協攻江南大營。福濟正在逃命,聞此消息,命李鴻章收集殘部,重整旗鼓,南下偷襲和州。誰知來到和州城外,剛發起攻擊,和州守軍又殺回來,將清軍打得落花流水。
就這樣,福濟與李鴻章在廬州東南兜上幾圈,攻不克,戰不勝,打一仗,敗一仗,損兵折將,死傷慘重。沒死沒傷的,也丟盔棄甲,落荒而逃。逃命沒法講路線,哪裏敵軍少,逃往哪裏。李鴻章一口氣逃出數十裏地,回頭瞧瞧,福濟所率清兵已不知去向,隻劉鬥齋還在身後跟著。朝前繼續逃上大半天,人疲馬乏,隻得下地休息。李鴻章喘著粗氣,問劉鬥齋到了何處?劉鬥齋四處望望,說:“好像到了定遠境內。”
“明明往廬州方向撤離,怎麽跑到北邊來啦?”李鴻章嘴裏嘀咕道,扯過衣襟,在滿是黑汗的臉上揩兩把。劉鬥齋道:“長毛緊追不舍,咱們隻顧逃命,哪還分得清東南西北?”李鴻章自嘲道:“是啊,小命不保,分清東南西北,又有啥意義呢?”
不覺夜幕降臨,劉鬥齋湊近道:“到哪裏討碗米飯,充充饑腸,先歇息一晚,明天再作打算吧。”李鴻章說:“你帶兩名親兵前去探探路,看有沒有村落或人家。”
起身上馬,繞過一道荒丘,丘下果有古鎮隱在朦朧月色裏,燈火明滅,犬吠起伏。來到一家夥鋪前,鋪門緊閉,早已打烊。上前叩門,半日才開,門裏夥計手揉雙眼,哈欠連連,似還在夢裏。劉鬥齋不耐煩道:“怎麽半天才開門?快給軍爺弄些吃的。”軍爺倆字很管用,夥計閃到門旁,啄著腦袋道:“軍爺請進,請請請進。”
幾位邁進鋪門。夥計掌了燈,請各位上樓。李鴻章覺得眼前事物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何時來過,或許僅是幻覺吧。夥計很快弄來吃喝,幾位填飽肚子,倒頭便睡。睜開雙眼,已是翌日上午,窗紙上映著耀眼陽光。李鴻章下床推開窗戶,覺得眼前街景格外眼熟,原來是數月前駐紮過的明光鎮。還有更巧的,此刻寄身之所正是趙畇一家住過的夥鋪。
想起與趙小蓮的短暫聚首,李鴻章心情大好,仿佛不是亡命明光鎮,而是來尋覓半年前留下的浪漫足跡。心裏裝著一份念想,吃早飯時,劉鬥齋問飯後何去何從,李鴻章脫口道:“你不覺得這明光鎮還不錯,可以多待上幾天?”
連日逃竄,身心疲憊,好不容易來到一處還算安寧的地方,能多逗留些時日,安頓一下驚魂,恢複恢複體力,又何樂而不為?劉鬥齋和親兵自然無話可說,安安心心住下,該吃吃,該睡睡,巴不得過幾天神仙日子。
夜裏明月臨窗,李鴻章心頭隱隱一動,不由得悄悄下樓,走出夥鋪,信步來到鎮外石橋旁。橋頭柳還在悠悠搖曳,橋下溪依然潺潺流淌,溪邊的大石板仍固執地守著水中月。月色裏,伊人仿佛就蹲在石板上,手拿徽墨,在石片上緩緩研磨著。
在石橋旁發一會兒癡,緩步下到溪邊,坐於大石板上,任憑蟲聲盈耳,清風入袖。與趙小蓮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頓時浮現眼前,讓這個血染戰袍的大男人滿心都是柔情。小蓮你在哪兒?此時你的心溪是否潺湲似琴,你的心空是否澄澈如鏡?
由趙小蓮,李鴻章又念及母親和妻女,不知他們過得怎麽樣。所幸廬州還在清軍手裏,大部分團勇也留守城外,配合清軍負責城防,附近各處鄉鎮暫時還算安寧,磨店老家應該無事。可戰情瞬息萬變,太平軍隻要高興,隨時都可興師動眾,大舉進攻皖省,沒人算得準厄運何時降臨自己頭上。李鴻章情緒又低落下來。離京至今,戎馬倥傯,已曆四載,打過大小數十仗,吃過不少苦頭,卻功不成名不就,空懷報國情,徒抱殺敵誌,外不能開僵拓土,救亡圖存,內無力守護母親妻女,為心上人開掘一片生存小空間,該是何等悲哀!
