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縣獄素描

金真他們對縣政府所作的判決,依法向江蘇高等法院提出了上訴。

一九二九年的初夏,金真他們被解送到高等法院的所在地蘇州去。蘇州是江蘇省監犯集中的地方,那兒的牢監據說可嚇壞人!但金真他們現在已受過實際的考驗,不管如何可怕的牢監在他們看來也不過如此。

在縣監獄的一段時間,日子雖不長,但生活內容卻非常複雜、生動。

當他們第一天關進大牢時,柳繼明首先碰了看守員的釘子。直到現在,隻要一提到他們,老柳還得發一通火,咒罵一陣子。

金真他們一進牢門,看守立刻上來粗腳粗手地檢查一番,那不過是個下馬威,自然不會搜到什麽的。最後,看守把他們的褲帶解了去。

“幹嗎,要解褲帶?”柳繼明楞頭楞腦,喉嚨又大,便成了看守著眼的對象。

看守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罵道:

“賊胚,這是大牢的規矩,防囚犯不老實,尋死自殺!”

“狗娘養的,真欺負人,……”

“傻瓜,你發瘋了!”不待柳繼明說完,金真怕他再吃虧,故意裝做笑臉,打斷了他的話。

接著,金真他們被釘上腳鐐,送進籠子,縣監獄地方很小,原隻八十來人,自從蔣介石取得政權後,突然增加到三百多囚犯。房子本來就不大,又用木柵子隔成幾個號子,簡直沒有轉身的餘地。囚犯們的吃、睡、大小便都在裏麵,即便在開飯時,馬桶也不會有空閑。院子很狹,又堆滿了許多廢物,一股黴味熏得人氣也透不過來,簡直比豬圈還髒。牢監裏的飯菜,也真不成話,一日兩餐,說有十八兩,其實不到十二三兩,盡是壞了的糧食,再配上些臭鹹菜,鹽水湯,或變了色的蘿卜條。囚犯每天總得餓肚子,所以隨便什麽樣黴腐齷齪的東西,隻要是能飽肚的,全被當作寶貝樣往嘴裏送,圖個眼前好過。

進號子後,金真他們因為沒有同看守和籠頭搞好關係,便遭到許多例外的麻煩,弄得他們白天、黑夜都沒有安息的機會,更禁止他們和其他難友接觸。看守和籠頭指定金真他們睡在木柵子邊上,夜裏,風霜雨雪直透進木柵子,凍得他們渾身發僵。金真他們吃不消了,隻好團團坐著,等待天明,可是看守借口他們破壞大牢的規矩,跑來對著他們的創口連踢幾腳,逼著他們睡下去。

監獄裏的生活,如此殘酷,怎能長期忍受下去呢?

老柳第一個沉不住氣了,他咬著牙,磨拳擦掌地說:“橫豎活不過來了,死,也要死得幹脆、利索。”但金真和劉蘇勸止他不要冒失,等待條件成熟再說,隻要有了群眾,就不怕不能把監獄變成我們的學校。

過了幾天,金真他們發現了新從看守所移來的同餘直一案的同誌。據他分析:絕大多數的囚徒是在封建地主、官僚和惡霸的壓迫榨取下,為了生活,才不得不走上犯罪的路的。其中,往往因受不了酷刑逼迫,而胡亂供認,變成了重要的罪犯,官吏們借此可以邀功受賞。至於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卻往往和官吏們互通聲氣,一直逍遙法外。這些人即使萬一碰上了,仍能得到種種的照顧,下了牢,還可當籠頭,做看守和官吏的幫凶,作威作福,統治著一般犯人。犯人的一舉一動,都得憑籠頭的支配,吃的、用的定要先孝敬他,否則就沒有你過的日子。因此,一般囚徒對籠頭和他的追隨者,沒有不恨之切骨的,隻是缺乏反抗的勇氣而忍氣吞聲罷了。

金真針對著這樣的情況,抓緊有利的條件,把牢裏種種不平的事情,作為向一般囚徒進行宣傳鼓動的材料,激起大家的公憤。開始大家隻管聽,很少有所表示;到後來,才逐漸有人吐露些對籠頭的不滿,但也隻是唉聲歎氣,不敢公開起來反抗。

“籠頭也是囚徒,怕他幹嗎?”

