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子相逢

牢監裏黨的工作的開展,比大家原先的估計順利得多。獄吏們還沉醉在壓迫榨取囚徒的甜夢中,完全沒注意到金真他們的活動和整個情況的變化。

這一個時期,由於領導核心的組成,不僅黨的組織發展和鞏固了,而且通過種種方法,團結了大批群眾,並和某些流氓無產階級分子拉上了關係。

早飯以後,金真正興奮地和沈貞坐在牆角裏交換著意見,忽然看守員打開號門,推進一個穿著補釘重重的藍布衫褲的新犯人來。他那麵黃肌瘦的臉上,長著一對含怨而誠實的眼睛和端正的鼻子。進入號門後,他惶惶然手足無措地老站在那裏。這說明他還是第一次吃官司。鄭飛鵬忙和他打招呼,幫助他熟悉號子裏的生活情況。沒有地方睡,就叫他同自己擠;吃晚飯時,又給他打菜、打飯,他才逐漸安定下來。

剛隔一天,全所的總籠頭李複叫看守打開了五號的號門,吆五喝六地跑來。他每隔一定時間,總得到各個號子裏查看查看,這是他的老規矩。

“那是什麽人?”他一眼看見楊四,仔細認了認,然後喝問著。

楊四小心地站起身來,正要回答,狗腿子包三搶著說:

“他叫楊四,才進來的盜犯!”

“喂!你懂得這裏的規矩嗎?”

楊四瞪著驚惶的兩眼,不知又是什麽大事,訥訥地說:“大爺們,楊四實在不懂事!”

“癟三,裝啥腔?老子現在告訴你,這裏的規矩,新來初到的人得孝敬孝敬先在這裏的爺們!否則……”跟在李複後麵的狗腿子惡聲惡氣地說。

“請大爺們原諒,我是個窮光棍,實在沒有錢孝敬,對不起,千萬對不起!”

“憑你怎麽來頭大,公事一定要公辦,大概你還不知道我們李爺的厲害呢!”

“小的實在一無所有,等以後……”

“呸,癟三,還裝死作活呢!給我做……”李複沉下臉來吩咐包三。

包三同幾個狗腿子不由分說把楊四揪倒在地上,狠狠地毒打了一頓。開始楊四還掙紮著,後來連掙紮的氣力也沒有了,隻是哀求呼號。李複兩手叉著腰,還一股勁地在旁邊喝打。

鄭飛鵬在一旁看著,火衝天門,發亮的眼睛直對著李複和包三,捏緊了拳頭,擺出要打架的姿勢,想來個冷不防,叫姓李的也嚐嚐這個味道。金真見不是事,馬上把鄭飛鵬推開,使了個眼色,然後跑上去和李複說:

“姓楊的不懂事,請看大家麵上,暫時放下他,瞧他以後識相不識相!”

籠頭李複板著鐵一樣的臉,叉著腰,瞟了金真一眼說:

“河水不犯井水,這事不用你管!”

“大家一樣吃官司,你幹嗎欺侮他?”一個新進來的看守責問李複,並且攔住了包三他們。

“新來後到的小子倒管起老子來了!哼,這是咱們的公事,犯不著你多事!”包三叫嚷起來了。

“我是看守員,有責任管你這個賊囚犯!”新來的看守不知李複的厲害,毫不退讓的頂撞上來。

另一個看守擋開了那個新看守,連連向李複道歉:

“他來所內工作還隻幾天,不懂得牢裏的規矩,請你原諒!”

那個新看守,不過二十來歲,臉是那樣瘦削,顴骨很高。上班後,總是在走廊裏踱來踱去,冷冰冰地很少和人談話。金真幾次想和他扯談扯談,都沒有成功。“你上班了!”“嗯!”憑你怎樣問他,回答的總是一個“嗯”。他是多麽怪僻、難於接近的人物!後來,金真他們不再注意這位冷冰冰的人物了。想不到今天他竟會打抱不平,在太歲頭上動起土來,這說明他還具有一定的人性和正義感。但這一來,他在這個環境裏怎麽站得住呢?

金真見李複的火發大了,臉色又青又白,於是跑上前去,拍著胸脯說:

“算了,楊四的事,由我完全負責!他不拿錢,我來拿!不信,請包三作證!”

