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剛從報館回來,疲乏地躺在他的**吸煙,他住的是一家前樓,很寬敞,正麵有六扇玻璃窗。最惹人注目的,是擺在桌上的一個玻璃鏡架,裏麵是一個女人的頭像,她也是我們的同學,和李青戀愛過。李青在那一年的一個夜晚,被憲兵從公寓裏捕走之後,就沒有了消息,她也在去年因為肺病,死在香山了。李青還保留著這張照片。現在還時常引起我們共同的思念,引起我們很多的回憶。現在,李青見我進來,告訴我說,今天敵人轟炸了長沙,我沒有告訴他我沒躲避,那他會責備我。我隻默然地坐在他對麵一隻椅上,望著他。他的臉仍然是紅的,下巴尖尖的,眉很濃,他從前脾氣是暴躁的,——中學時候,一次鬧風潮,他留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可是現在他那樣懂得愛惜生命了;他勸我搬到武昌去,他相信敵人轟炸漢口是可能的。不止一次了,我每次看著他那蒼老的麵容,聽他那平穩的語調,都不免心上有點戚然。今天,他卻有些興奮,麵孔紅得可愛,眼珠上閃著靈活的光芒,不住地說著往事,雖然也時常微微搖頭。他卻告訴我這幾年在××陸軍監獄裏的事,還告訴了我一段悲慘的故事:

“我1933年春天由北平解到了××,開始我那自由慣了的心,是十分不甘,常常充滿許多幻想,那是怎麽一回事,你會明白的!”

李青用眼睛盯視自己那長期套過腳鐐的腿腕,並不看我。

“後來,才慢慢轉入那種潛伏式的生活,在那裏麵有一個難友叫魯秀夫,山東人,三十幾歲快四十歲的人了。我進去,他正患傷寒病,差點死掉,要是死掉也好了!最讓我記得的,是他那雙炯炯有光的大眼睛,他也是政治犯,據說是在上海被捕的。他平常沉默,他卻盡量幫助旁的同誌,那時,他,臉瘦得像刀條一樣,還那樣蒼白,……但是每次有事情,他總站在前麵,……事情是在兩年之後發生的,因為他和幾個新進來的犯人接近,他們是毫無經驗的人,他們狠狠鬧了一場,看守搜查出火柴來,在監獄裏那是絕大危禁物,立刻三個新犯人被判死刑。當魯秀夫聽到這事的時候,他心裏是那樣難過,他皺著眉,……

“到第三天,三個死刑犯中的一個軟弱下來,因為供出鼓動他們的人,對監獄方麵說來更重要的,他們用毒打和**,軟化了那一個。

“魯秀夫在這三天內,把他的一些書籍交給我,他還淒涼地笑著說,在外麵有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等他,這孩子將成孤兒,這女人將成寡婦,當外麵叫到他的時候,他毫不遲疑,一躍起來,便出去,我聽見他唱著歌,……”

李青的眼睛發亮了,他狠狠吸香煙,嘴唇有點發抖。

“後來,由外麵傳進消息來,有一個女人哭得昏過去,隔了兩年,還有人想起魯秀夫。後來又聽說他沒被打死,逃走了。”

這時,我為這傳奇似的故事所吸引,但我下意識地很希望最後的消息是事實。我又轉念到那抱著孤兒的寡婦堅強而又孤寂的身影。李青半天都不響,他的眼睛卻好像在告訴我:“人是這樣容易就死了的!”我望著窗外,天完全黑了,高處樓上的電燈亮了,大概是頂樓上吧,一隻雄貓正在“噢——噢”地叫著。李青忽然開了燈,一麵穿大衣,一麵指給我放在桌麵上厚厚的一疊書,我過去一看是《譯文》,已經塵土封滿。我很想看一看,便隨手抽了三四冊,用報紙包好,挾了,一齊下樓去吃飯了。李青永遠是邁著平整的步子,走在我前麵,瘦瘦的肩膀微微向左傾斜著。路燈把我的影子投到地下,我看見我頭發蓬亂的影子,才想起今天出來時連帽子也忘記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