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奪麵

雪獅最終也沒有被馴服,華昭不禁有些泄氣,就好像一個人在荒漠中發現萬斤黃金,卻無法拿走一般。一抬頭,見蔣天龍正看著白馬思索,便問:“你在想什麽?”

蔣天龍答道:“我曾聽聞馴服烈馬須用三寶。”

“哪三寶?”

“鞭子、錐子和刀。馬若不聽話,便用鞭子抽打它;還是不聽話,就可用錐子刺它;如果連錐子也不能使它服服帖帖,那隻好用刀將它殺掉。因為這種馬通常天生劣性,不肯為人所用,留來無益。”

華昭搖搖頭,歎道:“它這不是劣性,是靈性;它不是不肯為人所用,而是不肯為我等所用!”蔣天龍點點頭,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華昭眉頭一皺:“你有辦法?”

蔣天龍嗬嗬笑道:“既然雪獅隻為徐懷方所用,若華公子是徐懷方,徐懷方是華公子的話,那便如何?”

華昭恍然大悟,心中一喜,叫道:“對!”

徐懷方被封了穴道,動彈不得,之後被抬到一間密室放在一張石**。密室的四麵牆上掛著火把,照得室內如同白晝。密室裏隻留下華昭和蔣天龍二人,華昭笑道:“素聞蔣兄有‘妙手神龍’的稱號,今日正好開開眼界。”

“不敢,不敢!”蔣天龍取出一個鐵盒,盒子裏麵放著銀針、小刀、布條之類的東西,活像江湖郎中的藥箱。

徐懷方一動不動地躺在石**,心裏一陣恐懼。蔣天龍手裏拿著一把帶鋸齒的小刀,嘿嘿獰笑,一隻手捂住他的臉,一隻手拿著小刀輕輕劃下。徐懷方感覺臉上一陣疼痛,原來蔣天龍正在用小刀割他的臉!小刀從他左邊鬢邊、耳際劃下,沿著臉龐一直經過下巴,再沿途直上,經過右邊臉龐、鬢邊、耳際,最後到達額頭,與左邊刀痕連成一圈。

蔣天龍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像是在一塊璞玉上雕刻一件絕世傑作。小刀來回晃動,徐懷方隻覺疼痛難忍。半晌,蔣天龍放下小刀,從盒子裏取出一些黃色的藥膏,敷在刀痕上。蔣天龍又從盒子中取出一些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刺向徐懷方的臉。這些銀針內藏機關,一推針頂的按鈕,藏在針尖的軟質小鉤便會伸出來,銀針刺入肉中,劇痛襲來。

蔣天龍根據臉上不同的結構,刺下不同的銀針,又拿起一旁的藥碗,在裏麵撒下許多不同顏色的藥粉,加上清水不停地攪拌。藥調好後,他將針全部拔出來。

之後,他戴上特製的手套,將藥液輕輕敷在徐懷方的臉上。藥液鋪完,蔣天龍舒了一口氣,叫道:“大功告成!”

華昭笑著扶蔣天龍坐在石桌旁,倒酒對飲,高聲笑談。

徐懷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隻隱約聽見“麵具”“人皮”之類的詞語,而臉上一會兒如被火烤,一會兒如被冰敷;一會兒蟲咬,一會兒刀剜……他想伸手將臉上的藥擦幹淨,奈何全身不能動彈,隻能承受這種折磨。

那些藥液漸漸凝固,仿佛和臉上的皮膚連在一起。徐懷方不知那藥液在臉上究竟敷了多長時間,隻聽蔣天龍道:“一會兒把藥膜洗幹淨,就可以得到公子想要的東西了!”

忽然,有一雙手按了按那層藥膜,然後帶著藥膜猛地一掀。徐懷方隻覺一陣痛苦。那藥膜離開臉的瞬間,有什麽東西仿佛被帶了下去!

徐懷方被帶走數個時辰了,華嬋心裏焦急萬分。忽然,房門的銅鎖被人打開,門外走進來一個人。那人臉色蒼白,是徐懷方!

她歡天喜地朝他撲過去,緊緊地抱著他:“懷方,懷方!”

徐懷方沒有說話,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華嬋哭喊道:“懷方,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以為你已經……”說罷,已是泣不成聲。

哭了一會兒,華嬋心裏隱隱覺得徐懷方的表現有點不對勁。

此時,華昭從門外走了進來,他滿臉笑容,甚是滿意地道:“不錯,連他最愛的人也分不出真假。蔣兄你這人皮麵具真是完美呀!”

“什麽?”華嬋一愣,連忙推開那人。那人哈哈一笑,伸手在臉上一扯,扯下一張人皮麵具。這哪裏是徐懷方,分明就是蔣天龍!

“我與徐懷方的身材相去甚遠,令妹都沒有看出來。若是華公子戴上這麵具,雪獅一頭畜生如何能分辨?它再有靈性,可一看這是徐懷方的臉,也會乖乖讓你騎上去的!”

說罷,把人皮麵具交給華昭。華嬋望著他手中的人皮麵具,顫聲道:“這是懷方的臉?你們剝了懷方的臉?”

