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在燃燒

近來,江南的天氣那麽惡劣。而整個看守所也被越來越黯淡的陰影籠罩著,難友們的生活陷入了不可想象的怕人的境地。

賈誠從接任以來,幾次向難友們發動進攻,都在不同的程度上遭到了失敗。大絕食事件,雖以金真等加判罪刑而結束,但在道義上,他們卻遭到了更重的打擊。於是,在上級的示意下,賈誠改變了老一套的辦法,而采取更殘酷的慢慢拖垮的方針。他不斷調整著全所的工作人員,盡量加強自己的實力。看守長經常帶著一班橫暴的看守東闖西撞,到處找岔子,任意施行鞭撻毒打。難友們的夥食更壞了,有病不給醫,發生了傳染病也不隔離。在病魔和獄吏們猖狂摧殘的雙重迫害下,死亡隨時威脅著全體難友。

二所,冒子仁那個號子,都是年輕壯健的小夥子,一向很活躍,鬥爭也最堅決勇敢,總是衝鋒在前、陷陣居先的,這當然與冒子仁的領導作風分不開。但最近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半數以上的人害著難於救治的病症,恐怖的死神緊緊地逼近他們。

苦惱,不可忍受的苦惱!冒子仁無可奈何地抑製著胸中的義憤,心象火一般地燃燒著。他寢食不安,已不是最近幾天的事情了!

大絕食之後,劉蘇的病情天天在發展,目前,他已到了垂危的時候,隻剩下一口微弱的氣息了。他見冒子仁日夜看護著他,硬支撐起身子對老冒說:

“我萬分感激你,但你也必須珍重自己的健康!我的處境如此,死是難逃的了!……”

“我不過是盡我的一分力量,老劉,我希望你能克服這次災難!”冒子仁滿懷悲憤,勉強安慰劉蘇說,“堅決和病魔搏鬥,不光是為了自己,而且也是為了黨和人民!”

“我明白這個道理……”

許多蚊蟲在劉蘇的耳畔嗡嗡亂飛,冒子仁替他用手趕開,劉蘇又喘著氣說:

“要是我真的送了命……老冒……我有兩樁事托你:首先請轉告黨,……我……是至死不……不願離開組織的;其次,煩你……代寫封信……給我的母親……妻子,妻子還很年輕……希望她早點……改嫁,不要耽誤了……青春。此外,……我願大家……努力學習馬列主義,……馬列主義拯救了我們,……也會拯救落後的中國。……”

“不!你會好起來的,劉蘇,你不要老是向壞的方麵想!”冒子仁激勵著他。

時間悄悄逝去,突然在暗夜的沉寂中,傳來兩人的對話聲:

“小家夥,多大年紀了?”

“算起來,還不滿十四歲!”

“年紀輕輕的,幹嗎犯罪?”

“天知道,我到底犯了什麽罪?”

談話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清晰地投入了冒子仁的耳中。聽那對話的內容,明明是個新收進來的犯人,但答話的,又是這樣熟悉的聲音,冒子仁注意諦聽著,盡量想從記憶中捉住它。但一時又想不起這是誰的聲音。

腳步聲漸漸近了,他們停在冒子仁的號子前。冒子仁不由自主地激起一種不幸的預感,偷偷從門洞中探望著: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囚徒,被送進對麵的號子去了。

獄中的燈光那麽陰暗,他沒有看清這個新犯人的麵貌。但從身材、姿態和動作的輪廓上,給了他一個驚訝的感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伺候著病人,而複雜的心情又騷擾著他,使他不能入睡。他焦急地等待著天明;可是,時間真不容易挨過,夜象年一樣長。他硬撐到了天明,一開封,就竄到對麵號子裏去。他一眼就瞥見了昨夜收進來的小囚犯,幾乎使他驚喊起來,雖然他終於抑製了自己的衝動。

原來是他!比以前約莫高了半個頭,胖胖的臉也因消瘦憔悴而有些變了樣,但在冒子仁看來,還是那麽熟悉的。他原來是冒子仁從小就在一起的異姓弟弟!唉!小小的年紀,犯了什麽法也被抓來受罪?

