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涉戰陣試身手

雪後初霽。雪光與斜暉相輝映,透過養心殿明淨的窗玻璃,灑在肅立於殿內的群臣的肩背上。年輕的鹹豐皇帝奕(左訁右?)位居高高在上的寶座,頂懸橫匾,上有“中正仁和”四個大字,端莊方正,令人肅然。許是光線的作用,鹹豐緊繃著的臉上看去右明左暗,仿佛右臉透著喜,左臉寫著憂,表情異常複雜。

群臣心裏再清楚不過,鹹豐正糾結得很,喜不是,憂亦不是。太平軍金田起義後,不斷擴展壯大,一路突破清軍圍追堵截,衝出兩廣,殺向湖南。直至進犯長沙,才遭遇少有的阻擊,西王蕭朝貴戰死,天王洪秀全與東王楊秀清率主力圍攻近三個月,未能得逞,不得不撤圍北攻嶽州和武昌。鹹豐既喜長沙贏得保衛戰勝利,又憂嶽州和武昌朝不保夕,才召眾臣入殿商議對策。眾臣寬鹹豐的心,說太平軍純係烏合之眾,趁朝廷防備鬆懈,僥幸得勢,今皇上英明決斷,調重兵把守湘鄂,嶽州與武昌可保無虞。

眾臣所言倒也不無道理。咱堂堂天朝,建國兩百年,樹大根深,豈是你洪楊逆賊輕易可以撼動的?鹹豐臉上肌肉鬆弛下來。眾臣也悄悄籲口氣,沒再哭喪著老臉。工部左侍郎呂賢基趁機出列,朗聲奏道:“啟稟皇上,清漪園內的昆明湖淤積經年,湖水越來越淺,已沒法行船。工部擬籌資清淤,恢複原貌,以便來年春暖花開,皇上乘船遊湖,指點江山。”

呂賢基是在鹹豐手裏擢拔為工部左侍郎的,一心想著有所作為,報答聖恩。無奈鹹豐繼位以來,正遇太平軍揭竿而起,工部非兵部和軍機處,呂賢基插不上手,欲報恩而不得,今好不容易碰著皇上展露和顏,也就拿昆明湖說事,欲討其歡心,早晉尚書重位。

沒待呂賢基說完,當值太監輕輕走到鹹豐身邊,呈上八百裏加急。鹹豐低眉一瞧,剛轉晴的臉色又陰沉下來,雙唇緊抿,出聲不得。呂賢基沒注意到鹹豐臉上表情變化,仍在大聲說著給昆明湖清淤的重要意義,懇請鹹豐恩準。說得鹹豐不耐煩起來,揮著手背道:“止止止,呂賢基你止!也不替朕想想,到底昆明湖重要,還是大清江山重要!”

呂賢基臉上唰地紅了,趕忙收住舌頭。腦袋嗡嗡亂叫,耳朵已然失靈,接下來鹹豐還說了些什麽,一句都沒聽進去。本要討好皇上,卻惹他惱羞成怒,招來一頓喝斥,擢拔尚書希望隻怕就此泡湯。呂賢基懊惱之極,直至退朝出殿,離開紫禁城,回到家中,還青著長臉,獨自躲進書房裏,唉聲歎氣,不知怎樣才能挽回丟失在朝堂上的麵子。歎上一會兒,忽想起安徽晚輩老鄉李鴻章,腦袋靈光,何不召來府上,幫著出出點子?正要喚家仆去李家傳人,又改變主意,抬步出門,鑽入轎子,直奔刑部方向而去。

李鴻章父親李文安係刑部五品郎中,住在刑部附近租屋裏。京官清貧,身為翰林院七品協修的李鴻章更不用說,幾個微薄薪金,大都用來購置書籍和紙墨,手無餘錢,隻好跟父親合住,省些租費。因同鄉之誼,跟二品大員呂賢基常有往來,呂賢基借口看望鄉黨李文安,順便見見其子李鴻章,也在情理之中。

到得李家,天已斷黑。李文安沒在,隻李鴻章在燈下研讀明將戚繼光《練兵實紀》。聽呂賢基說來看望父親,李鴻章答曰還在刑部值夜勤,把客人迎入書房。寒暄幾句,呂賢基拐彎抹角,論及午後朝堂上遭遇,李鴻章沉吟道:“隻怕嶽州和武昌已經淪陷。”呂賢基疑惑道:“你怎麽知道?”李鴻章道:“太平軍圍攻長沙無果,不見得嶽州與武昌便能保住。嶽武控扼長江,兩處一失,東南危矣。”呂賢基泄氣道:“看來昆明湖清淤之議隻能暫且擱置。”

李鴻章明白呂賢基心思,說:“呂大人欲重獲皇上信任,不是沒有補救辦法。”呂賢基忙道:“辦法何在?”李鴻章道:“嶽州與武昌失陷,太平軍必將順江東下,呂大人可奏請皇上,增兵贛皖,阻擋敵軍東進。臣下能急皇上之所急,自可大獲聖心。”

呂賢基表示認同,上轎趕往兵部。向值勤堂官一打聽,果如李鴻章所言,嶽州與武昌已相繼失陷,不少文武官員殉職,湖北巡撫全家遇難。呂賢基長歎一聲,回到呂府,準備照李鴻章意思,草擬奏章。隻因心緒紊亂,一時不知從何起筆,竟伏案沉沉睡去。

再說李鴻章,呂賢基一走,心頭便開始沸騰。自思二十歲進京備考,二十四歲高中二甲十三名進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散館後授編修,晉協修,眨眼已三十歲,功不成,名不就,如此下去,隻怕又得像父親樣,五十大幾才上不上,下不下,熬成小小五品郎中。李鴻章不願步父親後塵,老想著另辟蹊徑。聞得江南兵亂,趕忙購得兵書數冊,潛心研習,期望有用得上的時候,以建功立業,出人頭地。今聞八百裏加急遞入宮中,斷定嶽州與武昌已失,東南凶多吉少,心裏生出一計,研墨鋪紙,連夜草擬起奏章來。

