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更黑暗了

金真、柳繼明和劉蘇等解到了蘇州江蘇省高等法院的看守所裏。這裏的一切,確實名不虛傳,比縣監獄又大大不同了。那些獄吏、看守們個個凶狠刻毒,動不動就是拳頭、腳跟、耳光、棍棒,獄中的氣氛顯得那麽恐怖,使人感到隨時都有死的份兒。

新的環境,又向他們提出了新的戰鬥任務。金真麵對著新的事物,默默地思索著。

“媽的,為什麽不站端正!”一個獄吏伸出手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金真摑了幾個耳光。接著,就有人來點收。當點到金真的名字時,不由得瞪著三角眼,打量著金真說:

“你在進牢之後,幾次煽動風潮,鬧得太凶了!這裏可不是縣監獄,不放老實點,就要你的命!”說著轉過頭去吩咐看守說:

“把這姓金的犯人,關到最壞的號子去!”

柳繼明押在二所四號,劉蘇押在一所二號,金真則押在二所五號……

高等法院看守所,分五個部分:一所、二所、女所、病所,另有江蘇第三監獄附設的一個分監(事實上,分監早已徒有其名,而成為看守所的附屬單位了)。所有監房的格式都是一個樣兒:門對門的號子,中間有一條很狹的走廊,供看守來回巡視。牢房麵積象上海的亭子間那樣狹,裏麵形式上安置下五張小木床,卻關著十多個犯人,擠得睡不下,坐不安。號子後壁上開著一個長方形的小洞,人站在床鋪上還攀不到洞的邊。鐵柵子比大拇指還粗,從裏向外望去,外麵的東西,都被分割成一個個長方形的小塊。向走廊一麵,有扇木門,平時除洗臉、開飯、倒便桶,或有特殊事故時,是終年緊閉著的。門上有個小洞,供看守察看囚徒的動靜。門的右側也有扇很高的小窗,站在窗跟前,望不著走廊裏的一切。號子與號子間,隔著很厚的牆壁,切斷彼此間的交往。在號子右側的地板上麵,放著一隻便桶,臭氣沒處發散,彌漫在號子裏。

金真習慣了縣監獄裏的環境,驟然來到這密不通風、滿是惡濁氣味的號子裏,簡直象塞在棺材裏一樣,連氣都喘不過來。

這裏,除了籠頭,凡是有錢的人,都可享受到例外的待遇,他們吃上好大米的包飯,一個號子隻住四五個人,白天不收封,可以在走廊裏自由活動。最特殊的人物,住在“病房”裏,賭錢、吸毒,絲毫不受拘束,甚至可以請假外出逛窯子,玩女人。這兒的獄吏確比縣監獄裏高明得多,他們依靠這一套,裝滿了腰包。而那些貧苦的犯人卻越來越受苦,聽憑他們鞭笞虐待,隻有死路一條。因此,囚犯之間的矛盾加深了,獄吏正好利用這個矛盾來鞏固他那血腥的統治。

夏天,難友們的災難更深重了。關在和棺材一樣的普通號子內,吹不進一絲涼風,擠做一團,好象在蒸籠裏一般,熱得滿身是汗,昏頭昏腦,活不成,死不得,個個愁眉苦臉,挨著度日如年的生活。一到晚上,不單要忍受悶熱,還要和蚊蟲、臭虱、跳蚤通宵作戰。它們是無窮無盡的,憑你手靈眼快,消滅了千千萬萬,可是另一批又象潮水般湧來,對筋疲力盡的囚犯猖狂進攻。囚犯們個個滿身疙瘩,皮破肉爛。牆壁、地板、草席上,都沾滿了斑斑的血跡。

難友們編成了小調,在痛苦無奈時,就不斷地唱著:

國法苛,囚犯多,

蚊蟲、虱子猛似虎,

千千萬萬,奈若何?

何處訴?真正苦,

個個皮破肉爛骨頭枯!

熱天,獄中的夥食也特別糟糕,一到開飯時,整個監房充滿著一股叫人惡心的味兒。黃米飯內摻著泥沙、石子,菜湯上漂著幾片變成了黑色的菜葉,大家餓得沒法,隻好掩著鼻子,硬吞下去。難友們也編成了小調:

黃米飯,青菜湯,

不喂豬犬送監房;

吃不飽,餓得慌,

人人消瘦麵枯黃!

