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星之火

黑暗越來越深厚。

最近,金真的病好些了,已經脫離了死亡的危險。但這並沒有給他帶來輕快的感覺。幾千個難友在這黑暗的人間地獄裏等待著死亡,身為共產黨員的他,能這樣袖手旁觀,任憑敵人宰割著被壓迫的人們嗎?但一個沒有武器的戰士,怎樣為難友們做一些有益的事呢?他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牢中有那麽多的共產黨員,為什麽不能組織起來,形成一支堅強的戰鬥隊伍,來爭取自己生存的權利,而盡讓這批匪徒如此囂張無忌呢?他覺得:忍受一切,等待時機是必要的,但要等到什麽時候呢?……這使他感到很大的苦惱。

他打算和外麵的黨建立聯係。因為他自從解到蘇州來以後,和上級黨之間便斷絕了音訊。好在看守所對一般書信,隻要經過檢查,就可以郵發的。他了解了這個精況,立刻紿故鄉的組織寫了一封信:

母親大人:

兒自遠離慈親,懷念何如,諒大人健康如恒,為禱為禱!兒現被押於蘇州高等法院看守所二所五號。適以久病,需錢頗急,而獄中相識諸君,亦俱貧病交迫,嗷嗷盼援。望 大人接信後,即轉告上海親友,就近予以照顧。

敬請

福安!

兒金真稟 九月十日

信發出快一個月了,一點消息也沒有,金真的心象被滾油煎熬似地越來越難受。每天,總是倒在床頭,愁眉苦臉地牽掛著這封信的下落。

關懷他的沈貞、鄭飛鵬等不了解他的思想活動,隻看到這位判了無期徒刑的青年,經常如此憂鬱,便有意識地來安慰他,和他談談家常。金真覺得這些人和他談的話,總有些文不對題。他知道: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不但要在組織領導下很好地工作,而且還要在失去了關係的情況下,頑強地堅持工作,這是一個重大的考驗。於是,他又振作起來,主動地去了解人,關心人,並通過各個方麵掌握情況。在很短的時間內,他便熟悉了號子裏的人們,也了解到監獄中的許多問題。

鄭飛鵬、沈貞,是最接近他的人,在他病中,他們都熱情地、盡一切努力照顧他。他感激他們,也清楚他們決不是一個平常的人犯。鄭飛鵬是崇明人,從小給地主做雇工,性情純樸渾厚。因當雇工養不活自己,二十歲時就跑到上海一家鐵工廠去做小工,靠自己的努力識了幾個字。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的時候,他積極地參加了糾察隊,勇敢地攻擊敵人,不久,便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四一二”敵人大屠殺,他僥幸地避開了敵人的追蹤,回到家鄉,組織農民,反抗地主武裝。一九二七年冬,不幸遭地主武裝的偷襲而被捕,判了無期徒刑。他已三十多歲,身體挺結實。沈貞是上海一個紗廠的揩車工人,沉默寡言。十九歲那年,參加了共產黨。“四一二”事變後,因廠內的組織給敵人破壞而被捕,判了十年有期徒刑。除了這些政治犯之外,還有江洋大盜和嚴重的政治嫌疑犯。所以五號裏的難友絕大部分是重罪犯,最為獄吏和看守所注目。

金真考慮著怎樣把他們組織起來,首先是沈貞他們,他想得出神了。

沈貞見他老是悶悶地,恐怕影響他的身體,便故意和他開玩笑:

“是不是放不下那女孩子的來信?最近幹嗎老是不高興?究竟還是青年人的性情!”

“哪會這樣?”

“啊喲!你看他還害羞呢!”個性豪爽的鄭飛鵬拍手說。

“不是的!”金真急起來了,凝視著沈貞、鄭飛鵬說,“你想,這樣黑暗的生活,叫人怎能挨下去!”

“呀!原來如此,我是和你開玩笑的,用不著發急!”

“虧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怕你再悶出病來,可不是玩的!”

沈貞、鄭飛鵬見金真有些生氣了,非常後悔。恰好籠頭包三已提庭去了,於是,沈貞從床角落裏找出一枝香煙,想遞給金真,把話扯開。但藏久了,煙紙已經發黃,他仔細看看,又放了下來。可巧給鄭飛鵬發現了,便伸手拿過來,送到金真手裏,笑著說:

“憑這點誠意向你道歉吧!”

金真已很久沒有嚐過煙味,對它頗感興趣,馬上接了過來,細細把玩,可是少根火柴,煙還是點不著。

“做好事要做到底,沒有火種,叫我怎麽抽呢?”

