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死生之際

最近,金真他們是在生死的邊緣上過日子,誰都不知道明天的命運如何;但他們仍和平時一樣,有說有笑地和群眾打成一片,不斷幫助群眾解決思想和實際問題。他們的威信越來越高了,每個難友在開庭前、開庭後,都會自動地來和他們商量,如何對付會審處的審訊。敵人聽到了一些風聲,對他們的監視益發嚴格了。他們和組織上的聯係,已暫時中斷。直到今天,金真才出乎意外地從一個象是警察的手裏接到了上海黨方麵的來信。那當然是黨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找到這個線索,冒險把它搞進來的。

“多麽珍貴的信啊!”金真邊拆信,邊自言自語著。

他細細地閱讀著珍貴的來信。信內首先問起大家的情況,特別對越獄失敗之後的境遇十分關切。接著,又告訴他們冒子仁已脫險轉往內地,那警士也跟冒子仁一起走了。末了,信上說到姓馬的家夥雖則收受了賄賂,但估計他決不會放鬆蘇州的案子,目前正在繼續設法,看來很難扭轉既定的趨勢。……看到這裏,金真忍不住罵了聲:

“該殺的無恥之徒!”

“好好地看信,罵什麽?”沈貞知道定有什麽緣故,靠攏來問著。

金真把信遞給沈貞說:“你自己去看吧!”

沈貞接過信,正要看下去,可是軍法會審處來提審他們了,他隻好把信交給了另外可靠的同誌。

金真、鄭飛鵬、沈貞、白誌堅、施存義、梅芬被鎖在一條鐵鏈上,提到軍法會審處去。會審處的審訊完全和他們所想象的一樣,隻不過做做樣子罷了。本來,他們的案子不會一直擱到現在的,隻因姓馬的家夥等待行賄的全部款子到手,所以把審問的日期壓了一下。

當金真他們走向法庭時,正碰上朱之潤被人抬著走過去。他已完全不是原來的形狀,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和生氣,要是不仔細地看,真要把他當作一具已死了很久的屍體。他望到金真他們,連抬起頭來想招呼的勁兒也沒有了。金真打算趕上去和他握手,但被守衛的人員拉住了,一句話也沒說成,隻見朱之潤深凹的眼睛裏依然充滿著力量和決心。

金真他們被提上了法庭,朱之潤卻被抬到隔壁另一間屋子裏去審問了。法庭是所老房子,裏麵陰森森的好象破廟的殿宇,那個充當審判長角色的馬襄,坐在大堂上麵,活象一個閻王。他翹起八字胡子,睜著一雙狠毒的眼睛盯住金真他們,半天不做聲。

他一個個問著姓名、籍貫。當問到施存義時,他呆了一下,把施存義仔細打量一番,然後獰笑著說:

“你還認識我嗎?想不到你也有今朝的!”

“早知你是人麵豺狼!可惜當時太大意,讓你逃了一條狗命!”施存義對這過去在他手裏漏網的惡霸狠狠地瞪著眼睛。

“死囚犯,誰和你鬥嘴?”姓馬的家夥自覺沒趣,罵了聲,便,掉頭對金真他們說:

“按你們的罪狀,早該砍頭了!隻因國法寬大,讓你們活到今天,難道還執迷不悟嗎?”

金真他們誰都沒有回答。

“你們的一套鬼把戲,朱之潤早就供認了!”他裝出一副醜樣子說,“你們有話快說,免得將來後悔莫及!”

“我是共產黨,在蘇州看守所想逃跑是有的,該死、該殺,聽你的便罷!”梅芬滿不在乎地回答說。

“小丫頭,想充英雄嗎?”馬襄看了梅芬一眼,見她年紀很輕而又那麽倔強,氣憤的說,“憑你的本領多大,頸項總不是鐵打的,難道就砍不掉你的頭嗎?”

“什麽小丫頭,大丫頭的?這是堂堂的審判長該講的話嗎?”梅芬嚴肅地說,“我不想充英雄,隻是個尋常的老百姓,受不了反動統治的重重壓迫,才決心起來反抗的,要殺也罷,要剮也罷,聽你們的便!”

這時,隔壁傳來朱之潤和法官的爭辯聲。朱之潤已經聲嘶力竭,事情很明顯,他唯恐金真他們受法官的欺詐,而間接告訴他們:他是始終堅持立場,不讓敵人找到一絲空隙的。

白誌堅本來在金真後邊,這時站上前去,用諷刺的口吻向姓馬的家夥說:

“用刑,騙供,什麽都幹,好個堂皇的軍法會審處!好個裝模做樣的審判長!”

