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 衣

——天冷衣單念亡妻

【原文】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1]。

心之憂矣,曷維其已[2]!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曷維其亡[3]!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4]。

我思古人[5],俾無訧兮[6]。

絺兮綌兮[7],淒其以風[8]。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賞析】

這是一首懷念亡故妻子的詩。睹物思人,是悼亡懷舊詩歌中最常見的一種心理現象。一個人剛剛從深深的悲痛中擺脫出來,卻看到死者的衣物、用具或者死者所製作的東西,因此就又喚起剛剛處於抑製狀態的悲傷,而又重新陷入悲痛之中。自古以來從這個方麵來表現的悼亡詩有很多,但是流傳下來的《詩經·綠衣》應該算是這類題材的開山之作。這首詩有四章,詩人采用了重章疊句的手法。綜觀全文,我們才能真正體味到包含在詩中的深厚感情,以及詩人創作此詩時的心情。

第一章說:“綠兮衣兮,綠衣黃裏。”詩人把亡故的妻子生前所做的衣服拿出來裏裏外外地看著,詩人的心情變得十分憂傷。第二章“綠衣黃裳”與“綠衣黃裏”相互呼應,描寫詩人細心地翻看著這些衣服,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之中。回想起妻子活著的時候,那情景曆曆在目,是他永遠都無法忘記的,所以他的憂愁也是永遠都無法擺脫的。第三章寫詩人細心地看著衣服上的一針一線。他感到每一針、每一線都縫進了妻子對他的深深的愛。由此,他想到了妻子平時對他在一些事情上的規勸,從而使他避免了不少過失。在這其中包含著多麽深厚的感情啊!第四章說到天氣寒冷的時候,詩人還穿著夏天的衣服。因為妻子活著的時候,四季換衣都是由妻子為他操心的,那時的他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可妻子去世之後,自己還沒有學會照顧自己。直到實在無法忍受蕭瑟的秋風侵襲,才想起尋找保暖的衣服,由此更加思念自己的賢妻,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悲慟。“綠衣黃裏”說的是夾衣,是在秋天穿的;“絺兮綌兮”則是指夏天穿的衣服。詩人應該是在秋季創作了這首詩。因為詩中所描寫的場景是詩人將剛剛取出來的秋天的夾衣捧在手裏反反複複地看著。人已經逝去,而為他縫製的衣服尚在。衣服非常合身,針線細密而精巧,使他更加感到妻子做的一切都合於自己的心意,這是其他任何人所無法代替的。所以,詩人對妻子的思念,以及失去妻子之後的悲傷,都將是無窮盡的。正可謂是“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長恨歌》),詩中之情深切而感人。

這首《綠衣》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晉朝潘嶽的《悼亡詩》是非常著名的。在表現手法上,這首《悼亡詩》就是受到了《綠衣》的影響。如其第一首詩中“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等,其實就是《綠衣》第一、二章所表達的意思;第二首“凜凜涼風起,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等,其實就是《綠衣》第三、四章的意蘊。再如元稹的《遣悲懷》,也是悼亡詩的名作,其第三首詩中:“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全部是由《綠衣》化出。由此可見《綠衣》一詩在表現手法上實為後代悼亡詩的開山之作。

悼亡詩在今天看來已經屬於曆史長河中的古典情懷。斯人已去,此情尤在。睹物思人,黯然神傷。兩情依依,永駐心間。時間和空間都是難以永恒的,唯有經過時空打磨而積澱在心靈深處的情思,可以保留歲月的痕跡。

如今時空變換,歲月飛馳,緊張的生活節奏,令人眼花繚亂的花花世界,早已使我們的心靈變得十分粗糙、十分遲鈍、十分輕浮、十分疲憊、十分健忘了。太多的**、無邊的欲望,連上帝都快要忍耐不住了,更何況是凡胎肉體的俗人!人們裹挾著物欲、情欲、金錢,在強刺激的漩渦中作自由落體式的墮落。

當靈魂在無限膨脹的欲望中失落時,它所剩下的就隻是一個輕薄的空殼了,再也沒有任何內核,也容不下任何屬於人的、屬於心靈的內容。

魂兮歸來,這是純真心靈的呼喚。斯人已逝,但天堂之中仍然會有回應,回應這曠古的呼喚。天堂雖然遙不可及,但是心靈卻是指向它的。有了這種指向,生命之舟也就有了停泊的港灣,不再隨波逐流,四處遊**。

悼亡是思念和眷戀堆積在心靈中築起的一座聖殿,把生命中最真誠、最可貴、最理想的一切都供奉在聖殿之上,不僅是對亡靈的祭奠,也是為心靈建造一座豐碑、一個路標。

當人被變成一個沒有生命、沒有靈魂、沒有自我的冷冰冰的螺絲釘的時候,當人被變成金錢和物欲的奴隸時,幾乎不可能聽到招魂曲,因為耳朵裏剩下的隻是單調且刺耳的機器刮擦聲,以及紅男綠女的嘻哈打鬧聲。

