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榮升五品知府銜
改天李鴻章推開簽押房,李嘉端已端坐於桌前,手裏仍摩挲著巡撫大印,仿佛十來個時辰過去,一直沒撒過手似的。
不久胡元煒進來,李嘉端又磨蹭半天,才忍痛割愛,放手巡撫大印。好在一夜工夫過去,人已平靜許多,沒再發脾氣。倒是胡元煒心有餘悸,生怕李嘉端拿大印當硯台,往自己頭上砸,縮著兩肩,不敢近前,還是李鴻章拿過桌上大印,轉遞他手上,把他打發走。
巡撫大印易手,皖省再沒李嘉端立足之地,隻能打點行裝,盡快離去。李鴻章沒忘六品頂戴是怎麽戴到頭上的,趕來送行。隻見李嘉端落寞地站在撫衙門口,背也駝了,腰也彎了,昔日凜凜威風已**然無存。旁邊沒一個送行的同僚,隻倆仆人正往車上搬運行李。身為一省巡撫,平時走到哪裏,總是前呼後擁,眾星拱月,氣場大得不得了。有時不小心放個屁,追隨者都會彎下腰身,翕動鼻翼,用力吸納,全心領會,不肯讓寶氣白白消散掉。誰料剛卸大印,人還沒走呢,這些家夥便不見蹤影,不知死哪兒去了。
也是沒辦法,人在官場,有位才有威,位置不在,就如老虎脫落虎皮,自然威風掃地。李鴻章心裏幾分沉重,朝李嘉端走過去。李嘉端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歲,氣色暗淡,雙目渾濁,額角和兩頰壽斑觸目驚心。
仆人已將行李搬好,李鴻章上前,把李嘉端摻進車裏。順手拉下車簾,以抵擋刺骨寒風。李嘉端一把年紀,又是這個狀態,凍出病來,能否活著回到順天府老家,隻怕都難說。可走出不到兩丈地,李嘉端又把車簾拉上去,回頭望望巡撫衙署,臉上已是老淚縱橫。
是不甘大權旁落,還是盼望有人從衙門裏出來送上一程?已騎上馬背的李鴻章不忍卒看,仰首去望天空。天色玄黃,似有大雪要下的樣子。
長江被太平軍把住,李嘉端此番回籍,隻能北走陸路。出得北門,天上開始下雪,雪花如蝶,漫天飛舞。好在氣溫不太低,雪落地上,即刻化去,並不妨礙行程。送出城北好遠,到該分手的地方,李嘉端卻沒停車意思,李鴻章隻好繼續跟著前行。
直至晌午,來到一個小鎮上,車才刹住。李鴻章翻身下馬,將李嘉端扶到車外,走進一家飯館。酒上桌後,沒等李鴻章敬酒,李嘉端就端過杯子,說:“交出大印後,衙門裏的人都躲得不知去向,難得少荃還肯冒雪前來送行,老夫敬你一杯。”
“鴻章敬李大人。”李鴻章捧杯幹掉。李嘉端說聲好,也仰脖喝掉杯中酒。重新倒好酒後,李鴻章變被動為主動,舉杯先敬李嘉端。
酒是好東西,可澆心中塊壘,一時間,李嘉端仿佛忘記大印易手的鬱悶,操心起廬州安危來:“依少荃所見,此次江忠源臨危受命,可否保廬州不失?”李鴻章道:“照鴻章看,若大人不離職,用兵得當,嚴加城防,說不定廬州還守得住,換上江忠源,必失無疑。”
不說其他,隻說打仗,李嘉端還有些自知之明,清楚不能與江忠源比,也就不太相信李鴻章的話,說:“少荃快別抬高老朽,誰不知江忠源能征慣戰,是長毛克星?”李鴻章無意討好李嘉端,道:“說江忠源是長毛克星,倒也不假。眾所周知,蓑衣渡一戰,江忠源以兩千楚勇重創上萬長毛,要了南王馮雲山小命。長沙爭奪戰,又與左宗棠聯手,用大炮把西王蕭朝貴送上西天。目前湖北與江西戰場,能與長毛抗衡者,也隻有江忠源一人。故長毛說起江忠源,又怕又恨,視其為心腹大患。”
李嘉端喝口酒,道:“既然江忠源這麽厲害,廬州還有不保之理?”李鴻章道:“很難說。長毛視江忠源為死敵,得知他駐守廬州,還不傾力圍剿,以雪心頭之恨?況安徽不是湖南,江忠源在家門口作戰,得天時地利人和,打勝仗不足為奇。遠涉安徽,優勢不再,人生地不熟,可用兵將有限,想靠胡元煒此等貨色協助打敗長毛,談何容易?”
李嘉端眼望窗外,半日無語。他不願江忠源取勝,反襯自己治軍無方,理政無能。可廬州是自己苦心經營起來的大本營,又不願其落入太平軍之手,生靈塗炭,百姓遭殃。
其實李鴻章心裏更不好受。李嘉端這把年輕,已船到碼頭車到站,大權旁落雖可惜,可不丟位置會丟性命,說是壞事,也是好事。李鴻章則不同,年富力強,如虎下山,正是幹事的時候,李嘉端這一走,一下子沒了主子,也沒了方向,何去何從,還是未知數一個。想起離京南歸以來,東一榔頭,西一馬棒,在呂賢基手下毫無建樹,歸附周天爵沒混出名堂,直至輾轉來到李嘉端身邊,才憑運氣打個小小勝仗,提了一級。誰知剛嚐到甜頭,李嘉端被奪去巡撫位置,自己一下子又失去靠山,也不知日後投奔誰去。當然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走掉李嘉端,又來個江忠源,另投新主也不是不可以。可江忠源能抵擋太平軍進攻,保住廬州,穩定皖省局麵嗎?從目前形勢看,可謂難上加難啊。
李鴻章一肚子苦水,正不知該不該倒給李嘉端,李嘉端突然道:“據說少荃當年會試時,副主考是一個叫作福濟的滿人,可有此事?”
已至窮途末路,李嘉端怎會忽然想起毫不相幹的福濟來?李鴻章道:“大人所說沒錯,當年鴻章那屆會試,皇上確曾命福大人為副主考,隻不過他臨時外派,沒能到任。”李嘉端說:“沒到任,名義上還是你老師嘛。”李鴻章道:“是是是,福大人確實算我老師,隻是我一直無緣拜會他老人家。”李嘉端說:“想不想見見他?”