“正是。”華昭笑道,“沒有這張臉,我如何可以騎上雪獅馳騁天下?”

華嬋聽後感到一陣暈眩,幾欲跌倒。

蔣天龍笑道:“隻是公子每次上馬之前都得戴上麵具,有點麻煩。”

華昭哈哈笑道:“那麽容易就可以騎的馬就不是名馬了!”

華嬋大叫一聲,去搶他手中的人皮麵具。華昭早有準備,一記擒拿便拿住了她的手腕,說道:“你想見他?好,我帶你去!”說完便拉著華嬋走到後院,雪獅依舊被拴在老楊樹上。兩名軍漢提著一名犯人站在一旁,那犯人受盡折磨,站都站不住。他頭發垂下,遮住了臉。透過發縫,依稀可見他臉上模糊緋紅,極是駭人。正是被奪了臉的徐懷方!

華嬋掙脫華昭,跑到徐懷方身邊,推開兩名軍漢,緊緊地抱著他。他眼光一閃,驚慌失措地顫聲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見到徐懷方被弄成這般模樣,華嬋又是難過又是憤恨,哭道:“懷方,我是華嬋,無論你變成啥樣,我都是你的華嬋!”

華昭冷冷地道:“雪獅就在他身邊,但已經不認得他了!”

華昭戴上人皮麵具,白馬見到主人,歡喜得連連嘯叫,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輕輕地摩擦。華昭麵露微笑,畢竟是取自真人人皮所製的麵具,逼真程度與原來無異。加上他的身材與徐懷方相若,嗓音又有幾分相似,雪獅哪有能力分辨其中這些細微的差異?他摸摸它的鬃毛,一登腳踏,便跨了上馬背。

徐懷方大叫:“雪兄,那不是我!”可是白馬如何聽得懂他的話語。華昭忽然甩來一條長長的軟鞭,緊緊卷住徐懷方的手腕,用力一拖,徐懷方整個人飛出三丈,摔在地上。華嬋連忙撲過去,卻撲了個空。華昭縱馬狂奔,拖著徐懷方在地上滑行。

白馬顯然很久沒和“主人”一起了,這回格外賣力,肆意狂奔,徐懷方沉重的身體沒有成為它的累贅。它不知道,地上被拖行的人才是它真正的主人,而馬背上坐著的是日前與它惡鬥過的壞人。

華昭拖著徐懷方出了後院,在亂石城的大街上飛奔。華嬋快步跑出將軍府,隻見街上行人紛紛閃躲,他們看見徐懷方那可怕的樣子,禁不住指手畫腳。

待華昭回府的時候,徐懷方已經遍體鱗傷,肋骨斷了七八根,性命垂危。華嬋捧起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血水染紅她那白皙的臉。

眾將聽聞“徐懷方刺殺華老將軍”的消息後,都紛紛趕來將軍府,也就是亂石城原來的衙門。眾將或是憤怒,或是悲痛,或是唾罵,或是疑惑,鬧哄哄一片。華昭將徐懷方關進監獄,派人嚴加看守,然後自己在前堂披麻戴孝,哭聲淒厲。眾將見他哭得真切,不斷安慰,並擁護他暫代將軍之位。華昭假意推辭一番,最後還是坐在了將軍的位子上。

眾將逐漸離去,華昭還坐在原位。蔣天龍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似笑非笑地道:“恭喜華公子榮登將軍之位!”

華昭淺淺一笑:“你心急了?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

蔣天龍連聲稱謝,躬身退出。

華昭起身往內堂走去,走廊寂靜無聲,這是通向華嬋房間的地方。她的房間裏麵沒有一點聲響,華昭推門而入。亮光一閃,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刺到眼前,華昭聽風辨器,一矮身避開,反手一拿,便拿住了華嬋的手腕,匕首難以再進。他冷笑道:“你想弑兄?”

華嬋大罵:“你連父親也殺了,你幹脆也把我殺了!”

“我不能殺你,”華昭眼中閃過詭異的神色,“這亂石城暗流湧動,我還需要你來穩住蔣天龍呢!二妹,徐懷方已經是個廢人,而且醜陋無比,你豈能將終身交托於他?蔣天龍攜兵歸順朝廷,必可封侯拜爵,你嫁給他定能享盡榮華富貴!”

華嬋全身一震,他竟然連自己也不放過!她對他充滿蔑視,冷冷地道:“你以為我會答應嗎?”

華昭道:“為女子者,須得三從四德,在家從父,父死從兄,哪裏可以由你做主?”

華嬋心頭一陣冰涼,便是因為“在家從父”,她才帶懷方回來,希望可以由父親操持婚姻大事,也因此害了懷方一生。想到傷心處,華嬋聲音變得哽咽:“我沒你這種兄長。”

華昭嘿嘿冷笑,道:“你不答應,我也可以隨你。可我不能保證你的徐懷方今日掉了一張臉,明天會不會掉一隻手或者一隻腳。”一拂衣袖,華昭轉身就走。華嬋如浸在寒潭之中,身體一陣顫抖。他已經不是人了,他是魔!他連隻剩半條人命的懷方都不放過。她明知他是拿懷方的性命來要挾自己,可是一想到懷方還要受那些慘無人道的折磨,她便心亂如麻。眼看華昭就要遠去,她恨恨地說道:“你要我答應你,你得先讓我見一見懷方!”

