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呂賢基殉國2
不用說,幾天前回家途中見過的麻臉少年,就是眼前這個劉銘傳。當時劉銘傳憑借手中扁擔,將船上七八個刀斧手打得鬼哭狼嚎,紛紛落水,還不解恨,又跳入水中,追著他們痛揍了一頓。想不到少年竟是劉銘傳,現在就站在眼前,叫李鴻章好不歡喜。
就在李鴻章張嘴想讚揚劉銘傳武藝時,劉銘傳粗聲粗氣道:“你就是李翰林李大人,頭次肥東布防,聽說你親自去找過我,我下各營巡查去了,才失之交臂。”李鴻章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有緣總會再相會。”劉銘傳說:“誰跟你有緣?肥東狙擊長毛,你做幾天綠林,就搞到六品頂戴,咱三山民團損兵折將,徒耗餉銀,卻啥都沒撈到,你還好意思來會。莫不是又想哄咱們給你去賣命換更大的頂戴?”
聽劉銘傳話說得難聽,張樹聲趕緊製止:“省三(劉銘傳)別無禮!頭次肥東狙擊長毛,主帥是李巡撫,翰林大人六品頂戴也是李巡撫奏報皇上賞賜的。若翰林大人是主帥,有專折奏報職權,還不把咱們名字都給寫了上去?”劉銘傳瞪眼張樹聲,道:“你是盟主,不是懵主,也想懵咱不成?咱又不是小孩,還不知道李嘉端奏報皇上,擬稿人就是眼前這位翰林大人?翰林大人擔心咱們分他功,影響他高升,才隻寫自己一人名字。”
“越說越不像話!參加聯防,保衛桑梓,本屬分內之事,何況也沒跟長毛對抗幾下,就想加官晉爵,哪來如此好事?以後跟著翰林大人幹,立下大功,還怕不給你奏報到皇上那裏去?”張樹聲教育過劉銘傳,又別過臉來,要李鴻章大人大量,別計較他。
李鴻章哈哈大笑道:“本綠林就欣賞省三這個爽快勁,有啥說啥。說得也有道理,頭次肥東布防,不能給你們報功請賞,是本綠林處置不當。也怪本綠林人微言輕,做不得主。待日後咱有了奏報權,你們又樂意跟本綠林幹,絕對不會隱瞞你們功勞。”
潘鼎新也上前一步,說:“翰林大人來自天子腳下,又是難得的文武全才,日後肯定能成大器,咱們就該聚集到他旗下,跟著好好幹,先把他抬到高位,咱們再癩子跟著月亮走,一起沾光。”吳長慶也道:“尤其是省三,這麽年輕,又一身武藝,有翰林大人做咱們頭兒,日後肯定保你建大功,立大業,平步青雲,封妻蔭子。”
經眾人這麽一說,劉銘傳轉憤為喜,抱拳給李鴻章行個禮,說:“銘傳不知輕重好歹,還請翰林哥哥原諒。從今天開始,咱跟定翰林哥哥,翰林哥哥叫咱上山,咱不下河,叫咱往東,咱不往西。”李鴻章還過禮,笑道:“太好啦!省三和各位兄弟看得起,本綠林一定不負眾望,為各位創造建功立業良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共同發達!”