“要火,有辦法!”沈貞從草墊上折下一根三寸來長的稻草,拿棉絮把它裹起來,卷成紙煙那麽粗細,用木板按在地板上搓了幾十下,然後把棉絮卷拉斷,輕輕地吹幾口氣,裏麵就冒起青煙來,著火了。

“你倒象個燧人氏!”

金真不等沈貞送過火來,就伸手去接,點著紙煙,連連抽了幾口。他覺得頭腦暈暈地好象飄在無際的天空中,說不出的舒服、暢快。

煙卷順著次序,傳給沈貞、鄭飛鵬等人。大家都興奮起來了。這時號子裏的人都午睡未醒,他們便無所顧忌的將心事談開了。

“金真剛才說得不錯,這樣黑暗的環境,叫人怎能生活下去?我們必須創造一個新的局麵!”鄭飛鵬憤激起來了。

“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得看我們的努力!”沈貞說。

寶貴的紙煙,這時又傳到了金真手上。他敲了敲煙灰,不吭一聲地盡管吸著。

鼾聲如雷,其他人還睡得正濃。

“我看得多了!”沈貞看看睡覺的人,輕輕地說,“我們的同誌往往隻憑一股熱情和勇氣,解決不了問題,反助長了敵人的威風!”

沈貞對金真的印象很好:一個判了無期徒刑的青年,自己尚未脫離危險,卻一點也不考慮個人問題,隻是注意難友們的利益。那種優良的品德,是一個黨員應該具備的條件。但他怕這年輕人性子急,鬧出亂子來,所以停了一下,又加重語氣說:

“瓜熟蒂落!我們必須十分謹慎,條件沒有成熟,決不能輕易行動!”

“成熟的條件,不能專靠等待得來!人們的主動爭取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素。當然,戰鬥必須掌握武器!”金真看看沈貞說,“我說的武器,便是集體的領導和群眾的支持。但這可並不簡單!”

他們正談得有勁,還沒得出結論,走廊中發出的吵嚷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狗娘養的,竟敢故意破壞監獄官的聲譽,把他拖出來……”這些人一麵罵,一麵打開五號對過的號子門。

又有倒黴的人遭殃了!金真的心劇跳著。

“我犯了什麽法?破壞了誰的聲譽?……”是一個難友的叫罵聲。

接著,聽到獄吏和看守們把那個難友拖到走廊裏,按倒在水泥地上打個不停。

“唉!……”金真歎著氣,用拳頭狠狠地敲著自己的腦袋。

“不要臉的賊囚犯,罵了人,還想賴!”凶手們一麵打,一麵叫嚷著,“把賊囚犯拖出去,不低頭,就揪了他的腦袋!”

“不要臉的狗腿子,我王子義樂得死個痛快!難友們,記住他們!”囚犯王子義的怒罵聲響徹了整個走廊,接著,打罵的聲音漸漸遠去,王子義真的被拖了出去。

“他媽的,拚個死算了!”鄭飛鵬氣得直蹬著地板。

“亂拚,有什麽用?”沈貞立刻製止了鄭飛鵬的話。

金真平靜下來了,想了想說:

“這樣吧,我們利用一切機會聯係獄中的同誌們和難友們,先從最熟悉的人著手,然後步步深入擴大!”

“對,就這樣辦吧!”

“我看洗澡、看病、教誨課都可利用作為我們活動的機會,隻要利用得好,很快便能發生效果!”

他們的談話剛結束,王子義被幾個凶手連打連拖送進號子來。他的衣服全撕碎了,滿身盡是鮮紅的血跡。

“狗娘養的,今天夠你受了吧……”獄吏冷笑著說。

接著,獄吏又站在走廊裏,高聲喊著:“囚徒們聽清,不守獄規的都要受到同樣的懲罰!”

金真、沈貞、鄭飛鵬等的目光老是碰在一起。他們悲憤地站在門邊默默地想:要黎明到來,必須突破黑暗的重圍。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那是寫在黑板上的教誨師的訓誨題目。

金真他們隨著成千的難友,去聽教誨課。在一個黯淡的屋角落裏團團坐下。

利用一切機會打開局麵!今天,金真他們開始實踐他們的計劃了。

白發龍鍾的教誨師困難地爬上講台,啞著嗓子,半死不活地開講了。

“囚徒們注意聽!我今天講的,是為人的立身之本。”他喘著氣,睜開蒙矓的眼睛,向大家望了半晌,用讀古文的調子說:“天下為公者,有公無私也。大家有公無私,則天下唯公矣!……”

難友們發出一陣低低的嗤笑聲。

“蠢才,你們沒有受過聖人之教,真同豬狗一樣,所以要行凶作惡!”

