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鋼鐵的人

陰曆九、十月的江南,天高氣爽,十分宜人。但是關在小號子裏的金真,已經注意不到春夏秋冬季節的變換,更談不到欣賞景色了。他一個人坐在號子裏,覺得很寂寞,同時,又感到身上穿得太單薄了,一陣陣的寒冷襲上身來。他為了摒除心頭的煩躁,信手寫成了一首絕句:

西風暗送晚秋涼,

萬木蕭蕭怯早霜;

殘葉飛來枕上落,

更何意緒換衣裳?

他自己吟了兩遍,覺得詩意頹喪,缺乏激昂悲壯的氣概,不能代表他的心情,便把它撕碎了。正在百無聊賴的時候,突然有人叫他去接見。他想還不是老一套,便無所謂地跟著走去。當他轉彎抹角跑到那座熟悉的小屋子時,看見兩個女人在門口張望,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趕前幾步,又仔細望著,呀,多麽熟悉的麵貌,不是她們,又是誰?金真一時顫抖發麻,不知如何是好,兩腿不由自主地迅速奔向前去。

“啊喲!娘,冰玉,你們怎麽來的?”

金真連聲驚喊起來。

母親和冰玉不待他進門,就搶上來抱住他大哭起來。他兩條無力的腿頻頻搖晃,幾次險些跌倒,悲痛的心情,使他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站在那裏,隻有兩手不停地撫摸著兩位親人的肩背。

母親和冰玉哭了許久,才嗚咽地吐出了內心深處的第一句話:

“我的兒呀……唉……你太苦了……”

“金真,……想不到還能和你相見!”

於是,金真和冰玉,把母親扶進了門,讓她老人家坐了下來。

金真不見母親已三年多了。想不到母親的身體變得如此快,和入獄前最後一次看到的完全不同了。她不過近六十歲的人,竟瘦削蒼老到如此地步:隻剩下一把骨頭,傴僂著身軀,行動非常困難,白發也快掉完了,臉色黃得怕人,皺紋成了一條條深痕,手指象老樹上的枯枝……

和冰玉分別了一年多。就在這暌離的短短期間內,她的變化也不小:臉顯得比以前狹長了,深陷的眼眶四周添了一道青色,眼睛也不象往時那樣黑白分明,苗條的身腰顯得格外消瘦無力。

她們也目不轉睛地看著金真: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竟被折磨成這個樣子。母親輕輕地撫著兒子沒有血色的臉、瘦削的臂膀和熱血奔騰的胸膛,又蹲下來摸摸兒子的小腿,提提釘在腳上十多斤重的大鐐。唉!兒子所受的苦難多麽深重,多麽可怕!她不斷地發出歎息的聲音。

“金真,你為什麽不叫我來?唉!你……”當金真的眼光對著冰玉時,她如怨如訴地問道。

“冰玉,何苦呢?相見還不是……”金真說到這裏,把話截住了,反轉來問道:“那麽,你和母親怎麽來的?”

“這裏的長官準許我們來的。我的兒,如果沒有冰玉,那我一輩子也來不了!”母親拭著淚說。

“喲!這裏的長官準許……”他不禁渾身寒悚了,嘴裏重複著母親的話,心中想狠毒的敵人竟連兩個可憐的女人也不肯放過去。

冰玉見金真那樣的驚訝,又環顧四周,這地方不象是監獄,疑疑惑惑地問道:

“這是什麽地方?金真!”

金真搖搖頭說:

“冰玉,談談願意談的事吧,接見的時間有限!”

“管接見的人說,可讓我們盡情地談談家常!”冰玉說。但她還在猜測這是什麽地方。

“冰玉,這些時來你苦夠了吧?”金真感激而慨歎地說。接著,又轉過頭去對母親說:“您看,冰玉何苦受這樣的罪?”

