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為了生活還是為了工作呢?這兩天我又不得不把自己關在上下四麵都是枯朽了的木板小屋裏,坐在桌前,寫著東西。把兩扇玻璃窗推開,風便吹到桌子上,吹走了香煙灰。我倒很高興,從這風裏嗅到種種春天的氣息,窗前伸手可以摸到的電線上,有時是燕子,有時是麻雀站著叫著,藍色天空很高很遠,使我想到北平有名的藍天了。我便寫了幾封信給朋友,都說我很愉快、很樂觀,的確,那時節在武漢住過的人都會感覺到,人們從戰爭初期的茫然裏走出來了,雖然僅僅七個月,人們卻看得清清楚楚,那最後的希望鼓勵著大家,大家都浮在熱潮裏。可是這晴天,並不會被人像往常一樣喜愛,前樓的老板娘說怕一定會有警報,早把包袱收拾好了;以致街上人都不多,整座樓也寂靜了許多。忽然我的門上“嘟嘟”響了兩下,我去拉開門閂,原來是前樓白發蒼蒼的殘廢老太婆,來請我把他兒子寄來的一封信念給她聽,我看了那下麵的信:

“母親大人膝下:兒廠內日來已經停工,兒無飯吃,也不願回家累你,還想這抗日時期,兒年輕力壯,應當為國效勞,兒決去信陽參加隊伍,請大人不必惦念,同行有廠內同伴三人。家裏生活還請阿福哥多多維持,兒不知何時回來,請勿流淚,萬安。”

當我讀到如上的幾句話,那麽坦白而又真摯的話,我望了望那殘廢的老太婆,我躊躇了。

我原從裁縫店的學徒李阿三處知道,她是一個被男人遺棄了的婦人,隻有一個兒子,在廠內做工,剛剛十八歲。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把這消息如實告訴她,那豈不等於告訴她:你唯一的希望已經斷絕了嗎?但我又不能隱瞞這十八歲的孩子對他信上所謂的阿福哥的委托。在這樣躊躇的一瞬,心下充滿兩種感情,我好像由這件小事上,看到這個大時代的小小的縮影。這是悲壯的鼓舞,而隨後一種悲哀卻淹沒一切,我望著這生與死的悲劇裏的人物……最後我走到窗前,我不讓她看見我的眼睛,我騙了她,我說:“這是他寫給阿福哥的信,你把信送給他去吧!”然後我聽見她道謝、她笑、她走出去、她悄悄下樓的聲音。……

正在此時,突如其來的,警報響了。那聲音帶著震撼人心魄的力量,像從天空裏落下來一般狂叫起來。跟著這響聲,我聽到街上立刻人聲沸騰了。我不自覺地心情有點激動起來,奔到前樓窗前往下看,滿街是人——喊著、叫著、馱著包袱箱子、小孩子哭著,他們都是往法租界江邊上奔跑,臉都慘白。悲淒的愁雲,跟隨警報聲響馬上籠罩這裏的市街,一切陷於慌亂、恐怖。我不想動,更不願擠在人叢中跑,隻是一股憤恨的火在燃燒,便低下頭,走回小屋,想冷靜,坐下來,隻是吸著香煙。誰料到在此刻,從樓下後門外,聽見有尖細的聲音在喊叫我:“吳先生!吳先生!”我推開窗望,原來是杜蘭,我便話也沒講,匆匆點了一下頭,飛也似的奔下樓梯去開門,頭一句就是:

“怎麽這個時候在外邊跑?”

“我在街上玩,聽見警報,想起你在這地方住,就跑來。”

她還譏笑似的告訴我:“你看,他們簡直是瘋子一樣地跑嗬!”

我無可奈何地望著她,心下想:你這不知道痛苦的靈魂,你好似不知道這警報聲所含的死亡的威脅,你一點也不畏懼。……

上了樓,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兩眼一直盯視著天空,好像等待那飛鳥一樣的敵機到來,好仔細地看夠,這時我又是喜愛,又是憐惜,我記起去年秋天在南京的一次大轟炸,我在國府路所看到的情形,那房屋整排的變為瓦礫堆,許多塊血肉貼在未倒塌的牆壁上,女人的長頭發一綹綹掛在電線上,我在那散滿黃色硫黃的地麵,看見一隻十歲的孩子的腿,血糊糊的……這時我拿眼去看杜蘭,她也正轉過麵孔來望我,她立刻問:

“你在想什麽?”