馬襄被罵得心頭冒火。但他怕今天的庭開不好,初次親自出馬就碰個釘子,怎麽下台?隻好暫時忍受著。他覺得蘇州看守所案件的關鍵,就在這幾個人身上,決不能輕易放過!

法庭上一時靜了下來。姓馬的和其他幾個審判員都在動腦筋,打算對付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囚徒。

“你們竟都甘心自投絕路!”馬襄皺了皺眉頭,故意用和緩的口氣說,“你們還很年輕,應該好好爭取活下去的機會!現在,你們隻要把蘇州看守所裏共產黨的組織同外邊的聯係,以及如何計劃暴動等等情況,爽快地交代出來,就有你們的出路!”

“我們無法回答你的話。”沈貞用比平常響亮的聲音說,“關在蘇州看守所的政治犯確實不少,但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真是假。若說和我有關係的,那就是朱之潤、徐英、程誌敬、梅芬幾個人。我們想逃跑,倒黴不曾得到空子!同外麵聯係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呸,別耍你們這套騙人的老調了!”馬襄又沉不住氣了,瞄著沈貞大聲說,“照你這樣說,朱之潤幹嗎要毀掉這些重要證據?”

“他毀掉的,大概是我們的逃跑計劃吧!”梅芬插嘴說,“逃跑是犯法行為,要想脫罪,把證據毀掉,本來是人之常情!”

“不是問你,站開點!”姓馬的叱喝著梅芬。

“又耍無賴了!”梅芬冷笑著。

“這是莊嚴的法庭,不是你賣笑的地方!”姓馬的發作起來。

“誰破壞了你們的莊嚴,問你們自己!”梅芬一絲不讓地板起麵孔說。

“快拖去,做死這小妮子,非要她招認不可!”姓馬的指著梅芬大聲吩咐值庭的衛士。衛士待要上前拖梅芬,她卻自己跑了過來,毫不在乎地說:

“有什麽了不起?用不著動手動腳的,跟你們走好了!”

施存義見不是勢頭,忙上前阻擋著,向姓馬的家夥喝道:

“你們太沒人性了!為什麽欺負這樣的小姑娘?”

“住口!”姓馬的象發了瘋一樣,回頭對衛女叫著:“把他也帶去,狠狠地做!”

梅芬、施存義被拖走了,姓馬的宣布暫時退庭,把金真他們送進候審室裏。

“唉!這些同誌……”沈貞講了半句,不忍再說下去了。

“怕其他同誌吃苦,寧願自己多受點災難。唉!……”金真歎息著說。

他們才談了幾句話,離得相當遠的刑訊室裏,傳來了施存義、梅芬的怒罵聲。這象鋼刀插入他們的胸膛,一股難於忍受的感覺,使他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沒處發泄,把小屋子裏的桌子、板凳都搗翻了。施存義的喉嚨大,開始時,他那怒氣衝天的吼聲,把整個會審處的屋宇都震動了,到後來才漸漸微弱,直到聽不見了。施存義、梅芬目前的情景,他們是可以想象的。白誌堅憤怒地把一個水壺摔得粉碎,衛士正想打開門來幹涉,可是他們又被提去開庭了。

坐在法庭上的仍是原來這個班子,而證人席上卻多了一個倪保忠,他一副得意的醜樣子,激起了金真的無比憤怒,不由罵起來了:

“死不要臉的叛徒、畜生、狗腿子……”

“隻怪你自己忙昏了頭,連我都認不出來!”他神氣活現地盯住金真說,“現在你可後悔莫及了,還是放漂亮點吧!”

於是,倪保忠在庭上張牙舞爪地、把金真說得象個神出鬼沒的怪物一樣,不論江南江北過去與現在的重要案件,統說成是金真的罪行。他費盡腦筋,想出他以為最合式的形容辭,誣蔑金真生性殘暴,殺人如麻。……

金真並沒對倪保忠的控訴作答辯,而直接向所謂審判長說:

“請追問下倪保忠:他所指控我的罪行,為什麽比他自己幹過的還要熟悉?”