福濟現為漕運總督,位高權重,莫非想見就見得到?李鴻章道:“鴻章當然想拜見福大人,可漕運總督衙署設在淮安,又怎麽見得著?”李嘉端道:“少荃有所不知,福總督新受皇上委托,兼管淮北鹽務,已將衙署搬至臨淮關。”
臨淮關在鳳陽境內,離此地倒也不太遠。李鴻章幾分驚喜,道:“漕運總督不是閑差,還有讓其兼管鹽務的理?”李嘉端道:“這不是非常時期嗎?皇上調福濟入皖,可能有讓他協助江忠源,督辦皖省剿匪事務的意思。”
“當此之時,皇上調福大人入皖,這一招還真有幾分高明。”李鴻章分析道,“本來漕運總督管錢管糧,頗具實力,兼理淮北鹽務,自然更是財大氣粗,且手握漕運標兵,協辦剿匪事宜,優勢確實還不小。”李嘉端笑道:“正因如此,老夫才建議你去會會福總督。”李鴻章重重地點點頭,說:“鴻章聽李大人的。”
放下杯子,吃些米飯,李鴻章扶李嘉端走出飯館。不知何時,紛紛揚揚的飛雪已然止住,太陽從雲層裏探出來,給遠山近水抹上一層淺暉。籠罩在李鴻章心頭的厚厚陰霾也一掃而光。萬一江忠源兵敗廬州,守不住安徽,能接任巡撫位置的,隻怕非福大人不可。別看漕運總督級別不低,畢竟沒地方巡撫顯赫,福大人肯定樂意接受這個位置,好有番作為。一個好漢三個幫,福大人想有作為,李鴻章就有發揮才幹的機會。
心裏這麽想著,李鴻章暗暗激動起來,恨不得即刻趕到福濟身旁。手上馬鞭也下意識揚了揚,黃膘馬奮起四蹄,往前飆去。
此去臨淮不遠,第二天下午就到了關前。李嘉端拿出名帖,讓李鴻章交給關卒。福濟官大架子小,念同朝為官之誼,沒輕看去職前巡撫李嘉端,親自出關來迎。
寒暄幾句,李嘉端把李鴻章介紹給福濟。福濟早聞李鴻章大名,又見他高大英俊,一表人才,甚是喜歡,說:“你就是少荃啊,幸會幸會!記得當年會試,不是皇上臨時改派其他差事,老夫差一點就成了你老師。”這口氣有點屈尊討好李鴻章的味道,李鴻章忙哈了腰道:“其實半點都沒差,福大人就是鴻章老師,且是皇上正式欽定的。”
見李鴻章會說話,福濟很受用,拍著他肩膀道:“早聞少荃大才,今日麵見,果然名不虛傳。”李嘉端接話道:“福大人說的是,少荃才堪大用。可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沒伯樂扶持,千裏馬也難有奔頭。把少荃交給福大人,就是請你做伯樂,用好這匹千裏馬。”
福濟拱手謝過李嘉端,笑道:“李大人看得起,帶少荃來見在下,在下榮幸之至。隻是漕運督衙屬事務部門,塘小水淺,不好委屈少荃。”李嘉端試探道:“皇上讓福大人把漕運衙門臨時搬到臨淮關來,用意不隻在鹽務吧?”
皇上有何用意,豈是逢人都可奉告的?福濟打聲哈哈,敷衍過去,把兩人請入驛館,擺上大魚大肉。都說拔毛的鳳凰不如雞,身為卸任官員,貶歸途中沒受冷落,還得到福濟如此優待,李嘉端感到幾分安慰。不過他心裏清楚,人家主要衝著李鴻章來的,也就是說今天好吃好喝好住,其實是沾李鴻章的光。
夜裏福濟走後,李嘉端對李鴻章道:“祝賀少荃,你已被福濟看上。”李鴻章道:“福大人不是說不好委屈我麽?”李嘉端道:“聽其言,不如觀其行。福濟高規格接待咱倆,就是看你麵子。”李鴻章道:“鴻章有啥麵子?是李大人麵子大,福督才如此熱情。”李嘉端歎道:“老夫已削職為民,還有啥麵子?少荃不同,正在上升時期,德才兼備,能文能武,誰又敢小瞧?還是安徽本地人,福濟想在皖省立足,把事業做大,最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這也屬李鴻章心裏所想,隻不過沒出口而已。
漕運總督不差錢,隔日李嘉端離開臨淮時,福濟特意備包銀子,讓李鴻章塞到他車上。李嘉端自然笑納。反正平民百姓一個,拿滿大員錢財,不叫受賄。
看著客人車駕漸行漸遠,消失在天外,兩人打馬返關。福濟熱情挽留,李鴻章無法拒絕,又在臨淮關待了三四天。初入皖省,福濟急需了解省裏官場內幕和本地風土人情,向李鴻章谘詢,正好找對了人。李鴻章有問必答,知無不言。福濟很滿意,道:“少荃說句實話,真樂意跟我幹?”李鴻章道:“非常樂意。隻是福老師知道,廬州危急,學生不敢貪生怕死,逃之夭夭。是送李大人離皖,說起福老師英明,心向往之,特赴臨淮拜望,以了夙願。”
“少荃這麽有責任心,難能可貴。”福濟褒獎道,“在少荃麵前,也沒啥可隱瞞的,皇上安排老夫進駐臨淮,兼理鹽務在其次,主要是會同袁甲三袁大人,負責皖北軍務。也就是說,咱一時半會兒離不開皖省,以後與少荃接觸機會肯定多得很。”
果然印證了李嘉端猜測。李鴻章拍拍胸脯,道:“福老師任重道遠,有用得著學生的地方,隻要說一聲,學生一定召之即來。”
兩人相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送走李嘉端,又結識福濟,還是堂堂滿大員,李鴻章感到很幸運。自己資格淺,位置低,羽翼未豐,正需要福濟這樣的貴人扶持。
四天眨眼過去,李鴻章這才辭別福濟,快馬加鞭,急奔廬州。與幾天前走時不同,此刻廬州地麵上,已是風聲鶴唳。距城還有十裏之遙,碰上一支人馬,竟是周公山團勇。早將合肥和廬江團勇布置在城外,怎麽會跑到這個地方來?