且將悲情寄詩篇

中國古代文學的文體紛繁複雜,按照清代著名文學家姚鼐在《古文辭類纂》裏的分類,文體被分為論辨、序跋、奏議、書說、贈序、詔令、傳狀、碑誌、雜記、箴銘、頌讚、辭賦、哀祭十三類。而悼亡詩無疑是屬於哀祭一類的。哀祭類還可以分為哀辭和祭文,悼亡詩屬於哀辭這一類。

悼亡詩並不是一種詩體,而隻是文學作品種的一種泛類。最早以《悼亡》為題的文學作品,是晉朝潘嶽的三首追悼亡妻的詩作,而曆代的著名詩人如鮑照、韋應物、孟郊、元稹、李商隱、梅堯臣、蘇軾、黃庭堅,一直到明代的於謙和清代的吳嘉紀、厲鶚等,都有悼亡詩流傳於世。而考其源流,當以《詩經》中的《綠衣》、《葛生》、《黃鳥》三篇為奠基之作。

《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在曆史上的大部分時間裏,《詩經》都被作為傳播正統思想的儒家經典,人們總是從政治和道德的角度加以解讀,而往往忽略了其中大量的愛情、哀祭、送別等抒情的成分。主要原因是封建社會倫理綱常觀念所產生的深刻影響。在封建宗法社會裏,“男尊女卑”既是人們普遍承認和接受的倫理觀念,也是夫妻關係的基本準則。因此,在當時的社會意識中“兒女情”與“英雄氣”是完全對立的,“兒女情長”就一定會“英雄氣短”。也正因為如此,夫妻之間的愛,這種萬物人倫中最淳美的感情在封建社會裏才顯得彌足珍貴。而悼亡詩的作者們在妻子亡故之後,竟能在詩中毫不掩飾地抒寫自己的傷悼之情,則不僅僅是由於勇氣過人,如果沒有真情實感,也很難成為千古絕唱。諸如“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朱戶幾人同插柳?青山何事尚含煙?江南夢繞斷腸天”等,都是明證。

從《詩經》中的《綠衣》、《葛生》、《黃鳥》三篇,我們可以領略到我國古代悼亡詩的寫作手法和抒情特色。盡管“言誌抒情”是中國古代詩歌數千年間積澱而成的一種民族特色,並不是悼亡詩所獨有的,然而這類詩在抒情方麵與其他種類的作品相比卻是更為摯厚、強烈。正如前人所說:“古傷逝惜別之詞,一披詠之,愀然欲淚者,其情真也。”這一特點的形成,並不是沒有緣由的。盡管《詩經》的抒情一般都比較平和,但是詩中所流露出來的感情卻依然是真摯動人的。悼亡詩多為自言自語,並且為作者提供了思索和感情宣泄的空間。

《綠衣》詩中所展示的是一位喪失愛妻的丈夫,看到亡妻生前親手所做的衣服,睹物思人,反複詠唱的情景。睹物思人,這是我國古代悼亡詩常用的方法,所謂“撫存感往”、“睹物傷神”都體現其中。物象作為詩人情感的寄托,以物化的形態進入作品,從而產生出一種淒寂而清冷、衰頹而黯淡的美感。潘嶽的《悼亡詩》中“望廬思其人,如室想所曆。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跡”。沈約的《悼亡詩》“遊塵掩虛座,孤帳複空床”。韋應物在其《傷逝》中的詩句“一旦入閨門,四屋滿塵埃。斯人既已矣,觸物但傷摧”。陸遊的《沈園》“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凡此種種,無不是睹物思人。

人長期居住在某個特定的環境裏,必然每時每刻都會受到這個環境的影響,尤其是在這個環境中有自己不可磨滅的生活回憶,如今隻能追憶舊日的生活場景,目睹眼前的一景一物,不由得就會生發出物是人非之感,悲從中來,以至於淚中泣血,五內俱摧。而此中的深情卻並非平空的哀歎感傷所能夠相比的。這些詩句中雖然沒有華麗的辭藻,卻皆是發自詩人內心的真摯感傷。在感情上,作者將妻子作為一個與自己平等的人來看待,回想她的種種好處,將妻子視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可以為自己燒飯洗衣,也可以指摘自己的過失,這在當時的社會中實在是難能可貴的。這與後代詩人空吟“蛺蝶情多元鳳子,鴛鴦恩重是花神”隻想到妻子對自己的溫存順從,或要求對方“波瀾誓不起,妾心如止水”,對自己無條件地死心塌地相比,不知要深切多少倍!

