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當……”一輛雪亮的白銅包車迎麵飛來了,衝過許多街車前麵直跑。行人都紛紛讓開。李侃然趕快向旁邊一閃,躲避一下那威風,但背後卻忽然拋來一聲:

“李兄!”

他掉頭一望,這才看清了坐在車上的是吳大雄。他那矮矮的,胖胖的身材,以及那圓圓的頭顱,飽滿的麵龐,令人想起一個皮球,那戴在頭上的新的灰呢博士帽,簡直把他裝飾得那麽堂哉皇哉的神氣。包車夫放下車子,吳大雄就一滾似的跳下來了,兩手理理西裝領子,便伸出來握著李侃然的手,夾雜著一點生硬的北方話說道:

“你這候兒到灰(會)場取(去)麽?”

李侃然用那沉默的眼睛看著他,回答得有些冷:

“是的。你呢?”

“是呀是呀!我一猜就猜著了!從來就隻有你老兄到灰(會)早,很認真,守時間,這實在是你老兄的長處,是我所不及的。不過,你老兄這候兒去,太早了呀!我剛剛經過那門口,進去看了看,連人花花兒都沒有咧!所以我想利用這點時間去灰(會)一個人……”

李侃然聽了,他這一長串恭維他的話,略略帶了點高興,但同時又有些不舒服,聽他說完了之後,淡然地問道:

“你去會哪個?”但馬上又覺得這問話是多餘的。忽然吳大雄抓住他的手拖他一把,他一怔,莫名其妙地撞著一個行人,踏上階沿時,老虎似的一輛汽車,就在街心猛烈地咆哮過去了,一陣衝天的灰塵向旁邊撲來。吳大雄一手打著灰塵,一手拿手帕蒙著鼻尖,做了一個厭惡的嘴臉之後,又用手拍拍西裝,這才帶著一種玩笑的口吻說起來了:

“我這候兒去灰(會)一位‘長’字號兒的。”他笑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同時又用手把餘塵揮著,“他曾經幾次請我到他那兒去,我都沒有取(去)的。因為我的脾味兒向來就有點不願意同他們這些大人先生們來往。不過呢,他這人還好,你看過高爾基著的《布格羅夫》吧,他就是那養(樣)的人物兒。”他說到這裏,就把眼光透明地看著他,眼眶睜得很大,好像要把眼珠子鼓出來似的,以加強他這話的力量。

“他對於救亡工作也很熱心的咧!”他又兩手理理西裝領子,繼續說,“因刺(此)我想,高爾基都能夠同布格羅夫來往,何況我們現在是統一戰線呢?像他這樣兒的人,將來對於我們的立案之類一定是有幫助的……”他摸出一個很精致的煙盒,用大拇指頂開那側麵的一分寬的盒蓋,將將現出一個小方孔,一支紙煙就從方孔跳了出來,遞到李侃然麵前道:

“靖(請)抽煙!”

“呃呃,抽過了!”

“啊呀!客氣幹嗎?抽嘛,抽嘛!外人麽?”就把紙煙塞在他手上,又摸出火柴。李侃然知道是推不托的,隻得抽起來了。

吳大雄自己含了一支,吹出一連串的煙圈之後,笑道:

“現在的煙兒真漲得不像話兒了!你看這白金龍香煙兒,一聽兒要一塊兒幾,漲了四五倍兒。嗬嗬,請問你一下,今天不是要選舉麽?”

“是的。”

“據你看來,執委裏邊兒選哪些人?”吳大雄說出了這句話,就用指頭彈彈煙灰,竭力做出那種坦然的態度,然而眼睛卻顯得緊張。

“這……我還沒有想過……”李侃然窘迫地答道。

吳大雄見他那遲疑的神色,自己便把眼睛順下去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尖,顯出心事很重的臉相,隨即伸出夾著紙煙的手指敲敲李侃然的肩頭道:

“據我看,今天這成立大會兒,未免太快一點兒了!因為有些頗孚重望的人都還沒有約來。雖然在思想上,見解上,各有不同,但是抗日救國這一點兒上總是相同的,對嗎?”

聽他談到這問題,李侃然立刻改變了淡漠的態度,把香煙拔下嘴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那當然對的。”聽他說完了之後,他回答。但忽然,剛才張振華對他說過的話“要那麽兢兢業業地,做人也太難了!”有力地抓住他。他對於張振華的這話是覺得不免有些過火的,然而對於吳大雄的那種狡猾的態度,又覺得生理地起著一種反感,他於是加添道:

“其實都是發過帖子的,他們不來哈!”