正好良辰吉時已到,一陣驚天動地的連排槍炮響過,張樹聲站到台子前,宣布會盟儀式開始。台下團勇齊聲呐喊,氣勢如虹,威壯山河。早有人捉過大紅公雞,遞上前來,張樹聲接住,走到神壇前立定。周氏兄弟、劉銘傳以及張樹珊四位上前,分立張樹聲兩旁,神情肅穆。張樹聲拿刀在雞脖上一抹,將雞血滴入神壇前的寬口酒碗裏,開始帶頭行使祭禮。
祭祀過的雞血酒就成了神酒,各人取下佩刀,在自己指上割道口子,看著指血一滴一滴滴入酒盅,再將散發著血腥味的神酒倒入碗裏,一人端上一碗,脖子一仰,喝下喉嚨。歃過血,喝過血酒,你身上流著我的血,我身上流著你的血,彼此就成為血友,成為兄弟和生死之交,一輩子都得肝膽相照,生死與共,永不背叛。
歃血儀式完成,台上台下掌聲雷動,呼喊震天。隨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過,三山團勇依次出操,邁著闊步,威風凜凜從台前走過,接受圩主檢閱。爾後各圩派出高手,打拳舞棍,擊劍耍刀,各有絕活。惹得台前的劉銘傳心裏發癢,一時按捺不住,謔地騰起身來,抓過屁股下的板凳,跳到台下,呼啦啦舞將起來。隻見板凳旋起一道道弧線,繡球樣在地上滾動著,卻看不到繡球裏麵揮舞板凳的劉銘傳本人。
丟掉板凳,有人扔過一把大刀,劉銘傳用腳尖接住,隻輕輕一抖,大刀就到了半空。待大刀落下,才一把抓住刀把,往地上一撐,一個鷂子翻身,彈到兩丈外,深擊淺擋,遠劈近切,豎拍橫掃,仿佛千軍於前,都不堪其一擊。
劉銘傳武術贏得一聲聲喝彩,他更來神,又要過長矛耍起來。李鴻章早看花了眼,想起劉銘傳在船上揮著扁擔擊殺刀斧手時的情形,不知這小子還會多少武藝。問張樹聲,他笑道:“不好說省三會多少武藝,隻能問還有哪些武藝他不會。樹聲印象中,什麽武器到他手上,他都能耍得出神入化,毫無破綻。”
“太了不起啦!”李鴻章由衷讚歎道,心裏對劉銘傳又多了份喜愛。劉銘傳開了頭,其他圩主包括吳長慶、潘鼎新和李鶴章,也紛紛上前,表演自己看家本領。最後隻李鴻章坐在原地不動,張樹聲上前說:“翰林大人也露一手吧?”李鴻章道:“鴻章手拿不動武器,腳站不了馬步,哪懂武術?要我吟句詩,寫幅字什麽的,還差不多。”眾人不幹,這個說:“咱們都是粗人,翰林大人吟詩寫字,也不懂,還是表演武術有意思。”那個說:“誰不知李家兄弟從小在李家祠堂習武?翰林大人不會武術,恐怕難得有人相信,還是讓咱們開開眼界吧。”
李鴻章隻好來到台前,抽出佩劍,裝模作樣舞了一回。眾人使勁鼓掌,說翰林大人一雙手握慣筆杆子,想不到舞起劍來,一招一式還像那麽回事,實在難得。李鴻章喘著粗氣道:“久不揮劍,已很生疏,今天也是高興,為兄弟們湊個趣,別的場合是斷不敢獻醜的。”
表演完武術,台前開始耍獅子,舞龍燈,唱地方戲。酒桌也已擺上來,兄弟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李鴻章也放開肚皮,來者不拒,隻要有敬,仰脖就喝。喝過敬酒,自然得端著酒碗,挨個回敬,將碗碰得丁當響,不惜喝得大醉。
酒真是好東西,能同喝同醉,就能同生死,共患難,成為兄弟。醉過醒來,不用李鴻章開口,圩主們就主動承諾,隻要他一聲召喚,就帶著手下團練,直奔廬州,奮勇殺賊。
趕回廬州,走進巡撫衙門,李嘉端手上正拿著呂賢基求援信,要李鴻章過目。信上說石達開西征以來,以手下悍將燕王秦日綱為先鋒,所到之處,清兵望風而逃,潰不成軍,已連下集賢關和桐城等地,正逼近舒城,懇請李嘉端派兵馳救。
放下信件,李鴻章道:“舒城乃廬州門戶,救舒城就是保廬州,李大人沒啥可猶豫的,隻能立刻派兵往援。”李嘉端說:“我也這麽想,但廬州可用兵勇不多,都派往舒城,長毛和撚匪打過來,我拿什麽對付?”李鴻章問:“發走的奏稿及袁甲三信函,有反饋沒?”李嘉端苦著臉道:“反饋是有反饋,隻是不容樂觀。石達開到達安慶後,皖北撚匪和分散各處的長毛躍躍欲試,興風作浪,袁甲三自顧不暇,也就沒法騰出手腳,來援廬州。倒是皇上意識到廬州之重要,準備調主持江西防務的江忠源赴皖。”
皖省撚軍成災,又處於金陵眼皮底下,太平軍虎視眈眈,頃刻可至,確實需要能人主持大局。李鴻章道:“江西離廬州有些距離,不知江忠源何日能到?”李嘉端說:“這正是我擔心的,隻怕江忠源未至,石匪早攻克舒城,到了廬州城下。”李鴻章說:“正因如此,我們不能坐等江大人到來,該咋辦還得咋辦。”李嘉端說:“少荃說怎麽辦好?”李鴻章道:“廬州要緊,大人負責留守廬州,鴻章帶兵前去救援舒城。”李嘉端不願分散手頭少得可憐的兵勇,道:“可兵在何處?你帶著團勇回來沒有?”