包三知道金真是不好惹的,落得賣個交情,連連點頭,表示自己願意負責。

李複見勢頭不對,也隻得隨風轉舵,氣哼哼地跑回去了。一場風波,算是暫時告一段落。

鄭飛鵬躺在床頭,氣鼓鼓地不做聲,認為金真在這問題上太軟弱了。他想:老鄭的拳頭正發癢,偏是金真不讓我叫李複嚐嚐老鄭的味兒,真沒道理。停了一會,經沈貞他們的說服,他才想通了:硬碰硬,結果落得個兩敗俱傷,不又給獄吏沾了光嗎?想到這裏,他不禁笑了起來,蠢家夥,為什麽總是這副老脾氣呢?

晚上,跳蚤、蚊子叮得鄭飛鵬和楊四都睡不著,幹脆坐起來,背靠著牆壁,慢慢談心。

“你犯了什麽案子?”

“唉,他們冤枉我做強盜……”

“這世界,冤枉的事可多哩!……判了幾年徒刑?”

“無期徒刑!”楊四拭著眼淚。

“到底犯了什麽罪?家裏還有人嗎?”

“家裏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娘和五個小孩子。老婆前年害了病,沒錢醫治,一命嗚呼了。去年春天,眼看幾個孩子又要餓死了,萬不得已,就動了偷東西的念頭……”楊四說到這裏,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偷東西怎麽變成了盜案呢?”

“說來話長,唉!……”楊四哽咽著說,“那是一個下午,我生平第一次去幹那無恥的勾當。但腳步一動,總象有人跟在我後麵似的,三步一停,五步一回頭地掙紮向前。心裏想:楊四為什麽竟墮落到這步田地?幾次要回轉去。但孩子們啼饑號寒的悲慘的呼聲,好象就在我的耳朵邊上,我實在不忍心聽任他們象我的妻子一樣活活餓死,才又鼓起了勇氣。當我跑到那家窗子跟前,想伸手偷一隻台鍾的時候,台鍾發出均勻的‘的答’聲,在我聽來卻象雷轟一般怕人。我渾身發抖,血管差些要破裂了。我不知多少次伸手,又縮了回來。我原是個手藝人,隻因失了業,才弄得生活毫無著落,幾次想丟下母親、小孩,死了拉倒。可是,母親老哭做一團地說,自己是老了,隨你怎樣都好,最多一死罷了,但丟下這群孩子又怎辦呢?於是,我隻有走偷竊這條絕路了。我的心一橫,再管不得什麽了,一下把台鍾從鐵柵子裏拿過來,拔腿就跑。跑了好遠,我還不敢停下來,似乎一直聽到有人在叫‘捉賊','捉賊'!末了,我一頭撞在電杆上,跌倒了,待爬起來時,才知道是自己發了昏,疑神疑鬼,不覺又好氣,又好笑。我懷著台鍾,走向當鋪,滿以為這下子可以當得三元五元,糴兩鬥糧,過它十天半個月了。哪曉得當鋪裏的朝奉真混蛋,隻肯給七毛錢。為了這點子錢,把自己和祖宗的臉都丟盡了,唉!我真恨自己沒出息!回到家,母親和孩子們哪知道我的心事,高高興興地圍著我,馬上淘米煮飯。不料偵緝隊卻跟蹤查了來,把證據放在麵前,我沒法抵賴,就被帶走了。母親和孩子們……唉,我不忍再談到他們了。審訊時,法官又追問到另一樁盜案上來,我當然不能承認,無奈他們不問情由,把我打得七竅流血,不知人事。然後他們拿出預先做好的供狀,要我按上了指印。這樣,我便從小偷變成重要的盜犯了。現在被判了無期徒刑,唉……”

楊四哭個不停,鄭飛鵬一再勸他。睡在他們旁邊的金真也覺察了,便爬起來一起幫他研究案情,並追尋推翻盜案的反證。

“這個可就難啦!”楊四苦著臉說。過了一會,他又悄悄地告訴金真:“反證是有,隻怕案子越弄越大,連老命都保不住了!”

“這怎麽講?老楊!”金真握著他幹瘦的手親切地問。

“唉!……”

金真仔細和他交談了好久,他才把有力的反證說了出來。原來他在離家十裏的一個城市裏擺攤子,因沒給地痞流氓送禮,便硬栽他和鄰近的一個婦人通奸,把他打個半死,又弄到警察局裏關了三天。以後不久,那個婦人的丈夫酒醉失足,掉在水裏淹死了,流氓又造謠說是他害死的。他慌了,才收攤子跑回家來。而他被關在警察局的時候,正是那樁盜案發生的時間。他所以不敢提出這反證,唯恐再弄個通奸殺人罪,那就更不得了啦!

