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誌剛跑了過來,看見已來了幾十個人,組成三個圈子,在那兒的斜陽光裏分組地談論著。有一圈差不多盡是三四十歲的人,有的穿西裝有的穿長袍,大都是在學校方麵或其他方麵有地位的人們;另一圈則是雜的,有長胡子的,有短胡的,也有沒有胡子的;第三圈則盡是青年,以穿學生裝的占大多數,李侃然也在這一個圈子中。顯然,這許多人也都已知道今天有人不來參加的消息了,都在把它當作問題的中心談論著。他就擠在李侃然旁邊,李侃然看他一眼道:

“今天的人大概不會來得再多了!等一候兒就可以開會了!”

其時,額頭上有一塊疤痕的青年,手指上撚動著一株草,說:

“唉,這麽扯垮了是不好的!”

“是哈!救國的事,鬧什麽意見?真是將才曾老先生說得好,鬧意見的都不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女!”站在王誌剛旁邊的一位尖下巴的蒼白臉憤激地說。

“哦!原來曾老先生也來了!”王誌剛想,抬起眼來,看見那邊的一圈裏,就站著那灰白頭發,嘴邊吊著一部三寸胡須的老頭子。但一聽見對麵的孫誠搶著說起來了就趕快把眼光收回。

“是的,我們總得想辦法哈!”孫誠一手扶扶眼鏡,眼光堅定地望了眾人一圈,說,“不能夠這麽喊一聲垮就垮了吧!那還談什麽救國?曾老先生那樣大的年紀的人都來了,我們這些青年還要鬧意見,那是可羞的!抗戰這麽緊張,前線的將士跟民眾犧牲了不知多少!我們大家還有什麽不可以坦白商量的?難道要給日本帝國主義各個擊破才好嗎?”他舉起一隻手掌,慎重地在空中一劈,補足他的話道:“日本特務機關長鬆史孝良的文件裏,不明明就是希望那樣地滅亡我們嗎?”

王誌剛把手一拍道:

“我想沒得辦法!我隻有上前線去了!”

李侃然深沉地盯了他一眼,這一眼是大有深意的。因為將才這些人才來的時候,一談到有人要退出的話,有好幾個人的主張都非常幹脆:“要退出,請便吧!”他好容易用了多方麵的分析,把他們說服下來,到了曾老先生到來,他們才高興起來了。現在就生怕王誌剛又來放大炮。但他立刻高興的是孫誠又說起來了,那額角上刻畫著重疊的橫紋:

“上前線去,那又是另外的事了!我們不能夠說,上前線去,就把目前的工作放棄了嘛!”

眾人都掉頭去望著孫誠,見他說話非常沉著,不慌不忙地把兩手揮動著,仿佛要把每個字都打進人的心裏。等他說完了之後,就都回轉頭來望著王誌剛。王誌剛的臉通紅了,不服氣地說道:

“我並沒有放棄目前的工作哈!”

那尖下巴的蒼白臉拍著王誌剛的肩頭:

“老王!好了吧!不要我們也鬧起意見來,那才笑話咧!說句老實話,我聽你說要上前線去,也不知道聽了多少回了!叫的麻雀總是不長腬[10]!老艾該沒有叫過吧,可是他倒不聲不響地去了!如何?”

周圍的人就是一陣哈哈。一個長子笑道:

“哈!我曉得他為啥子沒有去的!”說時,眼睛裏表示著大有深意的神氣。眾人都立刻問他:

“啥子呀?啥子呀?”

“啥子?戀愛問題!”另一個搶著說。

於是全體都啪啪地鼓掌了。撚動著一株草的那人問:

“就是密斯吳麽?難怪咧,我說老王為啥子忽然變成詩人了?作了許多詩!自然啦,詩是要有熱情才能作得出來的!”

“你看!你們就光說廢話!”王誌剛指著他們說。

“好吧,我們就說正經話吧!”尖下巴的蒼白臉說,“我們今天應該向我們的老王要求,在未上前線以前把工作負擔起來!我們可以說,目前我們這後方的工作是太迫不可緩了!但是像這樣不生不死的現象,咋個可以談得上支持長期抗戰?愛好和平的國家都在幫助我們,我們自己就更應該爭氣!今天我們這抗敵會已經有困難出來,我們就應該設法來解決這困難!”

“對!對!這是毫無疑義的!”好幾個人都異口同聲說。

忽然那邊長衫西裝的一圈,也哈哈大笑起來了。大家都旋風似的車轉頭去,隻見那些人笑得前仰後合的,有幾個露出牙齒的瓷麵閃著黃色的陽光。王誌剛趁這機會就溜開了。李侃然也跟著走過來,看是怎麽一回事。但他忽然想起:“怎麽趙世榮還沒有來呢?”他射出眼光向幾個圈子搜尋著,才發現他站在那圈曾老先生的肩旁,那被陽光照亮的油黑臉仰著,在問著曾老先生:

“那個時候的時候,那又咋個咧?”