“我情願如此,金真。”冰玉扭轉臉去好象生氣的樣子,其實並未動氣。

“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冰玉,我的兒,你應該永遠記住她!”一提到冰玉,母親便激動得不知怎樣講才好。

“唉!冰玉,我還有什麽可講的呢?”他伸出手去用勁地握住冰玉的手。

冰玉的眼睛原來好象被一層薄霧遮住了似的,而此刻內心的幸福之感,漸漸地把憂鬱的陰影驅散開去,眼睛又漸漸地明亮起來了。

母親睜開昏花的老眼,看清屋裏沒有其他人,便貼近金真的耳邊,輕輕地低聲問道:

“你的案子……怎樣了?……我的心肝!”

“沒有什麽!”考慮到老人的處境,金真騙她說,“放心吧,我的母親!”

母親信以為真,放下了一塊沉重的石頭,瑣瑣碎碎地訴說起家常來了。

“……我們已經沒有家了。自從你被捕和你的父親出走後,許多勢利的親戚,都來向我這老婆子討債,把家裏所有的東西全搬光了,連你在家時常在上麵讀書寫字的一張桌子也不剩。……你父親沒有一點信息,家裏有一頓,沒一頓,老太婆苦些不妨,你的弟弟、妹妹都餓得不象人。……家裏的苦,我從未向人訴說,……怕人笑話我。金真,我們總該有翻身的一天吧?我總是這樣來安慰自己……”

母親想到將來能有翻身的日子,好象堅強了許多。

母親見金真點著頭,便繼續嘮叨著說:

“……如今,全仗冰玉一個人支撐著家,她哪怕再忙,家事仍然管得好好的,既會侍候我這老太婆,又會教育小孩子。你的弟弟、妹妹,現在也懂得娘的苦,知道學好了。這次,他們吵著要跟來,沒有路費,不然,你見了,不知道多快樂呢!”

母親張著淚眼,看了看冰玉,望著金真說:

“冰玉的好處,我說不盡,日後,由你去報答她吧!”

“母親,這是我的責任,您不要那麽說!”冰玉拭著淚,安慰她說,“我不也是你的女兒嗎?母親,以後不要把這些事老放在心上。”

這時,母親感到自己的話講得太多了,便搬了張板凳,移到相距幾尺的角落裏去,垂下了頭,讓小兩口子談談心裏話。

“冰玉……”金真欲講不講。

“什麽?金真,你的冰玉比過去堅強了,有話你就說吧!”冰玉比開始時似乎冷靜些了。

金真想把真情告訴冰玉,免得日後事到臨頭,受不了突然的刺激;而又怕冰玉聽了沉不住氣,把老人家急壞了,那怎辦?……但根據目前的情況,特務們正想利用母子之情,男女之愛來毀滅自己的靈魂,如果不讓冰玉理解這一點,那是不應當的。

冰玉見他沉思不語,心裏明白:他決不會因他倆的關係而如此遲疑不決,除非案情上有什麽問題,說與不說,都有為難之處。她急於要了解這點,她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探望著金真,催促他快說。但等了好一會,金真仍然沒有說話,她終於忍不住了。

“金真,案情究竟怎樣?為什麽不告訴我?”

金真看看母親,又望望窗外,然後挨近冰玉,準備要講了;但又忽然停住,理智告訴他要好好考慮。

“說,快說吧!”冰玉急得流汗了。

“不算什麽嚴重的問題!”他不能再拖時間了,鎮靜地低聲說,“近來,特務們正集中力量審訊我,夢想使我屈服,充當他們的獵犬,你說我能這樣做嗎?背叛黨,背叛人民,斷送一切的一切,那不是人做的事!”

冰玉睜大眼睛注視著他。他是那樣堅決,充滿了仇恨,眼睛裏射出一股強有力的光芒。

他又繼續對冰玉說:

“冰玉,我自己有充分的信心堅持到底,而且我也相信,我能夠得到你的支持和鼓舞。但在特務們技窮計竭的時候,竟狠毒地打算利用我倆之間的愛情,要你來動搖我的意誌呢!冰玉,你看……”

冰玉顧不得母親暗裏看著她,也不待金真說完話,激怒地插嘴說:

“堅持革命的立場,親愛的金真,我也願意犧牲我的一切!”

