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鬼怪憧憧

在一間比較寬大的屋子裏,中間放著一張不大的會議桌,靠牆的四周安置著綠色的沙發,電燈發出強烈的光芒。八、九個人很隨便地坐在沙發上,有的在看報,有的在整理皮包,有的在抽煙聊天。他們是那樣的輕鬆愉快,談笑風生。東北的淪陷,祖國的危機,人民的疾苦,全和他們沒有關係。

“他媽的,抗日、抗日,還不是共產黨搗的鬼!想趁機搶地盤,打天下,撈一把!”

“中國曆史上的至理名言‘寧贈友邦,勿予家奴',蔣總裁是清楚的。丟了東三省,可以保存實力打共產黨。共產黨的禍害,是不可忽視的!”

“張學良的不抵抗,完全是執行中央的命令。我們的國家大得很,有的是土地,失了三省,還有二十一省,怕什麽?”

“這是機密,不談它吧!倒是共產黨利用抗日,在爭取人心,必須要徹底消滅,格殺勿論……”

“這,等會談!”一個瘦削的小白臉,輕飄飄地攏了攏油光光的頭發說,“昨晚,我到白牡丹那兒過了一宿,喝酒、打燈謎,快樂透了!”一對****的眼睛骨碌碌地亂轉。……

這是秘密審訊處的會議室——特工人員的會議室。

正當大家扯談消遣的時候,有個年歲較輕的人對大家說:

“八點已過,主任該到了。”

“你這糊塗蟲,你幾時曾見主任準時來開會的?何況今天僅僅是交換交換意見,你安心多玩一會兒吧!”

“我看他這時還在小公館裏,同姨太太尋歡作樂呢!”

“啥時候啦!還在尋歡作樂?”

壁上的時鍾“的答”“的答”地響著,時間好象過得很快,眼看就要八點半了。這時,會客室的門忽然推開了,走進來一個高個子,後麵跟著馬襄。屋內的一群人,連忙停止了閑談,放下手裏的東西,端端正正地站了起來。

“今天,主任來得準時!”有人恭維地說。

高個子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對大家說:

“我們馬上交換意見吧,停會我和馬審判長還有要事呢!”

大家都在會議桌旁,各自找了個位子坐下。

“近來縣監獄的情況怎樣?丘恒新,你談談看!”高個子皺著濃眉,鷹爪的鼻尖上發出光亮,一臉的橫肉不時地在顫動,凸出的眼睛直盯著丘恒新。

“搞不到什麽線索!”丘恒新慌張地站起來,說:“主任,前些時候,我幾乎被他們打死了!”

“吃些苦,自有報酬!但為什麽搞不到一些線索?”馬襄插了一句。

“為了黨國,我也準備著吃苦的,主任。”丘恒新感到委屈,但不敢露一點形色,焦灼地說,“最苦的是搞不到線索!”

“為什麽?找出了原因沒有?”

“他們還是用金真封鎖我的一套辦法,把我完全孤立了。如果把金真弄服了,許多重要的問題就可以很快解決!”

“倪保忠,你看有什麽好辦法?”

倪保忠想不到主任會垂青他,急忙站起來,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但很巧,他的頭正好把桌子上的茶杯碰翻了,頓時引起哄堂大笑,連主任和馬襄也不例外,隻有他還是若無其事地規規矩矩回答主任的話。

“報告主任、審判長,這家夥實在太壞了,我想不出辦法,早些把他砍頭了事!”

“做共產黨的哪個不頑強,我們要這些人投誠自首,應不惜用盡一切辦法!特別對這些頭兒腦兒。”主任以不屑的態度教訓著倪保忠。

倪保忠想表示他的反共決心,卻碰了釘子,再不敢做聲了。最近他給人打了一槍,臉上被擦傷的一條又深又粗的傷疤不時地牽動著。

“一下子把他殺掉,太便宜他了!”叫金真寫信的那個小夥子說,“我仍主張抓緊他那弱點進攻!”

“這辦法進行了沒有?”

“上星期才著手!”小夥子說,“有這樣癡情的女人愛他,我們如能掌握好這一環節,哪有搞不出結果的道理?他自己的信裏故意謾罵我們,並且不叫她來,可見他心裏確實害怕這一著。我已在他的信上批了‘準他和家人接見'一語,那女的見了一定會來的。等他們晤麵後,我們再作部署!”

“倪保忠和丘恒新得先向該犯做些工作!”高個子對他的秘書說,“如果他兩個不中用,我倒想起了那姓李的,他不是和金真很熟嗎?就責成他搞這工作。他才來,正好考驗他一下!”

