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雷雨轟鳴

7月是南方火熱的季節,太陽噴著火焰,空氣都像要燒著了。這時在湖北西部火線上沿荊門山急進的部隊,身上背的幹糧包、子彈帶、皮帶,都黑糊糊水漬漬的汗濕如洗了。誰知從第三天起他們又遭遇了狂風暴雨,雨一來就如同抬了海來啦!嘩嘩合著口往下倒,樹木都唰唰地彎身在地下,各處山峰都影影綽綽看不見了。人張不開眼,馬抬不起頭。戰士們用手遮著臉憤激地說:“這地方真怪,雨點都像彈頭子呀!”暴雨卻嘩嘩下了兩日夜並無停止的意思,崎嶇的羊腸小路,灌滿泥濘,掛不住腳。作戰任務是十分緊急的,從第一天接觸以後,敵人就一直在撤退,想逃出我們的掌握。我們的戰士一心一意要消滅敵人,殺過長江,部隊沒有停息而繼續追擊前進。現在敵人也走不動了,在前麵不遠的地方,隻要努一把力就可以抓到、消滅。可是這天夜晚,翻過山,突然進入到一片汪洋、遍地湖沼的地帶。

遠近一片漆黑,暗中隻聽見泥漿裏一片踐踏聲響。這時有一小群人從隊伍裏出來,向路邊走去,隨後竹林下就有光亮一閃一閃的。那是師長陳興才捏著手電筒,蹲在泥濘中看地圖。參謀、警衛員把自己的雨衣搭在他頭上,他把地圖展開在膝蓋上。雨絲在電光裏像銀線一樣閃亮著。旁邊有兩個參謀在悄悄議論:“前麵是一條河?”“嗯,一條大河呢。”師長在地圖上正找不到哪裏是渡口,聽了這話,迅速地回過頭不滿意地問:“大河?大到過不去人嗎?”沒人搭話,隻有雨聲叫人怪焦急的沙沙響著。

二科長(偵察科長)從河邊偵察轉回來。他臨時騎師長的馬去的,這匹馬三天三夜沒吃料,在泥漿裏喘著氣飛跑,泥水從地麵潑上去,濺得二科長滿頭滿臉。雨在落,天氣還是一樣悶熱,雨和汗絞在一道從頭上流下來,刺疼眼球。二科長在隊伍裏轉來轉去大聲喊:“三〇六(師長代號)在哪裏?”“三〇六在哪裏?”他跳下來,沒留神一腳踹在水溝裏,他就稀裏嘩啦蹚過去,敬禮,一麵粗聲喘氣一麵報告:“白花花一片,——不知道哪裏是河哪裏是路,……”師長嘩地折了地圖站起來:“敵人呢?”“敵人在暴漲前過了河。”師長嚴厲地望著二科長的臉,他熟知這有麻子的黑臉是英勇而熱誠的。二科長的報告一點不錯,水確是在暴漲,暴漲得可怕,水田、道路、湖沼、山崗都分不清了,剛才他站在岸上,隻聽見腳底下一塊塊土崩落到水裏。

這時,先後從各級部隊紛紛送來報告:“大河”,“找不到可以涉渡的地方”,“請示”,“怎樣前進?”大家都圍在一起,等帶命令回去。

一個老偵察員,他的草帽帽簷扯掉了,隻剩下一個帽頂奇怪地頂在頭上,雨水嘩嘩順著帽頂灌到脖子裏去,然後又順著衣裳往下流。閃電一亮的工夫,師長發現了這個老偵察員。師長還記得他。他在火線上從容愉快,永不低頭,有一回一顆子彈當地打進身旁小樹,他還開玩笑:“嘿!這一槍瞄得好準呀!”師長這時對他說:“老夏,你再去看看,還能沒路嗎?”“首長,在東北咱摸也摸得出一條路,——這南方,……”