金真未及答話,冰玉機警地望望窗外,更有力地低聲說道:

“請你放心,為了粉碎敵人的陰謀,你勇敢地、毫無顧慮地戰鬥吧!”停了停,冰玉接著說,“組織常和我聯係,也知道我們來看你,托我帶信問你好,希望你堅持下去,黨是完全信任你的!”

“啊!親愛的冰玉,你太好了……”

兩雙手握得緊緊的,兩個頭偎依著。堅貞而光榮,偉大而幸福的愛,在敵人的重重壁壘中繼續頑強地滋長起來。

滿屋子沉寂無聲,彼此隻聽到對方的心在跳動,熱血在奔騰。金真終於伸出了手臂,緊緊地抱住冰玉,偎著她的臉,親切而甜蜜地吻了幾下。於是從緊張的呼吸中,他傾吐了心底裏的話:

“這是我們的幸福,親愛的……”

“母親看見了……外邊有人……不要……”冰玉說著,但並沒有拒絕,也抱緊了金真。她覺得在她懷裏的是一個光明磊落的英雄,她將以此自豪,向人們宣布:這是我的愛人,誰也不能奪取的革命戰士!

他們偎依著,含情微笑,看個不厭。現實的遭遇和環境,在這一刹間好象都不存在了。

金真想講一句他樂意講的話,也是她樂意聽的話,但那是多麽困難呀,經最大的努力,他才說了出來:

“我倆的愛,是永遠不會毀滅的力量!”

她聽著他的話,雖明知並不是什麽美妙的歌曲,但那聲音和涵義卻比任何音樂都動人!她想回答一句,“我願永遠生活在你的懷裏!”但她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來,隻是更緊地偎依著他。

母親是這屋裏唯一的旁觀者。她雖垂下了頭,但暗裏卻在望著他倆。她見小兩口子這樣相親相愛,觸起了她複雜的情感:小兩口如能順利結合,那他老人家真可以向親戚友好表示她的驕傲,她有這樣的兒子,這樣的媳婦。可惜現在她的兒子不知何時才能釋放?冰玉孤苦伶仃的生活不知將如何了結?她不禁為他倆的命運發出了歎息。

母親的歎息聲,象轟然的巨響,把金真和冰玉從愛的沉醉中突然驚覺過來。他倆紅潤的臉上突然露出茫然失措的神情。

母親感到很後悔,不該驚擾了他倆,連忙安慰著說:

“金真、冰玉,你們是天生的一對,眼前雖不能長在一起,但總有團圓的一天!”

冰玉羞得沒處躲避,臉更紅了,立即跑到老人家身邊跪下,頭船在老人家的懷裏,連哭帶訴地說:

“母親……原諒你女兒的狂妄吧!……”

母親撫著冰玉的頭,低聲說:

“你倆好,我才樂意呢!快站起來。”

金真呆立在一邊。他現在清醒了,良心在譴責他:他和冰玉雖從小在一起,但一直保持著深厚而嚴肅的友誼關係。現在,他已是死亡邊緣上的人,而對冰玉如此任情放縱,這不將使她……唉,不可饒恕的罪人!