“統治階級的法院,愛裝腔作勢,總得顧三分臉麵,怕它幹嗎?而那盜案發生時,你既關在警察局裏,那就是有力的反證,何愁原判不能推翻?”

金真他們幫他寫好了辯訴狀,送給法院。

沒有多久,高等法院提審了。對楊四的案件,居然撤銷原判,以竊盜罪判處徒刑六個月。

“救命的恩人!”楊四感激金真、鄭飛鵬,一提起,就掉下一連串的淚珠。

楊四在判決前已關了很久,折算下來,他的刑期快要滿了,想到這一點,他心裏又喜又愁:喜的是他可以重見到他的母親和孩子了;愁的是離開了這批有情有義的朋友,在茫茫的苦海中他將怎麽生活下去,怎麽……

金真了解楊四的心情,不時安慰他:

“天下大著呢,到處有好人,你放心吧!”

“現在,我懂得天下隻有共產黨頂好,象我……能不能參加……”楊四紅著臉老問金真。

金真微笑著,沒有直接回答。這就給了楊四無限溫暖的感覺。

楊四的事情,很快在獄中傳開。難友們更相信金真他們這些政治犯了,更樂意接近他們,並接受他們的意見。各個號子裏的共產黨員無形中也取得了領導地位,籠頭製度在漸漸死亡了。

李複在楊四進監時,就落了個不高興,正無處發作,現在又聽說被改判了六個月徒刑,他更是生氣,打定報複的主意:先對付那個新看守,再搞金真他們,維持籠頭的勢力。

隔了幾天,李複指使他的幾個徒子徒孫,誣告新看守員走私舞弊,搞了假的人證物證,要全所的人犯簽字,一定要砸碎他的飯碗。

金真知道了這件事,雖然他對那位冷冰冰的新看守並沒有好感,隻因他替犯人說公道話而得罪了籠頭,所以抱著同情的態度。等包三把這張誣告的狀子傳到金真手裏要他簽字時,金真就拿過來一把塞在口袋裏,板起麵孔,對包三說:

“我勸你不要跟李複一起誣陷好人!”

“你不願簽字,得把狀子還我!”包三本來就比較軟弱,他不敢不聽李複的話,又不敢得罪金真,隻得央求著說。

“不行,你叫李複來取!”

李複恨透了金真。第二天開飯時,他串通了看守,選好幾名徒弟,想擺點顏色給金真看看,殺殺政治犯的威風。

包三躲在屋角子裏不敢做聲。其他難友們不待金真出麵講話,立刻擁上前去:

“你想陷害好人,還要強迫別人簽字,是什麽道理?”

“不關你們的事,快滾開去!”

“啐,不要擺這副窮架子了!有理講理,不然,請試試我們的拳頭!”

氣焰囂張的籠頭李複,想不到形勢變得那麽快,人家竟不把他放在眼裏,連個打圓場的人都沒有了。於是隻好咬緊牙關,懷著一顆刻毒的狠心跑回號子去。他想:這些壞透了的政治犯,得了點勢,就找到爺們頭上來了,總有一天叫你知道老李的厲害。

同李複的關係搞壞了,大家曉得他是決不會罷休的,金真他們的活動也更加謹慎起來。

隔天,金真趁洗澡的機會,把李複這張狀子遞給那位姓宋的新看守。他姓宋,還是金真最近打聽到的。在狀子後邊,金真批了幾句:

這是籠頭李複準備誣告你的狀子。現在,他的陰謀已經被我們拆穿了,從此以後,請你格外注意!

過了幾天,那個看守找了個借口把金真提出去,偷偷地將三包大英牌香煙塞在他的口袋裏,兩眼象是很感激地望著金真,但仍然默不做聲。金真想退還他,又怕被別人發覺,找麻煩,隻好收下來了。從此以後,每隔些時,他總要送點東西給金真。

“你自己也很困難,哪有錢……”金真想勸他以後不要再買東西,並且借此機會和他談談。

新看守搖搖頭阻止金真講話,隻輕輕地對金真說了一句:

“我報答好人!”

