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遇貴人，崛起江淮

自序：一個人與一個時代

晚清是個特殊而又非常神奇的時代。這個時代肇始於道光二十年（1840）第一次鴉片戰爭，至宣統三年（1912）末代皇帝溥儀頒布退位詔書，清朝統治徹底結束，史稱晚清七十年。在這七十年裏，中國社會充滿各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最為明顯的是華洋矛盾、滿漢矛盾、帝後（皇帝和太後）矛盾、君臣矛盾、官民矛盾、軍政矛盾。一係列矛盾相互疊加，彼此交集，導致社會動**，變故頻發。而每次動**或變故，都中外震驚，朝野恐慌。有意思的是，眼見帝國大廈一次次傾覆在即，又搖搖晃晃重新立穩腳根，直至兩個人物的相繼離世，才在辛亥革命浪潮聲中悄然倒塌，完成其曆史使命。

這兩個人物，一個是李鴻章，另一個是慈禧太後。慈禧太後生於道光十五年（1835），鹹豐二年（1852）十七歲的她入宮，鹹豐六年（1856）生皇長子載淳，即後來的同治皇帝，晉封懿貴妃，鹹豐十一年（1861）鹹豐駕崩後，與慈安太後兩宮並尊，上徽號慈禧。也正是這一年，兩宮太後在恭親王奕?合謀下，發動辛酉政變，誅鹹豐臨終顧命八大臣，奪取政權。自此慈禧正式登上政治舞台，直至辛亥革命前三年的光緒三十四年（1908）辭世，實際掌控清朝四十七年之久。正是在這近半個世紀裏，慈禧內倚奕?、奕（左訁右睘）等皇族宗親，外放手任用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漢臣，平息太平軍，剿滅撚軍，繼引進西學、興辦洋務、締造海軍、大膽外交，實現同光中興。國門既已洞開，再不可能閉關自守，回到從前，繼續做天朝上國的美夢。加之滿人憑武力自關外入主中原，馬上得天下易，馬下治天下難，延及晚清，其先天不足越發明顯，在滿漢衝突和華洋衝突雙重擠壓下，注定不可能平安無事，歲月靜好。眾所周知的兩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起義、邊疆危機、中法戰爭、甲午大戰、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和庚子虜變（八國聯軍進京）接踵而至，君臣驚慌失據，疲於奔命，勉力渡過一個個難關，才僥幸保住國體。待奕?、奕（左訁右睘）、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王公大臣一個個凋零，朝局難以為繼，不可避免地漸漸走向末路。直至慈禧駕崩，小皇帝溥儀上位沒多久，清朝也就到了壽終正寢之時，曆史進入北洋時期。

曆史由人書寫，要深度認識曆史，解讀曆史，借鑒曆史，光有對曆史事件和曆史人物的概念化了解遠遠不夠，最好能跟隨曆史的親曆者，回到曆史現場，切入曆史深處，感同身受當時情境，當時人事，才有可能獲得真相，不被種種固有的偏見所左右，否則以其昏昏，自然不可能使人昭昭。縱觀晚清七十年人事，以上提到的數位君臣，每位都為那段驚心動魄的非凡歲月留下過精彩的注解，然比較而言，李鴻章占據時段最長，幾乎每一次大事件和大變故，都是核心人物和親曆者。其他如曾國藩，創建湘軍，平定太平軍，開啟洋務運動，但同治十一年（1872）逝世，晚清後段曆史便與他無關。左宗棠比曾國藩小一歲，協同征討太平軍和撚軍，草創福州船政，尤其收複新疆，功高蓋世，因逝於光緒十一年（1885），此後二三十年的晚清歲月已沒他啥事。還有位後來者張之洞，效法曾左李辦洋務，與中法戰爭沾些邊，其餘事功，涉獵不多。至於奕?和奕（左訁右睘）兩位親王，曾分別主辦朝政，隻起過階段性作用。慈禧執掌晚清近五十年，畢竟身處深深皇宮，不是軍事、洋務和外交的直接經辦者。由此可見，要想通過一個人物觀照晚清這個特殊而神奇的時代，李鴻章絕對是不二人選。

