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政治委員來了

師政治委員梁賓探家去了,追趕三天三夜,終於在第四天黎明時趕上了部隊。

敵情發生了變化,原來吹噓著“江北根據地”的宋希濂,自從發現我們的攻勢後,就是一個勁撤退、逃跑。兵團命令從沮水一線向宜昌追擊敵人的這一個師,立即掉轉頭向南插過長江去切斷敵人的退路。昨夜十二點鍾,先頭一個營已渡到河西,——師長下命令:不能等待他們轉回來,後隊作前隊,立刻掉轉頭就往南走。黎明的時候,在一條高崗上,部隊被允許一次大休息,疲乏萬分的戰士們,誰也顧不上吃幹糧,兩條線一樣順著大路兩旁,都歪在地下立刻就睡著了。師長陳興才坐在一個鄉村茶館小草棚下喝開水,他已經派通訊員去召集先頭團的團幹部來開會,所以他不能睡,實際上他也一點睡意都沒有,新的任務占據了他整個頭腦,他在考慮如何來完成它。雨在下半夜就停了,現在浮雲像霧一樣飛著,一叢叢的樹木、竹林綠得像翡翠一樣好看。東麵地平線上露出紅光,“暴雨過去哪!”可是師長一想到中午可怕的太陽,他就立刻看看睡著的戰士們,皺了皺眉頭。

這時,有兩匹馬忽然從他們的來路上趕來。開始他以為是後麵團裏派來聯絡的偵察員,未加以注意,直到四五米達遠時,才看出那是他熟悉到一眼就看出的師政治委員。部隊行動時,梁賓探家去沒趕回來,現在卻一下出現了。他是一個高身材、永遠昂著頭、明快、果決、將近四十歲的人,他嘴上挨過一粒子彈打碎了牙床,到現在說話總像是咬著牙齒,發出的聲音卻更顯得果敢、動人、有鼓舞人的力量。現在他麵色蒼白,這是他又一次負傷的記號。還是長征中在攻打遵義的戰鬥中,他負傷昏迷在火線上,後來一個人躲在竹林裏幾日幾夜,隻掘點毛筍子吃。那時部隊湧過去了,階級敵人,地主惡霸發瘋了起來,可惜不少戴八角帽、外鄉口音的人就死在他們斧頭之下了。他帶了傷又發了瘧疾,最後收集了十多個傷員,帶著一顆手榴彈,日夜不停,趕了十三天才趕上隊伍。可是終因流血過多,從此患了貧血症,常常頭暈,流鼻血。現在他瞧見睡在路邊上的戰士,怕驚動他們,他想把馬拉慢一點,可是馬跑歡了,調皮地跌著腳,甩著尾巴轉著,濺著泥漿,不肯停止。梁賓罵了一聲猛然跳下來。他順著道路,放輕了腳步,帶著慈愛的眼光,低著頭,看睡在地下的戰士:戰士們彎曲著,有的頭就枕在別人的腳上,可是都睡得那樣安穩沉熟。政委知道,戰士們的睡眠,就是炮彈落在旁邊也不會震醒的。黎明的光在他們的臉上照耀著,臉上有一條條泥水印子,樹枝抓破的血痕。梁賓記起昨夜的雷雨大作,當時他站在一個老板家的房簷下想念著戰士們,……現在他低著頭走到小草棚跟前,一仰頭,看見了師長立在那裏,黑紅圓臉上兩隻大眼朝他笑著說:“同誌,趕的是時候。”政委十分愉快,昂著頭走過去說:“夥計!一輩子還能過這麽兩回長江嗎?!”師長與政委看看彼此滿身的泥濘,就相視而笑了。

當他們坐在幹草上,師長就說:“你沒回來,馬上要行動,我跟李主任分了個工,他掌握二梯隊,——病號太多,炮兵拉得遠,上不來,籌糧隊沒人掌握政策,病號百分之七八十打擺子。”他幾句話把情況講完就關心地問,“夥計!家裏怎麽樣?”