回到夥鋪,仰躺在**,癡望窗外月色,李鴻章心潮翻湧,久久不能入睡。幹脆爬起來,拿出趙小蓮留下的徽墨,用茶杯接了水,一下一下磨起來。墨磨好,腦裏句式已成,拈筆寫在紙上:四年牛馬走風塵,浩劫茫茫剩此身;杯酒藉澆胸磊塊,枕戈試放膽輪囷。悉彈短鋏成何事,力挽狂瀾定有人;絲鬢漸凋旄節落,關河徙倚獨傷神。
詩畢低詠一遍,仍覺意猶未盡,沉吟片刻,又揮毫寫道:巢湖看盡又洪湖,樂土東南此一隅;我是無家失群雁,誰能有屋穩棲烏;袖攜淮河新詩卷,歸防煙波舊酒徒;遍地槁苗待霖雨,閑雲欲動又踟躇。
書罷投筆,悵然良久,李鴻章背著雙手,徘徊複徘徊,直至雄雞報曉,東方欲白,才懶懶回到**,昏昏睡去。
這樣待上數天,李鴻章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外麵戰火紛飛,你卻躲在偏僻小鎮,與世隔絕,事不關己,這可不是翰林加綠林的風格。於是重新抖擻精神,跳上黃膘馬,帶著劉鬥齋幾位親兵,離開明光鎮,向西南方向馳去。
路上得知江南大營被太平軍攻破,十多萬清兵死的死,逃的逃,統帥向榮無顏麵聖,逃亡路上自縊身死。向榮久經沙場,統兵有方,從廣西一路追擊太平軍至金陵,可謂戰功赫赫。江南大營在他數年苦心經營下,不斷發展擴張,兵強馬壯,糧多餉足,比江北大營強得多。皇上也就寄予厚望,盼他早日揮師出擊,打下金陵,押著洪秀全,回京複命。卻萬萬沒想到,江北大營潰散才兩個月,楊秀清又調動五王(北王韋昌輝、燕王秦日綱、翼王石達開、英王陳玉成、忠王李秀成),內外夾攻,攻破江南大營,皇上滅賊希望成為泡影。
回到廬州城,李鴻章不敢稍有停留,去見已回撫衙的福濟。福濟早知江南大營破滅,向榮自殺,難免兔死狐悲,惶惶不可終日。正不知如何是好,李鴻章重又出現,福濟喜出望外,道:“少荃去了哪裏?派出好幾起人馬尋找,都不知你下落,為師是寑不安,食無味啊。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日後誰與我同舟共濟,抵抗長毛?”
說得李鴻章無不動容,差點掉下淚來。簡單道過別後情形,話題自然落到江南大營上來。福濟道:“破掉江南大營後,聽說長毛躍躍欲試,準備再度北伐和西征。無論北伐,還是西征,安徽都首當其衝。石達開與韋昌輝已抵達贛鄂兩省,看架勢想與秦日綱、陳玉成和李秀成聯手,圍殲皖省。”李鴻章道:“北伐和西征是長毛出路,石達開與韋昌輝兩人行蹤足可說明。不過此二人意不在安徽。尤其石達開,胸懷大誌,難得在金陵眼皮底下久留。他看不慣洪秀全驕奢**逸,也不滿楊秀清獨斷專橫,隻想遠離金陵是非之地,獨辟蹊徑,另外開創一片天地。故此石達開十有八九會離開安慶,逆水而上,向西推進。”福濟道:“除石韋兩匪,還有秦陳李三軍,亡我安徽之心不死,仍會卷土重來,到時咱死無葬身之地啊。”
可轉機又在哪裏呢?在我還是在敵?世間萬物,有消就有長,有長就有消,這可是千古不變之鐵律。比如說太平軍,攻破南北大營,確實屬大手筆,金陵危機得以有效緩解。但舊危機消失後,會不會又有新危機暗潛隱伏?太平軍的危機就是清軍的契機,果若抓住契機,說不定能弄出點動靜來。
正胡思亂想,進來兩個人,竟是三弟鶴章和五弟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