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期徒刑

最近,趙四經常上縣衙門去,為了金真他們的案子尚未判決。

這一天,趙四又匆匆忙忙來到縣衙門,很不耐煩地責問縣長:

“這樣重要的案件,為什麽一直拖著?”

“趙先生,請耐性點吧!”縣長感到有些難堪,同時也討厭他這幾天老是來縣裏嚕蘇。

他原想從金真他們身上追出更多的東西來,好向上級邀功,可是打死了餘直,什麽也沒有搞出來。若說為了滿足趙四的要求,殺掉幾個人,這在他本不算一回事情,但是,自己卻白白忙了一場,毫無所得,這是很不明智的。於是他對著趙四的麻臉,冷笑說:

“人在我們手裏,還怕他飛掉嗎?”

“到底準備什麽時候把他們斬首示眾呢?”

“這很難說,要看時機!”

趙四覺得縣長的態度和平常不大一樣,又氣憤,又後悔,他當時不該聽信警察局長的話,把人解到縣裏來。現在,操生殺之權的是縣長,而不是他本人了。

經慎重考慮之後,趙四立刻放下紳士架子,堆著滿臉笑容,朝著縣長說:

“縣長,我們來商量商量吧,為什麽不能早點處決呢?”

“還不到時候,趙先生!”縣長狡猾地微笑著說,“你說他們是共產黨,但證據不足,光憑你這樣說,是不行的,你能不能叫倪二父子來當庭對證?”

“倪二父子,我不是早告訴過你了,他們怕共產黨報複,幾星期前就逃得無影無蹤了。現在要判他們死罪,隻要加上個盜匪殺人的罪狀,不就可以了嗎?”

“到此為止,金真他們還不認罪,我還沒想出辦法來呢!”

“這怎麽講?”趙四滿腹牢騷,但不敢公然發作,欲說,又住了口。

“如果判他們死刑,我可吃不消!”最近縣長聽說趙四的兒子因不得蔣介石的歡心,已失勢下台,那他就再沒有理由奉承這個老頭兒了。眼前不趁機撈他一把,更待何時?但他不好直說,隻是吞吞吐吐的閃爍其辭。

趙四聽出縣長的口氣,胸中已猜透了七八分。他一麵暗暗懷恨,一麵又不得不想辦法來打通這一關。他恰巧看見縣長桌上擺著一個年輕小夥子的照片,他料定是縣長的兒子,便靈機一動,恭維著說:

“公子生得怪英俊!聽說不久要結婚了,不知是攀哪個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

一說起縣長的兒子,縣長眉開眼笑,臉色頓時開朗了許多。他的兒子正走著紅運,事事稱他的心意。

“是的,正是小犬。最近,是要結婚了,但我還沒有……準備給他們辦喜事呢。”縣長說到“沒有”兩字,故意頓了頓,眯著眼看著趙四的麻臉。

“這些事哪用你自己操心。”趙四摸準了竅門,便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早已備好了價值三百元的一套家具送給公子,如蒙不見外的話,請就收了下來。”

“些些小事,不勞操心。”縣長想:區區三百元算得了什麽?這麻臉家夥真把人當作窮漢子,虧他說得出口來,真是個吝嗇鬼。

兩人在西花廳裏密談了一個多鍾頭,各有各的打算,東扯西拉,問題依舊一點也沒有解決。這時秘書來叫縣長去開一個重要會議,他趁勢做出立刻要走的樣子。

“縣長,請你稍停一忽兒!”趙四心裏發急,如果天談不好,不知又要拖到幾時!漲紅了臉,訥訥地問著:“你……究竟……要多少款子?”

“孩子的婚禮,可不勞你操心。”縣長皺著眉頭,好象有樁很重的心事似的說,“幾天之後,省裏有位要人做壽,據說別縣都送三千兩千,而我……”他故意拍著趙四的肩膀說,“老兄是知道的,我一貫廉潔守法,連一千塊錢也無著落,真急煞人。你可幫一下忙嗎?”

趙四想:誰不知道你的本來麵目?虧你還說得出廉潔守法的話,真活見鬼。今天請他幫一點子忙,竟要這麽多的錢。他失望了,披上大衣,準備辭行,硬著頭皮對縣長說:

“再見吧!兄弟實在拿不出這樣大的款子!”

“最近,我要結束這件案子了,請不要著急!”縣長獰笑著,故意又將了他一軍。

趙四被弄得不上不下,暗裏在咒罵著:這家夥好厲害,從前我做一任知縣,賺了十來萬花銀,當地的百姓便把我罵得連祖宗都不超生了。而現在這位“黨國”的縣長,手法更比老子辣得多,可不知要搞多少錢財?但他轉念一想,這樣一走了之不是辦法,萬一把事情弄僵了怎麽辦?於是,隻得重又站住,沉住氣說:

“請看素日的交情,讓我在三天以內籌六百塊錢來,應老兄的急用如何?”