那年幼的囚徒被周圍的嘈雜聲驚醒了,他抬起頭來,睜開一雙睡眠不足、但是亮晶晶的小眼睛,茫然地環顧著。這是多麽陌生的地方啊!空氣悶塞得叫人難受,他象一隻倔強的蟋蟀,被關在一個小匣子裏似的,竭力想找尋自己的出路。他剛立起來,忽然被斜刺裏伸過來的顫抖著的臂膀緊緊抱住了,好象突然被鐵鉗鉗住似的使他一動也不能動,隻聽到對方的一顆心在猛烈地跳動,一連串的淚珠掉在他小小的臉上。他惶惑地伸出小手撫著冒子仁的臉,但他抬不起頭來,看不見擁抱他的是誰,隻好低聲地問:

“你是什麽人啊?”

等冒子仁鬆開了臂膀,小孩子便一眼看見冒子仁,禁不住哭著喊了起來:“啊呀……我的……”但他突然機警地改口說:

“我的朋友,平嗎,……幹嗎?……”

這是在夢中嗎?他們兩個不住地啜泣著。當一個人在最不幸、最悲慘的遭遇中,碰到如此離奇意外的事情,真有無法說清的複雜感情!

原來他叫李慎行,是冒子仁的伯父在早年收養的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他家住在浙江和江西交界地區的一個村莊裏,父母貧苦得一無所有,全靠租種地主的幾畝地過著非人的生活。在他八歲那年,苦了一輩子的父親染了不治的病症,臨死時,把李慎行委托給一個在上海做生意的老朋友。誰知這家夥卻把李慎行送到一家小翻砂廠裏去做零活,得到一些微薄的工資全進了他的腰包,李慎行連飯都吃不飽。有時,餓得實在受不了,隻好到廚房裏去私下找些東西吃。有一次,被老板發覺了,說他偷東西,把他趕出廠門。他父親的那個朋友也狠狠地打了他一頓,把他趕了出去,從此不許李慎行再上他家的門。冒子仁的伯父,眼看這一個好好的孩子隻有死路一條了,便把他收留下來,當做親生的兒子一般。李慎行很能得大人的歡心,兄弟姊妹間也處得非常融洽,和冒子仁更是親昵友愛。這樣,李慎行在愉快的生活中受到了很好的教養。

兩年前,冒子仁在當地出了事,便易名改姓潛逃出去,毫無音訊,連他的父母也不知他的下落和生死。李慎行日日夜夜想念著,常常在夢裏遇著他。這次在獄中相見,真有些不敢相信!

於是,兄弟倆找了個地方,偷偷傾談著別後的情景。

“弟弟,你怎麽被捕的?”冒子仁問道,“爸爸、媽媽好嗎?”

“虧你還沒忘掉他們!”李慎行責怪哥哥說,“自從你逃亡以後,叔父母時刻惦念著你,叔母四處托人打聽,終日流淚,而你一直沒有音訊。”

“我的案情太嚴重了,怕連累家庭,連累父母!我想他們能諒解我的……”

李慎行不等他說完,急著問:

“那麽,哥哥的案情怎樣了?有沒有判決?”

“沒有什麽,判了十年徒刑,我已提起上訴。”冒子仁一麵安慰弟弟,一麵再一次帶著驚奇的口吻問道:

“弟弟,你年紀這麽小,敵人憑什麽逮捕你呢?”

“說來真可恨!有一天,我在學校裏偶然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句想念哥哥的話:‘我真想我的哥哥,他為了革命在奔波,我願和他在一起,尋找光明和幸福!'結果,被校裏的壞蛋看見了,硬說我沾染了赤化思想,並且說我一定曉得你的行蹤,便馬上報告公安局,把我當作犯人抓起來了。但我不叫冤枉,哥哥,我確實恨死了反動的國民黨,任憑他們怎麽辦吧!”他停了一下,歎了口氣說,“可憐父親和母親……”

“這是伯父伯母的光榮,我們全家的光榮!好弟弟,不要為這一點難過!”

他們整整談了一天,雖然有人覺得很奇怪,但並沒有去打擾他們。臨了,兩人商定:用“老冒”“小李”作為今後相互之間的稱呼。

不久,小李博得了全號甚至全所難友的好感。他不但天真、活潑、伶俐,而且很能幫助別人。做事從不叫苦,服侍病人更能體貼入微,給病人精神上很大的安慰。因此,誰都愛他,都叫他“熱情的紅孩兒!”