金真自從解到這個條件更為惡劣的牢獄裏之後,不久就病倒了。同號的政治犯鄭飛鵬、沈貞等盡力地侍候他,而他的病卻一點也沒有轉機。

眼看金真的病勢一天天加重了,發著高燒。沈貞想把自己的床鋪讓給金真,和籠頭不知講了多少好話,他總是不依。鄭飛鵬忍不住氣,幾乎和籠頭衝突起來,最後,還是沈貞掏了五塊錢給他才勉強答應了。金真口渴得難受,但是號子裏一滴水也沒有,鄭飛鵬報告了看守,他卻睬也不睬,反說他多事。鄭飛鵬氣得把號子門踢得砰砰響。

“你們這號子裏全是壞蛋,敢再搗亂!”看守發怒了,凶狠的眼睛,直對著小洞裏看。

“人要死了,討點水,不能做做好事嗎?”老鄭壓抑著憤怒說。

“他要死,關你什麽事?”

“我們是人,看不過去!……”鄭飛鵬氣得聲音都發抖了。

“死掉一個,號子裏寬敞一點不好嗎?”看守冷笑著說。

“老鄭,算了。同他們哪能講得通?”金真恐怕鄭飛鵬弄出事來,掙紮著抬頭喊道。

沈貞上前去,把鄭飛鵬拖了下來。

“敵人越殘暴,我們越體會到自己人的熱情和溫暖!”金真顧不得籠頭的注意,激動地對著沈貞、鄭飛鵬說,“我將永遠感謝你們!”

“那是我們應盡的義務!”鄭飛鵬的眼睛有些潮了,用手按著金真的前額說,“熱度這麽高,能受得了嗎?”

“沒有什麽!”金真忍住苦痛安慰大家。

“但願你的病早日好起來……”大家握著金真的手,無可奈何的說。

“啊!……”金真的嘴唇不住地顫動,喉間迸出短促的一聲後,就喘得轉不過氣來了。死的恐怖已迫近了他。……

疾病頑強地纏住了金真,整日夜不能吃,也不能動,躺在**東想西想。當他在昏昏沉沉中聽到陪伴他的難友們在閑談各自的經曆時,他不由得也回憶起自己早年的生活來。

當他十二三歲進中學時,在父親的影響下,他便開始關懷著祖國的命運。那時,他看到帝國主義加緊對祖國的侵略和掠奪,而國內,軍閥們又連年混戰,人民生活在重重的壓榨下,日益陷於饑寒交迫的悲慘境地。這使他很自然地接受了“五四”以來的進步思潮,激發了愛國熱情,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發表一些不滿現狀的言論。因此,他老被校方看成是一個不安分的學生,經常遭到申斥或開除。

不久,震撼全國的“五卅”慘案爆發了,革命運動進入了新的**。憤怒的火焰,燃起了年輕人的熱情,他偷偷地離開學校,跑到當時的革命策源地廣州,想投考黃埔軍官學校。但因他年齡太小,沒有應考資格。這對他那火一般熱烈的願望,無異潑了一盆冰冷的水。他流落在遙遠的異鄉,無法生活,隻得在街頭求乞過活。雖然他不免常想到溫暖的家,慈愛的父母,以及有趣的學生生活;但由於倔強的個性和參加革命的堅強意誌,有力地促使他堅持下去,繼續尋找參加革命的機會。

革命的浪濤,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奔騰澎湃,而他仍然是個漂泊街頭的流浪兒。在饑寒交迫下,他終於病倒了。為了追求革命而離鄉背井,誰知革命的機會沒有找到,反把年輕的生命無謂地斷送掉了!想到這些,他不覺悲傷了。幸好,當他病危的時候,被乞丐收容所收容起來了。經過一定的時期,他的病竟漸漸好起來。收容所的人們了解了他的情況,就留他在收容所裏做些打雜的事情。直到一九二六年初夏,革命軍動員北伐,他才參加了部隊,充當宣傳員。新的希望激起了他的信念,決心以自己的鮮血來灌溉可愛的祖國的土壤,培植自由、民主的花朵!