“自然自然——”吳大雄說,但忽然一個顫抖的聲音把他的話打斷了:

“老爺,請你做一個好事……”遂就看見一隻非常肮髒的手伸到麵前來。吳大雄掉頭一看,是一個蓬頭垢麵的叫花子,他頓時憤怒了,太陽穴暴起蚯蚓似的青筋,睜大眼睛咆哮道:

“滾開喔!”馬上用手帕遮著鼻子。

那叫花子嚇得倒退一步,隨即做起可憐的樣子,扁起嘴,哀求著。

“車夫!你在幹嗎兒呢?把他拉開去嘛!”他吼道。

車夫就跑過來給那叫花子一掌,打開了。

“自然自然,”他這才繼續回到本題說起來,“他們不來,是他們自己方(放)棄。不過呀!五個指頭兒也不齊嗬!何況人呢?譬如你我,對於救亡,那不消說的,毫無穩(問)題是百分之百熱心的。然而有些人,卻多少有些兒不同嗬!他們雖然也很愛國,但熱心程度總差些,這就要靠大家來推動了!重(總)之,我們不能忘記我們的原則,今天我們的工作是全民族的!無分男女,無分老幼,無分貧富……”

李侃然對他這一番話,漸漸感到很大的興趣,他的注意力隨著他的話越提越高,覺得那些話都對的,於是張振華的話又被否定了。但聽他說到最後那一句的時候,使他有所感觸,忍不住要掉頭去看了看那剛才挨了一掌打在旁邊的叫花子。但吳大雄正講得高興,沒有注意,還在說下去:

“你老兄使(是)一切都了解的人,當然使(是)明白的囉!重要的使(是)推動大家去接洽呀!譬如朋友中有些人同各方麵兒沒有什麽來往的人,不便去接洽,其實是可以找能去的人的,譬如劉先生,錢先生,還有……”他沉吟著,要說不說的把嘴巴半開著。

李侃然知道他是想叫自己提他一個,但他沒有提,隻張著沉默的眼睛。

“自然,我也可以算一個。”吳大雄終於隻得自己說了,用手指彈彈紙煙,“各方麵兒的人算起來我都還熟。不過那天兒我提出的意見,大家沒有注意呀,因此沒有通過,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我雖然想去接洽,但是大家又沒有推舉我,我又怎麽好去呢?對麽?不過,據我看來,這意見,今天兒還可以再提出來讓大家考慮……”

“今天就要選舉了哈!”

“是呀是呀!這可糟!”吳大雄皺起眉頭,伸手搔著耳朵。同時用了最大的注意觀察著李侃然的臉色,看他是否對這話確實感到焦急;而李侃然的劍眉確也是那麽鬥緊著的,沉默的眼睛不眨地把他望著。他於是就說下去了:

“不過,作為補救之一法兒,頂好在選舉的時候兒,——自然,這不過是我貢獻的意見——多選些各方麵兒都熟的人,你老兄以為如何?”說完之後,就把手彎起來一揚,一線火光從李侃然眼前閃過,一大半截剩餘的紙煙,就躺在街沿下了。他拍拍手,表現出滿不在意的神情,但眼睛卻仍然把李侃然不放鬆地盯住的。

李侃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今天在街上要特別同自己談話,而且繞了那麽許多彎,重要的還是為的後麵那一句。他從吳大雄的眼裏看出了一種針尖似的逼人的光芒,仿佛威脅著他非答應不可似的,一股憎惡的情緒在心裏燃燒起來,他就把眼睛避開了;就在這時候,忽然看見一隻肮髒的手爪捉著那半截紙煙,插在一個汙黑臉的嘴上。他於是冷冷地說道:

“好吧!”

“那好,我就取(去)了!”吳夫雄立刻伸手把他的手一握,一翻的滾上包車,向他一拱手,腳鈴當的一聲,車子就飛去了。從車後看去,那前麵衝天翹起的弓形車杆,像一道拱門,杆巔閃著刺目的銅光,與太陽爭輝,仿佛在誇耀它的闊氣。吳大雄就像坐在搖籃裏一般,新的灰呢博士帽的頂一搖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