身為七品協修,李鴻章官階太低,無專折奏事權,隻能代擬奏章,交呂賢基呈送鹹豐,爭取南征機會。奏章草成,天色已亮,李鴻章袖入衣袖,踏雪趕到呂府,遞到剛醒的呂賢基手上。呂賢基見稿大悅,趕緊謄抄一遍,署上自己名字,去了宮裏。

進宮麵聖,來來回回,得有一陣子,李鴻章返歸家中,躺到**補覺。醒時已經過午,吃幾口家仆劉鬥齋熱的飯菜,正要去呂府聽信,河南項城人袁甲三和安徽太湖人趙畇來訪。兩人也是出身進士,一為給事中,一為知府銜,一向與李家交好。雖說袁趙大李鴻章十多歲,卻依然壯心不已,不願老死京官閑職,得知呂賢基拿著李鴻章代擬奏章進了宮,特來探聽消息。李鴻章請兩位在家稍候,匆匆出門,往呂府趕去。

不想來到呂府門外,裏麵一片嚎哭聲,好像死了人似的。側身入門,不見靈堂,也無人披麻戴孝,一問才知呂侍郎就要南下剿匪,福禍難料,家人擔驚受怕,抱頭痛哭起來。哪有人沒死先嚎喪的?李鴻章覺得好笑,走進呂賢基書房。主人正呆坐書桌前,雙手捂耳,兩眼直直盯著窗外。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叫著李鴻章字號道:“少荃你把老夫害慘啦!”

原來呂賢基進宮呈上李鴻章代擬奏疏,鹹豐很滿意,一邊瀏覽,一邊點著腦袋道:“愛卿深明大義,甚慰朕心。”呂賢基暗自高興,心想還是李鴻章小子妙筆生花,頗能打動皇上。正要開口謝恩,鹹豐話鋒一轉道:“愛卿疏調大軍,規複湘鄂,穩定贛皖,此議不無道理,然該調的軍隊早調各地,哪裏還有餘兵可調?”呂賢基不知如何作答,啞在那裏。鹹豐停停又道:“朕已連頒數十道詔令,命曾國藩等文武大臣編練團勇,共抗賊匪。愛卿既肯替朕分憂,也命你為安徽團練大臣,速速回皖練勇,抵抗賊軍。”

呂賢基呈折原意,不過在鹹豐麵前表現一番,留個好印象,盡快晉級尚書大位,豈料惹事上身,又不敢抗旨,不得不硬著頭皮領命。心下暗怪李鴻章添亂,當即麵奏鹹豐,委其幫辦團練,共赴疆場。鹹豐自然準奏,呂賢基悻然離宮。回家說起歸籍剿匪事,家人慌作一團,哭天搶地,仿佛呂賢基已死在太平軍刀下。呂賢基罵不是,勸不是,幹脆躲進書房,捂緊耳朵,耳不聞,心不煩。偏偏李鴻章又來湊熱鬧,呂賢基氣不打一處出,將他這始作俑者一頓數落,再透露皇上已恩準兩人同返安徽,編練團勇,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李鴻章要的正是這個效果,聞言暗喜。還告知袁甲三與趙畇也有南赴疆場意願,建議奏請皇上批準。呂賢基隔日再度進宮,奏調袁甲三和趙畇。鹹豐二話不說,詔令袁趙兩位隨呂賢基及李鴻章,同回皖省,會辦團練。呂賢基接旨,打起精神,加緊籌備南歸事宜。

半個月後,進入鹹豐三年(1853)。年沒過完,呂賢基便由數名親兵護衛,率領袁趙李三位,頂寒風,冒飛雪,策馬南行。沒人意識到,此次毫不起眼的出京南歸,竟成為合肥李氏和項城袁氏兩個家族悄然崛起的起點。若幹年後,正是這兩個家族決定著大清的興衰,主宰著中國曆史的走向,令中外為之矚目。

此是後話。且說一行人輾轉進入皖境,已是鶯飛草長的江南三月天。太平軍早順江而下,席卷江南,定都金陵六朝古都,號曰天京。形勢越發嚴峻,呂袁趙李四人商定,將團練老營設於廬州城內。理由有三:一是長江邊上的安慶失陷後,廬州成為皖省首府,利於籌餉辦糧;二是李鴻章係廬州合肥人,親友故舊多,招兵買馬容易;三是廬州一帶活躍著數支地方民團,頭目不是李文安門生,就是李家兄弟發小和哥兒們,可順便招到麾下,為我所用。且李家三弟與六弟也聚勇為伍,人數還不少,正可作為團練班底,慢慢擴充壯大。

穿州過府,不日抵達皖西南的舒城。天色向晚,一行人借駐於周氏祠堂。祠堂頗為寬敞,裏麵供著三國東吳大將周瑜像,頭戴綰巾,手執羽扇,神氣活現的樣子。原來周瑜正是舒城人,守祠人自稱其後,口氣裏盡是自豪。祠堂裏有個大坪,東槐西柏,枝連葉接。槐柏之間一方水池,名曰止水池,說是當年周瑜洗馬處。

許是期望周瑜在天之靈保佑自己滅賊立功,呂賢基突然改變原議計劃,決定以周氏祠堂為團練老營,留駐舒城,不再挪窩。袁甲三和趙畇很惱火,去廬州辦團練,天時地利人和樣樣具備,相反舒城彈丸之地,無兵無餉,無槍無炮,實在不是練勇禦敵佳處。李鴻章也不滿呂賢基臨時變卦,隻是自覺僅為團練幫辦,人微言輕,極力慫恿袁甲三和趙畇,規勸呂賢基照原計劃行事。袁趙兩位皆已四十大幾,位至五品,又係團練會辦,說得起話。可呂賢基一意孤行,袁甲三和趙畇磨爛嘴皮,也沒能讓他收回成命。

設置好衙署,搭建完班底,呂賢基即派袁趙李三位下鄉招兵買馬,籌糧辦餉。無奈三位都不是舒城人,人生地不熟,加之太平軍作亂,撚軍騷擾,家有青壯人丁,皆躲得遠遠的,屋有少許餘糧,也隱藏起來,三位跑上半個月,皆無功而返。