我一時給她問得答不出,眼睛卻有點潮濕。她跳開來,拿著我的兩手,也露出要哭的模樣。我趕緊笑了,順嘴把剛剛警報前那殘廢老太婆的故事告訴了她。最後我說:“她現在也許知道了,她一定很痛心,失去兒子的人總是難過的!”

杜蘭突然問:“你有媽媽嗎?”

我見她顏色變了,我才發現我說這誑話,倒不如把我所想的告給她好些。我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卻說:

“你知道嗎,我聽學校裏的張先生告訴我,她頂喜歡我,她說現在時局不同了,許多年前從武漢逃亡的人,現在又有人回來了,她說:我的爹爹和媽媽,有一天會來拍我們的門,說:‘杜蘭,我回來了!’”

“你不喜歡現在養你的老媽媽?”

“不,——她隻讓我像她一樣活,我不,我早晚要像我爹爹媽媽一樣活。”

我像在打開了一扇小小的心靈的窗子,看見裏麵熱情的火焰,我不響,我望著她的眼睛,那眼睛發著倔強的光芒。

“我聽說我媽媽是山東煙台人,個子高高的,很美,我長得那樣高時,就和她一樣做事了。”

我不願讓這個小小心靈上所受的損害,再多溫習一次,我願意讓她暫時忘記,便想用話岔開她:“杜蘭,一個人長大了,不能盡想媽媽的,你看,我就不想。”但是不知怎樣,一種感情的激動,使我很快地忘了我原來的心願,我忽然對這還太小的人說了很多我不應當說的話。我告訴她,當我不得已逃出家來的前夜,母親怎樣流著淚說:“孩子,也許今生看不見了。”我說現在那裏已為日本人占領了,說不定母親已經死亡,家也許被拆毀,連樹也燒光,小孩子腰斬在血泊裏了。我始終有回去的心,這仇恨是總要報償的,不過那時恐怕連灰燼也看不見一片了。何況想到這些,那仇恨的心,是多麽深刻地在激動嗬。不過我一次也沒說過,今天卻在這純潔的靈魂麵前盡情地泄露了。說了,我立刻就後悔了,我想:“像這樣年齡的孩子,應是在黃金的日子裏,為什麽過早打破她的幸福,讓她知道的盡是人間的醜惡嗬……”這一代的孩子,的確是處在一個最艱辛的時代嗬!應該坐在學校教室裏的時候,炸彈卻告訴她們毀滅與死亡了。……因為在沉思,我一聲不響,這使她焦急起來,她搖撼醒我,我摸撫著她軟軟的頭發,我勉強笑著問她:

“你在學校幹什麽?”

“我參加宣傳隊、募捐隊,……勃生叫我參加的。……”

她提到勃生,眼光就亮了一下。這給我一點啟示,我就問她:“杜蘭,除爹爹媽媽你還喜歡誰?”

“勃生。”她**裸地一點也用不著掩飾地這樣喊出來。

在這中間,街上樓上樓下,一直是沉寂的,我們倒把空襲這回事忘了。突然,解除警報以和緩的聲調吼叫起來的時候,電線上原來站著的一隻鳥雀一驚地飛跑了。就是我和杜蘭也吃了一驚,趕緊又互相望著笑起來,感到了無限的平安已經回來了。我知道警報一解除,那殘廢老太婆就會回來了。不隻我自己,我更不願讓杜蘭看到那太多的悲慘的事情,便對杜蘭說:“我餓了,我們去吃點東西?”便一起走出門,折出弄堂,到大街上來。下午的太陽,斜斜照著電線杆和商店的額匾。每個人都露出笑臉,好像大難已經過去了。人們又回複到日常的平寧安靜了。吃了點東西,送她到碼頭上輪渡。我朝回走,忽然怕起那陰滲滲的小樓上的一間木板籠子。我不甘心回去,就一直跑到李青這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