教誨師氣得咳個不停。

人們聽到教誨師發火,謾罵,都氣憤憤地搓著手掌,瞪著眼睛,暗裏在不斷詛咒:

“放他娘的屁,老王八,還要罵人……”

“唯有大道既行,始能有公無私!”教誨師捧著稿子,拉長了聲調,又繼續念念有詞:“所謂大道者,禮義廉恥之治也。明禮,則上下尊卑之序嚴矣;見義,則是非邪正之別著矣;識廉,則潔身正己之誌立矣;知恥,則首善疾惡之心固矣!所以禮義廉恥者……”他忽然停了下來,抓著白發,左顧右盼。

這滑稽的場麵,並沒引起金真他們的注意,他們集中精神在研究有關的問題。

金真他們自那次商談以後,就一直沒有放鬆過任何一個能進行活動的機會,分頭聯係難友,了解人們的情況。結果在不長的時間裏,便熟悉了許多人,而且還遇到了不少相熟的同誌和朋友。

有個叫做冒子仁的青年,從前曾和金真一起工作過,現在又在獄中遇見了。冒子仁這個青年學生,熱情、天真,也非常勇敢。“四一二”大屠殺那天,他險些遭蔣賊殺害,幸虧他剛巧有事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敵人撲個空,他才脫了險。以後他參加了黨,同金真在一個學校裏搞工作。但他很快暴露了身份,組織就把他調到浦東地區去搞農民運動,不久被敵人逮捕了。冒子仁雖然和金真同關在二所裏,但因號子門總是死死地關著,沒有機會碰到。那天,冒子仁忽然染了感冒,去醫務處看病。他一跨進門檻,就遇到了金真。分別了許久的同誌,一旦相遇,大家都楞了一下。趁看守跑開的時候,兩人輕輕地交談起來,金真把自己的意見告訴他,並確定了聯絡的方法。

接著,冒子仁又介紹了和自己一起被捕的施存義。金真一聽,十分高興。原來施存義也曾在北伐軍中呆過,和金真挺熟,以前他是一個教師,生活樸素,性格剛強。“四一二”事變前,他就是一個共產黨員了,大革命失敗後,他經組織決定在上海近郊組織農民武裝,在一次遭遇戰中,他和冒子仁勇敢地掩護隊伍撤退,而落入了國民黨手中。自他入獄以來,沒一天不在打算,把獄中所有分散的政治犯組織起來,並充分利用囚徒的非人生活這一點來發動群眾,鞏固黨的領導。現在談起來,正和金真他們的計劃完全一致,因而更增強了他們之間的革命友情,以及對鬥爭的信心。

他們的聯係麵漸漸擴大了,但通訊聯絡卻跟不上客觀形勢的發展,這是一個很大的困難。開始,他們除了利用看病等等機會外,還趁個別黨員調所、調號時傳遞一些消息,但那都是偶然的,不能經常化。有時,也用密碼交換情況,不過那也是頂困難的,要把一張東西送到某個人手裏,不知得經過多少轉折和困難,一旦落到敵人手裏,雖然他們無法弄清內容,但也得受一番訊問,甚至吊打追查,冒子仁已幾次為這事吃了苦頭。物色個別炊事員和做工的難友充當通訊員吧,辦法倒不錯,但仍受很大的限製。最後,他們創造了打電報的辦法:通過敲牆頭發出的聲響,同一連串的號子裏互通聲息,而臨近大門的號子,便執行著警戒任務,一見獄吏進門,便發出警報,告訴所有的號子,使大家能從容準備一切。

雖則,有了這些辦法,但總不能滿足工作的要求。一次,沈貞提庭回來,走在路上,偶然看見一根很長的鐵釘掉在路上,他便裝做拔鞋子,偷偷地拾了起來。進監房後,就把它當做寶貝一樣藏在枕頭邊,夜裏,他一個人不聲不響地用這釘子鑽牆壁。經過幾個晚上的努力,竟把幾寸厚的牆壁鑽通了。於是,這根釘子便成了他們有力的工具,為一、二所各個號子開辟了通路。他們依靠這條通路,自由地傳遞書麵的東西,把許多被分割的號子,連在一起了。平時,用牙膏把小洞填住,防備給獄吏、看守和壞蛋發現痕跡。

隨著這些活動的開展,許多臨時小組成立了起來,金真、沈貞他們所住的號子,無形中成了聯絡樞紐。

但金真覺得看守所裏沒有黨的正式領導核心是不行的,群眾工作不能象他們預想那樣的迅速發展。因此,他又建議召開骨幹分子會議來解決這些問題。施存義、冒子仁等等,都積極支持這個建議。