正因如此，李鴻章生前死後，有關他的故事、傳記和研究文本汗牛充棟，不勝枚舉。連洋人也來湊熱鬧，找些真真假假的傳聞，敷衍成篇，拿去發表賺稿費，或印成書賣錢。一時之間，中外隻知有李鴻章，不知還有清朝皇帝。尤其曾國藩死後，李鴻章作為其替手，長期位居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要職，且手握淮軍，創辦海軍，國家軍政要務和外交事宜，朝中君臣做不了主，或做主也實施不了，都要他發話，再由他出錢出人，出麵斡旋經辦。即使甲午戰敗，海軍覆滅，淮軍敗亡，李鴻章本錢花光，削官去職，手中已無一兵一卒，依然虎威不倒。洋使不把總理衙門大臣放在眼裏，大鬧公堂，隻要李鴻章一出麵，立馬收住氣焰，畢恭畢敬，側立於旁。因李鴻章大勢已去，朝堂內外曾一片殺聲，非拿掉其項上人頭不可，慈禧卻憑女人天生的敏感，覺得這個老搭檔還有用得著的地方，力排眾議，保住其老命。果然庚子大亂之際，國將不國，無一人能麵對列強，挽救時局，又是外放兩廣無涉京津驚天變故的李鴻章，拱著老邁之軀，北上與洋人周旋，保全住國家。

李鴻章生於道光三年（1823），道光二十七年（1847）中進士，時年二十四歲。在翰林院混跡六年，遇太平軍攻占江南，厭倦京官碌碌閑散生活的李鴻章南歸安徽，與太平軍和撚軍作戰，時人戲稱為翰林變綠林。後入幕湘軍老營，為老師曾國藩出謀劃策，且其渡過一次次危機。繼組建淮軍，征發上海，攻克蘇州、常州等地，與湘軍相互配合，剿滅太平軍。清廷忌憚漢臣統兵，曾國藩出於無奈，裁撤湘軍，李鴻章又率部清剿東西兩股撚軍，取得完勝。此後曆任湖廣總督、兩江總督和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大刀闊斧製造西器，修築鐵路，興辦電報，開礦挖煤，倡商振貿，創建北洋海軍。隨著李鴻章人生步步邁向高峰，史家所稱道的同光中興也達到頂點。然有升就有落，有浮就有沉，國家如是，個人亦然。隨著甲午戰敗，北洋海軍和淮軍不複存在，李鴻章黯然出局，眼睜睜看著君臣瞎折騰，導致義和團軍興，庚子虜變，慈禧和光緒倉皇西逃，國家麵臨被列強“大卸八塊”的危機。斯人不出，如蒼生何？李鴻章接到慈禧電旨，二話不說，離開任所廣州，北上與洋人周旋，簽署城下之盟。國體得到保全，李鴻章也透支過度，泣出最後一碗血，撒手西去。東歸途中的慈禧聞訊，大放悲聲，心知柱石折斷，大廈必將倒塌。果然苟延殘喘數年，隨著慈禧病逝，清朝也悄然退出曆史舞台。

李鴻章個人命運一直與國家緊密連在一起，故寫李鴻章沉浮史，在一定程度上就相當於撰晚清興衰史。隻是翻遍眾多有關李鴻章的著述，雖說不乏佳作，然通過李氏命運真實再現和深刻反思那段曆史者並不多見。這也許囿於時代的偏見，或局限於史家眼光和著作者筆力，也可能晚清太複雜，李鴻章又經世太久，涉事太深，以常規筆墨無以抵達曆史深處。包括梁啟超所著《李鴻章傳》，其時傳主辭世才兩個月，作者身在局中，不識廬山，加之年齡不到三十，閱曆少，見識淺，哪懂數朝開濟老臣心？自然隻能蜻蜓點水，泛泛而論，難切肯綮。鑒於此，敝人於年過天命，在閱人閱史無數，出版小說五十多種（其中長篇小說十餘部，曆史小說多部）之後，操起手中禿筆，以曆史小說形式，走進百年之前李鴻章的紛繁世界，應該勉強還算值得信任。