但他仍是那樣的執拗,嘴唇整日地緊閉著,嚴肅地踱來踱去,叫人不易窺測到他心靈的深處。

金真常常想在看守中打開一個缺口,可是沒有機會。現在,這個人如此合適,於是盡可能地接近他,考驗他。常請他代寄私信,購買違禁的書籍,他件件都能辦到。以後,見他確實可靠,便進一步托他轉遞和組織上往來的信件,他也總是小心謹慎地完成任務。但由於他的個性特殊,雙方交談仍然很少,不能達到更深一層的了解。

李複住的號子,和金真貼隔壁。他一看到那看守,心裏就來氣,特別見他和金真很親密,更不能忍受,但也無可奈何,肚子裏又悶、又恨,隻好拿和他同號的難友,特別是政治犯當做發泄的對象。那些人,可真受夠了他的罪。

在將要發動絕食鬥爭前的一個夜裏,老宋在金真的幫助下,終於提出了入黨的要求。他是那樣的激動,嚴肅的臉,好象一朵鮮豔的花微笑了。金真答應考慮他的問題,這時老宋含著熱淚,緊緊地握著金真的手說:

“共產黨待我太好了,要是我入了黨,一定不辜負黨的期望,堅決完成黨交給我的任務!”

老宋雖還沒正式入黨,而黨在看守中已經有了可靠的人員。從此,獄中的黨組織和上海黨的聯係更加密切了,那些沒有與黨聯係上的黨員,陸續地接上了關係。看守所裏的黨組織擴大了。臨時支部按照上級黨的指令,改選成為獄中黨的特委會。

說來也真巧,幾天前,四號裏收進一個年紀很小的政治犯,名叫葛繼成,安徽人,大約十五六歲光景。他那瘦白的小臉上,圓圓的眼睛黑白分明,顯得他怪聰敏伶俐。他的一舉一動,還未失卻孩子的天真。可是,小家夥卻挺調皮,愛頂撞,不怕嚇唬。因此他便成了李複的眼中釘,事事折磨他。

李複一天到晚弄得他沒時間坐,也沒地方睡。

“你是什麽人?倒會欺負小孩子!”小葛的眼睛盯著他,“你不知道我是個沒爹娘的孩子!憑你怎麽,也擠不出一點油水的。嘿,算了吧!等我長大成人,有了事,那時你來我府上,我一定好好地招待你。”

李複給他頂住了。但心中還是放不開他,老是叫他掃地、打飯、倒便桶。挑到一些小毛病,就罵得狗血噴頭,連爺娘、祖宗全給他咒翻了。

“別瞎了眼,小爺也不是好惹的!”小葛受不住了,不知厲害地和他頂撞起來。

李複大發雷霆了,滿臉橫肉,豎起眉毛,趕前去要打小葛。

冒子仁、柳繼明最近受夠了李複的氣,為了組織上的布置,隻好拚命忍耐著,讓他象瘋樣去東咬西咬。現在,眼看小葛激怒了這個天煞星,生怕小葛吃大虧,再顧不得什麽,立即上前擋住了李複,勸他不要和孩子一般見識。李複死不肯罷休。柳繼明便做好做歹地把小葛罵了幾聲,假意打了他兩下,對李複說:“象那樣的小鬼,怎配你老親自動手。”李複這才沒話可講。但心裏總是感到不舒服,想等以後的機會,再來收拾他。

過了一天,小葛寫好一封家信,準備發出去。李複見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吆喝著:

“寫給誰的信?”

“小爺的事,你管不著!”小葛輕蔑地看了他一眼。

李複突然站起身來,使勁抓住小葛的手,把信奪了過去。但當他看清了信封上開明的地址和姓名後,竟突然怔住了,呆呆地打量著正在他麵前光火的小葛,半天不做聲。

柳繼明怕小葛吃虧,待要上前勸阻,忽見李複顫抖著嘴唇,眼淚汪汪,很尷尬地低下了頭。

小葛和大家都詫異地望著他,號子裏一時變得非常沉寂。

“收信的,是你的什麽人?”他的聲音低得幾乎叫人聽不清楚,眼淚簌簌地掉在信封上。

“寫給我舅舅的信,與你有啥相幹?”小葛隨便地回答著。

李複拭著眼淚,長歎了一聲,沉痛地又問了句:

“你的父親叫什麽?”

“我從小沒見過我的父親!”

李複的臉上,這時不覺露出了從來不曾有過的慈藹的神色,拉著小葛的手哽咽地喊道:

“小敏,……”

周圍的人給這突然的情景怔住了,許多雙眼睛一下溜到李複的臉上,一下又溜到小葛的臉上。

小葛聽到李複叫他的乳名,也呆了,牢牢地盯著他的臉。

“唉,小敏!我就是葛大成!”