集會是困難的,唯一的機會還是利用教誨課。

一所、二所的積極分子,基本上都參加了這次教誨課。金真、施存義、沈貞、鄭飛鵬、冒子仁,還有朱之潤,他們有意識的都坐在一起。朱之潤雖然是第一次和金真見麵,但事前都已互相了解,用不著介紹了,於是,他們便毫無顧慮地展開了緊張的討論。

隨著教誨課時間的延長,大家不耐煩起來,屋子裏一片嘈雜聲,又象上次那樣引得教誨師發起火來。

“蠢才,不聽我的話,永遠不能做人!永遠……”他一麵罵,一麵指著一個坐在前排的年輕犯人說:“我所講的是什麽?你說,你說!”

那年輕的犯人慌張地站起來,呆著不做聲。

“你說,你說!快……快……”

“天……天……天下為公者,大……大家都有私……無公也!……”他夢囈般地說。

全場不禁哄堂大笑。

“該死,該死……你到底在搞什麽鬼?”他的啞喉嚨叫得那麽凶。

看守趕上去,把那個年輕犯人,沒頭沒腦地打了一陣,罰他立正在講台後邊。

“呸,老王八,真氣人!”冒子仁忍不住罵了起來。

“老冒,我們的會議要緊,由他們去吧!”朱之潤拉了拉冒子仁的衣角。

一陣騷亂過去了。他們繼續討論著。重點在於如何影響、團結群眾,並正確對待流氓無產階級的問題;同時,還得產生獄中的領導核心。

“根據幾個號子裏的臨時組長所反映的情況來看,”柳繼明說,“目前看守所裏除了一大批政治犯和政治嫌疑犯比較容易團結外,使人最感棘手的是那批流氓分子。例如我們二所四號姓李的籠頭,據說民國八年就進來了,在高等法院判了死刑,他上訴最高法院,案子擱到現在還未判決。他是個總籠頭,手下有不少徒子徒孫。對這樣的人,我們應采取什麽辦法?弄不好,我們的組織、通訊工作,都會遭到巨大的破壞。”

“說起李複那個家夥,他原不是幫會中了不起的人物,開始隻因生活困苦,才幹那搶劫的勾當的。但在看守所呆久了,而他又是個死刑犯,便無形中成了數一數二的流氓頭子。他的個性生來倔強,倒也不一定聽獄吏的唆使,碰他高興,還會說幾句合乎道理的話,博得一些人的好感。但如果別人說了句公道話,不但得不到他的支持,還要遭到他的打擊。”冒子仁皺著眉頭說,“那天,他想敲一個新犯人的竹杠,我講了句話,阻止了他。他就一直忘不掉我,終於他布置人把我身上一張用密碼寫的條子搞去,說我在犯人中搗鬼,做了我一頓。吃過他虧的人,很多,很多。對這樣的人,我看應該組織一些力量,幹脆把他鬥下來!越早越好!”

“在監獄裏不象在外麵,對流氓無產階級,我們不能硬鬥,特別在我們開辟工作的時期,必須穩住這些人。獄裏,流氓無產階級實在不少,但頑固不化的,到底還隻是一小部分。隻要我們的工作做得好,這些人也就孤立無援,無可奈何了。我們應該耐心地幫助所有的人們:替他們寫家信,寫辯訴狀,必要時,也可以在經濟上幫助他們解決一些困難。這樣,難友們就會很快靠近我們,而逐漸削弱分化幫會組織。”說到這裏,沈貞沉思了一下,又建議說:“流氓組織裏,開**情,閉口義氣,這當然是空頭幌子,但我們也不妨抓住這點,鑽個空子。盡可同他們交朋友、拜弟兄,在這個基礎上搞垮它。不知道大家以為怎樣?”

“這個辦法倒可以試試!否則,象蘇州這個監獄裏就是流氓無產階級多,我們怎麽開展工作呢?”鄭飛鵬想了想,表示了同意。

“我不反對沈貞同誌的意見。同時,在牢監裏也隻好這樣做!”施存義提出補充的意見,並提請大家注意:“流氓組織標榜交情、義氣,但實質上,他們是反臉無情,反眼無義的。而且,由於它沒有立場,容易被統治階級收買、利用,所以做這工作,必須格外警惕!”