“兒呀,下午,我們要回去了,不知何時再見,你還有什麽話?……”母親顫巍巍地站起來,一提到別離,又不禁傷心流淚了。

“母親,今天不走吧?你休息一宿,明天我們再來看他一次。”冰玉握住他母親的手,希望邀得她老人家的同意。

“哪有這麽多的錢花,冰玉?”她心裏也正想能和她兒子有再一次見麵的機會。

冰玉用眼睛望望金真,要他留母親住一宿才走。

“就住一宿再走吧,母親!”金真這樣說,但心在晃**著:他也想和她們再見一麵,但又怕再見……

母親點點頭。然後又慘然地看看冰玉,對兒子說:

“唉!冰玉為了我們全家,受盡了辛苦,你看,她消瘦得多了……”

“母親,當年我不是依靠你的撫養長大的嗎?今天,我盡我的心是應該的。”冰玉不等母親說下去,真誠地搶著說。是的,當她幼年的時候,人家都欺侮她,瞧不起她,隻有他的母親象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地憐念她,使她深深地體味到母愛的溫暖。回憶到往事,她益加覺得他母親慈祥、親切、可敬可佩。

“母親,安心吧!將來,待我……”說到這裏,金真再也說不下去了,同時,外邊的人頻頻來催,於是便截住話頭,懷著依依的情緒,送她們出門去。

母親和冰玉一步一回頭,眼淚象泉水般地直湧出來。

“兒呀!多多保重吧!你還年輕……有希望……”

“明天再談吧,母親……”冰玉安慰著老人家。

他呆在一旁,看著她們說不出話來。

金真回到號子裏,獨自枯坐冥想。接見時的一切情景,又一幕幕映現在他的腦海裏,特別是瘋狂的愛情所留下的印象更深刻,象一把鉗子鉗著他的心。他曾受過各式各樣的酷刑,但都沒有今天這麽難受。他要慷慨悲歌,要奮然跳躍,但既歌不起來,也躍不起來。方才的種種經過,象銅牆鐵壁般地圍住了他,他這時正激烈地展開內心的鬥爭。

他正在混亂的情思中掙紮著,突然那個秘書和倪保忠進來了。金真立刻警覺起來,定了定神,迅速鎮靜下來。

“今天,同你的愛人,同你的母親,談得很痛快吧?有沒有親吻擁抱你的愛人?”倪保忠臉上顯出下流可惡的微笑。

“你這沒有廉恥的東西!”金真暴怒了。

那秘書見倪保忠在旁邊起不了作用,反而壞事,就把金真帶到先前去過的會客室裏,請金真坐下,倒了杯茶水,並遞來一支香煙,叫金真先休息一下。

會客室裏鴉雀無聲。

金真考慮了一下,忖度敵人之所以讓他這樣接見母親,接見冰玉,無非是為了實現他們的陰謀。現在,敵人認為是他的理智不能控製感情的時候,立即開始進攻了。金真反複地警告自己:冷靜沉著,打敗敵人!

那家夥不給他更多的時間思考,便對金真說:

“你的母親太苦了,這樣年老多病,如何活下去呢?”

“鄉下人苦慣了的!”

第一著沒中,他馬上把話轉到冰玉身上去。

“那位年輕的姑娘,就是你未婚的愛人嗎?”

“可算是異姓的妹妹!”

“誰相信?何必隱瞞!”他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囚徒哪裏談得上這些事!”金真冷冷地回答。

“這位年輕姑娘對你如此深情,矢誌不貳,除非你是鋼鐵的人,才會無動於衷!”

金真心中有數,敵人又在使用最最毒辣的一著了。

“愛情和坐牢是兩回事,你們是審問案子的,何必管那不相幹的事?”

這家夥被金真咄咄逼人的反問,弄得有些尷尬了。發怒又不是,因為在上級麵前誇下口承擔下來的任務還沒有完成;談下去,又一時找不出話頭來。室內可怕的沉寂。

“談完了吧?”金真想趁機走了。

“慢著,不要急!”這家夥裝著很溫和的神色,攔住了金真說,“我是同情你們的遭遇的,那位姑娘和你的母親,多麽可憐?我有意想做件好事,讓你們有團圓的機會,使她老人家也有所依靠!現在,光明與黑暗都在你麵前,你好好選擇一下吧!”

“沒有這個可能,你也沒有這樣的力量,謝謝你的好意!”