呂賢基頗覺失望,又命三位各回老家,發動親友,募得勇,籌得糧,再帶往舒城。袁甲三巴不得,啟程北走河南項城老家,趙畇也動身南行本省太湖故裏。李鴻章不動聲色,讓劉鬥齋帶著家書,回合肥磨店老家,向三弟鶴章借勇。李鶴章見字如晤,立即選調六百壯勇,交給劉鬥齋,領回舒城。李鴻章大喜,每天天沒亮就起床,率領六百肥勇,趕往演武場,參照戚繼光《練兵實紀》,勤操苦練,起勁得很。

不久趙畇領五百太湖勇馳至,呂賢基表兄魏德予也募得八百鄉勇,外加兩三百親朋好友,耀武揚威,從老家旌德趕回來。隻袁甲三毫無音訊,呂賢基左盼右盼,盼得眼睛發綠,也沒盼到半個項城兵丁影子。

這日李鴻章正在演武場操練肥勇,劉鬥齋走過來,稟報道:“呂侍郎召喚,請大人即回團練老營,有要事相囑。”李鴻章心想,團練團練,全在於練,不知還有什麽比練勇更要緊,值得呂賢基煞有介事,要把你從演武場上叫走。不過身為團練幫辦,李鴻章隻能服從,讓劉鬥齋接著督操,離場向周氏祠堂奔去。

走進祠堂,繞過止水池,來到簽押房,隻見呂賢基正站在桌前,滿臉怒氣,像要吃人似的。待李鴻章走近,一把抓過桌上邸抄,舞得嘩啦生風,嚷嚷道:“少荃看看,袁甲三這狗東西,竟帶領項城鄉勇趕往宿州,進了周天爵團練大營,簡直豈有此理!”

邸抄為兵部所發,李鴻章接住一瞧,裏麵果然載明,袁甲三已調宿州大營。隻聽呂賢基又咬牙切齒道:“叫少荃回老營,是請你代擬奏稿,我要先參兵部,再劾周天爵和袁甲三。”李鴻章問:“怎麽個參劾法?”呂賢基道:“袁甲三奉旨隨我會辦團練,周天爵故意把人挖走,兵部也不講規矩,認可兩人胡來,不是公然抗旨,破壞皖省大局麽?本大臣豈肯善罷甘休!”

袁甲三可是五品給事中兼安徽團練會辦,未獲皇上恩準,兵部哪敢擅作主張,隨便動人?李鴻章提醒道:“估計兵部是奉皇上旨意,才調袁甲三轉赴宿州大營,說不定聖旨很快就會下來。若不見聖旨,再參亦不遲。”

果然話沒落音,聖諭飛至,說皖北撚匪猖獗,準袁甲三留駐宿州,助周天爵會辦團練,通力剿匪,穩定皖北,不讓長毛有可乘之機。

聖諭所指長毛,就是太平軍,因披頭散發作戰故稱。撚匪則係皖豫蘇一帶農民起義軍,各自成股成撚,嘯聚山林,來去無蹤,叫做撚軍,被官家蔑稱為撚匪。

呂賢基見旨,哭笑不得,又不好怨皇上出爾反爾,隻有大罵周天爵可惡,經營皖北多年,要糧有糧,要人有人,要武器有武器,還少幾個項城勇不成?定是怕俺呂賢基發展壯大,與其爭功,搶先奏明皇上,把袁甲三弄走。李鴻章倒能理解呂賢基,道:“呂大人正當盛年,又深為皇上倚重,沒必要計較周天爵八十老翁,還是幹好自己事情要緊。”

“不不不,不能叫周天爵白得便宜,也該讓他出點本錢。”呂賢基把李鴻章當周天爵,朝他伸伸手掌,“咱現有兩千多兵員,日後繼續招收,隊伍會越來越大。可光有兵不行,還得有糧有餉有武器。周天爵挖走袁甲三,咱沒法讓皇上收回成命,能做的就是逼姓周的出出血,撥些糧餉器械給咱。”李鴻章道:“皖北撚匪猖獗,周天爵不怕糧餉器械多,肯出血麽?”呂賢基振振有詞道:“周天爵挖我牆腳,心裏肯定有愧,我提點要求,他能不考慮?還有袁甲三,離我而去,話都沒一句,我要周天爵出血,他也該促成此事,好歹給個交代。”

周天爵視你為對手,挖走袁甲三,還盼他倒過頭來幫你,是不是有些天真?李鴻章肚裏思忖著,隻聽呂賢基又道:“隻是不知派誰去宿州為好。趙大人老成幹練,還算合適,可剛回舒城,又正加緊練勇,不便再派他差事。”

呂賢基意思明白,就是想讓李鴻章跑趟宿州。李鴻章正發狠訓練六百肥勇,自然不願領差,耽誤時間,隻顧低首不語。呂賢基急需糧餉器械,哪顧得六百肥勇的訓練?幹脆直言道:“少荃腿腳勤快,又能說會道,隻有辛苦你去宿州跑一趟。”李鴻章張張嘴巴,正欲回絕,呂賢基又道:“當然不能讓少荃白跑,老夫會好好補償你。”

補償什麽?莫非奏準皇上,把你自七品提拔至六品?離京歸籍快半年,僅借得六百鄉勇,寸功未立,就是保奏也沒用。李鴻章心裏正在尋思,呂賢基笑眯眯道:“魏德矛已領命再回旌德,準備另募兩營壯勇。老夫早有規劃,日後把旌勇與肥勇編到一起,歸少荃統帶。少荃練勇有方,統兵得法,一定能帶出好隊伍,給團練大營做示範,提升整體戰力。”

李鴻章半信半疑,勉強答應道:“呂大人看得起,鴻章就動身跑趟宿州吧。”呂賢基道:“少荃能應差,憑你三寸不爛之舌,還有與袁甲三的舊情,一定能馬到成功,給我要回足夠糧餉和器械。待你返回舒城,魏德矛也該募勇歸來,正好交你訓練管帶。”