“呀……爸爸!”

“我的兒……”

父子相認,抱頭大哭。

不知怎地,老柳也激動得流下了眼淚,老冒抹著眼睛,周圍的難友都不住地歎氣。

原來葛大成家很窮苦,早年結婚生了小敏後,為生活離開了妻子,出外度著流浪生涯。隨後,混進了青幫,幹起打家劫舍的勾當來。因為這太危險,怕連累妻兒,就索性改掉姓名,同家庭斷了音訊。而妻子呢,等了他好幾年,得不到丈夫一點消息,就以為他死掉了。小敏幼時,常聽母親說起他父親,後來,母親死了,也就再沒人講起這樁事了。小敏的舅父很愛憐他,栽培他上學。學校裏的一個老師見他活潑靈敏,便叫他把一群兒童組織起來,他當了兒童團團長。這次,當地的警察局竟認他是政治犯,把他逮捕了。卻沒想著在監牢裏竟遇到了他的父親。

晚上,李複問小葛:

“兒童團,為什麽是政治犯?”

“誰知道!大約他們以為是共產黨領導的吧!”

“唔,共產黨都是壞蛋!你到底信不信共產黨呢?”

“聽說共產黨專革有錢人的命,我是窮孩子,為什麽不信它?”

小葛父子相會的事,引起了難友們的驚訝和注意。金真他們決定叫冒子仁和柳繼明幫助小葛做好他父親的工作。李複由於兒子的關係,不再對共產黨抱敵對的態度,但仍有一定的距離,保持著他那流氓的本色。

沒有多久,小葛生病了,全身燒得火熱,肚子拉個不停,日夜昏迷不醒,病勢是那樣沉重。為了救自己的兒子,李複向獄吏和徒子徒孫們提出要求,請他們幫助,但他們都非常冷淡,認為小葛是政治犯,死活用不著他去管。李複急得走投無路,眼睛哭得紅紅的,看著小葛快不中用了。這時,同號的冒子仁、柳繼明和隔壁的金真他們決定盡力挽救小葛,掏出所有的錢和東西,替小葛請大夫,買藥品。冒子仁、柳繼明更是日夜陪伴著,比母親還要關心。

開始李複還很頑固,他想,我的兒子生了病,為什麽要受共產黨的幫助?我是死也不信服共產黨的。後來,他看冒子仁、柳繼明他們實在太熱情了,柳繼明甚至把自己嘴裏裝的金牙齒也搞下來花在小葛身上,他才漸漸消除了自己的成見。但他還執拗地不肯說共產黨一個“好”字。

某些政治犯和一般難友們,對金真、冒子仁他們盡力救護小葛這樁事,思想上還有點兒不通。他們以為小葛雖是政治犯,而他的老子是那麽反動,不知有多少人吃過他的苦頭,何必花這樣的代價在他兒子身上。小葛僥幸好了,說不定還會同他老子一個鼻孔出氣呢!

金真、冒子仁他們的看法,卻不是這樣:小葛既是個革命的政治犯,我們對他就該發揮高度的階級友愛,決不能因他的父親而摒棄他。

為了有力地擊垮監獄裏的封建統治,支委會的結論,現在看來還是正確的:必須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任何力量,哪怕是暫時的,不久長的。因此,在一定的條件下,別說是小葛,就是李複有這種要求時,組織上也得考慮給他幫助。黨的明確態度,終止了大家的議論。

小葛還沒全好,李複也染上了疾病。在危急時,冒子仁、柳繼明也周到地服侍著他。

他們父子倆的病好了,而冒子仁、柳繼明卻因累旬經月沒好好吃睡,消瘦得不成人樣了:眼眶深凹,臉色蒼白,頰腮也癟了。

“過去,我太對不起共產黨了,太對不起象你們那樣的政治犯了!”李複每見冒子仁、柳繼明替他端水、調藥時,他總是感激地重複這些話。

“不經患難,不成朋友,過去的事,不談它了,你還是安靜地養病吧!”冒子仁他們一直安慰著他。

“唉!爺娘待我也不過如此!要不死,我總不會忘了你們的恩典!”

一夜,李複輕輕地爬到冒子仁、柳繼明床邊,弄醒他們,低聲地懇求著說:

“你們待我太好了!我雖不配做共產黨員,但願和你們結成同生共死的兄弟,不知你們能接受我的請求,允許我改邪歸正嗎?”