突然,前麵四五裏地,發出“啪——啪”幾響槍聲。

很明顯敵人就在前麵。師長抬起頭聽著,——周圍一群人以為師長在想主意、下決心,誰也不作聲來擾亂他,在雨腳下兀立不動。實際師長隻在這一瞬間想起了他的過去。他1933年奉黨的派遣,在這洪湖區湖沼地帶打過一年遊擊,那時他常常駕著一隻小船在這複雜的港汊裏轉來轉去,那時他的腦海比地圖還詳細地繪出這一帶湖沼。他在這裏負過兩回傷,一次和部隊失去聯絡,那時也逢到過無數次暴雨漲水,到處衝來撞去,可是現在他從地圖上卻找不到渡口了。不會是忘記,是年長日久,河山都有了改變,部隊也不是一隻小船,而是千軍萬馬、汽車大炮,那時這些湖沼便於打遊擊,今天卻成為前進的障礙。這時天空中突然閃電大作,雷雨轟鳴,那銳利刺眼的電光一下把周圍照亮:竹林,地下發亮的水,雨衣上的綠光,濕的槍把子,蒼白的臉;一下又黑暗起來,什麽也看不見。師長似乎吃驚地聽著那雷聲,——他覺得這很像1947年夏季四平攻堅戰那頭一陣炮聲,聲音有如天崩地裂,在空中翻來滾去旋轉不停。那一次作戰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笑了:“四平——洪湖,洪湖——四平。”這距離有多遠,怎麽一下卻聯係起來了呢?!他的思索閃電一樣快,周圍的人隻等了他不過一分鍾。他突然向前走去,頭也不回,誰也不看,用堅決的聲音說:“同誌們!——我們是從這兒打出來的隊伍,……這兒擋不住我們,……哪一個連擔任前衛?”“六連。”“告訴七連擔任前衛,——努力前進!我馬上到七連渡口,我們有辦法過去。”從各處各級部隊來的通訊員、偵察員從他身邊散開了,不見了。他吩咐他的警衛員:“告訴三科長,利用渡河時間和兵團和軍取得聯絡,——我在河那邊!”說完就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陳興才一到路邊,卻看見全部戰士都在不停地前進,暗中有武器撞擊聲、水壺磕碰響,部隊像潮水一樣擁過去。戰士是執行命令最堅決的人,誰也沒停止,誰也不想停止。有兩個戰士邊走邊談:“快點蹽呀!反正這裏淋著那裏也澆著,別讓敵人跑了呀!”“跑個毬!”“跑個毬?!——像你這樣哈巴哈巴的,敵人還燒了熱炕等你呀!”“哎,夥計,奇兵呀!敵人想我們走不動了,我們在泥裏打哼哼了,可是一下子過了河,你瞧!”“看!”前麵有紅色虛線似的一串紅光子彈打上高空,這是敵人放射的。

陳師長興奮地想看看說這話的戰士是誰,可是一個拉著牲口的炮兵恰好擋在他麵前,戰士們帶著沒說完的話一擠不見了。

路淹沒了,部隊轉到田埂上前進。陳興才插在炮兵後麵,他想超過他們趕緊到河邊去指揮過河,可是不可能。田埂曲折狹窄隻能勉強走一人,牲口更是困難了,顧上這條腿顧不上那條腿。兩旁水田裏水已經淹到田埂一般齊,稻子像水草一樣淹在水裏,在白色水麵露著一點頭。牲口不斷跌到水裏,沒走過田埂的東北戰士,撲通撲通地滑下去又爬起來。一個連隊經過以後,田埂就踏得看不見了,實際上沒有了。炮兵停下來在找路,牲口把泥水攪得人滿頭滿臉。陳興才就跳到水裏打算繞到前麵去,——麵前是一片水田,再過去就是河了,這時四周一片嘩啷嘩啷的蹚水聲,戰士們手拉著手在泥水裏前進。陳興才趕上去,在水濕膠粘的衣服下,他覺得渾身火炭般發熱,他幾乎陷在一個泥坑裏,要倒下去的時候,一隻堅強的戰士的手拉著了他。他喊:“同誌們!……衝過河去消滅敵人呀!”……

經過一陣大雷雨之後,閃電向遠方隱去,雨小了。

在樹林後麵一間小草屋裏,點燃一支搖搖欲熄的蠟燭,電台在忙碌地工作著。

報務員渾身是泥水,袖子挽在肘上,幾條黑色泥水順著胳膊往下流,但他心神專注,突然撥轉頭,驚喜地說:“兵團在叫我們!兵團在叫我們!”站在他身後的戴眼鏡、麵色蒼白的三科長一把接過耳機子,坐下去,自己動手抄報。

