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華憤憤地向王誌剛麵前走來。王誌剛還在那兒一下一下地彎腰撿石頭甩,他那黃短裝的身子就像一把折刀似的一關又一開地動著,一麵唱著歌:

……槍口朝外向,

要收複失地,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把舊世界的強盜殺光!

張振華拍拍他的肩頭,以致他吃驚地扭過頭來。

“老李簡直是錯誤的!”張振華說,“我擔心他恐怕連《中國社會性質論戰》這本書都沒有看過!”

王誌剛拍著手上的泥土道:

“他這人倒是一個好人。隻是呆板一點,我的脾氣也跟他不大合得來!”他就在張振華那長杆子的肩下走了起來,一灰一黃,襯映得非常分明。三架飛機排成品字在那藍底白雲的高空盤旋,在他們的頭上窺看著,背後則起著嘈雜的說話聲。他們仍然向前走著。

“自然,他是好人,我也是這樣的看法。”張振華微偏地俯下臉來說,“不過,是一個缺少個性的人,這就證明他了解理論太不深刻!我們從前在北平的時候——不,不,老實說,今天的中國社會,是一個極端複雜的社會,特別是我們這後方。你看,抗戰以來,我們這後方有什麽變動沒有?沒有!戰區裏許多高等難民逃來,荒**無恥的現象隻有增加著……”

“是哈是哈!不錯。”王誌剛點點頭。

“這種現象,是根本地與封建傳統的口味相合的……”

“是哈是哈!”王誌剛又點點頭。

張振華也就越興奮了,瞧著這非常接受自己意見的王誌剛的臉,就眯細著凹下的眼睛,唱歌般地講下去:

“這種封建傳統,隻有一天天向著沒落路上走的!在抗戰中,它怕著各種新的發展,說不定會開起倒車來,來一次黑暗……”

王誌剛骨碌著一對大眼瞳望著他,他那每句話,一進了他的耳朵,就在他眼前幻成一種可怖的景象:好像那“封建傳統”陡然變成濃厚的成團的烏雲,布滿了天空,又變成黑色的房屋那麽大塊波浪的狂流,衝刷著大地,暴風雨,閃電,也突然地來了,而許多人的身體就在那烏天黑地的暗光中,被那山巒起伏的狂流吞卷著,吞卷著,而當中就有他自己跟密斯吳……但他的耳邊還在繼續響著張振華的聲音:

“我看他們這些做救亡工作的真不行!……真是有許多事都令人看不上眼!……從前我們在北平的時候……”

他們已踏進樹蔭下,枝枝椏椏的黑影一爬上他們的頭,立刻就全身都給他們網滿,他們走近蒼老的樹幹,在階沿邊坐下來。微風掠過,枝影搖擺,輕輕吻著他兩個的臉龐,王誌剛頭上的頭絲也輕輕飄動。張振華用腳尖顛動著草地上的一塊石頭,顛過去又顛過來,仿佛非常失意似的,玩弄著。

“像這樣輕風徐來的天氣,打遊擊該不壞……”王誌剛閉著眼睛,睫毛組成兩條黑線,舒暢地領受著微風的親吻,說。

“這樣的天氣,在北平的西山倒不壞。”張振華又把石頭顛了兩顛,“記得我那次才從獄裏出來,我很感到疲倦了,就曾經在這樣的天氣,在西山休息了一個時期……”他停了一停,“是的,自從我休息下來,聽說他們的救亡工作就不及從前了!至於這裏的工作,”他忽然憤激地,“是的,隻要我肯做,憑我的經驗,依我的話,我敢鬥膽地說,我可以弄得好!隻是,你看吧,他們並不接受我的意見噯?”他用眯細的眼睛對著王誌剛兩手一攤。

王誌剛忽然發現了張振華腳尖那石頭,便伸手抓了過來,一麵說:“其實你很可以負起責任領導起來嘛!”

“咹……!”他深長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頭,“事情不是那麽簡單哈!算了!隨他們幹吧!我橫直隻要等到有了路費的時候,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走走!”

“真的。我也想到前線去咧!”王誌剛一跳地站起來,手一揚,石頭就拋了出去,“在前線硬是可以痛快多了!不像在這後方,不生不死的!我硬是討厭透了!”他的聲音忽然加高起來,“嗬!來了不少人了!我們過去吧!”

“他還是一個小孩子!”張振華看著他那豐滿的紅銅色的側臉,跟那明亮的耳朵,以及那精力有餘的跳動的背影想。

“他年青,他強壯,所謂初生的牛兒不怕虎……但是我呢?”他問著自己,用手指摸摸瘦骨嶙峋的臉頰,覺得自己是蒼老得多了……

“不的!”他忽然又對自己的想法起著反感,“我不能這樣頹唐!這幾年我已孤獨得久了!但是我過去是曾經有過光榮的曆史的!在北平的時候……是的,正如王誌剛所說的,我可以負責領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