倪、丘兩人實在怕和金真見麵,但主任既如此吩咐了,又不敢不同意。

“我們盡力而為,隻怕收效不大!”

高個子沒有注意他們的話,拿起當天的報紙來,指著幾條新聞,說:

“抗日,這又是一個新問題,新關鍵,我們得格外注意,更加努力。各地的共產黨以及被利用的無知愚民,到處在鬧‘抗日救國',如果不堅決鎮壓,怎麽得了?蔣總裁說過,對待共產黨,寧可錯殺,不要放過。”

一提到新問題,大家又紛紛議論起來了。

“抗日,我們的力量還沒有準備好。一旦打大了,共產黨便會趁機在屁股後搞我們的鬼,那整個國家就危險了。要抗日,得先平定內亂,特別對那些不可救藥的赤匪!”

“哪裏宣傳抗日,哪裏一定有共產黨。我完全同意主任的高見,凡是宣傳抗日的,一個也不要放過他!”

“不抵抗是中央的既定政策,宣傳抗日,就是別有用心,應該嚴加懲辦!而我們的責任,就是要加強特工工作。”

…………

高個子看了看手表,九點鍾早過去了。他站起來,連連拍著胸膛,顯得那樣的威風;一麵指著勸金真寫信的小夥子說:

“以後,關於金真的問題,由我的秘書負責!”

說完,提起皮包,便和馬襄匆匆地拉開會議室的大門走出去了。

那秘書和倪保忠、丘恒新重新商量了一番,排好了工作日程。然後,也學著他們主任,安心去尋找他們那**佚糜爛的生活去了。

這兩天,金真神經一直很緊張,白天黑夜,心情無法寧靜下來。他明知這是有害的情緒,可是很難克製它。他深深地體會到:離開了組織,離開了自己的同誌,離開了群眾而獨立作戰的真正艱苦性。

突然,開門聲打斷了金真的思路。走進來的是叛徒倪保忠。他一見倪保忠,臉頓時沉了下來,憤怒的眼光直盯著他。叛徒在劍一般逼人的眼光下,本能地顫抖了一下,他深知金真十分仇恨他,自己也很害怕他,在一陣惶惑之後,便佯裝著鎮靜的樣子,鬼臉上堆滿了奸詐、阿諛的笑容,奉承金真說:

“你真了不起,金真,我實在佩服你!”

“吃官司,有什麽了不起?”

“金真,憑你的才幹,當可無往而不利,這裏的同仁,對你都有很大的好感。”

金真聽他話中有因,就以斷然的態度回答說:

“不要虛偽,我們在法庭上再談吧!”

“何必如此?我們到底還是舊相識!”

“‘舊相識'?”金真重複著他的話,然後說,“嗯,認識你是條狗腿子,是個無恥的叛徒!”

“金真,何苦罵人!”

金真仔細地看了看這個狗腿子的臉,忽然發現多了一塊槍疤。倪保忠被他看得臉發燒起來。

“啊!怎麽幾天不見,你卻長得更美了!”金真挖苦他說。

叛徒給金真說得目瞪口呆,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一時答不上話來,臉上微微露出難堪的表情。

金真見他一時回答不上,便冷笑著說:

“狗臉上帶花,多光彩,多美麗!”

這話刺中了叛徒的心,他自然地表露出了對共產黨的切骨深仇。恨不得把這槍疤的仇恨完全發泄在金真身上。但主任的話,在他耳畔響著,他不敢任性,隻好壓抑著衝動的情緒,忿忿地說:

“給壞蛋打了一槍,擦去了一些皮!有種,明槍交鋒,暗殺有什麽用?”

原來,這個叛徒在突然遭遇的襲擊下逃出了性命,漏了網,真是可惜!金真清楚地知道這是誰幹的了。以後聽說,那天,倪保忠和倪二在鎮江大街上搖逛,黨的鋤奸人員從人群中衝出來連打三槍,老家夥當場死了,而這畜生卻轉身便逃,臉頰上擦去了一塊皮肉,在醫院裏養了好幾天才出來。

“你這狗腿子,總算有運氣,看樣子還得活幾時,留待將來解放了的人民來審判你吧!”

“共產黨眼看要完蛋了,誰敢來審判我?”

“有人民在,共產黨就在,狗腿子記住這話吧!”

金真說完話,便掉轉頭去,再也不理睬他了。

“人民是劉阿鬥,誰掌握政權就跟誰走!”倪保忠再也無法談下去了,臨走時,不耐煩地向金真提出警告:“嘿,還不是你自己吃苦!”