馬襄也覺得倪保忠太傻了,這樣作證,有什麽用處?但他知道姓倪的是省黨部的人,後台很硬,可不能叫他落個不高興,自討沒趣。他總想不要把空帽子戴得太大,好及早結束蘇州的案子。但倪保忠在庭上吵鬧不休,好象在指揮審判長。姓馬的無可奈何,隻好婉轉地對姓倪的說:

“先搞清楚監獄裏邊的案件,其他的,暫時擱一下再說。”

“千真萬確的事,何必再問?委員的意見,定要追究他在外邊的罪行!”倪保忠趕緊抬出委員這個幌子來嚇唬姓馬的家夥。

既然是“委員的意見”,姓馬的就不得不考慮了。他稍稍遲疑之後,便向倪保忠說:

“一切當遵……”馬襄覺得不好明講,便馬上改口說:“請放心,我自有辦法!”

馬襄開始以為今天的庭訊,一麵把朱之潤和金真他們隔離審問,可以兩邊進行恐嚇詐騙;另外再把倪保忠請來,當庭作證,定會搞些結果出來的,哪知道又弄糟了!到底該怎樣收場呢?他蹙緊了眉頭,撚著胡須,想了半天,最後,隻好試探試探倪保忠說:

“倪先生,今天這一庭就開到這裏吧!下次審問,請你再來作證!”

倪保忠沒有做聲,姓馬的放心了,便大聲對金真他們說:

“今天的審問到此為止。你們回去後,得好好考慮一下倪先生的證詞,下次定要回答這些問題!”

金真不屑地望望姓馬的和姓倪的,冷笑了一聲,故意喃喃地說:

“這就是所謂軍法會審處的莊嚴和合法審問!”

“你說什麽?”馬某假裝沒有聽清。

“你要我補充一下嗎?”沈貞搶先回答說,“我說,這地方如果真算是個法庭,而你還有點審判長氣味的話,那便該先治倪保忠的誣告之罪……”

法庭上的幫凶,不等金真他們說完話,便拖著他們走了。

在金真他們被送回收容所的途中,少了施存義和梅芬,誰都悶悶地不想多講話,隻管踏著很深的雪,困難地向前走去。走到破廟前的轉角上,一個躺在雪堆上的滿頭白發的老女人,聽到鏗鏘的鐐聲,便抬起頭來仔細地望著他們,然後,她那眯縫的眼睛直對著白誌堅。白誌堅被鐐擦破了踝骨,正低著頭,走在後邊,並沒有注意到這個情形。越走越近了,那年老的女人猛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撲向白誌堅,一把抱住了他,“兒呀”,“肉呀”,大哭起來。白誌堅一聽是他母親的聲音,他萬想不到他的母親會跋涉幾千裏跑來看他的,呆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

“母親,你怎麽來的?……”

“在夢裏嗎?……”他母親哭得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他母親從白誌堅的朋友處,知道兒子的案情嚴重,便賣掉了嫁時的首飾,獨自趕到鎮江來。她是沒出過門的人,一路上車船勞頓已夠她受了,到了鎮江,又找不到兒子的地方,急得在旅館裏生起病來。這兩天,才好些,她東打聽,西打聽,終於找到了這座破廟。可是,守衛人員不許接見,憑你千求萬懇也不行。她不得已,隻好每天守在廟旁邊,總希望僥幸能見到兒子一麵。今天,她來遲了,沒逢上他們提庭的時候,萬不料在這當兒竟碰上了她的兒子!老人家緊緊地摟著兒子,吻著他的臉,吻著他的手,淚珠掉滿了白誌堅一身。

母子倆還沒來得及談話,狠心的衛士就趕上來把他們拖開了。白誌堅在金真、沈貞的幫助下,還拚命掙紮著,可是他那年老力衰的母親卻給這幫子沒心肝的人拉著走了。她的哭聲漸漸遠去,白誌堅感到任何努力已無濟於事,便硬自鎮靜自己,大聲喊著:

“母親,千萬保重!兒子會給你信的,你……”交織在他胸頭的母子之情和對敵人的仇恨,終於使他激動得不能忍受了。

在他母親隱隱的哭聲中,他和金真、沈貞一起被拖進拘押的地方。白誌堅母親的哭聲聽不見了,而從黑暗的牆角裏和板壁那邊卻仿佛傳來朱之潤、施存義和梅芬從苦痛中迸出的叫喊聲。

馬襄坐在省黨部會客室的沙發上。雖則,他是按照預約的時間來的,但會客室裏竟還不見主人的影蹤。坐得久了,很無聊,他站起來獨自在屋裏打圈子,心裏誠惶誠恐地,不知今天這次會麵,能不能得到委員的稱讚。