隔日李鴻章便帶上兩名親兵,離開舒城,望北而行。臨走將六百肥勇交給劉鬥齋,千叮嚀,萬囑咐,一定按戚繼光《練兵實紀》準則,繼續嚴格訓練,不可絲毫懈怠。

自舒城走宿州,有寬敞官道繞經廬州。剛從安慶移駐廬州不久的安徽巡撫李嘉端,乃目前省內最高行政長官,若到他那裏埋根伏線,絕對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李鴻章腦際裏閃著此念,發現已至廬州驛館。勒住韁繩,跳下馬背,正欲入驛飲馬,驛丞從裏麵走出來,打著拱手道:“來者莫不是舒城團練大營幫辦李少荃李翰林?本丞已恭候多時。”

還沒亮明身份,就知你底細,難道驛丞會掐算不成?李鴻章甚覺奇怪,從黃膘馬上跳下來,拱手還禮道:“本人正是舒城團練幫辦李鴻章。”驛丞接過李鴻章手裏韁繩,轉遞給驛卒,交代道:“趕緊引兩位親兵去後驛飲馬,咱有話跟翰林大人說。”

驛卒領命而去,驛丞轉身把李鴻章請入館內,呈上香茶,殷勤道:“李巡撫探知翰林大人途經廬州北上,特派人囑咐本丞,請翰林大人入城一晤。”

你正念及李嘉端李巡撫,他老人家就等著見你,也真是巧了。李鴻章道:“本幫辦與李巡撫素昧平生,他怎會想起召見本幫辦?”驛丞笑道:“你倆素昧平生不假,可李巡撫身為皖省父母官,能不聞治下合肥李家父子威名?而今翰林大人奉旨歸籍幫辦團練,出差途經廬州,他老人家自然不願錯過一晤良機。”李鴻章打聲哈哈,道:“承蒙李巡撫青睞,本幫辦不入城拜謝,便顯得不近人情,不懂禮貌了。”

“那是自然。”驛丞說道,正要給客人添茶,驛卒進來回報,說馬已飲畢。李鴻章起身出驛,跳上馬背,由驛丞前頭引領,入城直奔巡撫衙署。李嘉端放下手頭急務,迎出衙門。眼望英俊高大的李鴻章,不由心生愛慕,道:“久聞少荃大名,今日得見,果然非同凡俗。”

別看李鴻章官不過七品,比二品巡撫低一大截,卻位卑名響,官場中人皆知其文章一流,書法出眾,舌才也了得。況李家父子七人,既有朝廷命官,又有團練頭子,可謂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誰敢小覷?

為示禮賢,李嘉端領李鴻章來到西花廳,置酒款待。主客坐定,李嘉端舉杯道:“少荃翩翩才俊,日後定成大器。今日有緣一晤,本撫深感榮幸,請幹此杯。”李鴻章喝下杯中酒,客氣道:“撫台大人錯愛!晚輩才疏學淺,還望多多海涵,不吝賜教。”

“少荃可是著史封侯之料,本撫哪敢輕易賜教?”李嘉端親自端壺,給李鴻章添上酒。他顯然讀過李詩: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裏外覓封侯。這是十年前李鴻章入京趕考途中,興之所至寫下的詩句,甫經傳出,便朝野爭誦。李鴻章心裏得意,嘴上自謙道:“都怪當年晚輩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亂語,留下笑柄。”

李嘉端抬舉兩句,又道:“少荃在呂侍郎處高就,應該還算得意吧?不是本撫說呂侍郎,從他選舒城為駐節之地,就看得出不怎麽知兵,隻怕難成氣候,少荃幹脆來廬州跟本撫幹。本撫沒啥能耐,卻頗愛才,少荃有意,馬上奏調來吾撫衙,安排要職。呂侍郎所設團練老營純屬軍事機構,且係臨時搭建,不成體統,撫衙可是正式建製,有文事,又有武備,像少荃能文能武之通才大才,更有發揮餘地和晉升空間。”

李嘉端命驛丞誠邀入城,難道想學周天爵伎倆,把你從呂賢基手裏挖走?李鴻章以酒為謝,道:“晚輩當然想跟撫台大人好好幹,快上路,快成長,快提升。無奈奉諭隨呂大人回籍幫辦團練,功業未遂,就見異思遷,隻怕皇上不會恩準,日後也不好麵對呂大人。”

畢竟李鴻章不是袁甲三,僅憑一頓酒肉,就想把他留住,自然不大可能。李嘉端不過隨便說說而已,不敢強人所難,道:“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少荃不棄舊主,令人欽佩。本撫先留話在此,安徽撫衙大門是敞開的,隻要少荃想來,隨到隨安排要位。”

兩人都沒太高期望,無非見個麵,聯絡一下感情,為日後有機會合作,提前打點基礎。目的既已達到,還白蹭一頓酒飯,李鴻章見好便收,起身告辭:“撫台大人看得起,好酒好肉招待,晚輩日後再慢慢報答,今天就不久留,還得趕路去宿州辦差。”

李嘉端放下酒杯,接過衙役遞上的一包東西,塞到李鴻章懷裏,道:“宿州不近,路上要吃要住,用錢地方多。本撫沒啥準備,幾個小盤纏,還望少荃笑納。”

李嘉端真有意思,初次見麵,就行起賄來。轉而又想,小官給大官銀錢,才叫行賄,大官給小官盤纏,不叫行賄,該叫賞賜。領賞與受賄完全是兩碼事,這錢不要白不要。至於李嘉端厚待你,無非期待日後有用得著你的地方。你北上考功名,南歸辦團練,不就想做個有用之人麽?先在李嘉端這裏埋條伏筆,萬一呂賢基那裏待不下去,也不至於無處可投。

痛痛快快收下李嘉端所給盤纏,拱手謝過,出得撫衙,重新踏上北去之路。幾天後到得宿州,李鴻章沒直接去找周天爵,先摸到袁甲三住處,打探虛實。袁甲三驚喜道:“少荃怎麽到了此地?莫非長毛打到舒城,呂大人出事,你臨陣脫逃,一個人跑到宿州來了?”