“有可能,也有力量,問題得看你自己了!”這家夥多麽得意,以為進一步進攻的條件具備了。

“怎麽?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家夥笑逐顏開了。既有這個空子,哪有攻不進的道理!他想,立功的機會來到了,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東西仔細看著,卻不和金真直接就談。

金真焦灼不耐地站了起來。

“你要得到幸福嗎?”這家夥誤以為金真的急躁是因為不懂得他的意思,於是,得意忘形地揚著手裏的東西說,“把這張表填寫一下,那麽,所有的一切:漂亮的姑娘、快樂和幸福全是你的了!”

金真不禁冷笑起來:敵人是多麽愚蠢,多麽糊塗!

金真的冷笑,弄得敵人摸不著頭腦,急急問道:

“怎麽?”

“嘿!”金真沉下了臉,又冷笑了一聲,嚴肅而堅決地說,“對你講吧,我看你們著實蠢得可笑!金真不是丘恒新、倪保忠!”

敵人被金真打昏了頭,呆在那兒,好久說不出話來。末了,他帶著失望和惱怒的情緒,把金真送回號子,使勁地關上了號門,嘴裏惡毒地罵個不停:

“不識時務的家夥,總得給你嚐嚐最後的味道!”

這一天,正和金真二十多年的經曆同樣錯綜複雜。到晚上,他回味著這一切,他意識到他的最後瞬間,就在眼前了。死有什麽了不起?許多英勇犧牲的戰士不已經為他樹立了榜樣?而他自己也早就下了決心,斷不會再有所留戀。當然,對於母親和冰玉來講,那無疑的將是個沉重的打擊,但在黑暗的統治下,革命者的反抗到底,同當權者的殘酷鎮壓,都是不可避免的必然規律,又何足為奇?他想到母親和冰玉明天還要來看他,那是母子、親人最後的一麵,人間沒有再比這……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更冷靜、理智些,讓她們能夠繼續活下去,看到光明、幸福的一天。……

但事情並不如他想象的那樣,第二天從早到晚,他一直沒見到他的母親和冰玉,而特務們卻不斷地來打擾他,找他的麻煩。

“一個聰明的人應該善於為自己打算,兩條道路該選擇定了吧?”

“我是一個革命的戰士,哪會學你們這些王八?要殺便殺,別再嚕蘇!”他狠狠地咒罵著。

特務們又失敗了,沮喪地一個個滾開去。

天黑了好久了。

金真又被提到一間陌生的屋子裏,他注目向四麵望了望,心裏完全明白了。他的心猛然跳動著,眼前一陣漆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幾晃。

屋子一頭,放著一張長桌子,上麵坐著一個大家叫他“主任”的高個子,象一隻急待噬人的餓狼一樣;桌子兩旁,還坐著丘恒新、倪保忠和那個秘書,都惡狠狠地看著金真;在高個子的對麵,放著一副絞刑架,繩索等等一應俱全。金真知道,他最後的時刻來臨了!

死亡的威脅曾激起了金真神經上的急劇波動,但決不是恐怖。在這一刹那間,有關他一生的重要事跡,例如自己怎樣獻身革命,如何參加了共產黨,黨怎樣培養教育他成為一個幹部,蘇州監獄的鬥爭因何遭到了失敗,母親和冰玉,弟弟和妹妹,以及沒下落的父親……這一切,迅速在他腦海中掠過。

“站定!”那高個子咆哮著,“今天還不老實供認,立刻要你的命!”

不共戴天的仇恨,衝擊著金真的血液,他好象掉入了滾水裏一樣,全身都麻木了,而怒火燒紅了的眼睛直盯著那個高個子。

“不用多講,拿紙筆來吧!”他激昂而響亮地說。

“頑惡不化的賊胚!”高個子一麵罵著,一麵轉過臉對邊上的人說:

“給他紙筆!”