正覺奇怪,張樹聲飛馬過來,報告道:“翰林大人離開廬州後,胡元煒就抽走城防精銳部隊,去守他的知府衙門,隻留部分兵力駐紮東西南北四門。這還不夠,又把咱們合肥廬江民團調往遠郊,以他本人新招募的鄉勇取而代之,駐守城外。”
不是瞎鬧嗎?李鴻章一聽急起來,道:“別說大敵將至,臨時換防,乃兵家大忌,就說胡元煒剛招募的鄉勇,沒經過訓練,缺乏戰鬥力,怎麽能放到城外要害部位呢?”張樹聲說:“胡元煒不這麽以為,說咱們能打仗,可力拒打援長毛於郊外,使其靠近不了廬州城。”
“明顯是借口嘛,胡元煒隻信任自己人,對咱們合肥廬江民團不放心。”李鴻章後悔不讓李嘉端砸爛胡元煒腦袋,“這小子居心叵測,廬州城必破無疑。”張樹聲道:“翰林大人不用擔憂,江忠源已帶兵入城,廬州應該有救。”
這倒是個不錯的消息。李鴻章爬上馬背,準備進城去會江忠源。張樹聲道:“這幾天城門關得死死的,誰都不讓出入,還不知翰林大人進不進得城。”李鴻章道:“廬州城防是我李鴻章布置的,都進不了城,不是笑話嗎?”張樹聲說:“很難說啊,江忠源初來乍到,情況不明,什麽都胡元煒說了算。”
李鴻章不信這個邪,揚鞭打馬,朝城裏方向急馳而去。一路上又碰著帶了隊伍往郊外撤的周盛波、劉銘傳、吳長慶和潘鼎新他們,也說胡元煒儼然廬州城裏霸主,誰都不容,勸李鴻章最好別去討沒趣。果然來到北門口,城門緊閉,李鴻章上前叫門,守卒理都不理。李鴻章喊道:“你們睜眼看清楚,我是李鴻章,要跟江大人商量城防大計,快給我開門。”門卒說:“我們隻知胡大人,不知江大人,更不知什麽李鴻章。”
氣得李鴻章破口大罵,恨不得揮劍劈下門卒腦袋,卻劍長莫及,隻好轉走東門。還是被拒之門外,不得不黯然離去。迎麵碰上劉鬥齋,說是李鶴章正在找他。李鴻章問:“老三在哪兒?”劉鬥齋說:“正拉著團勇,往東郊方向而去。”
趕到東郊,李鶴章剛好安頓妥隊伍,把李鴻章迎入帳內,說:“還真沒見過胡元煒這麽混賬的,咱們辛辛苦苦為他護城,他卻把咱們當野鴨子樣到處趕。依以往脾氣,我早帶人回了磨店,懶得跟他狗日的玩兒。”
胡元煒這做派,隻怕大夥都得回家,看好自家園子再說。李鴻章心裏這麽想,嘴上道:“三弟先別急,江大人已到廬州,自有抵禦長毛良法,咱們理應配合他,共同抗敵。隻有打退長毛,保住廬州城,家鄉父老才有平安日子可過。”李鶴章搖頭道:“我看江忠源辦法也不多。他所率楚勇不到三千,加之城裏城外的雜牌軍,不上一萬兵力,想應對三四倍於己的長毛,又談何容易?何況還有胡元煒從中作祟,此次江大人隻怕凶多吉少。”
太平軍大舉西征,江忠源不可能盡調江西兵力入皖,可三千人馬都不到,確實令人感到意外。李鴻章道:“帶這點兵力來救廬州,江大人是不是太輕視秦日綱?”李鶴章說:“不是江大人輕視秦日綱,是手裏兵力實在有限,分兵無術。秦日綱圍困舒城時,江大人意識到皇上會令他入皖增援,早早派人回湘募勇,著手東征準備。誰知湘勇沒到位,舒城已破,皇上急令江大人東進,他隻得分出五千兵力,匆匆入皖。一路與西征長毛惡戰,到達六安時,隻剩四千來人。正好新募湘勇已從湖南啟程,於是約好會師六安,再入廬州。哪知胡元煒急不可待,三番五次函催江大人,說廬州城裏兵多糧足,就等他來調兵遣將。有兵可調,有將可遣,江大人也就沒待新募湘勇趕到,留下千餘人把守六安,帶領兩千七百多楚勇上了路。到廬州後才知胡元煒胡扯,七七八八兵勇全加在一起也沒過萬。又不可能把胡元煒煮湯下麵,隻得趕快固城牆,挖壕溝,調配現有兵力,加緊布防,誓與尾隨而至的長毛決一死戰。”
以一萬不到弱兵對抗秦日綱四萬強敵,還不知這仗怎麽打。李鴻章真替江忠源擔心。李鶴章又道:“江大人才到廬州,就傳言四起,說鋼入爐,爐熔鋼,江大人注定命喪廬州。”李鴻章不解道:“什麽鋼入爐,爐熔鋼?”李鶴章說:“南方話裏,江與鋼不同音麽?江忠源意誌如鋼,堅忍不拔,不怕死,敢碰硬,善打硬仗惡仗。可廬州是爐,是一隻燃著熊熊烈火的火爐,鋼入爐中,還強硬得起來?自然隻能熔掉,化為灰燼。”
鋼入爐,爐熔鋼,聽去牽強附會,可李鴻章聞言,還是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不幸的是,廬州還真成了江忠源的葬身之地。一到廬州,江忠源就用布防南昌的辦法安排廬州城防,調動親信,把守各大城門,實行分段防禦,自己則率親兵駐紮水西門。可廬州畢竟不是南昌,城窄牆矮不說,且兵力不足,糧食短缺,江忠源別無良法,隻得奏報皇上,請兵要糧,固守待援。皇上接報,急令安徽周邊省份清軍往救廬州。連金陵城外江南大營統帥向榮接到諭旨,也派提督和春,帶兵往安徽趕過來。和春者誰?人說乃乾隆朝巨貪和珅子孫。理由好找,兩人皆滿人,都姓和,且名字音近。問和春本人,他總笑而不語,不置可否。和珅豪貪,令人齒冷,可名頭響亮,無人不曉,與大名人扯一起,容易引起君臣注目。和春原為向榮副官,連年攀升,躍居提督,除多謀善戰外,恐怕多少沾了些和珅的光。
且說秦日綱自廣西一路打到兩江,什麽陣勢沒經曆過?早識破江忠源和清廷意圖,仗著兵多將廣,將廬州城團團圍住,然後調兵城郊,以逸待勞,阻擊援軍。這叫圍點打援,援軍兵力不夠,又遠道而來,勝數自然很小。果然各路援軍包括和春所帶清兵,根本不是太平軍對手,很快敗下陣來。連撤出外圍的合肥廬江民團,也因臨時換防,立足不穩,被衝得七零八落,不知所終。江忠源就這樣身陷孤城絕地,隻能知其不可而為之,負隅抵抗。
可江忠源就是江忠源,憑借少量兵力,硬是擋住一次次攻擊,拒太平軍於城門外。秦日綱以城外民房作掩護,挖掘地道,向城裏延伸,江忠源則命清兵從城內往外對挖,破壞敵人工事。秦日綱占不到便宜,改在水西門地下掘出雙層地道,往城下逼近。又派人與胡元煒聯係,隻要他合作,可保知府衙門安然無事。胡元煒早有降意,加之秦日綱開出的條件好,滿口答應下來。清軍正全力封堵太平軍掘近的地道,忽聞胡元煒打開城門迎敵,氣得江忠源口吐鮮血,拔腿要去追殺胡元煒。秦日綱趁機督軍將地道掘進數尺,引爆炸藥。頃刻間牆倒城破,清兵死傷無數,堅守三十六天的廬州城落入敵手。大勢已去,江忠源投水自殺。這是鹹豐三年(1853)年底,曆史不會忘記四十二歲的江忠源,不會忘記他殉國的日子。
幸虧太平軍意在西征,攻下廬州,又要了江忠源的命,隻在城外掃**一遍,留下數千兵力守城,其餘大隊人馬紛紛啟程,往西開去。在石達開和秦日綱眼裏,清軍最難對付的就是江忠源,如今江忠源已死,誰還擋得住他們西征之路?本來洪秀全胸無大誌,坐擁金陵,做上土皇帝,天天醉生夢死,已心滿意足,可石秦等有識之士覺得不是長久之計,必須盡快收複西南老家,才可能進退有據,立於不敗之地。此次攻下廬州,幹掉江忠源,掃除西征最大障礙,石達開和秦日綱也就信心滿滿,大張旗鼓,揮師西進。
這給廬州周邊各縣百姓留下了些許存活空間,待太平軍離去,四散奔逃的難民開始陸續往家裏趕。李鴻章也倉皇逃回磨店。四弟李蘊章外逃歸家不久,正帶領仆人整理破敗不堪的家屋。所幸敵軍來去匆匆,雖說能吃能穿能用的東西被洗劫一空,可李宅沒被毀壞,大小家具也都保留下來,還能避風擋雨,寄身居住。
兄弟相見,未語先咽。相互打量一陣,都未少胳膊缺腿,又破涕而笑。笑過,李鴻章問道:“母親大人和其他兄弟呢?”沒等李蘊章答話,外麵響起喧鬧聲,五弟李鳳章和六弟李昭慶扶著母親大人,出現在門口。李鴻章大步跑過去,撲通一聲,跪到母親麵前,悲聲道:“都怪兒子無能,沒能抵禦長毛,讓母親擔驚受怕,吃盡苦頭!”