民團是想帶就帶得回來的?李鴻章道:“鴻章已拜訪過合肥和廬江各大團練圩主,他們都願歸附李大人,同仇敵愾,共衛廬州。”李嘉端轉憂為喜道:“合肥廬江民團比八旗和綠營老爺兵強得多,能把他們召到身邊,何愁廬州不保?他們進了城,還是在城外?走走走,咱這就去會會他們。”李鴻章道:“團勇一出動,就得拿餉吃糧,沒征得大人同意,鴻章不敢貿然帶到廬州來。”李嘉端道:“也是的,都怪本撫求兵心切,恨不得馬上見到團勇。我這就打開藩庫,調撥糧餉,確保各民團到廬州後有吃有花。”
算李嘉端不傻,知道生死存亡之際,庫銀留著不花,萬一城破,隻能好了太平軍,還不如拿出來犒賞民團,以保廬州不失。於是下書各民團圩主,速速帶勇前來領取糧餉。見到李嘉端劄書,又有李鴻章叮囑在先,各大圩主毫不猶豫,紛紛匯集團勇,往廬州開拔。
得知合肥廬江團勇到了路上,李嘉端心裏踏實了些,安排兩營兵勇給李鴻章,讓他帶往舒城,應呂賢基之請。李鴻章率勇出城,往西南行進。到得舒城北門外,正碰見趙畇巡城,趙畇道:“都已什麽時候,少荃還往舒城跑?”李鴻章道:“來救援呂大人。”趙畇道:“數萬長毛來勢洶洶,多你兩營兵勇,就能保住舒城?”李鴻章道:“廬州力量薄弱,派不出太多兵勇。”趙畇說:“不是怪你帶勇太少,是舒城必失無疑,還來送死,大可不必。”
“鴻章隨呂大人回籍練勇,而今呂大人遇險,豈能見死不救?”李鴻章轉頭命令劉鬥齋,傳令兵勇,準備入城。趙畇阻攔道:“城裏正在布防,已夠亂的,還是將兵勇暫留城外,見過呂大人再說吧。”李鴻章覺得也是,隻身與趙畇進入城門。路上趙畇問:“兵荒馬亂的,令堂大人還好吧?”李鴻章說:“托趙大人福,一切均好。令閫與令愛令郎也安康,趙大人足可放心。”趙畇道:“給少荃一家添亂啦。”李鴻章道:“趙大人說哪裏話,不是您看得起,也不會讓令閫他們到磨店去受罪。”趙畇說:“隻怪長毛可恨,弄得咱妻離子散。”
說話間,來到周家祠堂老營門前。進得大門,見魏德予站在止水池旁,手握竹竿,正往池裏插去。李鴻章上前打聲招呼,問是幹嗎。魏德予說:“試試水深。”李鴻章問:“試水深何用?”魏德予道:“若深淺適合,呂大人也好入池洗浴。”
本是周瑜洗馬處,怎能洗人?且數九寒冬,呂大人不怕水冷?李鴻章不便多問,隨趙畇走進簽押房。生死關頭,李鴻章忽然現身,呂賢基感激涕零,緊握他雙手,道:“還是少荃大義,危難之際重回老夫身邊。”李鴻章道:“鴻章與大人奉旨回籍,駐紮舒城,後受大人指派,去宿州籌集糧餉兵器,欲返舒城而不得,隻能打一槍換一個位置,幾乎將皖省跑了個遍。如今舒城危急,鴻章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不管不顧。”呂賢基不好意思道:“都怪當初老夫糊塗,誤中袁甲三離間計,愧對少荃。多虧少荃海量,不僅不計前嫌,還出手相助。”
人家畢竟是二品大員,能當麵道歉,李鴻章還有啥可說的?撇開舊事,問道:“長毛迫近,大人有何部署?”呂賢基說:“石匪自桐城而來,咱將兵力一分為二,一部分扼守南門外,一部分駐紮城內,以便彼此呼應。”
