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睜開眼,聽到樓下老板娘正在和賣魚的小販爭價錢,……穿過前樓的隔壁,一條太陽黃濁的光線,落在我的窗玻璃上,反射出紫的和青的光來。

我忽然想起昨天李青告訴我的消息:“敵人揚言要轟炸漢口市區了。”雖然這幾個月來,在南京、長沙以及旅途上,不斷地受飛機的騷擾,炸彈、掃射,已經鍛煉出我一副淡然處之的心境,或說是麻痹。今天這黃濁的陽光,卻給了我一種啟示,我匆匆穿了衣服,決定到武昌去。臨行環顧了一下這黴濕汙穢的小屋,微微笑了笑,好像是說:我回來也許隻是一堆灰燼而已。順手拉開了一隻抽鬥,裏麵是最近由北戰場帶回來的材料和一束稿件;但我皺了皺眉,又慢慢推上了。拉開另一隻抽鬥,看了一眼,把勃生的那封信拿起來,又稍稍看了一次,放在口袋裏。便連門也沒鎖,隻托付一下前樓的老太婆,就出門向碼頭上走去。不過,天又陰淡下來了。

過了江,在江邊彷徨了一會,曲曲折折地走到糧道街的一家小公寓裏來。

走上那鬆弛了的樓梯,到一個房間去,而那房門鎖得緊緊的,朋友出去了,我隻好又下來,就在公寓門口,心下不覺浮上一句問話:

“到哪裏去呢?……”

就向胭脂山走去,一會,就立站在那兩扇黑色的門前了。我敲了門,來開門的是一位瘦瘦的滿頭白發的老婦人,用一雙極慈祥的眼睛,在打量著我。我立刻覺醒,怎樣對她講呢?我不能告訴她是來看杜蘭的,那她會懷疑的,我這樣一個年輕的陌生人。我雖然知道她們對待勃生很好,但我又不願說那樣多的話來講清來曆。誰知在我猶豫的時候,她倒解救了我,她安詳地說:

“先生——你是來看房子的嗎?”

“唔,唔,”我隻好隨意地這樣答應著了。

一會,我就走到昨天下午來過的那間空房裏。我又看見,那桌上的亂紙,我又看見窗玻璃外那桂樹的枝椏。我看昨天杜蘭走進來的那角門,門卻關著。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她又悠悠然在講:

“這比民國十六年遭的難還要大,——聽說日本飛機又要炸漢口了,是真的嗎?快些搬到武昌來住吧!”

由老年人娓娓的談吐裏,我感受了無限的溫暖,她是真的同情像我們這些已經失去家的人。於是我相信勃生告訴我這家老夫妻是如何慈悲的話來;甚至連昨晚李青勸我搬家的話也想起來。不過我的心倒有點跳,我含糊地應付了幾句話就退出來,看到在小小的天井裏,一個頷下一部銀白色胡須的老人,在踱步,看見我微微點著頭,把手扣在胸前微笑著:“要炸漢口嗎……武昌也免不掉吧!”於是我感到一種悲哀的酸意,很快從心底爬上鼻尖來,我昂起頭。我看到那忽陰忽晴的天,潮濕的地,這將要綠起來的桂樹,不都是平靜的嗎?但從老年人嘴上聽來,這地方是受過多少次血的滲透了。

我剛剛往蛇山的小路上走,杜蘭忽從迎麵走下來。

她穿著藍嗶嘰的短大衣,紅絨袍子,手裏提了一隻黑布書袋,她是慢慢走著的……這會把頭一揚,微微抖了一下那整齊的短發,那天真的笑臉,在陽光裏,就如同露水裏的花朵一般清瑩與可愛,我再尋找昨天所見的眼睛裏的戚然的表情,卻沒有了。我隻看到她那黑黑的眼珠是那樣深湛地凝視著。我立刻笑了,我想我從昨天一直到現在以前,是把她想得年齡太大了,實際,這麵前不是一個小孩子嗎!她有時也憂慮,但她大半是愉快的。她點著頭笑著:

“吳先生!我知道你今天來看我,我早一些回來,到我家去吧!”

她來牽我的手,我讓她拉著,但是我說:“你看,杜蘭,走一走不好嗎!我願意走走,你陪我。”

“是啊!春天快來了!……”

我們便走上蛇山去,我望著從那窄窄山脊上能夠瞭望得到的空曠的天地,樹和草都在發出褐色閃光,遠處有幾片湖渚更放亮的玻璃似的閃著白色。遠近的房屋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灰色的花環,許多人在那中間來來往往的。杜蘭站在我的左側約隔兩步遠,盡在觀察我,半天就嘰咕地笑了一聲說:

“勃生也喜歡這裏,有時候落著雨在這塊轉來轉去,他說煙雨裏比晴天還好呢,是嗎?”

我回過頭:“你說呢?”

“我不知道。”她故意搖了搖頭,進入沉思了。

我們的談話涉及的範圍雖很多,但我覺得我們各人具有一種談話目的,如同在霧蒙了的海上轉來轉去的小舟,總逢不攏來。她的談話總在接近勃生和我的生活,不知是因為好奇還是因為同情;我卻想多少知道一些關於她親生父母的事。老實說,一個深夜,兩個逃走的人,委托下一個小孩子,而就是站在我麵前的小姑娘,這樣事,對我產生了一種吸引的力量。不過我又不能直截了當地問她,我怕她為這傷心。我時常為她的話鋒所窘迫;那時她的眼裏露出一種極懇切希望的光來,似乎說:我是多麽願意知道那些新奇的事啊!……於是我便講了一些我們7月裏由北平逃出來的故事,我說:“那時天氣熱極了,……是8月二十幾號,我和勃生化裝到了天津,在一條租界的街道上,一處臨時難民收容所,住了幾夜。那家難民收容所原是一個小小的福音堂,那穿黑袍子,胸前掛一個木質十字的老年人,盡擾亂我們,叫我們跪下祈禱上帝,他顫抖著嗓子說:‘上帝的孩子們,你們都是犯了罪的,請求上帝饒恕吧!’我們不這樣做便不給飯吃,最後氣極了,一天清早,我們扯壞他那鎖住的門,搬到廣東小學去住,勃生還給他留一個條子:‘請你的上帝去饒恕那些日本人吧,他們才是犯了罪的。’……”杜蘭對於我所說的故事,是那樣興奮,那樣仔細聽著。我講完了,她還是張嘴等待著。誰知從這一個開頭,以及後來我無數次講給她聽的故事裏,卻在她小小的純潔的心房裏種下了無限的仇恨了。因此,她聽著,她羨慕著,繼而思索起來。這天,我和她在蛇山上走了一些時候,已是下午,我們都饑餓了,她挽我去她家裏,我推辭了,卻也沒告訴她剛剛看房子的那幕短劇。最後我站在山上,目送她回家,她一麵走,那樣**著手裏的書袋和短短的黑發,好幾次回過頭來招著手。我並沒有立刻離開那裏,坐在一株樹下,看著遠處的太陽,一直到它落下去,我相信我的臉完全照成紅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