王誌剛忽然轉了彎,跑到趙世榮身邊來了,很感興趣地把曾老先生望著。

那光禿發亮的腦頂周圍的頭發,那稀疏的眉毛,那垂到頷下的三寸胡須,全是灰白的,說明曾老先生的老;但他那穿著藍布長袍,白鶴似的高高聳立著的身段,那多皺的但是紅潤的臉麵,那眼角含著微笑的魚尾,卻表現出他非常硬朗,是一位元氣旺盛的老翁。他嘴上含著一根三尺長的湘妃竹的葉子煙杆,偏了頭聽完趙世榮的問話之後,眼睛都笑得彎了下來。他很響聲地咂出兩口煙子之後,笑道:

“就為,那爭鐵路哈,那時候兒,你們,還沒有,出世咧!滿清,硬把我們,漢人,整傷心了!……”

接著他把胸脯挺了一挺,就同往常一樣,又自豪地敘述他過去值得紀念的曆史。圍繞著的一圈人都高興地靜靜地把他盯住。

“二十幾年前麽。”他又是這樣開了頭。眾人都立刻記起他所要說的曆史,就是:二十幾年前,他才三十幾歲,就懷抱著“光複舊物,重見漢官儀”的理想,參加了“殺韃子”的革命活動,曾經買了一對銅錘一對鐵鐧在家裏練習武藝,一麵抄錄些孤憤的野史。但辛亥革命過後,卻不見大家穿大袖蟒袍,而洋短裝卻時興起來了,他感到有些失望,對於洋東西發生了反感。到了十幾年前,已成了有名的紳士。但要拆房子修馬路了,這自然是洋東西,而且他自己的房子大門一段就要拆去大半,立刻使他非常氣憤,覺得民國越來越不像樣了,於是同許多老先生一起站出來反對,但是大門還是拆去大半了。他非常痛心,因此他對那兩年後的革命軍北伐都發生反感。

“但是,‘九一八’那年,”他把煙杆子向東方一指,繼續道,“日本鬼子,殺到東三省,我們,漢人,又受欺負了!滿清,整我們,漢人,我還,記得的。我對,民國,這才,愛起來了!……”

他一句話總是分成幾段說,那麽慢吞吞的,但人們還是很感興趣地把他盯住,看見他的動作有時還帶著幾分孩子氣,不禁要發出一陣敬愛的笑聲,形成一團快活的空氣。

至於那邊的一圈,李侃然插進去時,眾人都已經笑過了。

“不說別的,單看他那一張名片就要笑死人!”站在李侃然斜對麵的,一位甲字臉,架黑邊眼鏡,八字須的長衫人物說,“你看他那名片前麵掛了兩道銜,背麵卻掛了七道咧,什麽學士,什麽專家,全掛上了!哈哈!”

於是眾人又都笑了。但忽然一斬齊地停止了笑,車轉頭去對著一個方向。那穿青色西裝的一位,向大門口指著道:

“哈,正在說曹操,曹操就到!幸而我們沒有說你的壞話呢!”

在門口出現的,正是吳大雄。那矮胖的身材仿佛不倒翁,一滾似的就到陽光下的圈子來了。一手脫下博士帽,一手伸出來,跟青色西裝的握手,一麵向著眾人打著生硬的北方話道:

“哈!對不住!對不住!我因為到一個地方兒取(去)來!”接著就繞著圈子走了一圈,一個個地握手。

“該罰你!”青色西裝的指著他說,“你差不多遲到一個鍾頭了!”

吳大雄戴上博士帽,理理西裝領子,摸出煙盒來,說道:

“笑話笑話!其實到得早,要數我第一個咧;實在說來,我比你成德兄到得早!你不信,吻吻(問問)李兄看!”他就拿一根紙煙把李侃然一指。

李侃然忍不住笑了:

“他的確在我之前到過一下的咧!不過他又走了!”

那位成德兄哈哈大笑了:

“那算什麽呢?我昨天就來過一回,那該算比你更早了!”

“你到哪裏去來哈?”另一個穿長袍的問。

“我取(去)為我們這抗敵會活董(動)活董(動)。”他把紙煙插在嘴上劃燃一根火柴,一麵咂燃,一麵說。把火柴丟了之後又用手指彈一彈筆直的西裝褲,然後把紙煙夾在手指上,離得身體遠遠的,吐出一口煙雲,“我是希望我們這灰(會)在立案的時候兒順利點……”

“進行得好麽?”又一位穿西裝的問。

“歡(還)好!”他點一點頭,順著話兒溜出一口煙雲,“在現在做工作,我以為各方麵兒都應該取得聯係才好,對不對?我們這抗敵會在發起的時候兒,我就主張應該廣泛,對不對?所謂統一戰線的工作,是應該包羅得非常之廣大的,要無所不包,無所不容,這才人盡其才,工作才會有發展,對不對?”他帶著一種非常得意的麵容,拿著一點紅火的紙煙,向周圍指點著,到了那位成德兄的麵前,加添道:“鄭兄!你說?”

