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侃然覺得需要找一個伴侶,免得一個人孤清清地坐在會場等,便向著××救亡室來找趙世榮跟老孫,同時看看趙世榮整理的籌備會記錄弄好沒有。踏進救亡室的大門,隻見有兩個青年坐在裏邊的桌子上看書,把那亂發的頭埋得那麽低,專心致誌地看著。看他進來時,都掉頭望了他一望,又回過去看他們的書了。

他於是踏進第二個房間的門,從極光亮的地方到了這有點陰暗的房間,眼睛一下子受不住這急變,一時起了昏花,看不清楚麵前的一切,但一候兒,也就看清楚了。

這房間裏有四張桌子,分開靠著兩邊的壁頭,每張桌子上都有人彎身在上麵,借著靠前邊壁上的一洞紙糊的小方窗的光在工作著;那光是微弱的淡黃色,斜射進來,像弧光燈似的剛好照著那四張桌子,許多微塵在光波裏遊走著,像關在玻璃缸裏的小蟲一般。有一個人在印油印,滿手塗得是油墨,他拿油墨滾子在油印機上一滾的時候,那長長的頭發就吊下來垂在額角,以致他不得不把頭向上一搖,但那些頭發不肯回到上麵,立刻又亂紛紛地垂下來了。有兩個則在拿著筆寫著什麽,不斷地在紙上移動。隻有那很年青的小陳在那兒講著話:

“喂喂,老孫你看見那夏伯陽就是這樣把手一甩麽?”一個紙團就打在一個人的鼻尖子上。那人把筆一擱:

“唉,小陳!你怎麽光是搗亂!人家老趙這東西馬上就要要的!”掉過頭來,就現出一個戴著黑邊眼鏡,額角許多橫皺的臉,那是一個瘦削的尖臉,顯示出工作過度的蒼白,配著兩邊分開但有些倔強直立的頭發,跟那鱸魚似的嘴唇,表現出他這人性格的堅定——這就是老孫。當他掉過頭來時,已一眼看見李侃然,就一手扶著眼鏡,笑著走過來了,額上的橫紋擠刻得非常密而明顯。

“呃,你將才在路上走著走著,怎麽一下子就不見了?我們還以為你一路到了東門外車站的咧!”

“因為一個朋友在半路上把我拖住了!”李侃然有點惶惑地說,但立刻加添,“有點要緊事!”

“啥子朋友哈!嗯?”小陳調皮地跑過來,眼睛仿佛大有深意似的。

老孫笑道:

“別跟人家開玩笑!我知道老李是不會的!你今天沒有跟著出城,真可惜!”

“哎喲!今天真是緊張熱烈得很!”小陳手舞足蹈地說,“你看,我們大家把他們送到車站外的時候,那一旅人的軍隊就坐在馬路上,坐了一長串,我們於是分開來向他們講演,他們就向我們唱《當兵歌》,還說‘給你們逮幾個鬼子回來拴在公園裏,大家看’咧!……”他眉飛色舞地,還比著手勢,形容那些兵士講話的姿態。

“老趙回來了麽?”

“回來了!”老孫說,“你要找他麽?”

“你要找他麽?”小陳一嘴就搶過去了,“真倒黴!我們同他將將從東門外回來,他就給××宣傳團拉去呢!唔,你別提他了吧!他真是忙得很!他那天答應人家幫寫五十張標語的,到今天還沒時間給人家寫,老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拉起跑了!”

“糟糕!我們就要開會了哈!他的記錄整理出來沒有?”

“別說他的記錄了吧!”老孫說,但小陳立刻又搶去了:

“別說他的記錄了吧!你看,他連在我們救亡室擔任的整理圖書,都還沒有整理好咧!”說著,向著那光線不容易射到的那邊一跳,用手指著那靠壁的一排書架。

在那昏弱的餘光中,那白木做成的有著四格橫板的書架上,那許多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精裝平裝的書籍,果然亂七八糟地堆著,有兩本還像攤開四肢睡懶覺一樣躺在書架的腳邊。李侃然的劍眉皺起來了:

“為什麽?”

老孫把那鱸魚似的嘴一開,歎了一口氣,就一手扶著眼鏡,一手去把那兩本書拾起放在書架上,同時說:

“唉,他的時間太不夠了!但他又老愛到處包攬!你看吧,連這記錄都是臨時拉我的夫!”

李侃然跟著老孫走到桌子邊,拿起記錄簿,見才整理了一半,便立刻呆著了。停了一候兒,才喃喃道:

“開會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還沒有整理好!”

其餘的幾個人都擠攏來了,圍著他看著,中間堆起了一堆黑影。那印油印的笑一笑,把一雙黑手搓一搓,又依然拿起滾子回到原位印了起來,一邊說:

“一個人其實專做一件事就好了!我就專印我的油印!”

另一個一直沒有講話的那位,則批評道:

“專做一件事,固然好,但兼一點也沒有關係!不過他總是那樣的脾氣!以後頂好少派他的工作!”

“哪個派他嗬!”小陳拈起那塊紙團在手上拋著說,“他這人,生怕啥事不舉他!大家都曉得他的脾氣,無論啥子會,人家總跟他蒜談子(開玩笑),喊聲‘舉趙世榮嗬!’,他總是馬上就站起來了!就好像在他們鄉下幹活路一樣!你曉得吧,他向我擺談過,從前他父親打家產官司倒黴的時候,他父親在鄉下逼著他幹過活路,自己種地!但是他父親弄了一筆錢送他到省城來讀書過後,陡然在鄉下有名了!所以他現在到處都愛攢一哈!”