敵人真是愚蠢到了極點,竟叫倪保忠來做說服工作,金真不禁失笑了。但他料到,這不過是開端,許多麻煩還在後麵呢!他必須有所準備。

下午,金真又被提到一個空空的屋子裏去,桌子旁邊坐著叛徒丘恒新,蹺著腿,向上吐著煙圈兒,那種悠閑的禪情,使人氣憤。他見金真走進來,便站起來招呼著:

“金真同誌,請坐,請坐!”

“什麽同誌不同誌!誰是你的同誌?”金真一麵坐下,一麵嚴厲地斥責他說,“你有什麽資格稱我同誌?‘同誌'這個名詞,是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相互之間的光榮、偉大的稱號。你是個可恥的叛徒,是人民的敵人。你現在勾搭的那批誌同道合的家夥,全是一些賣國求榮的狐群狗黨,法西斯特務的狗腿子,我永遠也不會變成你們的‘同誌',奉勸你別再出洋相了!”

叛徒總歸是叛徒的一套,倪保忠換了一個丘恒新,在共產黨員麵前,未必能有什麽高明的手段,金真不等敵人進攻,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丘恒新窘得啼笑皆非,隻好皺著眉頭,厚顏無恥地說:

“我們都是搞革命武裝的幹部,應該互相照顧,何必如此!”

“誰照顧誰?”金真盯住他的臉。

“老金,你坐牢久了,或許對外麵的形勢不了解!”丘恒新假惺惺地將身子靠近金真說,“這次黨的領導犯了錯誤,‘立三路線'使黨遭到了重大的損失,我們也就落在國民黨手裏了。這種路線,已經把黨弄垮了。以前在縣監獄時,不便向你和盤托出,在這裏就不妨談個明白了。在目前情況下,我們必須為黨保存力量,靈活應付,免得無謂犧牲,古人說得對,‘識時務者為俊傑'!”

敵人的進攻開始了,這是一個頂頂惡毒的攻勢。金真凝神地聽著,側著頭,一點也不吭聲,讓敵人說下去。明亮的眼睛望著丘恒新。丘恒新不敢和金真的眼光交鋒,老低著頭,偶然趁隙看金真一眼,見金真默不做聲,他以為這下或許已打動了金真。於是特地向窗外望了又望,放低了嗓子,湊近金真的耳朵說:

“所以我假充自首,**代一通,騙騙敵人,等待機會到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金真,中國革命是長期的,隻要自己不死掉,哪怕沒有革命的機會?”

“這裏是監獄,我們又不開討論會,用不著我們來檢查‘立三路線'。”金真冷冷地說道,“‘留得青山在',多好聽!保住狗命,在敵人的懷抱裏搞罪惡的反革命活動!”

“呐……呐……”叛徒一時說不上話來。他被金真直截了當的話,刺中了要害,不免張惶失措了。但又佯作鎮靜地說:“這也是不得已的事,你不想想,象我這樣一個在蘇北負責的幹部,不為一定的目的,怎會……”

叛徒說到這裏,眨著眼,鬼鬼祟祟地不往下講了。

“誰知道你!”

“識時務的是俊傑,老金,隻要你將蘇州獄中行動委員會的問題交代一下,不就完事了嗎?”叛徒捺住性子,象騙孩子似的說,“出了獄,不又好搞赤衛隊、武工隊,鬧革命了嗎?”

“哈……哈……!”金真大笑了起來。

丘恒新呆呆地望著金真,被弄得莫名其妙。

“哈!你已自首出獄,想來你又在搞‘革命'工作了?”金真又冷嘲熱諷地追問道,“那麽和你一起被捕的那位負責幹部又到哪裏去了?怎樣犧牲的?”

金真銳利的目光直刺進叛徒的心裏。

叛徒不由自主地寒戰了一下,頓時滿臉通紅,兩手硬支著桌邊,訥訥地說道:

“老金,你不了解情況,他不聽我的話,有什麽辦法?”

至此,金真實在忍無可忍了,站起來指著丘恒新的鼻子罵道:

“你這出賣同誌、出賣組織的叛徒,竟還有臉充當特務的說客,想為反革命立功效勞,拖人下水!好,現在就讓你去告訴你的特務爸爸吧:金真生不能為革命事業多做些工作,死也得落個清白堅貞,到革命勝利的一天,這筆賬總會有著落的。狗腿子別再自討沒趣,快,滾出去吧!”