他正要拿起筆來寫,忽然望見窗外有兩個人影,好象是他的母親和冰玉,他以為眼花了,又凝神仔細地看了看,確實是她們。一陣激動的戰栗透過他的全身,他想和她們作最後的告別,但曉得那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這時,她們還以為是接見,冰玉正扶著母親跑進門來,卻被守門的一下子推了出去。

“白天要你動員金真,你不幹;現在,就讓你們隔著窗戶,看場好把戲吧!”那個秘書向緊靠著窗子的冰玉呼叱著。

她們站在窗外,惶惑、焦急、驚懼,一時都交織在她們的心頭,一陣陣猛烈的戰栗,使她們全身發軟了。但因為還未弄清究竟,一線希望還鼓舞她們勉強支撐著,期待著……

金真拿了紙筆,沒有就寫,而以激動的聲音向窗外高喊著:

“母親,冰玉,快回去吧!快……”

“不許叫喊,要寫就寫!”幾個特務惡狠狠地上來催著,擋住了他對窗外的視線。

於是金真舉筆一揮而就,然後把筆使勁地往地上一摔。

高個子把金真所寫的東西看了一看,卻完全不是他們所期望的,而是一首悲壯激昂的遺詩。

狂風暴雨過來人,

仗劍馳驅齎誌真;

慷慨淩遲心未死,

絞刑架上賦迎春。

他拍著桌子罵道:

“他媽的,快替我拖上絞刑架去!”

“堅持革命鬥爭的勝利!”

“打倒賣國的蔣介石匪幫!”

“中國共產黨萬歲,萬萬歲!”

金真舉起拳頭高呼著口號,向絞架走去,並回過頭來對站在窗外的母親和冰玉告別:

“永別了,親愛的母親,親愛的冰玉!……”

“快,快!拖上絞架,拖上絞架!”

金真被拖上了絞架。

“啊!我的金真……”冰玉一聲驚喊,想衝進門來,但在門口倒下了。

“噯呀!……”母親昏倒在窗前。窗上的玻璃被碰碎了,“匡啷”一聲,把敵人嚇了一跳。

“把金真放下來,我再問問他!”高個子說後又轉過頭來命令道:

“把兩個女人拖出去!”

金真又被拖到高個子麵前,呼吸雖是那樣困難,但生命還沒有結束。既有生命,便要戰鬥:頑強地戰鬥、戰鬥……

“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放老實點,還可一家人團聚!”高個子猛拍著桌子說。

金真沒有看他,也沒有理他。隻遠遠地聽到窗外冰玉的悲憤而淒慘的呼號:

“嗬!……我的金真,……我和你一起……”

他也似乎聽到了黨的號召:

“鋼鐵的戰士,英勇地戰鬥吧!用你的鮮血來灌溉革命的花朵,結下革命的果實!”

他的臉色雖然如此的蒼白,但眼睛睜得很大,一道尖銳的光芒直刺向敵人,叛徒丘恒新、倪保忠頓時縮著頭,狼狽地避開了金真的目光。一種崇高的無產階級革命英雄主義的精神激勵並支持著他,他又高高舉起拳頭,喊道:

“堅決保衛馬克思列寧主義!”

“真理是我們革命勝利的保證!”

“特務們記住:你們的末日不遠了!”

“快動手,快動手!”特務們亂哄哄地叫著。

敵人在手無寸鐵的誌士麵前,弄得束手無策,慌慌亂亂地滿頭是汗,低下頭來,自認又吃了敗仗。高個子指手劃腳地吆喝著:

“快,快!……”

劊子手也驚呆了,心憚手戰地**著繩索,勒緊了金真的脖子……

絞刑架嚇不倒金真,他依然在怒吼,高歌……嘴唇依然在顫動……眼睛依然在發光,依然在怒視著敵人。最後敵人雖然消滅了革命者的肉體,但是無論如何消滅不了他那布爾什維克的革命精神。

這位鋼鐵的戰士沒有死,沒有死,永遠活在千千萬萬人們的心中,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