師長自己的家鄉還在遙遠的前麵——湘粵邊境上。十六七年之久,從南方到北方,在火線上轉來轉去的時候,他很少想到這一個“家”。這倒不是沒有感情,而是在長年累月的戰鬥與工作中,人們的情感變得更廣泛、更擴大、更豐富了,就是在戰爭中遇到從家鄉出來的老同誌偶然提起,也覺得回家那是太遙遠的事了。可是現在一個現實問題擺在麵前,他們所要前進的地方,所要打去的地方,不正是自己的家鄉嗎?半年以來,每一次在會議上,在讀報紙的時候,看到“解放江南人民”這句話,隻是一般理論地了解它,隻有在一步步愈往南走愈接近家鄉的時候,才突然把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兄弟,與自己所要去從事解放的江南人民血肉聯結在一起了。

梁賓這回真正走近自己家門口時,原來也懷著一種淡漠的情感,自己心下打著算盤:“家裏人還在嗎?!”“見麵又怎樣呢?!”“說什麽話呢?!”……他從來處事果決,現在心情卻不免有些零亂,一個答案也沒做出來。他隻管低著頭順著路走,走過一道木橋,他停著,用腳踩了踩,看了看,想:“這橋,——不行,連一門步兵炮也拉不過來呀!”可是突然他看見河那麵有一排桐子樹,水塘裏還有幾隻鴨子在劃水,就在那塘後麵,……他仰起頭尋找著,——那不是自己住的村莊嗎?從前屋頂上飄著炊煙,現在呢?

他的心緊張地跳著,忽然情感衝動起來,他發現自己眼圈裏竟然濕起來,他心裏小聲地責罵著自己。不過他到現在也還無法弄清楚,後來他是怎樣跑到了一群人跟前,——隻覺得那是一群人,無數的眼光,無數的手在紛亂地動著,都投向他,伸向他,老人在哭泣,小孩子在歡叫。在這中間,他突然看見一個白發蒼蒼、枯瘦、瞎了一隻眼的老太婆,從人叢中出來,他簡直無法辨認,可是她默無一語,伸著兩隻發抖的手拉著他,他心裏叫著說:“這是母親!這是母親!”母親悲傷地伏在他胸前還是一言未發地哭了。二十年前的印象在這一瞬間一下子轉回來了,他記得那十分緊急的一夜,白軍已到周圍村莊上開槍搜捕,母親偷偷送他逃走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悲傷地伏在他胸前聳著肩膀哭過,那時他說:“媽媽,等著我,我會回來的。”多麽悠長的二十年呀!果然回來了,可是現在他扶著顫抖的母親,咬著嘴唇,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在母親擦擦眼淚突然抬起臉望著他問“梁賓!你好嗎?”的時候,他心窩裏一熱,眼淚又幾乎流了下來。

母親衰老得如此厲害,可是母親還和從前一樣倔強,她顫抖地拉著梁賓的手,走了幾步,指著那一片長滿萋萋青草的地方說:“梁賓,你瞧這裏!你的爸爸,給白軍折磨了兩天兩夜,釘死在這裏,臨死喊著你的名字,……”她轉過身,她的眼睛裏炯炯閃光,一指,“你再瞧這裏!”她默然聳著肩膀低下了頭。她所指的那一片荒涼的廢墟,梁賓記起原來這就是他們的家,他在這裏誕生,在地下爬大,在屋裏和青年團團員開過會,他又從這裏逃走,他還記得門前有一棵老橘子樹,可是現在他什麽也找不著了。他知道當敵人追尋不到他的時候,是怎樣無恥地摧毀了他的家庭,這時從梁賓心底生起一股怒火,他全身都燃燒,可是他極力冷靜自己。幾個長胡子的老年人眼裏含著眼淚,都上來勸住老太婆,老太婆一轉身說:“我不難過,梁賓,我沒低過頭,我記著你囑咐的話,我沒低過頭。”

村莊不再是從前的村莊了。給蔣介石反複燒殺過,給日本人“掃**”過,燒的燒了,毀壞的毀壞了,年輕的男人女人,梁賓也都認不得了。母親默不作聲地望著他,他也不是從前的樣子了,他蒼老了,可是他成熟了,他更堅強了。後來母親又哭了。他從別人嘴裏知道,兄弟在他走後參加了地方黨組織,正在樹林子裏開秘密會議,被叛徒告密,一下給白軍抓去,一陣機槍,二十多人都掃死在河邊沙灘上。他知道現在母親看到他,想起了兄弟。這一切使梁賓很傷心——多少同誌都被傷害了啊:那年冬天,姐夫實在熬不下去,一個落雪的夜晚,他跑出去找紅軍,又被抓回來給槍刺紮得全身鮮血淋淋,抬回去三天吐血死在**了。當過蘇維埃時代村婦女委員的姐姐,到現在還守寡過著苦日子,村莊上不知多少人遭了同樣悲慘的命運。