本來兵力有限,還分駐兩處,實在不算高明。李鴻章道:“舒城城牆還算堅固,不如將南門外兵力調回來,集中加強城防,或可抵擋長毛鋒芒。”呂賢基道:“少荃所言不是沒道理,可此時再調兵回防,隻怕倉促了點,還是以靜待動為佳。再說扼兵南門外,可趁長毛剛至,陣腳未穩,挫其銳氣,對城防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知道呂賢基固執,李鴻章沒再多說,反正說也白說。呂賢基問道:“少荃是受李大人指派來的吧?他給了你多少兵勇?”李鴻章說:“廬州兵少將寡,李大人隻給我兩營兵勇。”呂賢基嚷道:“兩營兵勇能派啥用場?李嘉端心裏唯有他廬州巡撫衙門,全無咱舒城團練衙署。”趙畇一旁道:“隻要指揮得當,兩營兵勇還是蠻管用的。”
呂賢基不理趙畇,問李鴻章道:“兵勇在哪兒?”李鴻章道:“還在舒城北門外。”呂賢基又不樂道:“長毛來自城南方向的桐城,把兵勇擱在城北幹啥?”李鴻章道:“咱不剛從廬州過來嗎?不知大人如何部署兵力,故暫留兵勇於城北,先來拜見大人,接受調度。”
畢竟李鴻章已不再是自己部屬,又冒險前來增援,呂賢基不好朝他撒氣,說:“少荃馬上出城,將兵勇挪往城南,配合狙擊長毛。”李鴻章道:“若繞城而行,自北而南得小半天,可否讓鴻章率勇穿城而過,也省些時間?”趙畇反對道:“城裏正在布防,廬州兵勇進進出出,舒城團勇和百姓不明真相,以為出了大事,豈不秩序大亂,還怎麽防禦即將到來的長毛?”呂賢基道:“也行,廬州兵勇就別進城了,多走幾步路,繞城而過吧。”
李鴻章不便多言,出祠堂後問趙畇道:“趙大人咋會出此下策,讓咱繞城而過,不白白耽誤時間嗎?”趙畇說:“耽誤時間有啥?城南多你兩營兵勇,就能阻住長毛不成?”
與趙畇分手,李鴻章出城帶上兵勇,自城外繞行。趕到城南時,戰鬥早已打響,太平軍正與護城團勇對攻。李鴻章不敢貿然參戰,登上附近山頭,手搭涼篷,睜眼望去,隻見西南太平軍黑壓壓掩過來,少說也有兩三萬人馬。舒城團勇人少勢弱,哪是太平軍對手?幾乎沒做什麽抵抗,就紛紛掉頭,往城裏退縮。
見太平軍追入舒城,李鴻章指揮兵勇衝上前,放起槍炮來。太平軍有些發懵,以為中了清軍伏擊,又聽得身後槍炮聲稀疏,知是小股團勇,扭過屁股,衝出城來。
畢竟太平軍人多勢眾,李鴻章不敢戀戰,勒轉馬首,望東而逃。一溜煙逃出十多裏,才甩脫敵軍,穩住陣腳,停止奔逃。驚魂甫定,仔細清點兵勇,已損失過半。
天色向晚,兵勇們嚼幾口幹糧,東倒西歪,躺下休息。劉鬥齋問道:“何時回廬州?”李鴻章說:“也不知呂大人和趙大人怎麽樣,咱得進趟城,看看他們是死是活。”劉鬥齋說:“這麽多長毛湧入舒城,隻怕兩位大人早被踏成肉泥,咱們還是早些走吧。”
李鴻章不理劉鬥齋,跳上黃膘馬,要往城裏方向衝。劉鬥齋死死扯住韁繩,哀求他別去送死,死在舒城,隻怕皇上連安葬費都不會給。李鴻章馬鞭一揮,擊在劉鬥齋臂上,劉鬥齋一鬆手,黃膘馬頭一昂,得得得得,往黑暗裏奔去。劉鬥齋隻得也跨上馬,隨後追上。
挨近舒城,已至黎明時分。城裏依然炮火連天,殺聲不斷。城門開著,不斷有人從裏麵逃出來,有傷殘兵勇,有狼狽百姓,還有不少哭喊著的婦女和小孩。忽見外逃人流裏有個熟悉人影,像是趙畇。李鴻章下馬上前,把趙畇拉到一旁,問:“呂大人怎麽樣啦?”