母親扶起李鴻章,將他從頭至腳撫摸一遍,爾後瞧著他黑瘦的臉,含淚笑道:“娘怎麽會怪你呢?你與你的兄弟都已盡力,對得起朝廷,也對得起家鄉父老。來日方長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你們兄弟好好活著,還怕殺不盡長毛!”
說話間,各位女眷也肩背手提,陸續進屋。李鴻章暫別母親,陪妻子周氏回了廂房。周氏本來多病,經曆此番驚嚇和奔波,更加虛弱,李鴻章看著心疼,好言好語安慰。
不覺天色漸晚,出門來到堂前,李蘊章正在神龕前插香點臘,擺放果酒,敬奉先祖。李鴻章才想起已是鹹豐四年(1954)正月,正該團圓熱鬧,隻因鬧長毛,把大年鬧得沒了,連祖宗也跟著受冷落,年快過完才享受到遲來的香火。
敬完祖宗,李鶴章也趕回來,跟兄弟幾個見過,擁著母親,坐到餐桌旁。劫後餘生,除父兄兩人在外未歸,一家人還能坐到一起,補上這頓團圓飯,實屬萬幸。還有一桌好菜和香醇米酒,令李鴻章欣喜不已,問道:“是誰變戲法,變出這麽豐盛的晚餐來?”李蘊章笑道:“還能是誰,咱們父親唄。”李鴻章道:“父親遠在京城,顧得上咱們年飯?”李蘊章解釋道:“父親不管著刑部兩個大牢麽?裏麵就有合肥犯人。其中兩位入獄時病得不輕,都快咽氣,全靠父親囑醫救治,精心照料,才保住小命。刑滿出獄後,一直記著父親恩德,見這次長毛將咱家掃**一空,特送來米麵酒肉,幫咱們渡此難關。”
身為刑部郎中,李文安不過恪盡職守,優待囚犯,竟被人家銘記心中,湧泉相報。李鴻章又想起趙畇一家,問怎麽沒一起回來。李蘊章道:“早在舒城失守時,趙大人知道廬州早晚會破,來磨店接走家人,不知去了何方。”
江忠源戰歿,皇上頒詔,任命福濟為安徽巡撫,署理全省政事軍務。福濟又喜又憂。喜巡撫屬封疆大吏,位置比漕運總督更重要,自己又係滿員,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憂安徽局勢混亂,北邊撚軍鬧事,南邊太平軍猖獗,加之廬州失陷,攤子越發不好收拾。
福濟還算明白,知道要扭轉頹勢,不辜負皇上期望,得有人才可用。先進入他法眼的自然是李鴻章。雖說隻有過短暫接觸,福濟卻很看好這個名義上的學生,深知李鴻章絕非庸才,招到麾下,可派大用場。當即修書一封,派親兵送往磨店,請李鴻章速赴臨淮,共謀剿匪大業。李鴻章見書,心下激動,卻沒動身,隻複函說人生最大悲哀並非位卑人微,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母親年事已高,身體欠佳,得在家盡孝。
兄弟們對此甚是不解,說二哥幹脆學陶淵明,隱居磨店,永不出山。李鴻章笑道:“隱居磨店不好嗎?可陪伴母親,還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李鶴章笑道:“二哥能留下來,兄弟們求之不得。你翰林出身,滿肚子學問,像父親樣把棣華書屋騰出來,設館授徒,舌耕不輟,待遇不比做官差。”說得李鴻章一臉神往道:“做個教書先生,傳傳道,授授業,解解惑,有何不可?磨店林密水幽,宜居宜業,正是耕讀好去處。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想想該多麽愜意!”
這是《論語》所記曾晢之人生理想,深得孔子讚賞。在孔子和曾晢眼裏,人間至樂不是爭名奪利,做大官,發大財,風光一時,是身處林泉,與世無爭,身邊不乏談得來的同齡人,和天真可愛的小朋友,來了興致,一起下河洗澡,上岸吹風,待夕陽西下,再唱著歌回家。這挺浪漫,甘於出世,淡泊名利,不難做到。難的是得有片淨土,寄居肉身和靈魂。當今江南,撚去匪來,生靈塗炭,哪還有一處清靜河灣,供你沐浴嬉戲,迎風歌詠?生逢亂世,曾孔人生理想也就隻能是水中月,鏡中花,看得到,夠不著,唯有打起精神,揮劍上陣,先平定天下,還生民一份安寧生活,再考慮自己小日子怎麽過。
見李鴻章神情有異,李鶴章小聲問道:“二哥怎麽啦?”李鴻章道:“咱們兄弟六人,一個個頂天立地,竟連母親都保護不了,眼睜睜看著她東躲西藏,疲於奔命,你說二哥心裏能不難受?”李鶴章說:“不都是長毛鬧的嗎?二哥別愧疚,隻要咱們好好操練團勇,協助朝廷剿滅長毛和撚匪,就可還母親和天下百姓平安。”
“三弟有此決心,何愁長毛和撚匪不滅!”李鴻章拍拍李鶴章肩膀,“咱們兄弟畢竟勢單力孤,還得把各地圩主聚攏一處,擰成一股繩,才能有效抗敵。”李鶴章道:“甚是甚是。若請父親回皖辦團練,多股力量合一處,光複廬州,不在話下。”
呂賢基殉國,目前皖籍官員裏,就數父親級別最高,資曆最老,回籍辦團練,再適合不過。李鴻章趕緊磨墨鋪紙,寫信寄出。巧的是信還沒送達北京,李文安就已在做回皖準備。原來得知呂賢基和江忠源相繼殉國,李文安再也坐不住,奏請回籍練勇。京城少一名官吏,無關痛癢,江南多位官員秣馬厲兵,朝廷便多份消滅太平軍的勝算,鹹豐自然恩準。
兩個月後李文安風塵仆仆,南歸合肥,出現在李鶴章所築團練圩。團勇們衣衫不整,麵黃肌瘦,卻一個個精神抖擻,步伐堅定,很像那麽回事。李文安很滿意,天天待在圩裏指導練勇,一支出色民團漸漸練成。皖省各處圩主刮目相看,紛紛向老人家討教帶勇妙招,請他去各自圩裏現場訓導。圩主們大都是過去開館授徒時的學生,比如桐城馬三俊,廬江潘鼎新、解光亮之類,李文安有求必應,成為皖省民團核心人物。
皖省民團風生水起,不可能不引起福濟關注。福濟知道,光憑手下漕運標兵和各處清軍,難有大作為,非爭取皖省民團圩主支持不可。他叫來副都統忠泰,說了肚裏想法。
忠泰也是滿人,出身行伍,敢打硬仗,深得福濟倚重。他說:“皖省各民團圩主,唯李家父子馬首是瞻,大人唯有把李鴻章召到身邊,才好辦事。”福濟道:“咱早想招李鴻章入幕,給他去信,無奈他推說母親年高,需在近前盡孝,沒有應聘。”忠泰道:“李鴻章如此大才,一封信招到身邊,自然不大可能。”福濟道:“你說怎麽才可把他招來?”忠泰道:“劉備為得孔明,三顧茅廬,福大人不一定三顧,到磨店去走一趟,似有必要。”