臨陣脫逃,也不會天遠地偏逃到宿州這個鬼地方來呀。李鴻章眼瞧袁甲三,暗想你小子難道擔心舒城離安慶近,長毛說到就到,才腳踩西瓜皮,早早開了溜?瞧得袁甲三不自在起來,又道:“少荃張嘴說話呀,瞪著牛眼看我作甚?你來宿州有何貴幹?舒城那邊情況到底如何?”李鴻章這才不緊不慢道:“鴻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沒地方可去,才來投奔你袁大人呀。”袁甲三說:“呂大人真出了事?”李鴻章道:“舒城兵力單薄,又在安慶長毛眼皮底下,你撇下咱們,從糠籮跳進米籮,到了好地方,呂大人還能不出事?”

見李鴻章口裏說得厲害,臉上表情輕鬆,袁甲三意識到他在開玩笑,道:“你真是從舒城逃出來的,哪會如此光鮮利落,像走親戚似的?說說看,找我何事?”李鴻章道:“秉承呂大人指示,把你五花大綁押回去,好好懲罰你。”袁甲三笑道:“別逗我開心,我是經皇上恩準,兵部改派,才來宿州幫襯周大人,豈是呂大人想綁回去就綁得回去的?”

說笑幾句,李鴻章道:“周大人挖走袁大人,呂侍郎心裏不平衡,派鴻章來找周大人討個公道。”袁甲三說:“討什麽公道?”李鴻章說:“袁大人如此難得之大才,千金難求,周大人總不能白拿白要吧?帶我見周大人去。”袁甲三說:“這幾日周大人太忙,可否緩緩?”李鴻章道:“周大人忙什麽?又有撚匪出沒?”

袁甲三解釋道:“不是撚匪出沒,是定遠出了個陸遐齡,犯案關押於安慶監獄,長毛攻克安慶,放他出獄回鄉,豎起‘隨天大王’旗幟,聚眾萬餘,打土豪,抗清軍,鬧得很起勁。定遠知縣督兵清剿,竟兩戰兩敗,隻好具函求助周大人。周大人推脫不得,又調兵,又遣將,一時抽不開身,須緩幾日再有空見少荃。”

客隨主便,李鴻章隻得住進袁甲三安排的客棧,耐心等候周天爵召喚。數天不覺過去,這日上午正在客棧看書,袁甲三敲門進來,身後還有一位老者,頭戴紅頂,身著蟒袍,腰身佝僂,手腳微顫,已是暮氣沉沉。細瞧其麵容,皮粗色衰,布滿密密麻麻的青黑老年斑,仿佛雨季牆角,青苔斑斑,暗淡無光。

這便是八十高齡的二品大員周天爵。這把年紀,早該告老還鄉,享受天倫之樂,仍在外麵拚命,是雄心不已,還是貪戀權杖?李鴻章敬佩之餘,又生出幾分憐惜。怪隻怪朝廷大官小員成百上千,知兵善戰卻沒幾人,皇上才不得不遣八旬垂暮老者揮戈上陣。

好在周天爵口齒還算清楚,坐定後,先張開一望無涯(牙)的嘴巴,喘口粗氣,慢吞吞道:“少荃到宿州翌日,午橋(袁甲三字號)就已通報給老夫。本該早來探望,無奈匪情緊急,遲至今日才抽空來會,請多多包涵。”話沒說完,嘴角已流出長長清涎,伸手去身上摸索起來。無奈手哆嗦得厲害,半天沒摸出什麽,還是袁甲三掏出布巾,塞給周天爵。周天爵抹抹嘴角,費力道:“午橋還告知,少荃是奉呂大人使命到宿州來的,有何見教?”

李鴻章趁機拿出呂賢基信函,雙手呈於周天爵麵前。見周天爵手腕顫栗不止,袁甲三代為接往,念誦起來。內容簡單,就是呂賢基回籍不久,白手起家,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要武器沒武器,還請周大人給予扶持。

袁甲三念完信,周天爵笑道:“呂大人也是奉旨回皖操辦團練,周某人自該支持。隻是皖北匪情不斷,定遠又冒出個‘隨天大王’,老夫也缺糧缺餉缺槍炮啊。不過再怎麽,呂大人連午橋都舍得給我,他開了口,老夫多少得滿足他點。”

莫非呂賢基料事這麽準,周天爵真會放血不成?隻見周天爵又抹一下嘴角涎水,繼續道:“不過少荃得給我點時間,才可能備足呂大人所需錢物。”

周天爵是有意幫呂賢基,還是想耍什麽花招?李鴻章心裏沒一點底。不過人家好呆留下句話,還隻能繼續耐心等待,也不至於空手南歸。呂賢基獨守舒城不易,太平軍已占據長江中下遊,往江北方向擴展是遲早的事。且舒城離長江不遙遠,太平軍一旦撲過來,呂賢基無糧無餉,無槍無炮,拿什麽抵擋勁敵?

這一等又是半個多月,周天爵遲遲沒有實質動作。隻袁甲三熱情不減,有空就跑來陪喝聊天。李鴻章道:“午橋兄啊,周大人到底想法如何,你給露個口風吧。”袁甲三這才笑嘻嘻道:“周大人想把少荃留下來,跟他一起幹。”

李鴻章將酒杯往桌上一頓,道:“袁大人開什麽玩笑!我李鴻章可不是你,跟呂大人同路南下,說好回豫募勇,再返舒城共辦團練,你卻拋下舊人,另投新主。我都沒說你什麽,你倒反過來勸我背信棄義,留在宿州,像話嗎?”

袁甲三也不生氣,道:“少荃教訓得也對,甲三做法確有欠妥之處。不過叫你留下來,可完全是為你好。”李鴻章說:“為我好?好在哪裏?”袁甲三說:“這不和尚頭上虱子,明擺著嗎?舒城兵力薄弱,離皖南長毛又近,你待在那裏,實在太危險了。”李鴻章說:“真怕危險,鴻章就不投筆從戎,毅然回籍,來打長毛。”

袁甲三苦口婆心道:“打長毛沒錯,可跟對貴人很重要。呂賢基器窄識短,聽不進不同意見,非把團練大營設在舒城不可,也不摸著腦袋想想,一旦安慶長毛北進,毫無回旋餘地,不坐以待斃嗎?再說他回趟旌德,募勇不過千人,跟去打秋風的親戚朋友就有兩三百,把個團練大營當成呂家寨,搞得烏煙瘴氣,這哪是做大事的風範?”