鄭成德把兩手抱在胸前,嘲笑地:

“你說得對!可是馮斌他們要退出了!”

“什麽?”吳大雄的紙煙掉在草地上了,他怔了一怔之後,就一麵看著眾人,一麵彎腰下去撿起煙來,皺了眉頭問:“真的嗎?”

“怎麽不真?”另一個穿長袍的說,“怎麽你的交際那麽廣都會沒有聽見?”

吳大雄把眉頭皺得更緊,但隨即笑著分辯道:

“我這兩天頭疼,在家裏休息……”

“我昨天,前天在街上都碰見吳先生的!”這說話的聲音發自李侃然的肩旁,一聽就知道是王誌剛,李侃然驚異地車轉頭來看,果然是他,但是不知道他在什麽時候跑過來的。他說出之後,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吳大雄心裏感到非常的氣憤,但是不慌不忙地抽著煙,等他們笑完了之後,才道:

“那是我出來……去看醫生的……”隨即湧起了報複的心情,把兩手向前一攤:

“如何?我那天兒提出的多接洽各方麵兒的人來參加後,才成立,不是很好嗎?但是,當時沒有人注意我的意見。現在弄到又(有)一些人要退出了!擔心我們這抗敵會要糟糕!哈哈!要糟糕!”他從褲袋裏摸出一張白手帕來,抖了兩抖,蒙著鼻尖,呼的一聲之後,就把帕子捏著在空中劃來劃去,繼續說:

“的確,許多人都覺得在開始籌備的時候兒太不夠了!連我在死(事)前都沒有人來約過!”他憤慨地鼓了一下眼睛,“我都是那次開會的前一天兒才知道的!難道我們還對於救亡工作有妨礙嗎?自然,我也知道大家有許多工作上的困難,但是救國的事兒不是兒戲的事兒,應該事前多找些人商量呀!”他指教完畢之後,就聳聳肩頭,“我看這回事兒要糟糕!要糟糕!”

張振華忍耐不住了,伸手指著他說:

“我覺得你這意見是錯誤的!誰在把救亡工作當作兒戲?事實並不如你所說的那樣!不是盡都發過帖子麽?有什麽糟糕?”

“這家夥當著眾人的麵指責我!”吳大雄憤憤地掠過這個念頭。隨即把紙煙一丟,昂起頭來道:

“有什麽不糟糕?大家都要退出了!你看吧!這是什麽工作?”

“什麽!‘大家’?”張振華也偏著頭用手指點著說,“哪裏是‘大家’?不過是少數幾個人,你卻那樣地誇大!你這個說法是錯誤的!”

“要你才是錯誤的!你硬是不了解當前工作的重要性!”一不留心,吳大雄也忽然溜出一句土話來了。

周圍的人們見他兩個臉紅筋脹的,都趕快說起來:

“算了算了!你們又何必?”

“大家都不過是在一點句子上的爭執,何必?”

頓時那長條條的躺在草地上的黑影子們也零亂了。

李侃然在旁邊非常著急,也趕快說道:

“其實這問題都不過是小枝節,你們兩位不都是一致地為了救亡工作麽?有意見頂好提到會議上去討論,何必這樣就爭執起來呢?”

“但是他的意見是錯誤的!”張振華搶著說,“他還說‘大家’咧!”

“你連別人的話都聽不清楚麽?”吳大雄說,“我們請大家評評看,是哪個的錯誤?”他就把眼光向周圍掃了一圈,仿佛在向誰伸冤似的。

鄭成德開始說話了,他上前兩步,地上的黑影也跟著上前兩步:

“我們平心靜氣地說起來,大雄兄那天的意見是對的,我那天就附了議,可是當時大家沒有注意,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這件事確是那天的主席要負點責任……”

“怎麽要我負點責任?”張振華大聲說,他的眼圈骨都發紫地更加突出,而凹下的眼睛則睜得大大的,“我雖是主席,但是眾人的意見是那樣我也沒有辦法!”

“不管三七二十一!”王誌剛把手掌在空中一劈,仿佛要斬斷一切意見似的說,“就我們這些人些[11]成立起來就是了!有啥子關係?”

吳大雄聳聳肩頭立刻轉身;鄭成德一把將他拉住:

“你哪裏去?”

“我回去了!”

