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你,不可能沒有意義

攝/賀層染

文/江晴初

小七14歲的時候第一次來紅。她吃驚又羞恥,血淋淋全落在她爸眼裏。

屋梁上吊下一根繩子,繩子另一端綁在她的腰上,她像個懸空的粽子,悶頭悶腦的,胳膊被反扭在背後。她不覺得有多痛,腿以下都麻了。她努力抬起頭,將眼神從那蓬茅草樣的頭發裏斜上去。她知道她老子受不了她這副樣子,果然她老子又將繩子狠命一抽,說:“老子問你,你怎麽不哭?!”

脊柱像炸出一團火,她的背心濕了。

“老子王八蛋才哭。王八蛋才如你的願。”她拿出一樣的狠勁跟她老子回嘴。力氣不夠,牙咬得咯咯作響。

“老子喪了德才生出你這個喪蛋坯子!你生出來沒淹死,浪費我十幾年的米,反過來害了我兒子!你怎麽還不死?”

汗糊住了眼睛,她忽然罵出來一句:“你怎麽還不死?!我媽還大著肚子,我弟弟眼看要病死你不管,你隻記得你跟那個野女人的小野崽子?他死了活該!”

她豁出來這一句,隨即眼前一片黑,知道這下怎樣也逃不了了,她老子一定抽死她。果然羅宇良愣了,他兩條濃重的眉毛漸漸豎成一個倒著的八字,他咽了口吐沫,雙手將繩子抽緊了。

“講得好。今天是你自己找死。弄死了你,老子還要白賠你一床席子。”

小七的身子早麻了,她感覺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力牽來**去,腦子裏卻空了,遠遠的有使勁推開柵門的“嗶嗶剝剝”聲,一下兩下,她迷迷糊糊地想,媽來了。

她垂著頭,睜開腫脹的眼,卻看到一滴濃稠的**落了下來,落在她爸的鞋麵上,立刻消失了。接著是另一滴,“撲”的一聲,腳下有一捆用來燒灶的草葉,不聲不響地接納了去。

像找尋一絲不明來由的風或一隻忽然撞進灶台下的耗子,羅宇良抬起頭,左看右看,終於聚焦在小七身上。他似乎才注意到——他14歲的女兒懸在空中,一大塊臀和襠部迎著門外的光線。在那個奇特的交接處,一塊紅色的血漬正逐漸洇散,緩慢笨重地,似乎凝聚良久。

羅宇良皺著眉,歪著頭,沉思著,直到大肚子的女人撲上來奪他手裏的繩子。他一揮手就輕易地把她掀開,然後他啐了一口,一手脫了鞋子,立刻塞進了灶裏。

“晦氣。”他摔門走了。

“媽……”小七說。

挺著大肚子的媽媽上來解綁著小七的繩子,她雙手哆嗦,這皮繩浸過油,她又是拽又是咬,指甲發青,好容易解開個疙瘩,下麵的仍是解不了。

小七說:“媽,我腰裏有把刀,用那個。”

她媽惶恐地瞟她一眼,小七被汗珠和血珠弄得稀髒的一張臉,亂發虯結,側向窗外投進的一點光線,逆光裏這張臉也酷似一柄刀。她腰間果然緊緊地別著一把硬東西,媽媽慢慢抽出來,也顧不上問刀是哪兒來的,小七從會走路起身上就常揣著各種奇怪的東西。

這刀居然一點不鈍,割起繩子嗖嗖的。她一邊小聲告誡:“你快走吧,去你外婆那裏住幾天,他兒子……正在高燒,據說危險得很,萬一有個好歹,他哪裏饒得過你?”忽然她一眼看見小七褲子上的異樣,愣住了。

“小七,你……成大女孩了……”媽媽的聲音顫抖了,小七從出生到現在,沒紮過辮子,沒穿過裙子,沒人記得她是女孩,她居然瞞住這一大家子的眼發了育。

“你歇歇,我去給你拿身衣服。”媽媽匆匆地走出去,腳步跌跌撞撞。

小七抱著蜷縮的身子便藏進裏間。也可以說,她簡直是想藏進灶裏的。灶裏的火燃著,她眼裏也閃過一道火光。深深的恥辱和憤怒使她渾身打戰。她手裏還握著那把刀,刀身狹窄,有一層暗色的鏽。她的手腕不比刀鋒寬多少,手臂上累累傷痕。地上有塊石頭,她拿刀湊上去磨了一陣,刀鋒慢慢現出光來。