這也是大實話,李鴻章無以辯駁,隻道:“袁大人不簡單,人在宿州,對舒城情況竟一清二楚。”袁甲三說:“舒城離宿州確實不近,可都屬皖境,周呂二大人又同省操辦團練,彼此做些啥動作,自然有人傳話。甲三還聽說,令弟鶴章送少荃六百肥勇,本來訓練有素,你又按戚繼光《練兵實紀》操練得法,效果顯著,呂大人心裏竟也不怎麽舒坦,生怕你勢力一大,不好駕馭,才把你支開,讓你夠不著手下兵勇。”

李鴻章大搖其頭,道:“袁大人過慮,呂大人不會是這種人。鴻章練好肥勇,以後他打長毛時用得上,怎會不舒坦呢?呂大人已讓魏德矛再回旌德,另募兩營鄉勇,日後交我一起管帶。”袁甲三道:“打死我袁甲三,都不相信呂大人這麽大度。八成是哄你開心,不然你也不會離開手下肥勇,老遠跑到宿州來見咱們。”

說得李鴻章忐忑起來。難道呂賢基真怕肥勇訓練有素,對他構成威脅,才故意找借口支開你?李鴻章不敢往下想,調換話題道:“袁大人死活要離開呂大人,往周大人這裏跑,周大人身上到底有何魅力,這麽吸引你?”袁甲三詭異笑笑,道:“跟著周大人,前程遠大。”李鴻章道:“遠在哪兒,大在何方?說句對不起周大人的話,他已這把年紀,來日苦短,這團練還辦得幾時?哪天他兩眼一瞪,四腳一伸,樹倒猢猻散,你不空歡喜一場麽?”

“少荃啊,你還是年輕了點,有些道理一時悟不明白。甲三給你說個咱項城老家的故事吧。”袁甲三咳一聲,清清嗓子,娓娓道來,“項城有個窮光棍,為早些脫貧,天天起早貪黑外出勞作,年近花甲才刨下一份財產,娶妻生子,過上財主生活。可幾十年習以為常,財主在家待不住,每天扔下年輕妻子,往自家田土和山林裏跑。財主妻不滿,要求財主請長工幫工,好在家多陪陪家人。財主也知自己一天比一天老,總有跑不動的時候,不得已請了個年輕長工,把山場田土交他看管。長工很能幹,也很忠心,把財主家業經營得像模像樣。旁人就勸長工,又不是自己家產,工錢也拿得少,如此賣力,不是傻麽?長工覺得也是,就要財主加點工錢。財主是個守財奴,沒有答應,長工就有了去意。財主妻認為好長工不容易找,有心留他。怎麽才留得住人家呢?財主妻辦法既簡單又可行,夜裏趁財主睡死過去,出門走進偏屋,上了長工的床。果然年輕長工再沒說走人,也不提加工錢的事。長工沒走也沒提要求,財主暗暗高興,覺得揀了大便宜。可還沒高興夠,財主因妻子年輕,**過度,一病不起,不久見了閻王。長工正好就湯下麵,娶了財主妻,也順理成章做上財主家業主人。長工很是受用,興高采烈道:過去老以為在給財主幫工,現在才明白,原來不是自己給財主幫工,是財主給自己幫工,且一幫就幫了一輩子。”

這其實是道讖語,後袁家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給垂垂老矣的清朝幫工多年,待其氣數將盡,便順手接過大清江山,一夜間從幫工變成大財主。

此乃後話,暫且不表,隻說李鴻章聽完袁甲三故事,哈哈笑道:“原來袁大人是見周財主家大業大,到宿州來幫工,等著接手他偌大家業。”袁甲三道:“周財主這把年紀,晚上躺**,改日醒不醒得來,難說得很,他又不可能把家業帶進棺材,總得有人接手,是不是?”

兩人正在說笑,周天爵親兵找上門,說有緊急軍情,要袁甲三立即回團練大營議事。還說請李翰林一起去,有話須當麵交待。李鴻章不禁心頭暗喜,莫非周天爵已準備好錢糧槍炮,等著你前去領取,帶回舒城交差?

趕到團練大營,周天爵正坐在簽押房裏,左手抓耳,右手撓腮,惶惶不安的樣子。沒等李鴻章提錢糧槍炮的事,就急急道:“大事不妙,還請二位拿拿主意。”

袁甲三身子前傾,道:“周大人有啥事,吩咐就是。”周天爵道:“咱不是派兵趕往定遠,前去阻擊陸遐齡麽?誰知這小子已領匪眾離開定遠南竄,欲與合肥夏家村夏姓匪首會合,策應長江方向的長毛。僅陸匪已夠咱們頭疼的,若讓陸夏兩匪合到一處,再與長毛串在一起,安徽豈不天翻地覆,亂成一鍋粥?”

聞言李鴻章也嚇一跳。若周天爵所說不假,合肥磨店老家豈不在劫難逃,母妻和家人該怎麽辦?隻聽周天爵又道:“李嘉端剛來信函,請我增派兵力,牽製陸夏兩匪,救援廬州。少荃是合肥人,熟悉家鄉人文地理,把你請來,就是想聽聽你的高見。”

事發突然,李鴻章一時哪來高見?倒是袁甲三摸著腦袋,說:“甲三倒有個主意,不妨一試。”周天爵急不可待道:“什麽好主意,午橋快快道來。”袁甲三不吱聲,隻拿眼睛去瞧李鴻章。李鴻章道:“袁大人盯我幹什麽?”袁甲三道:“少荃有辦法。”