金真見叛徒狼狽地站著,便漸漸地逼近前去。丘恒新害怕吃耳光,馬上向後倒退著,後腦殼碰在牆壁上,痛得要命。

“還不給我快滾出去!你走你的特務路線去吧!”金真益發憎恨地怒罵著。

“我替你可惜!”

“畜生,誰要你來可惜?”

叛徒逃出了空屋。金真又被送回原來的地方。

這樣,金真倒安靜了兩天。當然他知道特務們是不肯放鬆他的,而他那種種苦惱的情思,由於特務的騷擾倒克製住了。

秋風颯颯,梧桐樹的葉子瑟瑟作響。

金真才吃過早飯,說有人來探望他,又被帶出來了。他想:有誰來看他?冰玉嗎?已告訴她不要來了,她應該會聽他的話的。此外,有誰會跑到這危險的地方來?……最大的可能仍然是冰玉。他疑慮著跟人走去,各式各樣的心情,使他很激動,腳步也亂了,腳上的鐵鐐發出更大的聲響。

金真被帶到和丘恒新談話的地方,但當他一進門,站在他麵前的卻不是冰玉而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他定下心來,仔細看了一下,原來是蘇州獄中釋放出去的李至。他不由吃了一驚,他來幹嗎?……

“金真,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見了!”李至見金真遲疑的樣子,馬上走前去握手,親昵地說:“你竟弄成這個樣子了!”

李至眼圈兒有些紅。

“你怎麽來到這地方的,李至?”金真敏感地戒備著。

“坐牢的日子不好過,所以,我忘不了獄中的老朋友!”

金真總感到李至的態度不自然,有些勉強,而且長久不知道李至出獄後的消息,使金真更加警惕起來。

他們兩個目不轉睛地相對著,漸漸地,李至現出了張惶的神色。

“徐英他們呢?好嗎?”他一時找不到話說。

“他們早已英勇犧牲了!”

“怎麽我一點也不知道?”

從這句話裏,露出了馬腳。他對這些事既然全不知道,那麽,現在聽到了這樣的驚耗,為什麽沒有絲毫悲痛、哀悼、驚訝的表情?何況他又是缺乏修養的人,哪能平靜得象死水裏掀不起一點波濤來?……

談話老是展不開,李至在金真麵前把準備好的話早已忘掉了。

李至的階級出身,決定了他那種懦弱的個性和缺乏鬥爭意誌的特點,這是金真完全清楚的。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很有可能被敵人利用,但又不能象倪保忠、丘恒新之流一樣的窮凶極惡。金真為了要搞清問題,主動地打開了話匣子。

“從前在蘇州監獄中同甘共苦的患難朋友,到今天,活著的已經沒有幾個了!我也已處在死亡的邊緣上,虧你還能想到我。不過,李至,這是危險的地方,你以後不該再來了!”金真仍用在蘇州監獄中的態度來對待他。

李至在金真說話的當兒,一直扭轉頭去望著窗戶外邊。金真料想他可能害怕暴露出自己的真麵目。

“李至!”金真見他不做聲,又對他說,“我的案子本來沒有什麽證據,可是叛徒死不放鬆我,硬誣我是什麽要犯,我反正準備著一條命了!”

金真說完,略停了停,見李至還是沒有什麽表示,又接著說:

“唉!李至,不談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吧!你的愛人怎樣?家裏好嗎?……”

李至想起了家,不禁情動於中,感到金真還是那麽關懷他,便含著淚,慚愧地說:

“謝謝你,家裏還好。但是金真,我實在沒臉見你,我……我……已成了……唉!死沒有勇氣,活著也……我……我已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了!”

李至垂下了頭,兩隻手隻是弄衣角。

“不料你也走上了這條路,李至,那我真無話可說了!”

“金真,怪我自己沒有決心!出獄後,我在一個公司裏當職員,不料被特務發現了,逼著我去登記。我想敷衍一下算了,哪知隨後又硬要我做……這次,他們又威脅我說:假使做不好你的工作,就要……殺我……唉!金真,諒你不會把我當作倪、丘一般看待吧?”

憑他怎樣說,終歸已是敵人!金真想,不過,對不同的敵人,在具體對待上應有所區別;而且,李至對蘇州獄中前一時期的情況,也知道得很多,要是他一揭發,那麽,牽涉的範圍就決不限於今天這些人了。金真反複地考慮著……

“唉!李至,你已走上了這條道路,叫我怎樣幫助你呢?當然,我希望你能跳出這個罪惡的淵藪!但是,我怕你缺乏這種勇氣,那是無法可想的!不過,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李至,你總得少做些傷天害理的事!”