“話雖如此,可是……”

金真看時機還沒成熟,也就沉住氣,細心進行教育,等待著囚徒們覺悟的提高。籠頭暗中注意著金真的一言一動,而他卻十分謹慎,盡量避免和籠頭的衝突。

但意外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獄中新收進來一個刑傷挺重的囚徒,柳繼明、劉蘇看不過去,天天替他打飯,洗傷口,扶他起來大小便。大家對他們這種人道主義的精神,暗暗表示欽佩,有時,也上來插手幫幫忙。籠頭耐不住了,斥喝著,罵他們是“下流胚”。別人猶可,柳繼明卻受不下去,忍不住和籠頭吵了起來。

“誰是下流胚?”柳繼明睜著一雙圓眼對著籠頭,“見死不救,你才是沒心肝的殺胚!”

“奴才種,誰叫你服侍人的?”籠頭趕到柳繼明麵前,指著老柳的鼻子罵道,“敢做聲,便給你好看!”

“狗腿子,仗誰的勢欺負人?老子可不受你這一套!”柳繼明放下手裏的東西,和他麵對著麵,滿臉起了**。

“就要你受這一套!”籠頭一腳把柳繼明放下的東西踢得四處亂飛、亂滾。

金真、劉蘇看籠頭和柳繼明要動手了,怕老柳吃虧,急忙趕上前去,推著籠頭的肩胛說:

“你是什麽人,憑啥要他受你這一套?”

“我……我……我就是我!”籠頭自知理屈,又氣又急地叫,“我要他……”

“啐,死不要臉的狗東西!”柳繼明的唾沫濺了籠頭一麵孔。

“快,快,大家快來做死這三個奴才!”三對一,籠頭不敢先下手,要全號的犯人一起來對付金真他們。

全號的犯人都沒動,裝做沒聽見。隻有他的兩個忠實的幫凶站了起來,但許多眼睛盯住了他們兩個,態度和往常大大不同了。他們心裏發了慌,不得不重新坐下來。

在這緊張的瞬間,金真在大眾麵前指著籠頭說:

“我們都是難友,為什麽要讓這狗腿子騎在大家頭上?過去,哪一個沒吃過籠頭的苦?難道我們真甘心永遠充當他的下人,聽任他囂張逞凶嗎?”

金真的話,正是大家老早鬱結在心裏的話。現在金真出頭把它揭開了,哪個再肯受籠頭的欺侮!有些年輕人,竟想把籠頭痛打一頓,泄一泄長久積在胸中的怨恨。但被金真攔住了。

“混蛋,你們這些混蛋,平時老要人幫襯,……現在幹嗎不替我動手?”籠頭卸不下臉兒,咆哮如雷地向他的幫凶們亂罵起來。

但幫凶們終究不敢自討苦吃,在群眾的壓力下低下頭去。

“嘿,做老大哥,當籠頭的時代已過去了,還不識相點!……”人叢中有人在譏諷,有人在嘲笑。

“今天,就把我們這裏萬惡的籠頭製度葬送掉!”號子內外的難友們都紛紛議論,為推翻了籠頭而興高采烈。

在一霎前還是氣焰萬丈的籠頭,這時顯得狼狽不堪,倒在**,沒頭沒腦的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

打掉了籠頭的威風,等於部分地粉碎了獄吏對囚徒的非法壓迫。從此,金真和一些政治犯,在這小天地裏,取得了比以前更方便的活動餘地。但籠頭、獄吏是不甘心的,天天找岔子,準備來一次反攻。

事有湊巧,一個夜裏,金真號子內押進來一個粗眉大眼、流氓腔十足的販毒犯,被分派睡在金真的一旁。這家夥,一坐下,便向四周仔細地探視著,特別注意鄰近他的金真。金真料他要搞什麽鬼,便裝做睡得很熟的樣子。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封信,背著金真偷偷地閱讀著,不時點點頭,摸著下巴,現出非常得意的樣子。他看完了信,往衣袋裏一塞,躺下睡了。金真很懷疑這家夥的舉動,等他鼾鼾睡熟了,就敏捷地伸手把這信拿過來。在淡淡的燈光下一看,原來是獄中的那個主任寫給他的,叫他怎麽供,怎麽辯,萬萬不要牽累別人,外邊正托人在營救他等等。主任雖沒有署真姓名,可是那筆跡明明是他的。金真高興得心裏發笑:抓住了這個把柄,再也不怕獄吏、籠頭們的報複了。