“呂大人他他他……”趙畇止不住雙淚長流,喉頭哽著,一時沒法繼續下去。李鴻章明白趙畇未出口的話是什麽,繼續追問道:“呂大人到底怎麽啦?趙大人給句明言啊。”趙畇這才悲切道:“呂大人已投身止水池,為國殉職。”
怪不得呂賢基讓魏德予試探止水池深淺,他是擔心水不夠深,不足以淹死自己。又想不是趙畇力阻,自己率勇入城,隻怕還沒出城南,就被太平軍堵住,已死過好幾回。李鴻章心裏難受,雙手捧住嗡嗡亂鳴的腦袋,哀歎道:“該死的舒城,還真是輸城啊!”
呂賢基已殉國,沒必要留舒城受死,李鴻章率勇護衛趙畇,望東逃逸。望得見廬州城頭時,李鴻章邀道:“進城投奔李巡撫吧,趙大人大才,他求之不得。”趙畇搖頭道:“我還是先去磨店,帶上妻兒,尋個安身之處。不能進而治國平天下,就退而修身齊家吧。”
李鴻章把趙畇請入城邊小店,叫幾道菜,舉酒餞別。酒是好酒,喝到嘴裏,卻味苦難咽。趙畇淒楚道:“咱倆及午橋隨呂大人離京南下,本想齊心協力辦好團練,剿滅長毛,修複山河,誰知呂大人出師未捷身先死,一人先走掉。”李鴻章道:“兵燹無情,呂大人恐怕也想不到會是這麽個結局。”趙畇道:“早知如此,他就不會放走午橋,又輕信午橋所造偽書,逼走劉鬥齋,害得你沒法回舒城老營,而把他自己孤立起來。”
人死為尊,李鴻章不好再說呂賢基什麽,埋首歎道:“長毛兵多糧足,石達開又善於用兵,我與午橋在舒城,也無濟於事。”趙畇說:“你倆不走,給他出謀劃策,招兵買馬,練勇布防,舒城也不至於一攻即破。呂大人心胸狹窄,誰都不入法眼,隻信得過魏德予,還有那些百無一用的旌德親戚和老鄉。”
李鴻章心頭一陣悲涼,喝口酒,道:“趙大人不肯見李巡撫,可考慮去宿州投袁大人。”趙畇道:“雖說眼下午橋兵強馬壯,然能撐多久也說不定。皖省近處金陵城下,無論長毛北伐還是西征,都會先拿皖省開刀,一旦廬州不保,宿州失去照應,午橋也獨力難支。”
也許舒城失守,趙畇膽已嚇破,滿眼悲觀。李鴻章還沒失去信心,說:“長毛覷覦皖省不假,可金陵東郊和揚州有清軍南北兩座大營盯著,洪秀全不敢輕舉妄動,加之贛鄂豫三省清軍殿後,皖省該不至於太難堪。”趙畇道:“清軍南北大營,皇上下足了本錢,但靠兩大營扼製長毛,短期管用,日久必定失效。至於贛鄂豫這邊,得防堵石匪西征,無法騰出太多兵力東援,皖省清兵欲與長毛形成抗衡,難上加難。”
雖說趙畇文人出身,看待局勢還算有眼光。李鴻章歎道:“長毛確實凶猛,可堂堂大清立國兩百年,根基不淺,真會斷送在他們手上嗎?大清消亡,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又去哪裏謀生存,找活路?”趙畇道:“長毛想斷送大清也非易事。少荃老師曾國藩所建湘軍,已漸成氣候,湘省數戰,大敗長毛,其勢不可小視。日後滅長毛者,恐怕非曾大帥不可。”
曾國藩與李父李文安是同年進士,十年前李鴻章和大哥李瀚章進京求學趕考,便被父親以同年子名義,送進曾府,求義索理,經曾國藩口傳心授,深得讀書為人精髓。此刻趙畇論及曾國藩,李鴻章不禁心頭一振,想萬一混不下去,就去投奔曾老師。