李至流著眼淚,把一隻膀子放在桌上,頭枕著它,裝做考慮問題,防備被人看到。他想:我原是個純潔的青年,由於意誌不堅定,被這批壞蛋拖到這條絕路上來了。別人都有光明、自由、幸福的前途,而自己的未來,隻有黑暗和毀滅!觸到痛處,他幾乎失聲哭出來了。

金真恐怕發生危險,所以用安慰的口吻對他說:

“今天,你同樣是個不自由的人,李至,眼淚很可能給你帶來危險,你得格外小心點!”

“感謝你的叮嚀!”李至抽噎著。

在李至尚未恢複常態之前,他們不好走出去,隻好胡亂地找些事閑扯著。

“為什麽不談談你的家和你的夫人,李至?”

“談他們有什麽意思!”李至沒精打采地回答說。可是,心裏卻在想,就因自己有了這樣一個被別人稱為富貴、舒適、可羨慕的家庭,才使他沉醉、留戀著這個溫柔的環境,失去了前進的勇氣,終於走上了背叛革命的道路。這條道路,怎麽走得通呢?不談遠的,就拿目前的處境來說,又如何挨得下去?他來到這裏隻不過兩個星期,已看到有十多個青年被誣指為共產黨,給活活打死、吊死、燒死,絞刑架上天天不閑。這些死去的人,不一定完全是英勇的戰士,而特務們為了邀功,對誰都可加上一頂“要犯”的帽子。還有那些不幸的人,熬不住酷刑,而**代一些關係。特務為了要追根究底,被交代出來的人,當然要倒黴,而交代的人也挨不了反複的刑逼,結果,還是送了一條命。同時,在那一小撮特務中間,為了爭權奪利,也互相猜忌,互相傾軋,除了幾個頂紅的角色外,人人都不免有自危之感。在這樣可怕的環境裏,要是自己還有絲毫良心的話,精神上是萬萬忍受不了的。……

對金真這件事,在他更是為難:特務頭子的指示,如此堅決,一定要他搞好金真的工作,否則,自身難保,真是進退兩難。他心裏自然不願那麽做,特別當他站在金真麵前時,即使金真不說什麽,他也感到有一股正義的激流衝擊著他,使他失掉了對抗的力量。但是,違反上級的指示,他勢難逃過眼前的一關。

金真很熟悉李至的為人,清楚地理解他這時的心情,便爽直地說:

“你不要因我的問題傷腦筋,李至,我早有了充分的準備,但願你不再牽累其他人。他們和你一樣有父母妻兒在日夜盼望著呢!”

“哪能這樣?唉!……”李至羞怯地回答。

“你是奉命偵查我的,不這樣,又怎麽辦?”

他被金真問得怔住了,想來想去,“不這樣,又怎麽辦?”實在是個問題。隻有一點,他似乎已肯定了的:他不能斷送金真和蘇州監獄中的其他的人們。他自忖:他在牢裏充當積極分子的時期,其中有許多人是在他的影響下組織起來的,而金真原是他最敬佩的人,自己曾在緊要關頭得到他誠心的幫助,難道現在就翻臉不認人,掉轉頭來咬他一口嗎?果然,今天已成了敵對關係,但他仍不甘心和那些全沒人性的特務同流合汙。尖銳的思想鬥爭,使他的臉色一時發白,一時發青,坐在屋子的角落裏一動也不動。

“李至,我們就談到這裏為止吧!”

李至仍然一動不動,似乎沒有聽到。他還在想,如果一直在金真的領導下工作,或者不致墮落到如此地步。

“金真,我無力救你,但也決不忍心傷害你和蘇州其他的許多朋友!”

“那怎麽辦?除非你能設法脫出特務的魔掌!”

臨別時,李至的臉上還露出了一種異樣的神色,灰白、緊張而又恐怖的神色,一望而知,他那一場最緊張、最痛苦的思想鬥爭,直到這時還沒有停止。

“金真,我希望再有機會……”他欲言又止地向金真說。

“我們沒有什麽可談的了!”金真望見來帶他的人已站在門邊,側過頭來對李至說:“從此請不要再來麻煩!”

倪保忠又幾次來和金真糾纏,所有無恥的話,全給他說盡了。金真始終抱決絕的態度不去理睬他。

不久,據說李至失蹤了,金真心裏有數。原來他們的談話,已給特務們偷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