真是莫名其妙,你倆有兵有將,束手無策,我李鴻章獨在異鄉,身無長物,手無寸鐵,有何辦法?李鴻章嘀咕道:“鴻章是呂大人團練幫辦,不歸周大人調度,袁大人別拿我開玩笑。”袁甲三道:“不是開玩笑,是此事非少荃出麵不可。”周天爵催促道:“午橋有話就說,別繞彎彎。”袁甲三這才道:“宿州至定遠、合肥可不近,咱縱有千軍萬馬,一時也夠不著陸夏二匪。少荃三弟季荃(李鶴章)所領肥勇訓練有素,可請他出馬,截住夏匪,斬斷夏陸之間聯係,咱再增派人馬,火速趕至,合兵一處,夾擊陸匪,定然大功告成。”

周天爵忙道:“這個主意好。隻是派誰跑合肥去見季荃,動員他出兵呢?”袁甲三說:“不用派人跑合肥,隻需少荃出具書信一封,咱命快馬傳送,季荃還能不率勇出擊?畢竟陸夏二匪得勢,少荃老家也不得安寧,季荃定當奮力剿匪。”

聽出李鴻章言外之意,周天爵爽快道:“呂大人的事好辦,老夫不會讓少荃白跑這趟宿州。午橋立即調撥三百條火槍,八百石糧食,交少荃帶回舒城。”

袁甲三應聲出營,李鴻章動筆開始寫信。信寫好,周天爵接過一瞧,連聲誇道:“少荃大手筆,言簡意賅,幾句話就把事情說個一清二楚。字也漂亮,不乏書聖王羲之風範,方圓有致,老夫不佩服都不行啊。”一邊誇,一邊裝信入封,交親兵安排快馬,火速南遞。

聽馬蹄聲出營遠去,周天爵鬆口氣,設宴款待李鴻章。袁甲三也備好火槍糧食,趕來陪酒。周天爵給李鴻章布過菜,道:“軍情急迫,老夫和袁大人準備帶兵南下,少荃再在宿州待幾天,老夫派專人陪你各處走走,看看宿州好山好水。”

主人要外出,哪還好意思滯留不走?且出來這麽久,呂賢基隻怕早已等不及,以為你投奔了周天爵。李鴻章笑道:“謝謝周大人看得起,既然袁大人已備好槍炮糧食,鴻章也早些上路,回舒城複命。”袁甲三道:“少荃無心逗留,咱們就一起走吧,還可同一段路程,相互有個照應。”周天爵道:“也行,多個伴多一分安全。少荃才幾名親兵,押著這麽多武器和糧食,萬一碰上大股土匪,還不一定對付得過來。”

酒後出營,袁甲三帶李鴻章驗看過火槍和糧食,再送他回客棧。稍坐會兒,告辭出來,打算回營協助周天爵,籌劃增兵定遠事宜。沒走幾步,迎麵過來一人,身背褡褳,滿臉汙垢,神色張皇,形同乞丐。近前甚覺麵熟,又一時記不起在哪兒見過。直到駁身過去,才想起挺像李鴻章仆從劉鬥齋。為證實猜想,袁甲三張口喊聲劉鬥齋。那人立刻定住,扭過腦袋,認出袁甲三,驚喜道:“袁大人是您?”

還真是劉鬥齋。袁甲三心下暗想,這就對了,嘴裏問道:“你怎麽到了宿州?”劉鬥齋顧不得尊卑長幼,上前一把抓住袁甲三雙手,帶著哭腔道:“袁大人見過我家李大人嗎?”袁甲三故意問道:“呂大人派你來找少荃?”劉鬥齋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袁大人快快告我,李大人在哪兒,容我見著他,再一一稟報。”

“跟我走吧。”袁甲三前頭領路,踅回客棧。

叫開李鴻章房門,劉鬥齋撲通跪倒在地,未語先大哭起來。邊哭邊訴:“鬥齋對不起大人,沒帶好肥勇。”李鴻章驚訝道:“別哭別哭,到底怎麽回事,慢慢道來。”劉鬥齋道:“大人走後,鬥齋就加緊訓練肥勇,成效還算不錯。不久魏德矛從旌德募勇回舒城,呂賢基竟派他來找我,要把肥勇接管過去,說是金陵長毛蠢蠢欲動,準備西征和北伐,務必集中兵力,組織防務。鬥齋自然不從,魏德矛就帶人把我綁起來,扔進黑屋。幸好與魏德矛對峙時,發現地上有枚鐵片,我悄悄揀起含進嘴裏,夜間咬著鐵片,割斷手上繩子,逃出黑屋。去找肥勇,早被呂賢基調走,不知去向。鬥齋隻好離開舒城,沿路乞討,來宿州投奔大人。”

李鴻章沒接茬,心想呂賢基做得這麽絕,就是斷你念想,無法回舒城,沾他呂氏小朝廷的光。不回去就不回去,咱回合肥老家,跟三弟和六弟去辦團練,還怕成不了事?隻可惜六百訓練有素的肥勇,就這樣被呂賢基吞掉,讓人心有不甘。袁甲三一旁見李鴻章慍而不語,幸災樂禍道:“呂賢基是故意斷少荃後路啊。”

從袁甲三口氣裏,李鴻章似乎聽出些別樣意味,盯住他道:“鴻章對呂賢基不錯,他為何突然翻臉?莫非袁大人做了什麽手腳不成?”袁甲三掩飾道:“少荃真會說怪話。甲三無分身之術,天天待在宿州,怎麽跑到舒城去做手腳?”

袁甲三越掩飾,李鴻章越覺得裏麵有鬼,硬著喉頭道:“袁大人肯說實話,鴻章認定你這個朋友,一切好辦,否則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見已瞞不過,袁甲三才實話告知,確是他為周天爵出主意,仿李鴻章筆跡寫信給劉鬥齋,要他率領六百肥勇,悄悄北上來投周天爵。仿信寫好,再派人飛送舒城,卻沒交給劉鬥齋本人,故意耍個花招,讓魏德予截獲,交到呂賢基手上。呂賢基見信大怒,想手刃李鴻章,卻遙不可及,隻有命魏德予將劉鬥齋關押起來,收編六百肥勇,免得好了周天爵。