“嗯……”縣長仍沒有同意的表示。

“六百元,已盡了我的全力了!”趙四斬釘截鐵地說,看來再沒有轉彎的餘地了。

本來在這案子上,一千元的進賬,是鐵炮也轟不掉的。但縣長也知道趙四的為人,再擠,也擠不出更多的油水來的,便點了點頭,答允款到就開庭判決。

縣長待趙四走後,立刻回到公館去。他的兒子就把幾天前父子倆商量好去辦的那樁事情的結果稟告他:

“金真家裏,七拚八湊,隻弄到四百元,答允一兩天內送來,他們希望爸爸看在銀子的麵上,從寬處理這案子。據我看來,這樣的人家,如再要多,確也不大可能了!”

縣長在這件案子上三天內撈進了一千元。如意算盤打中了,他立刻吩咐承審員開庭審判金真他們。

“嗯!審問金真他們的案子嗎?究竟怎樣審?怎樣判呢?”承審員風聞行賄的消息,自己卻被關在門外,怪不高興,有意無意地嘀咕著。

“對待共產黨,反正不能給他們占便宜,判處死刑,免得以後麻煩!”

金真他們又被提庭了。

前次餘直受刑的那種殘酷的情景,立刻又湧現在他們的眼前。人們知道他們這次提審,很難希望再活著回來。於是同餘直一案的幾位同誌,都忍不住慘然地上前送別,緊緊地握住金真他們的手。

“我們所有的人都可以死,但你一定要活下去!”有人含著淚對金真說。

金真感激同誌們對他的關懷和熱愛,若無其事地走出了牢門,腳步是那樣的穩健,雖然腿上拖著沉重的鐵鐐。

獄吏見他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驕傲的神情,惡意地低聲嘲罵著:

“活不長了,還神氣什麽?”

在候審室門外,站滿了武裝人員。

沒多久,他們被提上法庭。法庭上的氣氛是那樣的緊張。“活不長了!”柳繼明和劉蘇多少有些局促,心裏引起種種牽掛。柳繼明的大兒子在生肺病,兩個女兒又小,家庭生活特別苦,沒有了他,不知他們怎麽活下去?他想在自己臨死之前,能看到他的兒子,希望他長大了,繼承他的誌願,為他報仇雪恨。劉蘇呢?自他出了事,有錢有勢的父兄,已和他斷絕關係,去年結婚的愛人正懷著孕,暫時,隻好住在娘家。但嫁出的閨女,怎麽能長期在娘家呆下去?將來生了孩子,更增加了一個累贅,又怎麽辦呢?他覺得他害了她:使一個善良的女子從此和幸福絕了緣。金真也知道活不長了,但他比什麽人都冷靜。活著總得要革命,要鬥爭,既然如此,就得時刻準備著犧牲。不流血,不犧牲,哪能取得革命的勝利?……祖母、父親、母親對他確也很鍾愛,平時節衣縮食,省下錢來給他上學,這一切,他沒有一刻不記在心裏,而他也不曾辜負他們的期望——為被壓迫的階級貢獻出自己的生命。……

“開庭了,”武裝警士的叫喊聲,打斷了金真的思路。

“為真理戰鬥到底,光榮將永遠屬於我們!”金真用低得不易聽清的聲音,激勵著柳繼明和劉蘇。

柳繼明和劉蘇會意地點點頭。

法庭上的武裝警士防衛得真嚴,好象金真、柳繼明、劉蘇三人就是大鬧天宮的孫行者,一個斤鬥能翻到十萬八千裏之外去似的。

縣長開口了。

“從實招吧!餘直的樣子,你們已經看到了,再不招供,莫怪我要你們的命!”