在屋子正麵牆壁上掛著蔣介石的像片,他踱到這裏,偶然抬頭望著它,他覺得蔣介石的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都是那麽怕人。他越看越怕,越想越怕,自己不得不承認還不夠充當一名馬前走卒。那麽他應該怎樣鍛煉自己?他敏捷地解決了這一問題:必須更殘酷地屠殺共產黨、堅決鎮壓可能成為共產黨的群眾和號稱進步的各式人等。他聯想到會審處審判長的任務,實在很重要,可說是關係國家安危的要職,而當權幾位要人把他放在這崗位上,說明是多麽器重他。這樣一想,他便有些自命不凡了。

他想得太出神了,忘掉時間已悄悄過去。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他以為要人到了,立刻整整衣服,恭恭敬敬站在一邊。可是門裏出現的,卻是個值班的聽差,他以很隨便的神情看了馬襄一眼,倒了杯茶,一聲不響地出去了。這使馬襄很惱火,而體會到所謂“衙門森羅殿,小鬼即閻王”的滋味。

主人終於來到了會客室。他們互相招呼後,就在沙發上麵坐下。他先偷眼看看主人——虞立的臉色,好象仍和平常一樣冷冷地,找不出、無論如何找不出一點讚許他的神情。他懷疑,難道這樣做還不配委員的胃口嗎?不,也許他沒有了解這些情形吧?

“虞委員!”他很謹慎地說,“從蘇州來的那批死頑固的家夥,我已遵照委員的意圖,嚴格審訊過,他們硬抵賴,經狠狠用刑後,有的隻剩一口氣了!”

“知道了!”虞立無所謂地說,“早就該殺他一批了,你們拖拖拉拉,讓他們多活了一些日子,還跑掉一個,真是可恨!”

這完全出乎他意外。他想固然自己收受了一筆賄賂,但並沒放鬆對案件的處理,委員的責備未免過火了。但又不敢暴露抵觸的情緒,隻好委婉地說:

“逃跑的事發生在省公安局的警察隊裏麵,他們實在太疏忽了!至於時間拖長了些,那是倪保忠先生的主見,想從姓朱的犯人身上追究個根底,費了很大的勁。……”

虞立沒等他說完,便不耐煩地跑到窗口向外望著。從他皺緊的眉頭看來,象有什麽事使他非常不樂意的樣子。

馬襄見風頭不對,不敢再嚕蘇,望望虞立,猜不透悶葫蘆裏是些什麽,弄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他想,每次都象過鬼門關一樣,免不掉受一頓氣。但他明白,那就是所謂“上下之別”,他對他的屬下未始不是如此,沒有理由專門責備在他之上的人。不管在上的態度怎樣,在下的總該恭而敬之,唯唯諾諾,這是官運亨通之道。所以他變得更心平氣和地等候著委員的指示。

“總之,你們這些人辦事都不夠認真!”在靜悄悄的氣氛中,似乎已隔了很久,虞立才轉過頭來向姓馬的說,“你們為什麽老不關心國家大事?目前,委員長已決心徹底剿滅江西的赤匪,斬草除根。赤匪妄想苟延殘喘,到處組織擾亂。我們在後方的,也就得加倍努力,配合前方的行動,而你們竟這樣敷衍塞責,那憑什麽搞好工作?”

馬襄受了虞立這番教訓,可真著了慌。他想,對這些大事他又何嚐不加注意?殺共產黨是國家大計,他也早就明白了,而上級現在竟把他說得如此不中用,並且把所有的責任都卸在他一個人肩上,那怎麽得了?

“你得好好考慮一下!”虞立見馬襄不做聲,以為他不尊重他的意見,更動氣了。

“請虞委員多多指教!”馬襄不敢再望虞立的麵孔。

“審判長是你當的,這些事,也得我來替你出主意嗎?”

“你是上司,虞委員,當時既蒙你保薦了我,如今還得請求你格外栽培,否則,象我這樣庸碌的人怎配當這樣的差使?”