由於興奮的緣故,金真一夜未睡。天亮,一開封,金真就把那封信交給其他號子可靠的政治犯收藏好,並和柳繼明、劉蘇他們幾個人商定了今後的對策。談話沒完,劉蘇被叫去接見了。開始,他們懷疑是不是真的接見,不免為劉蘇擔憂。一忽兒,見劉蘇挾著件衣服,高高興興地回來了,才放了心。

劉蘇急著告訴金真他們說:“有人來給我送衣服,說是我的母親。我想,我的母親哪會來看我,心裏七上八下的。等我出去一看,原來是縣委派來的一個年老的女同誌,我樂得簡直要跳起來了,連奔帶跑地趕上前去,親熱地叫了她幾聲‘媽媽'。真的!黨是我們的母親,離開了母親,鬥爭和生活就要迷失方向!”說著,劉蘇的臉上充滿了笑容。

金真一聽說黨派人來了,急急地問:

“有什麽吩咐沒有?送來了什麽衣服?”

“她給我送來一件新棉衣,還摸著領口對我說不知合身不合身,要不合身,過幾天她再來拿回去改。”劉蘇裝做母親的姿態,滑稽地笑了。

金真接過棉衣來,翻過領頭看了又看,不見有什麽痕跡。他忖度了一下,馬上把領子拆開,在棉絮裏找出一張薄紙,啊!原來是縣委給他們的信。

金真並轉各位同誌:

自你們被捕後,我們曾多方設法營救,但還是不能幫助你們立刻擺脫那黑暗的牢獄生活。你們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下經受了考驗,堅持了黨的立場,並粉碎了敵人的威脅和利誘,不愧是黨的好兒女。你們的革命氣節,是值得我們大家學習的。最近,據傳說,你們在獄中展開了鬥爭,這是很有意義的;但敵人是不會輕易讓步的,必須提高警惕,以備敵人的突然反擊。最後,願你們時刻珍惜自己的健康,這是革命的資本!

阮瑋手啟 二月十八日

黨組織的親切關懷,使大家感動得流下淚來。為了預防萬一,金真隨即把它毀掉。雖則,他們心裏並不願意這樣做,即使把它多保留一秒鍾也是好的。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正式成立了支部,由金真負責領導。

金真回到號子裏,見大家正亂做一團。原來那個大販毒犯,象發了瘋似的在大叫大嚷,他說少了一封重要的家信,要大家立刻交還他,否則,他馬上就要報告獄吏來追查。

“一封家信,有什麽了不起,值得這樣大驚小怪!”老柳幸災樂禍的說。

“你知道什麽?”他跺著腳說,“一定是不懷好意的家夥搗的鬼!”他抓住籠頭,要他立刻搜查號子裏的人,籠頭不敢答應,隻看著金真。

那家夥懷疑起金真來了。他記起金真睡的地方緊靠著他,不是他搗鬼,又是誰呢?現在,他又見籠頭望著金真,於是就肯定是金真拿的了。

“姓金的,趕快把信還我!不然……”他瞪著兩隻餓狼樣的眼睛直對金真。

“誰叫你不收藏好?還來找別人的麻煩!”金真臉向著木柵,冷冷的說。

“你還狡賴,我和你拚命!”他脫去外邊的衣服,擺出一副流氓的架子。

“隨你的便吧!”

那家夥見金真不好惹,便側過臉來向籠頭使眼色。

“金真,你常說難友之間要互相照顧,現在請你幫幫他的忙吧!他會永遠感謝你的!”籠頭替他求情似的說。

“他這事我可幫不了忙!”金真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真的不能幫忙嗎?”那家夥見籠頭的話無效,就耍起流氓手段來。“好,和你拚個死活吧!”他猛地向金真撲去。

金真見他來勢凶猛,往旁邊一閃,他一拳落了空。柳繼明和另外兩個難友立刻跳上去,把他打倒了,狠狠地揍了幾拳。這時,籠頭躲開了,看熱鬧的人都不願上前相勸,有意讓他吃些苦頭,煞煞威風。