酒喝得差不多,李鴻章安排兩名兵勇,護送趙畇去磨店,這才打馬入城,往見李嘉端。
得聞舒城失守,呂賢基殉職,李嘉端在簽押房裏長籲短歎,不知自己腦袋還能在脖子上支撐幾天,一見李鴻章,便急切道:“少荃有無辦法,確保廬州免蹈舒城覆轍?”李鴻章安慰道:“大人不必多慮,廬州不比舒城,城裏有綠營八旗把守,城外有各地民團護衛,加之江西援兵已在路上,屆時多軍共抵長毛,勝數不小。”
說得李嘉端稍稍心安,說:“少荃所言甚是。長毛剛攻下舒城,總得休整一段時間,廬州暫且應該無事。你先回去歇息,明天再巡查城防。城外民團都是你兄弟,聽你指揮。”
李鴻章回屋睡上一覺,翌日出城看望各路民團。三山圩主和廬江潘鼎新、吳長慶都在,李鴻章一路巡查過去,見各處防線還像那麽回事,才放下一顆心來。免不了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與兄弟們醉成一堆。幾天下來,巡完防線,才回撫衙複命。卻見李嘉端臉色鐵青,像塗了層厚厚的青苔。李鴻章疑惑道:“大人怎麽啦?莫不是鴻章遲複欠妥?”
“不關少荃事,是狗日的胡元煒,欺到老子頭上來了,看我不宰了他!”李嘉端咆哮道,拿過桌上一樣東西,扔給李鴻章。李鴻章一瞧,是聖旨一道,意思是皖省勢急,舒城陷落,李嘉端身為一省長官,責無旁貸,著摘去巡撫職務,由江忠源接任。
原來得知舒城失守,呂賢基殉職,皇上坐立不安,又接廬州知府胡元煒奏報,說李嘉端疏於軍事,布防不力,廬州日見危急,請求皇上另派幹將來守廬州。加之李嘉端自安慶退守廬州後,多次奏請增兵,字裏行間充滿悲觀,皇上也覺得他靠不住,才寄希望於江忠源。名不正,言不順,要江忠源守衛廬州,就得給他位置和權柄,才叫李嘉端讓賢,命江忠源接任安徽巡撫,以挽救廬州乃至整個皖省頹勢。
皖省險惡至此,李嘉端恨不得腳踩西瓜皮,溜之大吉,隻是巡撫一職丟掉,心有不甘,才大為失態。李鴻章安慰道:“皇上遠在京城,不知皖省詳情,如此處置大人,確實讓人難以接受。不過於大人來說,也許並非壞事。”李嘉端氣急敗壞道:“不是壞事,難道是好事不成?少荃也不替老夫想想,老夫窮盡一生力氣,好不容易登上巡撫位置,胡元煒一份奏報,就將我拉回原處,叫我怎麽想得通?”
說曹操,曹操到,李嘉端正發胡元煒脾氣,胡元煒一腳邁進簽押房,朝兩人打打拱手,嘴上道:“巡撫大人好!翰林大人好!”
胡元煒來得確實不是時候,李嘉端一見他,兩眼直冒火星,騰地站起來,指著他鼻子,大聲吼道:“姓胡的,你還敢大搖大擺跑到撫衙來,以為我李嘉端好欺侮是不是!”一把抓過桌上鎮紙,朝胡元煒頭上猛砸過去。
鎮紙為多年沉香木,頗有些分量,幸虧胡元煒躲得快,否則腦袋早開了花。李嘉端還不解氣,又抓住硯台,準備出手。硯台不是鎮紙,落到地上,不碎也會裂成幾瓣,李嘉端稍稍遲疑,便被李鴻章伸手撈過去,說:“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李嘉端仍指著胡元煒罵道:“你這狗官,竟敢耍我名堂,今天不看少荃麵子,我做死你!”