他隨著北伐軍前進,常在最前線向敵人喊話;每逢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他老和戰士們一同投入戰鬥,因此,頗受戰士們的愛戴。有一次,他正在向敵人喊話,突然一顆炮彈在他身旁爆炸,他被翻起來的泥土埋在下麵,完全失去了知覺。幾個最熟悉的同伴把他搶救出來送進醫院,才漸漸清醒過來。

傷愈後,他隨著節節勝利的北伐軍,到了上海郊區。當時上海的工人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紛紛組織起來,一次一次地舉行武裝起義,響應北伐軍,打敗了軍閥部隊,占領中國第一個大城市。金真無暇回家探望,繼續隨著部隊向江北進軍。一路上,他看到男女老少,特別是工人和學生狂歡歌舞地歡迎北伐軍;大街小巷貼滿紅紅綠綠的標語。

革命的歌聲響徹了城鎮和鄉村:

打倒列強!

打倒列強!

…………

…………

他想得太出神了,也就模模糊糊地哼了起來。

鄭飛鵬他們見他太費勁了,關心地喊著他:“金真,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他隨便回答了一聲,但仍沒有打斷他的回憶。

隨著北伐軍的進展,革命的風浪席卷了長江三角洲。

各地的工人、農民、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紛紛組織起來,行動起來了。大膽地提出打倒列強,收回租界,打倒軍閥,打倒土豪劣紳,實現耕者有其田等等要求。有的地方廢除廟宇,建立學校,把佛像和孔老二的神主統統摔到毛廁裏去了。群眾以為今天真是自己的天下了。到處發出快慰的呼聲:

“天呀!想不到親身見到了公道和光明!”

金真在隊伍裏,根據群眾的控訴,逮捕了一批土豪劣紳,正想進行處理。哪知幾天以後,情況突然變了,聽說那些土豪劣紳捐獻了大批軍餉,全被釋放了;而且,又坐起綠呢大轎,四處拜客、請酒,向人民顯示他們的威風。發動群眾,打倒土豪劣紳,竟成了那批新貴的生財之道。他們的目的達到了,群眾卻成了新貴的犧牲品,讓他們去受災受難。

再過幾天,那個令人永遠不能忘懷的血的日子——“四一二”事件爆發了。竊據革命政權的奸細蔣介石,公然向帝國主義投降,暴露了猙獰的、反革命的麵目,對上海起義的工人和進步青年進行瘋狂的大屠殺,並在“清黨”的口號下,對共產黨進行殘酷的鎮壓。

大革命失敗了!金真在人們的掩護下,逃出了敵人的手掌,而他的內心受到了深重的創傷。即使在目前,他一想到這些舊事,還是憤恨不平,雖則他也知道那已是不可挽回的曆史陳跡。

他懷著沉痛的心情漂泊在上海,黑暗和生活的困難,並沒使他消極失望。實際的鍛煉,提高了他的政治覺悟,意識到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祖國想獲得革命的勝利,離開了無產階級的政黨——共產黨的領導,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以後的南昌起義,又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希望和光明,使他更堅決地相信:隻有共產黨才是中國被壓迫階級的救星。他想參加黨,但在這白色恐怖的環境裏,又哪裏去找呢?他天天眼巴巴地期待著時機的到來。

下半年,他在親友的幫助下,重又進了學校。那學校設在工廠區,這就使他有機會常和工人們生活在一起,建立起深厚的友誼。不久,那兒的工人為了爭取改善待遇,舉行了罷工,他積極幫助工人們寫標語,寫請願書,並在最危險的情況下給工人們通消息,當交通,得到了工人們的愛戴。而他自己也通過鬥爭的考驗越發堅強了。

罷工勝利結束後,一個和他最親切的老工人約他到公園去玩。初秋的公園是那麽美麗,綠草如茵,楓葉飄紅,紅綠相映,格外鮮豔奪目。但那些動人的景色並沒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找到一個沒人去的角落裏停了下來。那位老工人首先就和他談起想介紹他參加共產黨的問題,當時,他那激動的心情簡直無法控製了,連話也說不出來,象意外地遇到了久別的母親一樣。又隔了幾天,那位老工人通知他:黨組織已經批準他入黨。隨即把他帶到一個秘密的地方,參加了第一次黨的會議。在這會議上,他道出了自己的心情,實質上是簡單而嚴肅的入黨誓詞。