“打死人了!救命,……救命,……”那家夥一麵掙紮,一麵亂嚷著。

獄吏趕來了,把金真、販毒犯、柳繼明等一起帶走。難友們都知道那販毒犯同獄吏是串通一氣的,不禁替金真他們捏著一把汗。劉蘇便抓緊時機,馬上發動群眾,營救金真和柳繼明等人。

典獄官和那個主任,馬上對金真等進行訊問。獄吏想趁此機會把金真這幫人做個半死,送縣政府法辦,然後再設法鞏固已陷於垂死狀態的籠頭製度。

“你這壞蛋,為什麽結夥打人?”典獄官拍著桌子問金真。

“請查清事實,號子裏的人都看見的!”金真一麵回答,一麵指著販毒犯說,“他說我偷他的信,動手打我,柳繼明他們順手推開他,他死不罷休,那又怪誰呢?”

一聽到信的事情,典獄官和主任都怔了一下,馬上追問販毒犯: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金真偷了我的家信,我向他討回,他們便哄上來打我,懇求獄官替我伸冤,把原信找回來。”販毒犯邊哼邊說。

信偷掉,這怎麽得了!典獄官和主任都現出慌張的神色。

“偷別人的家信是犯法的,快交出來!”主任喘著氣說。

“莫想嚇唬人!”金真對驚慌失色的獄吏說,“什麽家信……騙誰?……有病自己知道!”

證據已落到人家手裏,獄吏們麵麵相覷了。

典獄官裝做糊塗的樣子,對金真說:

“你沒權幹涉他的通信,有病、無病,也不用你管,現在就要你把信還給他!”

金真想,這些笨家夥,竟把別人看得和他一樣愚蠢,那就得把真相攤開來了。

“他和他,”金真指著主任和販毒犯說,“到底是什麽關係?……兩人做的好事情!信雖不在我身上,但我可以把內容說給你們聽一聽,怕你們記不清。”

“壞家夥,血口噴人!”主任又羞又急,漲得臉紅脖子粗地罵道,“哪有……哪有……我的信!……”

“沒有你的名字,可是你的大筆!”

主任楞在那裏,怒氣衝天,恨不得把金真一拳打死;那個販毒犯,呆在一旁隻管哼,不敢吭氣。

“你們和販毒犯一夥,為非作歹,還有什麽好說的!”柳繼明大聲地插了一句。

“搜,搜,給我搜,搜所有的監房,一定要把信搜查出來!”典獄官狗急跳牆,命令著看守們。

獄吏和看守搜遍了所有的囚徒和監房,用盡了種種威脅手段,信還是沒有下落,卻激起了全監囚徒的憤怒。最後,典獄官和主任偷偷地溜開了,找了個書記員和金真談話。書記員厚顏無恥地恭維著金真,說他是年輕有為的人物,並表示自己非常同情金真的境遇,將轉請獄官從中幫忙,讓他們能早日釋放。金真斜眼瞅著他,笑他找錯了對象。書記員見金真那樣愉快,自以為工作成功了,就向金真提出交換條件,索取那封原信,並且一再保證他決不會欺騙人的。

金真聽得厭煩了,幾次要打斷他的話,但他老是咕噥不停。

“好漢做事一句話!”那書記員裝著迷人的笑臉,低聲下氣地懇求著,“我知道你是夠朋友的,真想和你結交。這次,你聽我的話,把信拿出來,大家都有好處……”

“信已帶到外麵去了,你再不用打這個主意!”金真很嚴肅地對書記員說,“請你轉告獄吏們:貪官汙吏到處都是,我們並不準備單單對付他們幾個,隻要他們自己識相,從此,不再任性壓迫囚徒,克扣囚糧,讓大家有喘息的餘地,那也就算了!……要不然,我們不妨較量一下,試試各人的身手!”

書記員沒奈何,不敢再多說,垂頭喪氣地跑了出去。

自此以後,他們總算過了一個時期比較安穩的生活。

現在,他們要離開縣監獄了,積怒未消的獄吏們,帶著幸災樂禍的心情,背地裏咒罵著:

“讓搗蛋家夥嚐嚐大監獄的味道吧!哼!活的進去,死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