冒子仁和柳繼明一口答允了。

李複樂極了,伸出膀子緊緊抱住了將要和他結義的弟兄。

於是,他們找了個機會,彼此約法三章:

“異姓結義,情同骨肉;彼此一心,愛護難友;背信棄義,天誅地滅!”

李複站過來了。那些老於世故的流氓分子,一看苗頭不對,也就跟著轉變了。剩下些極端頑固的家夥,完全孤立起來了,再無人理睬他們。

從此,李複就到處宣傳共產黨的好處。雖則,他對共產黨還隻限於一般的認識。他時常對他的徒子徒孫們說:

“幫會害煞人,打流是絕路!你們跟著共產黨走,準不會錯!”

在流氓中,李複總算是說到做到的。

一次,冒子仁把一份黨的重要材料,藏在破鞋子的襯底布下麵,他自以為很妥當了,哪知走路時不仔細,掉了出來,給一個國民黨改組派分子拾去了。材料的關係很大,冒子仁他們慌了,而拾到條子的那個家夥隻裝不知道,老說些半吊子話:

“給誰拾去了,終究會搞清楚的,急什麽?”

冒子仁真急了,準備和那家夥拚命。李複知道了,便勸冒子仁說,要和那家夥幹,必須由他出麵。這樣,即使獄吏知道了,也不敢來幹涉,因為他們有許多犯法的證據在李複手裏,不能不有所顧忌。於是,李複不待冒子仁他們同意,便對那家夥說:

“現在我要問問你,到底漂亮還是不漂亮?”

“……”那家夥沒料到李複會來幹預這樁事,呆了一下,不做聲。

“老子問你話,你還想裝聾作啞!”李複罵了起來,“你漂亮,我們就客客氣氣對待你;要是不漂亮,那就別怪老子的性情粗暴了!”

“誰知道是什麽事,便老子長老子短地罵人!”那家夥也不示弱,頂得怪凶。

“呸!還要裝腔!”李複氣透了,握著拳頭挺上前去,唾沫濺了他一頭,罵道:“快把拾到的東西還我,便萬事皆休,否則,要你的命!”

“嘿!‘要你的命’……”那家夥還想撐一下。

李複不由分說,當胸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用腳踏住他的胸膛說:

“看你要死要活?老子橫豎已判了‘死刑’,多做掉一個壞蛋是賺來的!”

號子裏的難友都上去做好做歹地勸說一番。實際上沒有一個是同情那家夥的,暗裏還要弄他兩下子。他看形勢不妙,才吞吞吐吐地對冒子仁說:

“上午,我拾到了一張破紙,夾在被角頭,你自己去看,是不是那東西。”

材料拿回來了,那家夥已嚇得麵如土色,李複望望他,冷笑著說:

“饒過了你這一遭,下次再不改,一起和你算賬!”

李複的活動太露骨了,很快遭到獄吏們的嫉恨,而在暗裏查他的舊案。結果,他那上訴最高法院拖了八九年沒有下文的案子,突然被駁斥下來了:維持原判——執行死刑。

臨執行的那天,整個看守所,特別是二所四號浸沉在無邊的悲痛中。大家不知該用什麽話來向這位即將離開人間的新朋友表達自己的心情!

李複突然氣昂昂地站起來,走向他的兒子身邊,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老子做了一輩子壞事,活該落到這個收場!你還年輕,應當擦亮眼睛,走上正路,不要辜負自己的一生!”

小葛隻是啜泣,抱著他的爸爸不放。李複推開小葛,拉著冒子仁、柳繼明的手說:

“想不到我們竟中途長別了!有樁事得拜托二位!”李複指著小葛說,“希望兩位教好我的兒子,將來能參加共產黨,給我報仇雪恨,那我死也瞑目了!”

隨後,看守長帶了一群武裝看守,把李複押去執行了。

小葛哭得死去活來,趕上去想和他父親最後擁抱一下,卻被看守長一腳踢倒在地上。

李複雖然死了,可是,這正是獄吏的失敗。原來無所謂的,甚至較壞的一批流氓,都看清了統治階級毒辣的本質,而很自然地跟著共產黨走了。

黨的工作和基礎,在蘇州高等法院看守所中迅速發展鞏固起來了。無數條細流,從各個方麵注入這個愈來愈寬廣的漩渦裏,很快匯成一股巨大的激流,向著禁錮它們的鐵堤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