福濟沒吭聲。忠泰知他不願以堂堂巡撫之尊,屈駕下求六品小員,又道:“李文安好歹做過京官,大人若以看望同僚為由上門,自然可感動李鴻章。李文安有感於大人禮賢下士,也會敦促兒子成行。”福濟覺得在理,帶著忠泰,離開臨淮關,南下合肥,來到磨店。
李家父子正在棣華書屋說話,聞報出宅,降階而迎,將客人請入正廳,看茶讓座。福濟獻上見麵禮,道:“早知李大人離京回籍,訓練團勇,無奈軍政繁忙,脫不開身,今日遲訪,實在抱歉。”李文安客氣幾句,收下禮金。福濟又道:“李家父子四人同為朝廷命官,皖省之內絕無僅有,咱見賢思齊,還望多多賜教。”李文安忙說:“不敢不敢。”
父親在場,李鴻章兄弟隻能偏著耳朵多聽,不敢隨便插嘴。福濟哼哼哈哈,盡說些閑話,好像特意從臨淮關趕來,就是與李文安閑聊的。不過李家父子都不癡,清楚福濟此行真正意圖,隻是他沒明言,不好主動問及。
很快酒肉上桌,主客圍桌而坐,舉酒歡飲。雖說兵荒馬亂,缺吃少穿,可李蘊章還是弄出一桌好菜,有色有香有味。其中一道鹵水鴨,為廬州特產,烹製講究,口感極佳,福濟甚是喜歡。接著上來一份燒雞,李文安介紹說:“這叫符籬集燒雞,請巡撫和副都統大人嚐嚐,看合不合口味。”福濟夾一塊放進嘴裏,輕輕一嚼,感覺鬆軟爽口,齒頰生香,忙點頭說:“好口味,好口味。走遍天下,雞肉吃過不少,味道這麽美妙的,還真是頭一回吃到。”忠泰也說:“真沒想到,雞肉還能吃出這麽好的味道來。”
客人吃得高興,主人也有麵子,李文安又介紹說:“咱們廬州風俗,貴客臨門,別的好肉好菜可以不上,符籬集燒雞是絕對少不得的。雞者吉也,圖的就是個吉字,叫多吃多吉,大吃大吉。兩位大人盡管放開吃,多吃大吃,多吉大吉。”
誰不想多吉大吉?福濟聞言,喝口酒,又夾塊燒雞,猛吃起來。李文安繼而道:“符籬集燒雞不僅吃著口感好,且吃過後回味無窮。”福濟咽下嘴裏雞肉,暫停夾菜喝酒,咂巴嘴皮品味著,說:“真是的,雞肉已然下肚,可味道好像還留在嘴裏,久久未散。”李鴻章笑道:“這有個說法,燒雞吃過後還有‘三餘’:嘴有餘味,齒有餘甘,手有餘香。”
“想不到符籬集燒雞這麽有內涵,不僅可大飽口福,還讓人大長見識。”福濟吃得滿意,喝得開心,卻始終不忘此行目的,撇下燒雞,轉換話題道:“聽說郎中大人回籍不久,就被各處圩主擁戴為總盟主,把團練帶得像模像樣?”李文安笑道:“文安回鄉後無所事事,常跟年輕圩主鬼混,一起吃肉喝酒,舞槍弄棒,他們就說讓我做總盟主。其實都是瞎起哄,又沒委任狀,更沒誤工費啥的,不像福大人之巡撫,皇上欽命,名頭響亮,待遇豐厚。”
福濟歎一聲,道:“欽命是欽命,可皖省情況,郎中大人比誰都清楚,福某也不容易啊。福某願拿這巡撫換郎中大人的盟主,郎中大人意下如何?”李文安笑道:“文安當然樂意,就看皇上意思如何。”福濟說:“郎中大人能消滅長毛,皇上還吝嗇這個巡撫不成?”
李文安收住臉上笑容,說:“是啊,大敵當前,福大人這個巡撫確實不好當。”福濟道:“難得郎中大人身處皖省,感同身受,理解福某難處。您老可不能袖手旁觀,得站出來助福某一臂之力喲。”李文安道:“怎麽助大人一臂之力?”福濟說:“到巡撫衙門去啊,您肯為福某出謀劃策,殺敵立功,福某一定向皇上力薦,保您登臨高位,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逗得李文安哈哈大笑,道:“福大人也是的,咱們同朝為官,又非今天才認識,早先您都到哪兒去啦?直待文安到了這把年紀,土埋半截,才想起來找我。”福濟也笑道:“早先長毛沒起事,皇上也沒派福某入皖主持軍政啊。”李文安搖頭晃腦道:“文安老矣,已沒法為巡撫大人效犬馬。您還是另找高明,聘年輕有為之士為您出力吧。”福濟故意道:“到哪兒去找年輕有為之士呢?”李文安說:“這可是您巡撫大人的事,文安豈敢置喙?”
福濟終於說出要說的話:“郎中大人膝下六位大公子,個個都是人中豪傑,為何不舍得安排一兩個給我?”李文安道:“吾家犬子都是無用之才,莫非入得巡撫大人法眼?”福濟說:“不僅入吾眼,還入吾心。”李文安道:“巡撫大人看得起,是咱李家小子的福氣。看中誰,您帶走就是,文安不會阻攔。”
福濟要的就是李文安這句話,說:“李家六大公子中,咱跟少荃緣分不淺,當年少荃會試高中,我還是副主考,雖說最後另有差事,沒能到任。”李文安道:“巡撫大人是少荃老師,老師想將學生帶在身邊,加以**,為父還有啥說的?”福濟說:“福某早有此願,上任伊始,就給少荃來信,少荃要在母親麵前盡孝,沒有應聘。”
李鴻章忙朝福濟打拱手:“對不起福老師,前一陣確因母親身體欠安,學生不願做不孝之子,沒敢到福老師身前承教。”福濟道:“少荃孝心可貴,為師不怪你。今令尊已開金口,總可放心跟我走了吧?”李鴻章不再忸怩,道:“福老師看得起,學生恭敬不如從命。”
事情就這麽敲定下來。翌日李鴻章趕早上路,父親一直送出村外,才止住步子。李鴻章一隻腳已踏到馬鐙上,回首見父親仍佝僂著身子,落寞地站在風中,心下一酸,又回來道:“四弟能幹,家事父親少操心,放手讓他做主去。”父親臉上寫著慈祥,道:“老四比我會持家,我不幹涉他,隻有空時到各處看看,活動活動筋骨。你在外多保重,別為我擔心。”
看著父親花白胡須和滿臉滄桑,李鴻章意識到老人家確實已老,一絲悲涼襲上心頭。雖說兄弟六人都為父母親生,個個孝順,人人優秀,可在父親心中,李鴻章還是有著不同一般的位置。他書讀得最好,有跟父親一樣的兩榜出身,甚得父親歡心。且父子同朝為官,待在一起時間最長,彼此了解,感情深篤。父親自知性格使然,這輩子做上五品郎中,已然到頭,不可能再有長進,想要光宗耀祖,還得靠眼前二兒。亂世出英雄,這於二兒來說是個機會,可亂世又危機四伏,生命堪憂,不知把兒子推出去,到底是福還是禍,心裏難免矛盾。李鴻章明白父親眼神裏含義,寬他心道:“父親放心好了,兒子會保重的。”