盡管連皮毛都沒傷著,李嘉端這頓怒火還是把胡元煒給鎮住,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像死過一回一般。李鴻章挪挪牆邊椅子,請胡元煒落座,又彎腰揀起地上鎮紙放回桌上,再給李嘉端遞上一杯水:“大人先潤潤喉嚨。”
待李嘉端怒氣消了些,李鴻章才對胡元煒道:“胡大人駕到,有何好事?”胡元煒怯怯地看眼李嘉端,拿出一紙信函,遞給李鴻章。是江忠源寫給胡元煒的,意思是他已在來皖途中,囑胡元煒抓緊籌餉募兵,做好防禦西征太平軍準備,他一到任就著手布防事宜。
李鴻章把信函還給胡元煒,冷冷道:“這是江大人寫給你的,拿這裏來幹啥?”胡元煒道:“江巡撫信上說得明白,要我籌餉募兵。廬州境內已被本府掘地三尺,早無餉可籌,無兵可募,要籌要募,需在全省範圍內考慮。咱手上知府印隻管得著廬州,到廬州境外各處籌餉募兵,得簽發加蓋巡撫大印的委劄。”
原來胡元煒是來取巡撫大印的。李嘉端火氣又竄上腦門,隻想發飆。李鴻章搶先對胡元煒道:“胡大人這麽做,是不是太過分了點?江大人還沒到,李大人仍是一省之主,你就急著拿走巡撫大印,換了你會作何感想?”胡元煒一臉無辜道:“不是我要拿走巡撫大印,是籌餉募兵需要嘛。眼下廬州城裏餉缺兵寡,翰林大人比我更清楚。”
李嘉端正要發作,再次被李鴻章搶過話頭,道:“胡大人所說不是完全沒理,眼下屬非常時期,諸事都得采取非常手段。不過巡撫大印怎麽移交,是讓你轉交江大人,還是江大人到任後再說,由不得你,隻能李大人自己決定。不過有句話,鴻章還得再說一遍,胡大人你這個做法,確實不夠厚道,你知道嗎?”
聽李鴻章口氣,事情還有商量餘地,胡元煒知趣起身,一邊躡足往外走,一邊點頭哈腰道:“是是是,怪元煒莽撞,多有得罪。”
胡元煒出門後,李鴻章對李嘉端道:“聖命不可違,廬州更不便久留,遲去不如早去,大人說是不是?胡元煒手握江忠源信函,來取巡撫大印,給他倒也無妨。無官一身輕,一旦巡撫大印易手,千斤重擔卸下肩頭,大人就可拍屁股走人,哪怕廬州即刻為長毛攻陷,也與您老人家再無任何關係,又何樂而不為呢?”
其實李嘉端心裏也是這麽想的,不過人前不願明言而已,這下李鴻章把話說穿,他也就滿臉無辜,歎息道:“咱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啊,胡元煒桀狗吠堯,逼得這麽緊,咱想以死報國,都沒了這個資格,叫咱怎麽對得起皇上和皖省百姓啊!”
此時還拿皇上和皖省百姓說事,犯得著嗎?李鴻章不好吱聲,出門對還候在外麵的胡元煒道:“李大人遲早會交印的,隻是正在氣頭上,誰也惹不起。明天再來吧,以免李大人又抓過鎮紙硯台啥的一頓亂砸,胡大人腦袋可受不了。”
為一枚巡撫大印,拿自己腦袋開玩笑,實無必要,胡元煒悻悻走掉。李鴻章返身回屋,見李嘉端手撫巡撫大印,千般不舍,萬般難棄,忍住笑道:“胡元煒想讓腦袋在脖子上多待幾天,已夾著尾巴溜掉,明天我再讓人通知他來取印。”
李嘉端頭也沒抬,隻顧把著大印,愛不釋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