虞立聽馬襄說得那麽婉轉,那麽可憐。他想,從這家夥當上了會審處的審判長之後,便隻知道奉承省政府那班人,而把自己放在一邊,著實可恨;但究竟還是馴服好使的人,就憑這點子好處,也還可以姑且原諒他一遭。於是,虞立把雙手叉在腰裏,氣勢洶洶地說:

“難道你不記得嗎?委員長早就講過:‘寧可冤殺一千,不要放過一個!'這是消滅共產黨的根本辦法,你們不要自作聰明,應該照辦不誤,保險萬無一失!在具體處理上,你不妨聽聽自新人員的意見。”

馬襄心裏寬鬆了。他一麵聽著虞立的話,一麵頻頻點頭,表示他對委員的敬佩。

“殺,殺他個一幹二淨,那總不會錯的,你記住了嗎?”虞立說到這裏,本來不打算再講什麽了。但他想了想,又補充了幾句:“追線索的事,也不能放鬆,多捉,才能多殺!象對那姓金的,你們慢慢地搞是對的,必須從他身上找出更多問題來,辦法由你們去想!”

馬襄聽到虞立提到他一個“對”字,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愉快。連忙說:

“我是不會恭維人的,可是委員的指示,真叫人不能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馬襄在虞立處領受了一番教訓後,他覺得多殺人是容易辦到的,倒是追線索的問題著實困難。目前,哪怕看來是很平凡的犯人,竟也會頑強到底,更不要說金真他們了。

他曾為此召集了會審處所屬人員的會議,這裏有一般的審判員,也有象倪保忠那樣的叛徒,希望從這裏湊點辦法出來。可是,在會議中盡是彼此推諉責任,互相譏笑謾罵的一套空話;什麽結果也沒有,弄得他非常懊惱。最後,他拖住了倪保忠說:

“我們再談談吧,一切得靠閣下大力支持!”

“我不是已經談過了嗎?人家不聽我的話,有啥辦法?”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請閣下多想點具體辦法出來。”

“具體辦法嗎?那得讓我慢慢考慮!有了,再告訴你!”

“事情太迫切了!”

“想了辦法,恐怕你們又是這樣那樣地各搞各的一套!”

馬襄碰了一鼻子的灰,實在難堪,暗暗罵了聲:

“盡是些酒囊飯袋、不中用的家夥!”

在沒辦法中,他居然想到了辦法:先殺他一批,對上有了報銷,對下能起威嚇作用。至於開刀的對象,自然應該是蘇州那幫家夥了。

這幾天來,金真他們由於種種痛心的遭遇,情緒十分惡劣。施存義、朱之潤、梅芬他們的傷勢如此嚴重,又沒有任何醫療的條件,隻好看著他們奄奄待斃。年近古稀的白誌堅的母親的影子,又老是在他們的眼前浮動。……

今天,金真一大早就起床了,還沒洗臉,便去催白誌堅寫封信給他母親,他搖搖頭,表示不願意。經金真再三說服後,他才勉強答允了。

“情況如此,我不能再欺騙老人家了!要寫也隻能是一封永訣的遺書!”

他又遲疑了半晌,然後,拿起筆來寫道:

母親:

兒今為將死之人矣!母親聞之,其何以堪!

兒雖不能盡孝於慈親,尚能以身殉誌,可謂不負養育之恩!家境清貧,賴有阿姊阿弟奉侍左右,飲食起居,當可無憂!至於兒媳與兒結婚未及三載,別離已逾兩歲。往日,彼已曆盡艱辛,自今以後,更何可期?務乞慈親婉言勸諭,希伊早自為計。彼今僅二十又一,來日方長,萬勿自誤!孺子托之阿姊,否則,付之他家亦可。危迫之際,語無倫次,謹懇毋再以兒為念。千萬千萬!敬頌福安!並問姊、弟均好!

兒誌堅稟

白誌堅遞給金真看了。他沒有馬上表示意見,停了停,然後說:

“寫這樣的信,恐怕還沒有到時候吧!”

“反正近在目前,多也不過十天、半月。”白誌堅幹脆地說。

鄭飛鵬站在邊上,不知他們看的是什麽,談的又是什麽,也來接過白誌堅的信看了。於是,他也拿起筆來寫道:

強食弱肉,

豺狼狠毒;

日暗天昏,

人間地獄;

身死不辱,

永不瞑目!

他寫好後,一麵大聲讀著,一麵交給了近旁的難友說:

“要是我砍了頭,這不詩不文的幾句話,就算我的遺言!”

梅芬聽到他們在白誌堅的信上做起文章來了,便從破壁縫裏伸過手來說:

“是怎樣的信,難道不能讓我欣賞一下嗎?”