以往的文人學者多認為《唐風·葛生》是一首婦人想念征役中的丈夫的思婦詩。但是對此詩的內容也存在兩種爭議,一種認為是丈夫悼念亡妻;一種認為是少婦悼念亡夫。這首詩在形式上反複詠歎,哀哀哭訴,直接剖白丈夫對亡妻的思念之情,自然流露傷悼之意。寫出了丈夫想起亡妻入殮時所用的角枕、錦衾,倍增淒楚之感,於是向亡妻訴說無人做伴,獨身自處,光陰難度的哀傷。表達了生不能相見,死後也要共處的決心。在詩中,作者運用了“比”和“興”的手法,首先詠出的是“葛生蒙楚,蘞漫於野”,借植物各有依托的特點引出自己的所愛已不在的哀傷。在後代悼亡詩中,這種借外物渲染和對比的抒情寫法被廣泛運用;其次,在悼亡詩中首次出現麵對殯葬物和墳墓抒發感情。角枕,是用獸角做裝飾的枕頭,常與錦衾等用來作為陪葬之物。詩人在麵對“其室”、“其居”時,想到的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於是將自己夏夜冬日的孤枕難眠在故人前盡情地抒發了一番。在此之後,潘嶽的“駕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謝靈運的“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蘇東坡的“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無不是詩人們在與被悼念者陰陽相隔之時,麵對墳墓所抒發的感情,而想到與死者一起深埋地下的陪葬物則更是生發出無限的哀思。在這類詩歌中,還表達了作者想念死者,願在百年之後與親人重聚地下的願望。古人相信靈魂的存在,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像莊子那樣認為人的生死隻是無盡的生命狀態的轉化而已,大多數詩人仍然對自己死後會與先於自己逝去的親人團聚抱有希望,無論這種相聚是靈魂的相聚還是埋在墳墓裏的身體的相聚。在這首詩中,作者隻希望自己在死後與妻子葬在一處就已經很滿足了,這比此後眾多詩人希望靈魂的重逢顯得更加樸質自然。

與以上兩詩相比,《秦風·黃鳥》似乎更可以稱得上是哀祭詩。《世本》載,秦公族有子車氏。《史記·秦本紀》中說:“穆公卒,葬雍,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即子車)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針虎,亦在從死之中。秦人哀之,為作《黃鳥》之詩。”這是一首悼念受人們愛戴的良臣的詩,詩中抒發了人們對於殉葬者的痛惜之情,同時也暴露出統治者的凶殘,而更重大的意義則在於對“人”自身的發現!《黃鳥》為後代悼念忠臣、親友這一類詩歌開創了一個先例,這一類作品通過熱情讚美死者生前的品行、才學而抒發哀悼之情,在這一點上,它影響了從春秋戰國之後一直到現當代的悼亡詩。謝靈運的《廬陵王墓下作》、沈約的《傷謝朓》、高適的《哭單父梁九少府》、孟郊的《列女操》,一直到陳三立的《哭次申》、陳去病的《哭鈍初》、汪文溥的《大江東去·吊廣州死難七十二烈士》,以及以後的許多哀祭悼亡詩都是沿用這種方法。另外,對天命的質疑也在詩中顯現了出來,呼天而訴使憤怒表現得更加透徹,而對統治者“殲我良人”的攻擊則表現出人們對死者的無限愛戴之情,和對他們死亡的深切悲痛。“謂天不愛人,胡為生其賢。謂天果愛民,胡為奪其年。”這是悼亡詩人們對上天發出的質問。“道消結憤懣,運開申悲涼。”這也是忠臣良將永遠的悲劇!至於對“人”自身的發現,最初人們認為“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既然人世萬物都是上帝所創造的,那麽人也就理應聽憑天對人間的刑罰、祭祀、殉葬等製度的左右。直到春秋戰國時代才有人從人本主義的角度來解釋各種製度,因此天便失去了主宰的地位,人君也不再是至高無上的了。從本詩中我們就可以看出,這種意識的出現所產生的強烈反映,不僅影響在後世的詩歌上,而且在思想上也有莫大的助益。

人有生死,情有哀樂。死是人與世界的訣別,因此親屬、朋友、同人、同事,以及周圍所看到、聽到的人都會為人的死而動情。人們所謂的哀悼、思念的感情有很多種方式,而層次較高,能夠千古流傳的方式則是訴諸文字。《詩經》無疑是我國曆代哀挽詩詞的開先河者,景與情合,情與事合,寫景、抒情融為一體,其中的哀傷與悲痛之情對於後世的悼亡詩都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注釋】

[1] 裏:指在裏麵的衣服。

[2] 曷:何,怎麽。維:語氣助同,沒有實義。已:止息,停止。

[3] 亡:用作“忘”,忘記。

[4] 女:同“汝”,你。治:紡織。

[5] 古人:故人,這裏指亡故的妻子。

[6] 俾(bǐ):使。訧(yóu):同“尤”,過錯。

[7] 絺(chī):細葛布。綌(xì):粗葛布。

[8] 淒:寒意,涼意。

【譯文】

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衣裳裏是黃衣。

心憂傷啊心憂傷,憂傷何時才能止?

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衣下麵是黃裳。

心憂傷啊心憂傷,憂傷何時才能忘?

綠絲線啊綠絲線,絲絲縷縷你來織。

心中思念亡去人,使我不要有過失!

細葛布啊粗葛布,寒風吹拂涼淒淒。

我心思念已亡人,你仍記掛我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