袁甲三太可惡,自己棄舊投新,還把你李鴻章拉下水。可事已至此,又在袁甲三地盤上,還能把他去毛煮熟,嚼爛吃掉?李鴻章吱聲不得,四顧茫然。袁甲三麵帶愧色,試探道:“少荃怎麽打算?”李鴻章歎道:“已被你害慘,還能怎麽打算?周大人給了咱槍炮糧食,正好拿去給三弟做見麵禮。”袁甲三道:“回去跟令弟幹也未嚐不可。隻是少荃身為堂堂朝廷命官,委身民間團練,有點落草為寇的味道,還是與周大人合作,日後前程或許更遠大些。”

袁甲三真是用心良苦,非把你弄到周天爵麾下不可。不過其言倒也不虛,民團再有聲勢,也屬散兵遊勇,缺乏歸屬感。可歸屬又在哪兒?難道隻能在周天爵這裏?周天爵會比呂賢基強到哪裏去?李鴻章不知所之,唯有哀聲長歎。袁甲三揣摩著他心思,又道:“周大人看好少荃,才讓我設法切斷你退路,你隻輕輕點個頭,他自會奏準皇上,給你合法身份。”

舒城已回不去,也隻能暫棲宿州團練大營。李鴻章沒吭聲,算是默許。袁甲三當即歸營報告周天爵。周天爵喜不自勝道:“午橋略施小計,斷掉少荃南歸念想,這下他不跟老夫幹也難囉。”袁甲三道:“少荃非等閑之輩,周大人須真誠以待。”周天爵道:“如何真誠以待,老夫照午橋說的辦。”袁甲三道:“少荃乃名滿天下的大才子,想讓他眼咱們幹,總得給個名分吧?”周天爵說:“這個好辦,我馬上奏明皇上,改任少荃為宿州團練幫辦。”

李鴻章就這樣成了周天爵的人。至於那三百條火槍和八百石糧食,周天爵也沒收回去,讓李鴻章轉贈李鶴章,算作協攻夏陸二匪之酬勞。一份禮物兩份情,李鴻章心領,李鶴章也得買賬,這事周天爵做得還真夠聰明。

翌日上午,在袁甲三和李鴻章護衛下,周天爵點兵四千,離開宿州,往南開拔。才到半道,快馬追至,說淮北撚匪聞宿州大營空虛,群起往攻。周天爵經營宿州多年,不願老巢落入匪手,分兵於袁甲三,讓他火速回援。

袁甲三帶兵北返,李鴻章隨周天爵繼續南行。快馬加鞭,趕到定遠境內,先頭部隊已與陸匪接上火,彼此各有傷亡。原來陸遐齡人眾馬多,武器卻不如清軍,雙方勢均力敵,戰成平手。這下清軍又增兩千兵力,陸匪處於下風,漸漸不支,賣個破綻,往後撤去。周天爵揮師進擊,一口氣追出十裏地,來到一個叫荒陂橋的地方。

離京回皖大半年時間裏,李鴻章讀過不少兵書,可正式督軍上陣,還是花姑娘坐轎頭一回,沒任何實戰經驗。可他喜歡動腦筋,認為仗打得太順,不一定是好事。《九國兵爭》認為,守易攻難,陸遐齡係定遠本地人,熟悉方向方位,了解地形地貌,明知清軍要來,準備肯定做得足夠充分,哪如此不經敲打?把想法說給周天爵,周天爵哈哈大笑道:“少荃過慮,別看陸匪人多勢大,卻都是些烏合之眾,武器也沒咱先進,自然一觸即潰。”

李鴻章不便多說,隻心裏不夠踏實,總覺事情沒如此簡單。忽想起離京前去琉璃廠選兵書時,購得皖省分府圖,就在劉鬥齋包裹裏,忙命拿出來。打開分府圖,鋪到地上,查到定遠荒陂橋,發現此地三麵環山,外高裏低,仿佛一隻大布袋。目前清軍正好處於袋口位置,繼續往前,深入袋裏,陸遐齡一旦迂回過來,甚至聯係其他撚匪打援,占領三麵高地,封住袋口,清軍進退無路,豈不隻有等死?

事不宜遲,李鴻章令劉鬥齋打馬飛奔合肥夏家村,讓三弟派兵來援,爾後拿著分府圖去見周天爵。周天爵取出老花鏡,查過看輿圖,意識到事態嚴重,叫苦連連。李鴻章道:“周大人不用急,馬上發令,命未入荒陂橋的人馬停止前進,分成兩股,一股轉移東山,一股駐紮西山,無令不能貿然出擊。”周天爵讓親兵傳令下去,又問李鴻章道:“已入荒陂橋的人馬呢,要不要撤回來?”李鴻章說:“撤不得,隻需放慢速度,佯裝追擊,不讓陸遐齡看出破綻,待時機成熟,外圍人馬到位,再裏應外合,全殲賊軍。”

劉鬥齋趕到合肥夏家村,李鶴章正指揮肥勇阻擊北上夏匪,見二哥急函,留下一半人馬繼續與夏匪周旋,自己帶上三營肥勇,北上直奔定遠而來。到得荒陂橋陣前,兄弟見麵,李鴻章拿出三百條火槍和八百石糧食,移交給李鶴章,讓他帶領肥勇,直登南山。至此清兵已完成對陸匪的全麵合圍,陸遐齡父子卻仍蒙在鼓裏,渾然不知。

正如李鴻章所料,早在周天爵先頭部隊未至定遠時,陸遐齡就做好周密計劃,準備把清兵引入荒陂橋這隻大布袋,再請合肥夏匪和壽州撚匪過來打援,三股力量一齊發威,把清兵扼死在布袋裏。卻不想被李鴻章一番運作,形成反包圍,夏匪又被肥勇拖住,壽州撚匪為清兵所阻,陸匪迂回戰術無法實施,待官軍包圍圈收緊,招架不住,陣腳大陣。

就這樣,前後不到兩個時辰,近萬陸匪被殺得死的死,傷的傷,其餘四處逃竄。陸遐齡父子也被李鶴章活捉,扭進周天爵大帳。周天爵審問過陸氏父子,讓人做好筆錄,交給手下,押送定遠大牢,按律處斬。合肥夏匪聽說陸匪大敗,無心戀戰,轉身逃跑,被肥勇追至,殺得片甲不留,夏氏父子死於亂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