鄭飛鵬把信塞在她的手裏,停了一會,聽到梅芬沉著而低聲地吟哦著她自己的遺詩。

正吟哦間,聽見外邊一片凶狠而嘈雜的呼喊聲,指名提金真、鄭飛鵬、沈貞、朱之潤和她一共十幾個人去庭訊。

梅芬在低吟聲中,被衛士們扶著走出了破木壁,和金真他們都聚集在一塊。被提的人裏,有的需要擔架,有的需要攙扶,所以大家都沒有捆綁,也沒有加手銬。但從情勢看來,不象平時的提審,因在衛士中間有不少的官兒在內。許多難友都非常緊張,他們下意識地從被褥中一下跳了出來。用手掌擦了擦眼睛,向四周張望著。

“同誌們,再見吧!”

每個被提審的人都邊走邊向睡眼蒙矓的難友們打著招呼。衛士們催得緊,他們沒有逗留片刻的機會了。

清晨,街道上的行人很少,他們可以大搖大擺地走著。西北風吹在他們身上雖則很冷,但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他們大體上估計到瞬間以後會發生些什麽不幸的事情,而死亡對他們已不能算作一種威脅。他們齊聲喊著壯烈的革命口號,唱著革命的歌曲,聲音響徹長空,驚動了沿街的住戶。

街道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了。從這些路人的表情和眼光裏,都能叫人體會到他們對那批年輕的囚徒懷著惋惜和同情。當他們走過一所學校前麵時,一群小孩子老注視著他們,有個別大膽頑皮的還衝上前來,想和他們攀談,都被衛士們趕開了。於是,孩子們純潔的心靈,受到很大的刺激,躲在衛士們背後偷偷做手勢,暗裏咒罵著。

在一個岔路口上,有個衰老殘廢的乞丐,跪在地下哀號求乞,鄭飛鵬看她是那麽可憐,就從衣角裏掏出他那張藏了很久的五元鈔票,搶前兩步送給了她。衛士們想上來阻擋,但已遲了,票子早到了乞丐手裏。

“謝謝你,天保佑善人……”她又悲又喜連連磕頭狂叫。

四周的人都圍上來觀看:囚犯救濟乞丐,真是天下的奇事!

這一切,在囚徒行列的前進中,很快被拋到後麵去了。當他們走到一個曠場的時候,衛士們叫大家停下。這裏,已布置好一個場麵,一旁放著一張小案桌,一個當官模樣的往上一坐,另外兩個坐在他的兩旁。眼前的情景,叫人一看便知道是執行死刑的場麵。囚徒們並沒驚惶,這是他們早就意料到的事了。

囚徒隊裏唱響了《國際歌》。接著,便走來幾個劊子手,把金真他們推開,單把施存義、梅芬、朱之潤、沈貞、鄭飛鵬拖到那官兒麵前去,開始演出執行死刑的儀式。施存義他們列成一行站著,連受刑殘廢的朱之潤、梅芬也都雄赳赳地挺著胸膛,表現了無比的英勇氣概。

“還有話說嗎?”當官的家夥神氣十足地問著。

“今天,我死你活,過幾時,便要你的臭頭顱了!”施存義大聲怒罵著。

“死到你頭上了,還凶什麽?”當官的火了。又問梅芬他們:

“你們呢?”

“狗腿子,擺什麽架子?曆史將記下你們醜惡的罪行!”梅芬憤激而清脆的聲音特別引人注意。

“該死的女流氓!”當官的一麵罵著,一麵又問鄭飛鵬、沈貞和朱之潤:

“有話快說!”

“奴才,記住吧:血債總是要血來償還的!”朱之潤他們齊聲罵了起來。

那當官的想不到他們這樣倔強,自己倒弄得怪沒趣的。他後悔不該公開執行,但事已如此,便命令劊子手們:

“快執行,快執行!”

劊子手要他們站到曠場那邊去執行,但他們不管劊子手的一套,搶著過來和陪綁的難友們告別。鄭飛鵬並把身上一件棉衣脫下,請同誌代他送給沒衣穿的難友。

金真萬萬沒想到這次成批執行死刑,偏偏竟沒有輪到他自己頭上,自己卻充當了陪綁的角色。這可比死更難受千倍萬倍。他那含著無限悲憤的目光,呆呆地注視著當前的場麵。當他和被執行的同誌們握手時,他感到了最大的苦痛。他想,在瞬間以後,他最親愛的那些戰友們便將在敵人的槍口前倒下去了,他真要拚死抱住他們,親吻他們。但他的身子已發了僵,動不得了,喉嚨也象給什麽東西塞住了,他覺得他的呼吸窒息,空氣漸漸不夠了。終於他失去了知覺。耳邊隻隱隱約約地聽到一片呼聲:

“共產黨萬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