“對,老施從反麵把問題提得更清楚、更明確了,這對今後的工作有莫大的意義!”沈貞又發了一次言。

大監獄和小監獄不同,情況複雜多了,我們的工作不得不更注意方式方法。金真獨自在想,自己在縣監獄裏,雖也經過了一番鬥爭,但問題單純,不能作為一個經驗用在當前的工作上。所以沒講多話,便表示同意施、沈等同誌的意見。末了,他強調說:

“搞好和流氓無產階級的關係,固然要緊,而團結流氓無產階級以外的群眾,卻更重要,他們是我們……”

金真的話尚未說完,屋子裏又起了一片哄鬧的聲音。原來教誨師把時間拖得太久,難友們實在忍受不住了。看守便跑來跑去,東打西踢,硬把亂糟糟的氣氛壓平下來。

金真他們正好借此機會進一步討論建立領導核心的問題。結果大家主張,由金真、鄭飛鵬、施存義、朱之潤、冒子仁等五人組成獄中臨時的特支委員會。冒子仁覺得自己太年輕,缺乏鬥爭經驗,不配參加領導核心,他誠懇地說:

“我年輕,不懂事,更沒有經驗,不能擔負這個鬥爭複雜的領導任務。沈貞同誌參加革命久,有鍛煉,臨事沉著,比我強得多,支委會應該有他參加。”

“你害怕嗎?”沈貞問。

“不是害怕!衝鋒陷陣的事,我能幹,決不向組織討價還價!”冒子仁聽了沈貞的話,急起來了,竟忘掉危險,放大了嗓子說。

大家同意了冒子仁的意見。

這時,離他們較近的一個看守,正踱過來,瞪著眼一再凝視這些年輕的政治犯。金真他們懷疑冒子仁的話給他聽見了,心裏一驚,馬上裝做很認真的樣子,聽教誨師的謬論。

教誨師不知在什麽時候已搖身一變,從三代之治的“儒家”學說,轉為“釋氏”之論了。

“釋氏有雲:人生在世,不肯為善,一定要墮入地獄。如果不及早回頭,將永沉苦海!……奉勸大家必須依靠自己救自己!……”教誨師很困難地直著喉嚨,發出刺耳的怪聲。

“靠自己救自己!”從敵人的嘴裏講出了革命者心裏的話。金真感到這是意外的巧合,興奮地反複把它咀嚼著。

他們的會議完結了。教誨課的一幕戲也演完了。金真他們拖著沉重的腳鐐,跟大家一起回到各自的號子裏去。

金真回到號子裏剛坐下,一個看守送了封信給他。他接過一看,原來是從上海寄來的。信上寫著:

金真表弟:

頃接家鄉來信,知你已解蘇州,不勝念念!舅母大人偶感寒暑,身體不適,故不克遠道前來。你所需之款,即將專人送上,請勿念!在獄中務必格外珍惜身體!

此致安好!

常青光上 十月八日

再者:據聞同學施存義兄亦在蘇獄,有機會,請代為問好!

又及

金真讀完了信,知道是上海黨組織寄來的。他是那麽激動,沉鬱的臉上現出了笑容。

“金真,你怎麽這樣高興呀!”鄭飛鵬笑著說,“是不是那位多情的姑娘又來信了?”

“呸,你老是打趣!”金真嚴肅地說,“我們的母親給我們來了信!”

“是母親來的信嗎?”

“可不是!”

“啊……啊……啊……”沈貞拍著手連忙接過信去。

夜裏,金真激動得睡不著,利用昏暗的燈光,就在信紙背後,隨手寫下了一首小詩:

當我接著了你的回音,

母親啊!我的心情——

象在黑夜裏迷失了方向的孤客,

突然發現了閃爍的曉星!

當我接著了你的回音,

母親啊!我的心情——

象個久已失明的盲人,

重見了燦爛的光明!

當我接著了你的回音,

母親啊!我的心情——

象被遺棄在荒野的孩子,

突然聽到了慈母的呼喚聲音!

第二天洗臉時,金真加緊腳步跨出了五號,趕上斜對麵號子裏的施存義,趁大家不注意的當兒,把信偷偷地塞在他的手裏。

但有個問題,他總放心不下,“舅母大人偶感不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難道故鄉的組織又遭受了破壞嗎?還是……他於是擠在人堆裏找到了沈貞他們,一麵洗臉,一麵商量。

“我們的通信機器太不靈了,這樣是沒有辦法把工作和新的形勢密切配合起來的。單靠這些假借的辭語和暗話來表達複雜的內容,是太不夠了!”

“是呀!但解決這問題,從哪裏下手呢?我想最好利用看守,或在看守中發展黨員,這是最可靠的辦法。”

“這很難弄,必須看準最老實可靠的才行!”

“以後,我們得多多注意,並把這個工作交下去,讓大家留神留神看。”

臉洗好了,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