這一晚上,梁賓就睡在母親床腳邊的草鋪上,他的腦子一閃一閃的。經過長期革命鬥爭鍛煉的人,你從表麵無法看出他是怎樣激動的,——這一天,他和很多來訪的親戚鄰居一起談笑起來。他們談著這十幾年的經曆,談到毛主席和朱總司令,梁賓談得最多的是解放軍的紀律和政策,他們問得最多的是什麽時候分土地;可是現在一睡到草鋪上,一幕幕血的往事翻來覆去,弄得他怎樣也睡不著。有一種思想尖銳地刺疼著他,——當他在火線上,在槍林彈雨下奔走呼號的這樣長的時間,家庭被敵人摧殘變成了這樣死的死、亡的亡。

母親把床弄得咯吱咯吱作響,問:“你還沒睡著嗎?”

很顯然,母親也湧起無限心事,母親最後一次哭,他知道是在哭小兒子的,可是他現在不想再惹母親說話,就說:“不,我睡,我睡。”他無聲地躺著不動。當他心中頭緒紛繁,不可開交的時候,在朦朧中他記起毛主席說過的話,那是在自己腦子裏印象最深的一段話:“……他們從地下爬起來,揩幹淨身上的血跡,掩埋好同伴的屍首,他們又繼續戰鬥了,……”他覺得爸爸,兄弟,不都是被掩埋了的同伴嗎?他記起在部隊追悼會上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應當眼向前看,在前麵還有多少地方沒有解放,還有多少人正在被摧殘,被淩辱,被殺害。睡熟了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噩夢,他似乎睜著眼,他看見敵人,看見敵人在燒著火,在那火光中燒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父親,父親在喊著他的名字,……他驚醒,渾身出了冷汗,他從地下爬起來,他想了半天,他懂得他的仇恨是永遠也不可能忘掉的了。但是現在他想撇開它,他覺得自己還應該再冷靜些,——革命要我們前進。他努力想部隊,想無數熟知的戰士和各種急待著手的工作,他想到未完成的最後戰勝敵人的任務,他漸漸從情感的刺痛中解放出來。在天將亮的時候,他把頭紮在鋪草裏熟睡了有一個鍾點。母親早已起來,唯恐驚醒他,走到外麵去。醒來,他已決定不等二十裏外的姐姐來會麵就動身回部隊了。本來很想把裝在口袋裏的小孩子的照片拿給母親看看,可是臨時卻忘記了,他隻把自己積蓄的津貼、保健費和帶來的糧票留給母親,說:“我去了。”母親望著他,沒說什麽話,她已不像昨天那樣激動。梁賓告別了友鄰,然後找一個長胡子的當過蘇維埃委員的老年人,帶他抄著田埂小路去一個同誌的家,他和這個同誌從前常常在那兒開會幹工作,後來,又一起在紅軍裏,不過那個同誌在抗日戰爭中犧牲了。走到了一看,那兒也隻剩下一堆瓦礫。據這位老年人說,五六年前就不知道他家的人都到哪裏去了。……多少血債,多少仇恨,一件件深印在腦子裏,梁賓從那裏滿載著這一切往前追趕部隊。在那遙遠的路程上,他是那樣急於趕上部隊。當他在後勤部運送彈藥的卡車前座上,他不斷對自己說:“我在火線上打仗打了二十年,我咬牙咬了十幾年了(指牙床負傷以來),我現在應該咬得再緊些,同誌!誰還比我們再清楚,我們應該怎樣對付敵人!……”有時汽車陷在泥中,他就昂著他那被子彈打傷過的頭,沉思地、堅毅地走著,這時他覺得輕鬆了,又覺得責任的沉重,他的一切思路都集中在一點上:前麵的任務。

今天黎明,他已經幾夜沒好好睡眠,終於趕上了部隊。他好像離開他們很久,一旦見麵,胸中有說不出來的那麽快樂。可是當師長問到他家庭的情況時,他隻皺皺眉說:“同誌!上了很好的一課。”就再沒說什麽。

團長陳勇,團政治委員蔡錦生奉召來到了草棚下。師長陳興才就在地下鋪了軍用地圖,他說:根據兵團的作戰命令,他們應該在明晚完成橫渡長江的艱巨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