這就是豪邁的父親,心有千般柔情,出口的話卻擲地有聲,砸得出火星子。李鴻章點著頭,抽走被父親握得牢牢的手,拈去他掉在肩上的白發,堅定地轉過身,走向黃膘馬,呼地躍上馬背,一揚馬鞭,頭也不回,追隨福濟而去。
到達臨淮關,福濟將李鴻章介紹給同僚,然後指著逼仄的巡撫衙署道:“少荃一定覺得撫衙太過寒酸吧?”李鴻章道:“比起當初李大人設於廬州的撫衙,確實稍顯遜色。”福濟笑道:“把你請來,沒其他意圖,就是希望你協助我,處理好剿匪事務,早日攻下廬州,搬入像樣的巡撫衙署。”李鴻章道:“福老師信任,學生定當竭盡全力,辦好軍務,消滅長毛,還家鄉百姓以清平世界。”福濟道:“有少荃此言,老師心裏就踏實了。咱們師徒一場,不同外人,以後有何想法,隻要有利於剿匪大業,不用拐彎抹角,盡管直言不諱。”
福濟不僅說得好,確是真心把李鴻章當學生對待,凡事能開誠布公,互相通氣,尋求最佳解決方案。李鴻章熟悉皖省情況,又有實戰經驗,更善於縱觀全局,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福濟幾乎言聽計從,無一不依,師生間也就相得益彰,合作頗為愉快。
讓福濟頭疼的是鹹豐皇帝太性急,隔三岔五就頒道聖旨下來,催促早日拿下廬州,且措辭格外嚴厲,不管你受不受得了。也怪不得鹹豐,廬州在長毛手裏,安慶克複無望,平定安徽就是句空話。安徽又是金陵屏障,隻有平定安徽,攻克金陵才有可能。
安徽戰略意義之重要,鹹豐看得清楚,洪秀全和石達開他們更是心知肚明,盡管西征和守護金陵需要大批人馬,還是在安徽部署重兵,清軍想收複廬州和安慶,又談何容易?福濟找李鴻章商量,怎麽打開安徽局麵。李鴻章道:“收複廬州並非易事,不過在外圍尋找長毛軟肋,打上幾仗,勝算該不小。”福濟道:“少荃快說,長毛軟肋在哪兒?”李鴻章道:“皖東和州與含山便是。”福濟說:“和州與含山緊挨長江,與金陵近在咫尺,駐有長毛精兵,怎能說是其軟肋呢?”李鴻章說:“學生打探過,江南大營統帥向榮從粵閩購回數十隻戰船,交江南提督和春調度,欲奪回長江航運控製權。”
福濟一時沒反應過來,說:“和春欲奪長江,跟和州與含山有啥關係?”李鴻章說:“和春惦記長江,一旦有動作,和州與含山兩處長毛定會出麵參戰。咱們先帶兵悄悄靠近和州,待城裏長毛出動,出手打他個措手不及,拿下州城,再謀含山。”
福濟沒考慮到這一層,說:“民團也得安排糧餉?”李鴻章道:“與朝廷製軍不同,民團無固定餉源,不過出於守土之責,自建成軍,農忙耕作,農閑操練,遇事出戰,沒什麽報酬,最多為打仗需要,圩主自籌糧餉,予以臨時補給。也就是說征調民團參戰,必要的糧餉不能不給。皇帝不差餓兵,讓他們空著肚皮打仗,也說不過去。”
福濟掌管漕運,糧餉好辦,立即著人調撥。又給李文安去函,征用民團。信裏說得明白,參戰團勇按人頭發放糧餉,打勝仗更不會虧待,另有重賞。李鴻章也沒閑著,走進忠泰大營,製定作戰方案。準備就緒,兩人領兵出關,向南潛行。各處團勇也開始集結,一部分埋伏在廬州城外,一部分駐紮於巢縣與含山之間,待和州戰鬥打響,再采取行動。
也是巧,李鴻章與忠泰領兵來到和州地界時,江南大營清軍奪江戰鬥正好打響,太平軍聞訊,開門出城,增援守江戰鬥。忠泰正要出擊,李鴻章阻攔道:“此時驚動長毛,縮回城裏,於咱奪城不利,不如待其出兵過半,攔腰截斷,令其首尾不顧,進退兩難。”
聽李鴻章說得有理,忠泰收回成命,待一半太平軍出到城外,才傳令下去,先開土炮狂轟,再放火槍猛掃。事發突然,太平軍毫無防備,嘩啦啦倒下一大片,沒倒下的愣在那裏,不知該進該退。忠泰又命士兵跳出土坡,自高往低,俯衝而下,將敵陣衝開一個大缺口。太平軍首尾無顧,一半退回城裏,一半逃向江邊。
清軍水師早有防備,聽到和州城外炮槍聲響,以堤岸為防線,朝著匆忙而至的敵軍一頓痛擊。太平軍近不了長江,隻能掉頭後撤。沒撤幾步,又被忠泰部攔住去路,隻得胡亂放上幾槍,四散而逃。逃不及的,要麽死在清兵手裏,要麽掉進長江,做了水鬼。
倒是縮進和州城裏的太平軍動作快,趕忙落下城門,把隨後追來的清兵阻在城下,一麵派人去搬含山和巢縣救兵。兩地救兵剛出城,遭到團勇伏擊,隻得丟下死屍,退回城內,差人串聯廬州城裏守軍,以圖聯合行動。廬州守軍不知該不該出兵,猶豫之際,隻聽城下響起轟隆隆炮火聲,大隊團勇正對著城上開炮放槍,鬧得可歡。比之巢縣和含山,廬州更為重要,守軍生怕因小失大,老老實實固守城裏,不敢輕舉妄動。
和州就這樣到了清軍手上。李鴻章率先入城,帶人察看府衙,看可否用作巡撫衙署。府衙廈大宇廣,做臨時撫衙正合適。剛安排人收拾幹淨,福濟趕到,李鴻章請他入府。終於有了一個像樣的衙署,福濟高興得嘴角咧到耳根後麵,稱讚李鴻章會辦事。
安頓妥當,福濟對李鴻章和忠泰道:“和州牆高城厚,想不到一攻就破,長毛也隻這麽厲害。”忠泰說:“長毛其實很能打,和州防衛又嚴,強攻根本拿不下來。幸虧翰林大人巧用妙計,引蛇出洞,僥幸取勝。”福濟甚喜,道:“本撫奏報皇上,給你倆請功。”李鴻章說:“學生認為表功可緩,當務之急是趁熱打鐵,進攻含山。”忠泰道:“攻打含山和巢縣前,得給和州參戰兵勇犒賞,不然沒人肯為咱用命。”
福濟說行,命打開和州府庫,拿出太平軍未及攜走的大筆庫銀,分發清兵及參戰團勇。大家歡呼雀躍,隻盼快攻含山,再拿重賞。
含山比和州小,忠泰與李鴻章仗著兵多勇眾,將山城圍困起來,準備強攻。誰知事情沒預想的容易,含山雖小,卻城厚牆硬,固若金湯,一時找不到突破口。隻能另使花招,誘敵出城。偏偏守軍不買賬,死守不出。
原來和州失守,含山守軍長了心眼,輕易不再上當。隻好用太平軍慣用攻城辦法,從城外往裏挖地道,再埋炸藥,炸塌城牆。可沒挖幾尺,天氣驟變,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雨水灌入地道,沒法掘進,不得不停挖。雨過天晴,地道已積滿深水,隻能另選地點開挖。也許久雨緣故,土裏含水飽滿,越往下挖,滲水越嚴重,無奈之下,再一次歇工。