“黨是中國革命的燈塔,是無產階級戰鬥的旗幟!我願把自己的生命和一切獻給中國共產黨,為黨的事業奮鬥到底!……”

會議因種種原因,開得很短促。但是這一天,卻是他一生中永遠不能忘懷的一天。

金真回憶到這裏,兩頰露出微微的笑容,喃喃地背誦著入黨誓詞中的幾句話。他好象從那裏得到了無窮的力量,他覺得他完全有信心經得起任何殘酷的考驗。

號子裏的難友大部分已睡覺了。隻有沈貞、鄭飛鵬兩人還坐在那裏陪著他,突然聽到金真喃喃地背誦他的誓詞,以為是夢囈,怕被看守聽到,連忙輕輕地推他、喊他:

“金真,金真!快醒,快醒!”

“幹嗎?我……我沒有……睡著。”他茫然地望著沈貞他們。

回憶占了金真躺在病榻上的很多時間,這不但沒有使他感到消極,反而加強了他求生的意誌,終於他戰勝了病魔,身體一天天好轉了。

在他熱度剛退清的一天,突然接到一封意外的來信。在陰暗的光線下,他拆開一看,原來是他童年時代的一個異姓姊妹冰玉寫來的。金真勉強支撐著,雖然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但還是一股勁把信看完了。信上暢敘了他們童年時代的故事,也敘述了當他投筆從軍時的別離心情。往事一經提及,留在他記憶中的動人的情景,又呈現在眼前了。

是一個早春的夜晚,明月映在碧清的小溪裏,溪水輕輕**漾,泛出絲絲的銀光,微風夾著桃花的芬芳,迎麵撲來。他們沿著曲折的小徑,在垂柳下緩步傾談,訴說著各自的誌趣。她是多麽支持他的誌願,鼓舞他乘風破浪,成為祖國勇敢的好兒女。從此他們就長期分別了。

但她說,時間雖然過得很快,卻絲毫沒有影響她對他的懷念和思慕。信內,她還摘錄了他在廣州時寄給她的一篇長詩——《月明千裏憶伊人》中的幾節詩句:

當年,在遙遠的故鄉,

正值春夜未央;

我們踏著明月的清光,

沿清溪的柳岸徜徉,

綿綿地細訴各自的衷腸!

春風卷起層層的柳浪,

露水浸潤薄薄的衣裳;

年輕的姑娘,誼厚情長:

鼓舞他萬裏飛翔!

投身革命的戰場!

今夜,依舊踏著明月的清光,

但他已在萬裏迢迢的異鄉;

穿上戎裝,

掮上刀槍,

兀立在戰鬥的前方!

革命的波瀾將席卷大河、長江,

不久當在我們舊遊的地方,

盡情地歌唱;

把戰士的願望,

獻給多情堅強的姑娘!

冰玉的確是個熱情而堅強的姑娘,她雖經曆了種種的苦難,但她總是以微笑來迎接人所不能忍受的苦難。別後,當他流浪在廣州街頭的時候,老是惦念著她。從軍後的第二天,在激動的心情下,他寫了一首長詩寄給她。想不到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那麽熱情地懷念他,激勵他,甚至要求他接受她那顆赤誠的心!從這信裏,金真進一步了解她是個與眾不同、敢作敢為的姑娘,她愛他,純然出於政治上的覺悟和正義的同情。

總之,她愛他,而他也熱烈地愛著她。……

然而,他不能不考慮到自己當前的處境,無論如何,他們的理想絕沒有實現的可能,他是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徒!他一陣頭昏,不覺把冰玉的信掉在地上了。

突然一陣打罵聲驚醒了他,又是獄吏和看守在鞭打犯人了。他怔了一下,徐徐地伸手從地板上拾起冰玉的信,兩眼呆呆地望著灰色的屋頂。

愛她,就不能害她!他對業已泛濫起來的年輕人的愛情,展開了猛烈的鬥爭。對,不能害她,不能耽誤她的青春……

犧牲生命,對黑暗展開堅決的戰鬥,是他當前唯一的任務,除此之外,他還留戀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