華昭自信地回過頭來,似乎對她的回答早已了然。

亂石城的地下牢獄一片黑暗,兩名獄卒舉著火把引路。打開鐵欄,一陣腐臭、潮濕的氣味撲鼻而來。徐懷方蜷縮著身子,窩在枯草叢中,粗實的鐵鏈靜靜地躺在地上。蒼蠅和蚊子在他身邊飛來飛去,聽見人來也不閃開,隻有藏在腳邊的老鼠慌忙逃向別處。

“光?”徐懷方發出一聲驚叫,“不要照著我!”

徐懷方雙手擋著臉,腳撐著地往牆上靠去,顯然對光萬分恐懼。華嬋見他已沒平日的半點英武,狀若瘋癲,仿佛換了個人似的。連忙熄滅火把,把兩名獄卒趕到外麵。

“懷方,我是華嬋!”她上前緊緊抱著他那冰冷而顫抖的身體。

徐懷方似乎很怕她,怪叫連連,用力推開華嬋。華嬋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哭道:“懷方,懷方,你不認得我了嗎?”

華嬋忽然將嘴唇伸過去,緊緊吻住他。她的唇柔和而溫潤,淚水從臉上一直滑落到唇邊,有一股淡淡的鹹味,有一種辛酸的柔情。

徐懷方的身體不再顫抖,也漸漸有了溫度,他伸出雙手將她緊緊抱住,輕聲道:“小嬋。”他的神誌開始恢複正常。

大牢裏一片沉寂,經過這麽多慘變,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二人隻好靜靜地抱著對方,感受彼此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裏傳來獄卒的聲音:“喂,不要待太久,華將軍在外麵候著呢!”

相聚如此短暫,就到分離的時候了嗎?華嬋悲痛地叫道:“懷方,懷方,我不能離開你!”

徐懷方想對她一笑,可臉上立刻一陣疼痛。“小嬋,我求你做一件事,你要答應我。”

華嬋點頭說道:“不管什麽事情我都答應你。”

“拿出你的匕首,”徐懷方湊到她的耳邊,聲音低沉地道,“殺了我!”

華嬋大驚道:“不行,我不能讓你死!”徐懷方淒涼一笑:“小嬋,我對不起你。我多想和你一起去找伯起大哥啊!鬆蔭竹畔,吾撫琴汝弄簫,或伯起大哥擊節附歌,雪獅幽遊其間……可我武功全廢,受傷太重,已是藥石難治,何況你大哥絕對不會放過我。與其死在他手裏,我寧願死在自己心愛的人手中!小嬋,大丈夫豈可活得蠅營狗苟?”那獄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微弱的燭光漸漸逼近。華嬋已哭成淚人。

“快,小嬋!”徐懷方催促她,“殺了我,騙取他們的信任,你就有機會逃離這罪惡的亂石城了!”忽然他高聲大喊,“賤人,你別想來騙我,你們華家沒有一個好人,你大哥、父親都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你滾,給我滾!”

聲音傳出牢外,顯然是說給那些獄卒聽的。華嬋知他從來沒有怨恨過自己,她擦了擦眼淚,緩緩拔出匕首,雪亮的鋒刃在黑暗中閃動。隻是這一刀如重千鈞,要刺下去,實是千難萬難。

馬廄和地牢相隔不遠,雪獅的嘯聲傳來。它正在奇怪主人今晚為何偷懶,不來為它洗刷身上的塵垢。

徐懷方歎口氣,低聲道:“雪獅隻認得我的臉,別的一無所知,完全上了華昭的當。你是救不了它的,你逃出亂石城後,就去找伯起。隻有他才能教你解救雪獅的法子!”繼而又高聲喊道,“華嬋,你再不滾,你就不得好死!”雖是罵人,但話語中卻透露出亂石城是個危險之地,要她盡快離開的意思。

華嬋拿著匕首在離徐懷方身前一寸的地方停住不動。徐懷方忽然靠過來,一口咬著她的肩膀。這一口用盡全力,牙齒直沒入肉,鮮血汩汩而流。華嬋知他心意,他要給自己留下一個印記。她沒有動,任由他咬。

牢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急。

“什麽事?什麽事?”獄卒們一邊叫,一邊拿著火把照亮這間黑暗的牢房。

“快殺!”徐懷方沉重而嚴厲地喝道,華嬋一咬牙,匕首插入他的腹間要害。模糊的視線中,她感受到他那最後的一眼柔情。徐懷方倒在了情人的腳邊,雙目慢慢合上,臉上帶著一絲安詳。

獄卒打開鐵門,火光通明,隻見華嬋肩上血流如注。

“差一點就咬到了喉嚨。幸好,幸好!”獄卒安慰呆若木雞的華嬋。華嬋把匕首從徐懷方的身體中拔出,大喊一聲,瘋也似的跑出了牢獄。剛跑出地牢的大門,猛烈的陽光射了過來,華嬋一陣昏眩,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