歇得幾次,新一輪雨天又至,接著紛紛揚揚下起雪來。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漸近年關,急得忠泰兩眼冒煙,找李鴻章討主意。李鴻章道:“鴻章夜觀天象,年關前後將會轉晴。天晴好辦事,再好好合謀。”
到得年關,太陽果然掛上天空。忠泰喜滋滋道:“天空放晴,翰林大人有何妙招,快快道來。”李鴻章道:“都統大人可知,有條裕溪河出自巢湖,到和州與含山交界處注入長江,該處因而得名裕溪口。裕溪口頗不尋常。”忠泰說:“不尋常在哪?”李鴻章道:“鴻章已探知,裕溪口乃長毛囤糧重地。”忠泰道:“翰林大人想去劫糧?糧草乃軍隊命脈,自有重兵把守,恐怕不是想劫就劫得到的。”李鴻章道:“劫糧不敢想,裕溪口長毛少說也有上萬人,隻能把長毛糧倉燒掉。”忠泰道:“你意思趁過年,長毛放鬆警惕,燒掉其裕溪口糧倉?隻是咱照樣拿含山長毛沒法呀。”李鴻章道:“比起含山小城來,裕溪口糧倉更為重要,咱直搗裕溪口,含山長毛定出手救援,忠大人正可趁亂攻城,收取含山。”
站在山頂,山下糧倉糧堆隱約可見。士兵們已將繩索一頭係在樹幹上,一頭緊纏腰間,懸降而下。神不知鬼不覺到得崖壁下,取出身上鬆膏和火石,又搖幾搖繩子。山頂繩子跟著晃動起來,李鴻章會意,點燃手中火把,對著山下揮舞起來。
潛伏於糧倉兩側的清兵一見,趕緊行動,放的放炮,開的開槍,沒放炮沒開槍的,就點燃鞭炮,劈裏啪啦,好不熱鬧。值勤哨兵大吃一驚,愣怔片刻,才趴到牆邊,胡亂放起槍來。酣夢中的守軍被槍炮聲驚醒,一手提褲頭,一手抓過長槍短刀,懵懵懂懂衝出營帳,卻不知敵人來自何方,東放一槍,西開一炮,給自己壯膽。慌亂中,潛入糧倉的清兵已點著手上鬆膏,往糧堆裏扔去。各處糧堆同時燃起來,火勢越來越大,燒紅半邊天。守軍隻得分兵返身滅火,同時派人突圍出去,急往含山求援。
看著糧倉快成火海,李鴻章才從山頂從容走下來,指揮兵勇聲東擊西,與守軍周旋個把時辰,且戰且退,往北撤離。路上碰著含山出來增援的大隊太平軍,也不正麵對抗,隻是隨便開上幾槍,放他們過去。
回到含山,清兵已攻入城內。代價是忠泰腿上中槍,所幸不至於要命。福濟慰問過忠泰,然後大犒將士,上折邀功請賞。奏報送達紫禁城時,鹹豐正手拿江西九江所發塘報,對軍機大臣們大發雷霆。原來曾國藩率湘軍打下嶽州後,攻克武昌,又水陸並進,移師九江。誰知石達開和秦日綱早有準備,以逸待勞,攻破湘軍水營,燒毀戰船百餘艘。連帥船都被擄走,幸曾國藩跑得快,揀回老命。曾國藩想不通,策馬赴敵,欲以死成仁,被部屬拉住,才沒仁成。氣得鹹豐隔空大罵曾國藩,想成仁為何不到水裏成去,還怕滔滔長江成全不了你?你曾國藩成了仁,省得朝廷對湘軍再存幻想,也不用擔心你坐大,對大清構成威脅。
當然後麵半句鹹豐沒罵出口,隻悶在肚裏,自己煩自己。鹹豐對漢員建軍心存芥蒂,若非太平軍作亂,八旗綠營又遠非其對手,豈容曾國藩操練湘軍,橫行江南?
鹹豐火沒發完,福濟奏報送到。鹹豐正在氣頭上,大叫道:“不看不看不看,拿走拿走拿走!福濟想學曾國藩成仁,讓他成去,朕不會攔他。”戶部尚書兼軍機大臣肅順小聲道:“啟稟皇上,福濟連打兩個勝仗,隻成功,沒成仁。”鹹豐才側過頭,望眼肅順,半信半疑道:“福濟打了勝仗?還有此等好事?”肅順說:“福濟確實打了勝仗,連下和州與含山兩城,還一把火燒掉長毛裕溪口大糧倉。”鹹豐眼睛鼓得老大,道:“奏報怎麽說的?快念給朕聽聽。”
聽去鹹豐是拿福濟與曾國藩比照,其實他話裏意思是,原以為隻有漢員會打仗,想不到滿員也能打,還打了漂亮的勝仗,真是大長滿員威風,大滅漢員誌氣。
然誰都清楚福濟所戰乃小股太平軍,與曾國藩麵對的太平軍主力不可同日而語,真讓福濟碰上石達開和秦日綱,別說學曾國藩以死成仁,隻怕成灰都來不及。可在鹹豐心裏,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曾國藩大敗,福濟卻僥幸取勝,雖說不是大勝。心頭一喜,鹹豐變得格外慷慨,降旨重獎福濟和忠泰。李鴻章雖屬漢員,卻能服從滿員統領,不僅獻妙計,出高招,還親自帶兵攻城略地,火燒太平軍糧倉,自然功莫大焉,賞五品知府銜。
聖旨到達和州,福濟大樂,派人去含山召李鴻章來見。李鴻章正在布置城防,得到傳令,來到和州,走進撫衙。福濟遞上聖旨,笑容可掬道:“少荃自己看看吧。”
盡管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可看到自己名字後寫著知府銜三字,李鴻章心裏還是悠了一下。知府銜雖非正式實職知府,卻也是重要台階。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偏偏人無雙翼,沒法騰空而起,一步登天,欲上高處,隻能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往上攀爬。也就是說官場無捷徑,每個台階都很關鍵,一級落後,必然級級落後,最後唯有淘汰出局。
李鴻章不由得聯想起父親,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在五品郎中位置上徘徊複徘徊,看看再無上升空間,幹脆以操辦團練為由,南下回了老家。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官路看上去寬闊,隻因人多擁擠,也成了窄路,身手好的擠過去,柳暗花明又一村,身手差的被擠到路邊,落荒而逃,就像父親一樣。好在李鴻章年輕,三十二歲就已趕上五十四歲的父親。且五品知府銜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分量頗足。反正太平軍一天兩天打不完,繼續打下去,立功機會還在後頭,再上台階完全有可能。含山往西就是巢縣,把巢縣拿下,甚至收複廬州,皇上肯定會賞四品甚至三品官銜,日後晉巡撫,做總督,出將入相,不是毫無希望。