老孫向他正色道:

“別隨便亂說人家!”

門外邊忽然起了嘈雜聲。

“哈!老趙來啦!”小陳跳了過去說。

大家都旋風似的車過頭去,果然聽見趙世榮那特有的說話聲——他每句話都幾乎要加一個“的時候”,仿佛當作標點似的。

“唉唉,我說過的時候,答應下來的事的時候,龜兒子才不幹!但是我這時候的時候,要去開會去了哈!標語的時候,我一定今晚上來寫,好不好?”

“你總是吹!”另一個脆而響的聲音,“大家隻等你的啦。”

“你罵哪個?龜兒子的時候才吹!今晚上的時候,不做好,不算人!”

“不行!你……”

“唉唉,我已經的時候,說過了嘛!我給你的時候,賭咒好不好?”這顯然,他說得急起來了,令人想見他那蛋圓形的油黑臉上,皺著兩道粗黑眉毛的神氣。小陳是在門邊哈哈大笑了,還用手拍著大腿。接著就看見趙世榮同老劉拉拉扯扯地進來了。趙世榮那鵝卵石似的光潔的臉,滿鋪著一層薄薄的油汗,閃爍著一種光亮,微塌的鼻尖子仿佛玻璃似的射著一點白光。他一看見李侃然,便好像忽然得救一般,把兩道粗眉一展:

“你看嘛!人家的時候,來催我來了?我的記錄的時候,還沒有搞好哩!”

他轉過身來,就現出他那寬厚的肩膀,堅實的胸膛,青布學生裝在他身上都緊繃繃的!他走到李侃然的麵前,臉上帶著一種鄉下人的忸怩,油黑色裏透出微紅。

“實在的時候,很糟糕!”他說,“因為我自從那天的時候,開會過後的時候,××劇團的時候,又拉我幫他們的時候,演街頭劇去了!所以的時候……”

“噢咿噢咿!你別說你那街頭劇了吧!”小陳笑著蹦到他麵前,“那真笑死了!你演的那《放下你的鞭子》的大徒弟,唔!我看你還是莫如演鞭子的好!”末了,他模仿著他的腔調說出最後一句話:“你的時候,連鼓的時候,都敲不來哩!”

周圍就是一陣哈哈。趙世榮的臉立刻通紅了,憤憤地向著眾人伸出兩手道:

“人家的時候,把手杆都給你拉彎了的時候,拉你去演的時候,你又咋個的時候不去喃?現在的時候,倒來說風涼話!”

印油印的那個放下油墨滾子,用手指著他批評起來了:

“說句你不慪氣的話!的確,一個人專做一件事就好了!這樣才做得精!你看我……”

另外坐在那邊寫字的一個,也插進來,但他的批評又是另一種的:

“兼一兩件事,其實是不要緊的!比如我。不過,你實在弄得太多了!”

老孫看見趙世榮隻是把手指摸弄著桌角,給眾人說得非常窘的樣子,就趕快給他解圍,拉他一把道:

“算了算了!我們說起來,其實都也有缺點的!老趙雖然也有缺點,但他很熱心!來來來,我們來說正經話吧,哪,你的筆,哪,你的記錄簿,還有一半,你自己趕快整理好吧!因為你這字太草,我搞起來太慢……”

但是小陳不服氣地:

“是的,他熱心!我們不能否認!可是光熱心,事情抓了很多不做算啥子呢?”

老孫把兩手一攤道:

“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麽?我們今天的救亡工作還做得不夠,新的幹部還沒有起來!”

這最後一句話很合了眾人的心了,印油印的那個把頭發向上一搖,抬起臉來:

“老孫!有你的!”

於是大家都就不說話了,彼此都默默地咀嚼著那句話,各自埋頭工作起來,形成一片心心相印的融和空氣。李侃然感動了,雖然是站在微弱的光線中,卻仿佛覺得置身在溫暖而健康的氣息裏。而對於老孫特別起著深刻的印象,於是重新注意地看著他的臉:那瘦削的尖臉,眼睛很大,閃爍在眼鏡後麵,看人總是那麽堅定的,鱸魚似的嘴唇上有兩撇淺淺的胡子。這麵孔不過才會過兩三次——因為他在外省工作多年新回來不久——然而此刻卻覺得特別親切。於是伸手拉著他的手肘道:

“呃呃,老孫我總是把你的名字忘記了!”

老孫正伏在桌角,看著趙世榮工作,聽見他一問,這才翻身過來,一手扶著眼鏡笑道:

“嗬,我叫孫誠。”

“好吧,我們不攪他,先去了吧?”

孫誠的眼光在鏡框後閃了一閃。

“我們一路去,很好。”他說,“不過,時間不多了,我看還是我守著他幫同整理起來好些。”

對於他這種誠懇而熱烈地幫助別人的態度,李侃然起了激動。

“好吧!”他從心底裏迸出來這愉快的一聲,那聲音裏充滿著熱流,自己都覺得那是帶著一種過分的興奮而顫抖地說出來的。他緊緊地捏捏他的手肘,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