小李人小,會鑽,誰也不大注意他,因此,看守所裏所有的消息,他都很容易得到。他特別注意革命形勢的發展,一得到好消息,就連忙轉告別人。說:“紅軍已經挺進到了福建、安徽。”“朱德、毛澤東在井岡山又打了幾次大勝仗。”“井岡山一帶的農民沒收了地主的土地,把蔣介石的老根拔掉了!”這些消息鼓舞了大家,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遍了看守所。使人們相信生活遭遇越艱苦,革命的勝利和光明也越接近了。

有一天,小李忽然接到一封他親生母親從浙西家中寄來的信,內中有一段說:

家鄉遍地皆兵,但靠天之福,我們尚能衣暖食飽。慎兒,要是你現在能夠回來,那多麽好呢!……

小李反反複複地看著、念著,突然領悟到了這段話的涵義。他跳跳蹦蹦,說不出的快樂,把信給這個人看看,又給那個人看看,有人看不懂信的意思,他便指手劃腳地講解著說:

“我家是個田光地白一無所有的窮棒子,過去靠我父親上山打柴和種租田過日腳,父親苦了一輩子,還是養不活我們,終於拋棄我們死掉了。父親死後,母親拖著我們一群弟弟妹妹,更苦得沒法形容了。你想,根據我家的情況,現在怎會生活變好呢?除非紅軍解放了我的家鄉!”

孩子拍手大笑。

“照這樣說來,紅軍打到了浙江了。浙江是蔣禿頭的老家……啊,這可不簡單!隻要大家再加把勁,最後勝利定是我們的了!”

小李年紀雖小,說話卻很有力,對大家的影響很深,連病危的人都振奮起來,停止了呻吟。

冒子仁為有這樣一個小兄弟而驕傲。但他屢次勸他不要這樣露骨地叫喊,應該謹慎一些。

“哥哥,你的顧慮太多了!”小李不大高興,認為哥哥在幹涉他,總是用這句話來回答冒子仁。

可是,在一個陰暗的下午,不幸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劉蘇的病更重了。這天中午時分,他就氣喘得很急,喉嚨裏咕咚咕咚地響個不停,幾次昏了過去。大家很著急,圍著他呼喚,幾次把他叫醒過來。看他的病情,如果能有醫生來施行急救的話,還有萬一的希望。但午後不久,看守長卻帶了幾個看守闖進號子來,不由分說的把劉蘇抬出號子,準備擱到死屍堆裏去,待到天黑時拖牢洞。劉蘇雖然神誌恍惚,但死命掙紮著。

“我……我並沒……死,……好……毒辣的……”

“早點讓你解脫痛苦,不好嗎?”看守長冷笑著說。

這種殘酷的情景,激怒了小李。他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不許獄吏把劉蘇抬走。當然,那是無濟於事的,小李不但遭到一頓毒打,而且還被帶去訊問。

“你是李慎行嗎?”看守長凶險幹癟的臉上,裝著一團和氣,對小李說,“你小小年紀,為什麽要對抗監獄當局呢?”

“看守長,人沒有死,就要拖牢洞……”小李撫著額角上的傷口,忍痛回答道,“我哪裏要對抗你們?但我覺得這太不成話了!”

小孩子居然敢和長官頂撞,這還了得!看守長的臉立刻沉下來,露出了猙獰可怕的樣子說:

“你不懂事,騙誰?前次,我就聽說你把共匪到你家鄉的消息,在許多人麵前宣傳,你還能說‘不懂事'嗎?”

“我不知道什麽叫共匪,我母親來信沒有這樣說。”疼痛幾乎使小李不能支持下去了,但他心裏頂清楚,仍裝做稚氣地問道:

“什麽叫共匪?請你給我講一講!”

看守長聽了小李的話,氣得兩隻手直發抖。他想這個小孩子真會耍花槍,竟把人家當孩子玩了。他盯住小李說:

“今天,你在號子裏犯了監規,這且不談;你是個政治犯,而不知道共匪,騙誰?你把家信到處宣傳,這就足以證明你是一個紅小鬼。”

“我是個小孩子,隻會說老實話。”小李苦著臉說,“我接到母親的信,知道窮人家有飯吃了,心裏一高興,逢人就談是有的,想不到這又是犯法的!那麽,以後,我決……”

“小囚犯太狡猾了!”看守長望望旁邊的書記員,站起身來說,“他中共產黨的毒太深了,決不能讓他出監牢!”

書記員連連點頭,一道惡意的目光,從小李的臉上掠過,似乎警告小李:要是不識相,隻有死路一條!