此刻幻想高升巡撫總督,自然太早了點。重要的不是想法,而是做法。沒有做法,想法再好,必將無法,想也白想。李鴻章明白,憑一己之力和缺乏訓練的民團,想立大功,絕對做不到,必須借助副都統忠泰手裏兵力。最好與江南提督和春打聯手,請他調動江南大營清兵,溯江而上,控製皖西太平軍,攻取巢縣和廬州才有把握。江南大營統帥向榮年老體衰,智力下降,精力不濟,全賴和春、張國梁等將領統兵馭卒,與和春修好,很有必要。
走進忠泰營帳,隻見軍醫在用鹽水給他清洗腿傷。傷口還不小,正往外流著黃膿。李鴻章道:“忠都統腿傷本不特別嚴重,怎麽療了個多月,傷口竟越來越大,還流起了膿?軍醫是吃白飯的?”忠泰苦笑道:“不怪軍醫,怪我自己,不把腿傷當回事,沒配合治療,不小心感染,弄成這樣。”李鴻章說:“感染很麻煩,最好找找本地草藥醫生,或許有法。”
福濟安慰忠泰兩句,起身告辭。李鴻章跟出來,擔憂道:“看來學生已沒法去江南大營拜會和大人。”福濟道:“城防要緊,少荃自然不能走。你先代我給和春寫封信,談談皖東情形,再聽他回音。”又道:“給忠泰找草藥師的事,也請少荃多操操心。忠泰部屬為綠營製軍,隻聽命於他,咱們指揮不動,他躺在**,別說收複廬州,就是巢縣也沒法打。”
與福濟分手,回到住處,李鴻章叫來劉鬥齋,囑他訪求草藥名師,爾後代擬回複和春信函。要收複廬州,必須東西聯動,福濟打下巢縣,移師廬州,控製東線,和春率部北進,收複廬江和舒城,封住廬州西麵,然後雙管齊下,才可能一鼓作氣攻克廬州。
信寫好交給福濟,他覺得不錯,加印發出。不久和春回信,基本同意此辦案,隻在細節上作了些許調整。謀定而後動,雙方開始厲兵秣馬,著手收複廬州前期準備。
再說劉鬥齋找來草藥師,給忠泰用過藥後,傷口漸漸縮小,卻總有膿血不斷外滲,無法愈合。腿傷未愈,忠泰沒法帶兵攻打巢縣,也就無從西進,收複廬州便是一句空話。李鴻章麵見草藥師,許以重金,要他務必盡快治好忠泰腿傷。草藥師看大錢麵子,拿出最好草藥,全力療傷。忠泰傷口膿血一天天見少,卻依然沒能完全止住。李鴻章再出大錢,草藥師別無良法,又不甘大錢脫手,幹脆咬咬牙,俯身下去,用嘴吮吸傷口膿血。一天吮吸三次,再敷以藥粉,膿血終於止住,漸漸愈合。
如此一折騰,春天悄然過去,忠泰才痊愈下地。偏偏天公又不做美,開始下起雨來。雨時大時小,一連月餘沒消停過。福濟和忠泰愁眉苦臉,生怕失去戰機,無法收複廬州。
倒是李家老三鶴章來撫衙領取團勇糧餉,到李鴻章住地報告喜訊,說周氏生了個大胖女兒。李鴻章自然希望生個兒子,日後封妻蔭子,有人繼承。連名字都已想好:經溥。經是章字輩下麵一輩,溥有廣大之義,意為經天緯地,德廣業大。
出人意料的是巢縣之戰打得異常殘酷,差點要了李鴻章的命。時值鹹豐五年(1855)夏至,久雨後天空放晴,天氣一下子熱起來。李鴻章協同忠泰,帶兵來到巢縣城外,發現守軍早有防備。太平軍知道清軍攻廬州前,必先打巢縣,趁著漫長雨季,從安慶調來重兵,加固城防。還在巢湖近岸紮下水營,隨時呼應巢縣守軍,對清軍形成夾擊之勢。
見此情形,李鴻章就知巢縣之戰凶多吉少。又不能繞過巢縣,直撲廬州。巢縣周邊有不少太平軍據點,沒處可繞。即使繞過去,夾在廬州與巢縣兩地太平軍之間,腹背受敵,也必敗無疑。偏偏皇上有旨,催促福濟趕快行動,不要貽誤戰機。隨後和春信函傳至,說廬州西線已開戰,請東線快行動。福濟再也坐不住,親自趕往巢縣前線督戰。忠泰不好拖延,率綠營進攻巢縣東門,李鴻章領團勇繞到北門方向,分散守軍注意力。北門守軍相對較少,可李鴻章幾次發起衝擊,想挨近城門,都被守軍炮火擊退。
綠營與民團攻了整整一天,看看天色已晚,隻能休兵,來日再戰。來日依然如故,沒能取得實質性進展。反正於事無補,李鴻章留下小部分人馬佯攻北門,將大多數團勇調到後方去睡大覺,養足精神,夜裏再搞偷襲。夜裏團勇們睡醒起來,飽食一頓,兵分兩路,一路匯集北門外,一路由李鴻章親自率領,往西北方向位移。來到西北城外,又將團勇分成大小兩股,大股負責攻城,小股抱了炸藥,到牆根去炸城牆。
一個時辰後,北門響起槍炮聲,西北城外也一切布置就緒,一夥壯士抱了炸藥包,貓腰衝進黑暗裏。李鴻章睜大眼睛,隱約可見夜幕裏的影子移動著,漸漸往牆根靠過去。牆頭有守軍值勤,正來回走動,不時引頸往北門方向望望,暫沒發現牆根下的影子。
可守軍還是挺警覺,終於察覺出牆根動靜,居高臨下開起火槍來。恰巧牆根響起驚天動地的爆破聲,城牆倒下一大塊。李鴻章一躍而起,一邊施放火槍,一邊朝城下衝過去。就在團勇快衝到城下時,城頭上飛來一顆土炮,在李鴻章身邊炸響,他腦袋裏頓時一片空白,隨即空白被無邊黑暗與死寂淹沒……
待李鴻章恢複知覺,已是第二天午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福濟那張胖臉。李鴻章猛然坐起來,問道:“這是哪兒?是巢縣城裏嗎?”福濟搖搖頭,沒吱聲。李鴻章道:“城牆已被轟開,難道還打不下巢縣?”旁邊忠泰道:“差點就要攻入城裏,因你倒下,團勇們稍稍猶豫,長毛炮火就壓過來,失去攻城良機。好在翰林大人沒事,乃不幸中之萬幸。”
哪有拿人父親哄人的?福濟不知說啥好,還是忠泰接話道:“翰林大人還是回趟磨店吧,令尊大人病得不輕,福大人已奏請皇上,準你回家看望父親。”
回家看望父親,還要奏請皇上,是不是小題大做?李鴻章頗覺驚疑,起身走出營帳。劉鬥齋已牽過黃膘馬,旁邊還有忠泰安排的幾名衛士。待李鴻章跳上馬後,福濟拿出一包銀子,遞上前,道:“少荃帶著,令尊生病,用得著。”李鴻章推辭幾句,還是接住,交給劉鬥齋。又朝福濟和忠泰作過揖,勒轉馬首,朝西北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