是一刀切進咽喉,還是割下舌頭?或者割掉他的睾丸,讓他再做不成孽?那個叫羅宇良的男人,人們要她叫他父親,但她不知從哪一年、哪一天起,便開始盤算著該從哪裏下手給他一刀。

她在逃去外婆家的路上還想著這事。她知道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小崽子發了傷寒凶多吉少,她知道一家子人都認為是她在看護中刻意讓他嗆了涼水。就算是她又怎麽樣?羅宇良讓她上不成學,隻為了來服侍這個他與外麵野女人私通生下的小野種,而她自己的親弟弟病了好久全家都不關心,難道這個就不是羅家的兒子?

春天的楊花紛紛落下來,處處是衝鼻的糞料氣,小七的鼻腔裏還有淡淡的血腥味,這個春天豔麗凶殘,她出逃的這條路坑坑窪窪,她媽媽與弟弟還在姓羅的家裏,她搭救不了……這一切都讓她懷恨。

楊花絮絮地、無休止地落在她的頭上和身上,她身子裏流著令她可恥的血,頭被太陽烤得發昏,她抬起頭,太陽是一隻灼白的大鳥,向四麵八方長出羽翼,它緩慢地飛著,覆蓋了天地……

小七覺得身子很輕很輕,她腳一虛坐了下去,鄰近的樹上搭著一個風箏,晃悠悠地欲掉不掉,風箏是一隻畫了翅膀的動物,有著鴿子的腦袋和人的身體。

小七想,是鎮上的人放丟了的,她往山下看,山道蜿蜒著通向一條街,那是鎮上最大最長的水籃街,像從湖上伸出的一條長帶子,長帶子上有很多固定不動的方方塊塊,是一間挨著一間的店鋪和房屋,其中又蠕動著很多行走的小點,那是看不清的行人。

小七鄙夷地將風箏踩了一腳又踢走了,她腦子裏隨意地構想著一張臉——那個風箏的主人——正從那些蠕動行走的人群中,努力而失望地仰起腦袋。

這個想象使她一陣舒服,她是個不願意看到別人快樂的女孩。

仰著頭的女孩叫穀雨,從風箏脫線那一刻,她追著跑了一陣,就停住不動了。

如果在街上看到這麽個氣喘籲籲奔跑的女孩,人們會多看一眼,穀雨鮮豔的腮幫和嬌嫩的手腳,使她在人群中很好區分。

風箏早沒了影。她眼睛酸脹得要流淚,隻好喪氣地垂下頭,太陽把她的影子送到腳下,她一步踩上去,踩不實,影子又悠悠跑到了身後。她想,人是多麽奇怪的東西,連自己的影子也背叛自己。這樣想著她就歎口氣,顯出早熟的悲哀。

她在街上走過,書包心不在焉地拖在**,一步一步拍打著她。她一間間看著賣零食、書本、明星畫片的鋪子,不急著回家,但也不停下腳步。她心不在焉的神氣吸引著路人,因為這麽個小美人,臉上卻沒有一般美麗女孩的矜持,她看起來失落並且冷漠。

這時她身邊又出現了另一個女孩,在外人的眼裏她們是一模一樣的,一樣的身高五官,一樣的鵝黃褂子粉藍裙子,一樣美人魚的小書包。

但人們會立刻發現她們的不同,新出現的女孩,雖是與穀雨酷肖的臉,但她無疑更美麗更精致。她的頭發更烏亮,皮膚更白皙,眼中的神采也更濃,穀雨俊俏的五官,無一不在新出現的女孩那裏精益求精,更上了一層樓。並且,你在穀雨身上看到的茫然,在這個新出現的女孩身上,卻成了一種完全的篤定。

她看著穀雨,不急著開口,完全調勻了呼吸才說:“沒人跟你搶,你跑什麽?風箏呢?放丟了?”