“救救我吧!”小李裝出萬分惶恐的樣子說,“看守長說我中了共產黨的毒,天呀,我還不清楚誰是共產黨呢!”

“你常和冒子仁在一起,難道你還不知道他是共產黨嗎!”看守長假惺惺地說,“你既要人家可憐,就不該被壞蛋利用!”

小李歎息著,喃喃自語:

“唉!這世界叫人怎麽活下去?我是什麽都不……”

“要活下去容易得很!隻要你把冒子仁和你講過的話,以及他們在囚徒中搞的鬼,全部報告出來,那我們便替你設法,讓你早點回家看媽媽去!”看守長想,他究竟是個小孩子,終歸是好對付的。於是,捺下性子,去套小李的口供。

“你提到那個姓冒的,他當然和我講過話的。這人真凶,一開口就罵,一動手就打,誰挨近他便倒黴!”李慎行氣憤地說。

看守長不耐煩了,沉著臉,命令站在一旁的書記員和看守說:

“把這個小壞蛋押到病監去,叫他服侍重病號!”

小李就這樣被押到病監裏去了,成天和那些快要斷氣的人關在一起。他看到了種種可怕的死人的形狀,驚恐得坐立不安,精神極度的緊張。不久,自己也染上了疾病,經常處於昏厥狀態中。

自從小李遭了意外,冒子仁痛上加痛,再也忍受不住了,不複考慮利害得失,隻想和獄吏拚個你死我活。他懷著十分衝動的情緒去找金真,想從金真那裏得到同情和支持。

金真不待冒子仁開口,便溫和地對他說:

“很難受吧,老冒!現在你是不是打算要立刻對獄吏采取行動?”

冒子仁完全懂得金真的意思,這話不單是對他的深切關懷,而且還帶著中肯的批評。他開始覺察到老毛病又發了,但理智一時壓抑不住衝動的感情,象一個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般站在金真麵前。

金真讓他在鋪上坐定後,說道:

“從你弟弟出事以後,老冒,我們不但為這天真可愛的孩子擔心,而且也為你擔心。當前的處境要求我們特別冷靜,老冒,我希望你在這方麵努一把力!”

“唉!金真,老實說,我的心早就著了火,再挨下去,我的腦殼也要炸了!”

“老冒,鋼鐵是經烈火鍛煉出來的……”

“困難,困難!……這比什麽都困難!”

“在布爾什維克的麵前,沒有不可克服的困難,這是對你的又一次考驗!”

冒子仁的心震動了一下,他已領會到金真的話的分量;但許多病人的哀號聲,小李的呼喚聲,好象一直停留在他的耳朵邊上。他茫然地呆立著。

小李的消息沉沉。看守所裏的悲劇在不斷地發生。

有一天,獄吏揚言:看守長到南京公幹去了,書記員代替他清除監房。他到處巡視了一周,已拖走九個重病號和兩具屍體;但他還不滿足,又來到二所窺探著。他闖進了金真的號子,見金真染上了病,硬要把他搬到病監去,說是對金真的特別照顧。徐英、施存義、鄭飛鵬、冒子仁和許多群眾,當場揭穿了獄吏的陰謀。書記員見事情不妙,慌慌張張地溜走了。沒有一刻兒,就把徐英、施存義、鄭飛鵬和冒子仁提去了。

隔了幾天,難友們聽到:酷刑和疾病已使徐英他們處於死亡的危險關頭。於是金真、沈貞、程誌敬等領導難友們,準備再一次展開鬥爭,公開警告敵人:如果不把徐英他們——包括小李在內,立即送回監房,那他們就要采取一致的行動了!

奸詐的看守長見形勢不妙,又親自出場了。假裝糊塗,再三向囚徒們解釋,很快把徐英、李慎行他們全送回來了。但才一轉身,他又給自己的部下打氣說:

“讓那些囚犯鬧去吧,反正遲早都要去見閻王的,請大家不用心焦!”

現在,徐英已躺在自己的床鋪上了。他從昏睡中使勁睜開眼睛,詫異地凝視著。他怎樣來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處所,這許多人的麵孔和周圍的一切,為什麽都是如此的陌生?