兩天兩夜,他們在暴風雨裏,像一隻迷失在海洋裏的船,跟外界失了聯絡。現在這從電台裏發出尖細而清晰的聲音,使大家多麽快樂呀!全屋的人都為這“噠噠——噠噠”聲所吸引圍到桌前來。燭光照著每個人的麵孔,都蒼白了、肮髒了,可是都在勝利地微笑著。——外麵,從樹林那麵遠遠傳來一片複雜的聲音,分不清的、混亂的、馬的嘶叫、片斷的戰士的哄喊,這時師長正在領導他們向河邊前進呢!——一科長雷英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在東北大風雪作戰的緊急情況下,常常看見他騎在一匹栗色洋馬上像飛一樣奔馳,那英雄勁兒,戰士們看了都說:“看咱科長多帶勁兒!”這會,他一進來把背上背的、用油布包了的皮掛包放在懷裏,坐在一堆幹草上就垂著頭睡著了。三科長十分興奮地收完了報,交給一個矮小紅臉的譯電員去翻譯。他回過頭想和一科長說話,卻看見一科長把下巴抵在胸口上,雨水順著衣服往下“滴達——滴達”不停。三科長到自己懷裏掏香煙,可是一根一根掏出來都濕透了,他就自個兒在蠟燭上烤著。兵團也在行動,發完這份四個A的急報,就說了“再見”。和軍的電台簡直聯絡不上,電台上忽然從遙遠的不知何處的天空中聽到一陣飄然的音樂聲,一個報務員說了“北京”兩個字就笑起來了。另一個說:“聽聽有毛主席的報告沒有?”“毛主席休息了,還有半夜裏作報告的!”“不對,你瞎說,毛主席是整夜做工作的,他知道咱們正在這大雨裏行軍,他一定很關心咱們。”三科長聽著暗中笑了起來。電報譯出來,他接過來隻一看,趕緊說了聲:“拆線!”一把推醒一科長就一道衝出去。

這時,師長陳興才正站在岸邊泥濘中指揮渡河。

麵前白茫茫一片,水在嘩嘩地流著,不知道多深多淺。

七連是主力團的主力連,得過“戰鬥英雄連”紅旗,這時他們從師長身邊走過,就老虎一樣撲下河去,隻聽見二科長洪亮的聲音響著,他在組織七連渡河。六連對於把他們從前衛連調下來感到極大的恥辱,連長秦得貴在雨水下,臉紅到每根頭發都在發燒,首先跳下河去涉渡。一片黑人影推進到白茫茫的河水裏,隻聽見河水的喧嘩,聽不見人的聲音了。陳興才站在那裏,——他感到自己是站在空地上,下麵已給水浪掏空,腳邊一塊一塊泥土正崩落到水裏去。一個一個通訊員跑來報告各處涉渡情形,——危險!——是失敗?!是勝利?!突然他記起在這一帶打遊擊時有一種渡河的方法,他興奮地立刻把七連連長喊來,把那方法告訴他,七連連長聽了跑下河去。

六連連長秦得貴蹚著齊胸的水和洶湧急流搏鬥、掙紮,衝過了河。戰士們身上馱了幾十斤重,衝也衝不過去,水一浮,頭重腳輕就使不上勁了。

“來呀!”連長變成個泥人在對岸直喊:“來呀!”

“看——七連在泅水呀!”六連裏也跳出幾個會泅水的戰士,立刻撲在水裏嘩啦嘩啦泅了過去。

“接上綁帶呀——接上綁帶呀!”這時在衝擊得有裏把地寬的河麵上,一根根綁帶接連在一起,兩個連隊拉著綁帶過了河。一陣快樂的聲音傳遍各處:“前頭部隊過河了!”“前頭部隊過河了!”“啊!勝利了!勝利了!”

師長快樂地跳起來就要涉水過河,卻被警衛員緊緊拉著不準他下去,他凶惡地推開警衛員的手。正在這時候,突然一科長雷英騎著一匹白馬遠遠跑來,在什麽看不見的地方一下跌在泥沼裏,馬撲通撲通掙紮著,濺著泥漿嘶鳴著,一科長暴喊著,鞭打著,馬好容易掙紮起來又向河邊跑。一科長像一陣旋風一樣跑來,他從馬背上隱約望見河上幾條黑線,戰士們已經在奮勇涉渡了。他就從遠而近喊成一片:“不要過河呀!”“不要過河呀!”他看見師長,師長正在挽褲腳。馬還沒收住腳,雷英就跳下來,敬禮:“首長,兵團有新的任務!”把電報遞過去。陳興才打亮手電筒,電光刺疼他的眼睛,他看完電報立刻對雷英吩咐了幾句話。一科長就奔到各處喊叫,立刻嗬嗬一片叫聲由近而遠,而左,而右,一直傳向激流澎湃的河上:“停止渡河呀!”“停止渡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