穀雨瞪了她一眼,人們會驚異十來歲的女孩居然會有這樣凶狠的眼神。穀雨狠狠地說:“誰稀罕那麽個破風箏,我早就不想要了!”她說完掉頭就走。

新女孩對著她的背影哧了一聲,也不管她,完全拿捏得住的樣子,自己去旁邊的鋪子挑糖麵人。她挑糖人的樣子也是篤定的,完全不容易被誆,她說:“我要這個,戴花冠的花仙子。花仙子的裙子換一種顏色,不要這種桃紅,要那種粉紅。沒有?那你現給我做一個。”

現在可以大體看出來了,是的,她們是一對孿生姐妹,是可以分辨得出的孿生姐妹。她們的差別看似細微但卻巨大,但如果觀察得再仔細一點,會發現幼年的穀雨眼中深醞的恨意。

穀雨恨著自己的孿生姐姐櫻桃。

在她們頭頂的楊莊,在野女孩小七不過四歲,第一次因偷了家裏紮篾條編籃子的錢去換玻璃彈子而被父親捆起來鞭打的那年,穀雨與姐姐櫻桃同時出生在這個叫水籃街的小鎮上。

兩姐妹的父親是鎮上的中學老師,在暮春的時候兩個千金雙雙到來,他便給她們起了這兩個詩意又嬌豔的名字——櫻桃、穀雨。

說同時也不是同時,櫻桃比穀雨早出生20分鍾。這20分鍾穀雨相信姐姐是用來挑選。櫻桃像個捷足先登的優勝者,先下手為強,將枝頭所有妍媚的果子,閃亮的花朵都收進囊中。

是的,櫻桃毫不客氣,她趁著穀雨還在子宮裏沉睡乍醒,快手快腳,挑選了溪水洗刷過一般潔淨的皮膚,挑選了兩彎遠山長眉,選了剔透奪目的琥珀眼睛,選了綢緞般的長發,最後,還選了一張千伶百俐的好口齒。

兩姐妹三歲開始學認字。櫻桃總是快一步,她一口氣能認出幾十個方塊字時,穀雨剛能辨認出自己的名字;到了櫻桃會背百家姓的時候,穀雨仍然隻能認名字。但穀雨並不氣餒,旁人誇她們倆,總是說,櫻桃好靈啊!輪到她,人家就說,穀雨好憨啊!但穀雨相信自己和姐姐同樣可愛同樣討人喜歡。

櫻桃和穀雨四歲時上了鎮上最大的一所幼兒園,所有人都跑出來看這對瓷娃娃,大家議論哪裏像哪裏不像。有人說,姐姐眼睛大一些,個頭也稍高一些。有人說,姐姐會笑哎,下巴也尖些,是標準的瓜子臉呢!

後來大家不用費什麽神就學會了區分她們,因為穀雨總是失蹤,老師要找的時候就說,找那個矮一點、圓一點、不會說話的妹妹!而這樣的問題在櫻桃那裏不會有,櫻桃一上午乖巧地坐在小木椅上,老師說手要放在膝蓋上,她便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那個姿勢,一雙小腳也並得攏攏的,穀雨則在連續兩次尿濕了褲子後被媽媽直接拎回家。

穀雨現在知道自己沒有姐姐乖,姐姐常被老師叫上講台,清清楚楚背上十幾首唐詩,帶回的小紅花和星星夠貼一麵牆。老師若要請小助手,總是第一個叫櫻桃。穀雨坐在一堆挖著鼻孔,背後塞著汗毛巾的小孩堆裏看著,心想:長不了的,等到她自己長大,隻要再長大一點,這些都會是她的。

但那一天始終沒有來。

姐妹倆7歲時上了小學,又一起被選去少年宮學舞蹈,櫻桃的身子柔軟無比,老師剛挽住她的腰,她已經自己向後倒過去,老師鬆了手,看櫻桃把自己顫巍巍地彎成一座拱橋,腳背繃直撐住地,一聲不吭,把老師喜得直叫人來圍觀。

輪到穀雨,腰才下了一半她就喊痛,老師說堅持!堅持!再下一點!穀雨忽然身子一歪,倒在老師手腕上,順勢將老師胳膊咬了一口。

節選自長篇小說《唯有愛,讓我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