太陽穿過後壁的小窗,投進來一線光亮,正落在他的頭邊,他喜愛它,他多麽需要光明呀!他想伸出手去抓住它,但覺得兩手好象被緊緊地捆紮著動彈不得。他發怒了,是誰使他陷於這樣的境地的。他竭力想支撐起來,辨別一下究竟,但眼前一陣昏眩,象突然墮入無底洞中,蒙蒙然喪失了一切。隻有一個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充滿了熱情的叫喊聲:

“徐英,徐英……安靜些吧,千萬不能太衝動了!”

“徐英”——這是個多麽熟悉的名字啊!他很年輕,細長個子,瘦瘦的臉兒,漆黑的眉毛下,長著一雙亮晶晶的敏銳的眼睛。他非常熱情,最愛幫助別人,富有堅強不屈的毅力。在他幼年時代,親鄰師友都說他是個“調皮的孩子”。家庭經濟很困難,父母耕耘著幾畝土地,見兒子一天天地長大了,本來想叫他在家幫著種田,但他很愛讀書,小學畢業後,決心要上學,投考了費用較省的師範學校。在師範學校裏他接受了革命思想,同時,也開始受到了共產黨的影響。當他從師範畢業後的第二年——一九二五年的夏天,他摒棄了一切,參加反帝、反封建、反軍閥的革命戰爭。他在革命隊伍裏,進一步認識了共產黨,知道隻有依靠共產黨才能扭轉中國的現狀,隻有中國共產黨才是苦難的中國人民的真正的救星。他以忘我的精神投入了革命鬥爭的洪流裏。不久,他參加了中國共產黨。一九二七年四月裏,他在湖南被國民黨反動派逮捕了,在解省的路途中,僥幸逃脫。後來,回到故鄉的小縣城裏,堅持黨的工作,並在一個報館裏擔任編輯。因為他所在的組織被敵人破壞,叛徒出賣了他,就這樣又遭敵人逮捕,解到蘇州高等法院來……

他多麽熟悉徐英啊!最近,他為了維護一個同獄的同誌,再一次和敵人展開了麵對麵的鬥爭。

他想起那可惡的書記員,憎恨得咬牙切齒,嘴裏不斷發出響聲。於是,一個悲慘的場麵,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了。

“我把金真轉送病監,和你有什麽相幹?你偏要出來阻擋,這不是你們有組織的對抗行動嗎?”書記員硬迫著徐英。

“反對違背人道主義的暴行,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徐英義正辭嚴地對答著。

書記員怒不可遏了。他一向極度仇恨徐英等,這次又趁機發作,馬上把徐英吊起來毒打一頓,還要徐英跪在地上寫悔過書。徐英忍無可忍了,從近旁一個看守手裏奪取了一根木棍,猛地向書記員撲去,一霎間,那個猖狂不可一世的書記員,忽然象一隻負了重傷的惡狼般伏在地上嗥叫著。可惜徐英來不及再幹他一下,自己卻被身邊的敵人打倒了。

這時,剛被吊打放下來的施存義、鄭飛鵬、冒子仁,不顧一切地衝開敵人,伏在徐英身上,用自己渾身是血的身體,抵擋著敵人的皮鞭、棍棒,來保護自己的戰友。

當徐英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時,已經被關在漆黑的禁閉室裏了。沒幾天,又染上了疾病,高燒再度使他陷入了昏迷狀態。

帶病跑來看護他的金真和許多難友,看到徐英這個樣子,都慌了手腳。有的叫著、喊著,有的急忙拿濕手巾浸了冷水放在他的額上。經過了一個時間,徐英才困難地舒過氣來。

金真和他麵對著麵,他長久定睛注視著金真。這一印象深刻的臉容,終於喚起了他的記憶。

“啊!……金真!………”

“是我。我們大家……”

他不待金真說完,就忍住呻吟,吃力地問道:

“徐英、施存義、鄭飛鵬、冒子仁他們呢?……”

“徐英,不就是你?哪還有另外一個徐英?”金真含著淚說,“施存義、鄭飛鵬、冒子仁都回來了!”