鄭成德悄聲說:

“呃呃,你不能走!我們已經決定選你的!”

吳大雄遲疑了一下,但隨即把嘴杵攏他耳邊說:

“馮斌他們都不來,選出來也沒有什麽好!”

李侃然趕快搶出兩步,喊道:

“喂,不走了,開會了!”

大多數人也都喊著:

“呃呃!大雄何必呢?大家有意見盡可提出來說,走,不是辦法!大家都是為了救亡呀!”

李侃然見眾人都是那麽一致地主張著,立刻把他的惶惑打破了,而使他高興的是,他看見那兩圈的人都匯合成一股流,跑過來了,走在前麵的就是那位手拿長葉子煙杆的,灰白長須的曾老先生。他那光禿而紅潤的腦頂與斜陽爭著閃光,圍繞半圈的灰白頭發飄動著,淡眉下邊的眼睛則灼灼發亮。他踏著自己的黑影走上前來,就動著胡子裏的嘴唇笑問道:

“你們,究竟是,啥子,事哈?”

眾人都立刻退潮般沉靜了,嚴肅地但很感興趣地把他望著,隻見他那部三寸長的胡子被微風飄動著,那胡子尖端與太陽相遇,就閃著絲絲的光。

“沒有什麽,”李侃然仰起他那沉默的眼睛說,“不過他們兩位有點小爭執……”

曾老先生那精明且富有經驗的眼睛向眾人一掃,立刻就看出那所謂的兩位是哪兩位了。他於是把他那骨節嶙峋的手搖擺著,慢吞吞地說道:

“好了好了,有啥子,小意見!都是,為了國家,大家,隻要商量著做,就了咾!……”

吳大雄迎到曾老先生麵前,做著微微鞠躬的姿勢,微笑地又開始了他的“北方話”:

“我們沒又(有)筍(什)麽。不過是振華兄他完全誤解了我的意見,他就爭執起來了!”他說著,不斷用眼光掃著周圍人們的臉,表示出自己非常地寬大。

“笑話!”張振華衝上前來,“是我誤解了你的意見麽!你將才……”

吳大雄一個勁兒地微笑著,不斷地向曾老先生遞眼色,好像在說:“你們看吧,究竟是誰無理?這不是明明白白嗎?”

曾老先生皺一皺眉頭,喉管裏響著痰聲說道:

“好了吧,大家,都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女。鬧意見,總是,不大好!我還是,講我的,老古話吧,辛亥反正,那年,我們那兒,辦同誌會,開頭,大家也是,常常,鬧意見,後來滿清,把我們的人,捉去,殺了好些,大家才,覺得鬧意見,錯了!後來才把,滿清推倒!現在,我們又來,抗日,大家團結,才是要緊!”

立刻幾十個人都鼓掌了,有一個笑道:

“老先生又給我們講革命曆史了!”

曾老先生也高興起來,用手抹著胡須笑道:

“真的,我,老了!辛亥,那年麽,我也是,同你們一樣,跳跳蹦蹦的!”

“好嗬!”眾人又全都鼓掌了。

“我們的老革命家嗬!”

“我,老了!可是我,還沒有,成老頑固。老革命,倒不是的。”他笑著,眼睛都彎了下來,微微起著潮潤。伸出來的那多骨的手指也顫抖著,顯出他是如何的感動。“我哪,十年前,也都糊塗過,一下子。可是現在,我啥子,都明白咾!老革命,倒不是的。我喃,是不能做事的,不過喃,你們要我來,我總來。為啥子?因為我們中國,又危險咾!我們,不能,又做人家的奴隸!有人還說,‘老先生!你不要去,給他們,利用嗬!’我對他這話,真氣。我說,他們是,救國的!我願意,給他們,利用去……”他說到末尾,就把眼睛一睖[12]。

立刻眾人都感動地笑了。笑聲響成河流一般,形成一團融和的空氣。李侃然受著很大的震撼,眼眶都熱辣辣的,仿佛有淚水要衝出來。他想到在此刻應該要特別冷靜,來把握著這場合的空氣。於是在人叢中觀察著吳大雄跟張振華的臉色;吳大雄是靠著曾老先生的右肩下站著的,那圓胖的臉上表現著得意的神氣;張振華則在隔得稍遠的人縫中,把兩手在胸前抱著,帶著一種冷淡的眼色;而王誌剛則在望著曾老先生,發出快樂的微笑,還蹦了一跳;隻有孫誠拉著趙世榮在人叢的後麵,也笑著,但好像竭力把他們自己放在不大惹人注意的渺小地位……他高興地想:

“總之,在這眾人的熱烈情緒之下,他兩個的爭端總算給壓倒了!”

於是望著那鶴立在群眾中的曾老先生的長髯,高高地舉起手來喊道:

“請開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