趙四坐在原告席上,帶來了老媽子和老夥夫作證。法庭上那副準備殺人的排場,駭得兩個老人魂不附體,更談不上指認作證了。

“我們實在沒有什麽,叫我招什麽呢?……我們隻是得罪了豪紳惡霸而被陷害的平民!”金真挺起胸膛,傲然地說。

“事實俱在,哪容不法之徒信口狡賴?”趙四氣勢洶洶地從原告席上跑出來,指著老媽子、老夥夫說:“就在那次大風大雨的夜裏,他們帶了幾十個人打劫趙莊。還同老媽子說,‘自己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這不是共匪是什麽?犯了這樣的滔天罪行,縣長!務必嚴加追訊,斬首示眾,為百姓除害。”

“請問縣長,這是縣衙門的審訊,還是趙四的審訊?要是縣衙門的審訊,怎能允許原告如此囂張?請縣長問問趙四,他一生做了多少壞事,公開和秘密殺害了多少條人命?白天四處捉人,黑夜打家劫舍,坐地分贓,這不是強盜是什麽?讓老百姓來和他算算這些血賬,算算他犯下的‘滔天罪行’,即使把他粉身碎骨,也抵償不了他那罪惡的萬分之一!……”金真滔滔不絕地揭發趙四的罪行,被告變成了原告,法庭裏起了一陣**,旁聽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去看趙四。

趙四氣得瘋了似的,叫著,罵著,灰白的臉上,麻粒都漲得發了紅。

老媽子、老夥夫見趙四這個樣兒,更嚇昏了,不知怎麽好。

柳繼明、劉蘇看到金真駁的痛快,暗暗敬佩金真的勇敢大膽,而趙四的這副鬼相,竟引得他們大笑起來。

法庭的尊嚴被掃得幹幹淨淨了。現在金真反成了法庭上眾所注目的主角,而趙四、縣長和承審員,卻成了這個場麵中的小醜。金真他們已獲得了精神上的巨大勝利。

“擾亂法庭秩序,該罪上加罪!”縣長板起麵孔,拍著案桌,厲聲地叫道,“暫時退堂!”

金真他們被大批武裝警士帶到法庭外麵的走廊裏,等著繼續開庭。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很自然地露出會心的微笑。

趙四跑到院子裏,冷風吹醒了他那氣得發昏的頭腦。頓著腳,埋怨自己太魯莽了。他想這班匪徒眼看要上斷頭台了,哪值得和他們頂嘴,落個不好下台?所好縣長還識事務,否則,再鬧下去,自己這個老臉真不知將丟到何種程度呢?他正在院子裏團團轉著,縣長的秘書跑來,恭敬地請他到會客室去。

縣長重新開始審訊了。他瞟了金真一眼,和書記喃喃地談了一下,就拿起判決書來宣讀:

“金真、柳繼明、劉蘇等,聚眾劫掠趙莊,並殺傷警士和趙莊保衛團人員,依法應予判處死刑。……”他讀到這裏,幹咳了幾聲,向金真他們惡狠狠地瞪了幾眼。

法庭裏的氣氛象死一般沉寂,他們——連金真在內,猛聽到判處死刑的決定,內心本能地狂跳著。完了,一切都完了!讓後來者和繼起者來完成理想的事業吧!但金真很快地又鎮靜如常了,他默默地想:革命者所流的鮮血,將會替無數苦難的人們培育出自由和幸福的果實來。

當時,劉蘇的身子曾搖晃了一下,眼前一陣發黑,新婚的妻子,尚未出世的嬰兒,……一幕一幕的幻象不斷地湧現在他的眼前。但他又想起黨時刻告誡他的話:作為一個革命的戰士,是不能在敵人麵前表示軟弱的。同時,看到金真的泰然自若,自己不免感到有些慚愧。於是,抑製了胡思亂想,抬起頭來,一股憤怒的目光直對著可惡的敵人。

柳繼明想自己已經五十來歲了,死也不算什麽……可是想到兒子的病,家庭的生活,……不覺有所悵然。可是他感到自己是個老工人,難道還不如年輕人頂得住嗎?便立刻振作起來了。

縣長咳了幾聲,得意地獰笑著,扭著鼻子,順手劃了一根火柴,燃起一根紙煙,狠狠地連連看著金真他們,然後又繼續宣讀判決書的全文。

“惟念為首的金真,年幼無知,柳繼明、劉蘇均係從犯,誤入歧途,特減本刑三分之一,處無期徒刑。”

宣判結束,縣長立刻離開法庭,說是另有要事,必須馬上趕往上海。

被這意外的判決氣昏了的趙四,待要攔住縣長評評道理,卻被縣長的左右推開了,趙四隻好兩眼發直地望著這位比狐狸還狡猾的縣長揚長而去。

四百元,買得了一個減輕死刑三分之一的判決。組織上為了拯救金真,費了多少心力,總算獲得了結果。但金真他們並不了解這一情況,認為死也好,活也好,反正得把自己的生命獻給黨和階級鬥爭的偉大事業。

金真他們,現在就以無期徒刑囚犯的身份,開始了監獄中的生活。那惡霸趙四,因在這樁事上既丟了臉又白花了錢,氣憤成疾,不久,便嗚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