“徐英,不就是你?”這使他受到猛烈的震驚,剛才還顯現在眼前的徐英的影子頓然消失了,他象從噩夢中醒來,重又回到現實的境界裏。

現在,徐英又清醒了。他仍然具有充沛的信心,堅持那內容豐富的、艱難而複雜的戰鬥生活。這種內在的頑強精神,是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支持著他和病魔作鬥爭。他努力克製著過度緊張的神經,好讓自己靜靜地安息。

徐英的病情一天天地好轉,漸漸能支撐著起來行走了。但是,小李的病卻一天比一天危急,死神正向這小生命猛撲。

金真他們為流行性疾病的猖獗,為小李的危在旦夕而擔憂。一天中午,他們向看守長交涉,要監獄當局立即設法防治流行病,並搶救小李。看守長見徐英搖搖晃晃地走來,指著他獰笑著說:

“人命在天,那叫我有什麽辦法呢?你們看,徐英的病多麽危險,可是他命不該絕,沒幾天居然能走路了!”

“噓……噓……噓……”四周發出了忿怒的聲音。

“照你的說法,看守所裏隻要聘個算命先生好了,何必要大夫和護士在這裏撈錢?”

看守長的臉頓時拉得老長,腮邊的筋肉在**,眼睛發出了凶光。金真立即向周圍的人群使了個眼色,然後,平心靜氣地說:

“看守長常常講人道主義,現在,我們請你本著這個精神,對疾病的流行和個別垂死的患者,迅速采取有效的措施。”

“疾病!我又不是醫生,你們不該找我的麻煩,那是醫官的事情!”看守長伸了伸脖子,揚長而去。

金真他們經過種種的努力,把醫官請來了。但他和看守長一樣,把責任推卸得一幹二淨。

“疫癘盛行,斷斷不是人力所能濟的。你們這些人,平日自己不當心,等染了病,卻來和我鬧,老實說……”醫官一本正經地說著,說著,忽然感到自己的話不太妥當,連忙把話咽下去了。

“撈錢飽肚,不治病的大夫!”

“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

“…………”

“…………”

你一言,我一語,弄得醫官漲紅了臉,發作不得,要溜又不能,被難友們擋住了。他隻是慌張地亂嚷:

“你們這樣不講道理,想要造反嗎?”

“不,醫官,請你冷靜些吧!”金真堅決地說,“我們是請你來診治垂死的孩子李慎行的病的。”

醫官無可奈何,隻好踉踉蹌蹌地跟著金真、徐英一起走進了李慎行的號子。

小李臉色灰白,已失去了知覺,呼吸十分急促。

醫官按了按小李的脈,摸了摸小李的額角,皺著眉頭說:

“這病能不能好,要看病人的運氣了,藥劑可起不了多大作用!”

滿身創傷的冒子仁,仍然發著高燒,卻連日守護在小李身邊寸步不離。見小李的病已無可救藥,象萬箭穿心,呆立在那兒,忍受著從來沒有經曆過的痛苦。這時,他見醫官耍刁,就對醫官瞪著眼,恨不得一拳把他打死。醫官看看不好惹,忙從百寶囊裏拿出針劑和注射器來,一麵說:

“這是特效藥,好不好,就看這一針!”

“少說鬼話,快替病人注射!”

這個老頭兒被大家包圍著,急得發慌了,眼花手抖,拿著針頭再也裝不到針管上去,亂了半天,才注射完了,已弄得滿頭大汗,急匆匆地跑出去了,連注射器也忘了帶走。

小李的神經借著藥劑的刺激,不正常地興奮起來了。睜開了幾日來一直閉著的眼睛,茫然無神地向四下張望,想動但沒有勁。最後,他困難地喃喃低聲吟哦著:

風飄飄,雨瀟瀟,

獄中歲月迢迢!

周圍虎狼咆哮,

死神張開魔爪;

囚子們淒苦長號,

日日夜夜心在燃燒!

心在燃燒,

星火照耀!

舉起它英勇前導,

衝破黑暗,激起怒浪驚濤;

迎接破曉的紅光,

締造幸福的明朝!

這是劉蘇沒有完成的遺詩。小李為了悼念劉蘇,把它牢記在心頭,時刻獨自低吟著。這首詩,也是小李心底裏的呼聲。這聲音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表示他的生存的欲望多麽強烈!但他終於支持不下去了,聲音漸漸微弱得聽不見了,灰色的臉很快轉青,困難的呼吸也眼看快要停止,頭從枕上滑下去了。冒子仁立即上前緊緊地抱著他,沒有一息兒,小李就在他哥哥的懷裏與世長辭了。

冒子仁頓覺天翻地覆,昏倒了。當他回複過來時,一片激昂悲壯的《心在燃燒》的呼號聲,洶湧澎湃,震**在他的四周。

從此,《心在燃燒》就在獄中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