曆史小說不同於現實題材小說，需超越時空，回到當時情境和語境，再現那個風起雲湧的特殊時代。好在晚清史料豐富，近數十年史家對李氏的研究也越來越深入透切，越接近真相，正好為我所用。也因如此，才可能正確認識李鴻章，觀照那個特殊而神奇的時代，而不至於被固有偏見和簡單的定論所係絆，誤會那個時代，埋沒功勳們創造的近代化的豐功偉業，從而看清來路，鑒往知今，更好地認識時勢，麵向未來。

曆史小說也不同於曆史著述。無論通史還是斷代史，主要以時間為經，事件為緯，展現曆史發展脈絡，人物往往不會成為曆史敘述的核心。即使以事論人，人物也難免扁平化和概念化，非忠即奸，非賢即愚，非正即邪。而人物是複雜的，多麵的，會因時因地，因情因境，呈現不同的樣貌。以曆史小說筆法寫史，寫作重心放在人物身上，可避免見事不見人，或人被淹蓋在事件之中，變得麵目模糊，甚至麵目全非。畢竟事在人為，以人記事，或許更能探究事件背後的真正起因，以及人物是怎樣一步步推動曆史向前發展的真實過程。

以小說形式書寫曆史人物，還可拋開史論對人物的定見，便於以曆史邏輯和人性邏輯，沿著人物人生軌跡記述和描寫下來，至於人物是忠是奸，是賢是愚，是正是邪，讀者完全可通過白紙黑字，自己判斷，自下結論。早在李鴻章活著時，就譽滿全球，謗滿天下，死後關於他的爭議一直沒停過，有人尊為愛國者，有人恨為賣國賊；有人奉作大功臣，有人咒作大壞蛋；有人說其天下為公，有人痛罵宰相合肥天下瘦。都說蓋棺論定，可對一個位及人臣，影響晚清五十多年及中國曆史走向的重臣，論定何其難也，盡管已蓋棺百餘年。不過容易的東西往往是廉價的，輕易下的結論也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深入認識一位曆史人物，真實或接近真實地還原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令人警醒，供人思考，也讓人玩味。

拙著以李鴻章平生行跡為線索，聯綴晚清七十年件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將相關人物編排在一起，形成晚清重要人物譜。前言提到的君臣如慈禧、奕?、奕（左訁右睘）、曾國藩、左宗棠、張之洞，都是書中重要人物。當時的幾代皇帝、朝臣、外官、洋使，中外敵我陣營裏的將帥，以及不少有個性有意思的人物，皆被納入書中。也正是這眾多人物，推動晚清曆史車輪從閉關自守的舊時代，邁入近代化的新天地，為百年後的現代化中國開崛先河，奠定基礎。曆史自有其發展脈絡，尤其五千年中華文明，陳陳相因，生生不息，一直延續到今天，從沒斷裂過。隻是晚清不同於其他時代，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李鴻章語），李鴻章及其君臣們才憑借巨大勇氣和非凡智慧，以三千年未有之大舉措，開創新風，求富圖強，確保中華文明不至於毀滅消亡。

錢穆先生說，曆史常在變動中進展，沒有變，不成為曆史。變字造就晚清特殊而神奇的時代，也成就了一生求變的李鴻章。將李鴻章及同期君臣，還有形形色色的中外人物寫進小說，是件非常有意思也有意義的事。這件事難度大，工作量不小，但很值得。值得的事就不怕費心費勁費時。人生在世，總得費心費勁費時，做些有難度的值得的事。然再難，也難不過百年前的李鴻章。李鴻章在近八十年的人生裏，從沒省心省勁省時過，才幹出那麽多震古鑠今的大事業，造就了一個前無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的獨特的李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