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長 一

從早晨就落雨。推開窗望了好幾次,雨總是灰屑似的,緊緊落著。桌上的表,已經到達了一個指定時間,是一位朋友來訪我,恰好我不在,他留下張小紙條,叫我在這一天這個時候去看他。我隻好戴上帽子走出,到江漢關搭了輪渡過武昌來,尋找到那紙條上寫明的胭脂山一個地方,一家兩扇黑色板門的人家,我推開門進去,有幾步寬的天井,便是客堂,左手有一個小門。我叫了幾聲沒人答應,就又走進那間房裏。在那房裏,除了一張紅漆方桌,幾把椅子,是多麽空曠啊。桌上攤著零亂的報紙和茶杯。汙穢的窗玻璃上,透進光線,幾乎不易看清屋底。我正想退出,突然,另一個角落裏的一扇門開了。我聽見一種尖細的女孩子的聲音:

“你是找勃生嗎?”

我點著頭“唔唔”了兩下,就順便看了她。

她有矮而活潑的身體,橢圓的臉,頭發梳得很齊整,披在耳上,兩隻大眼睛,但我立刻看出那眼裏含了戚然的暗影。

她似乎知道我是被約而來的,甚至她似乎知道我是如何的一個人。於是她走到窗前,再回過頭來,用顫抖的聲音說話:

“你來的是時候,勃生卻一清早,不能等看你一眼,便走了。”

這些卻暗示了一種奇妙的感染力,立刻在我神經上起了反應,可是結果我還是漠然地站著。

“你奇怪我嗎?……我不是他的什麽人,我隻是由於同情……”

“那——你……”

“我叫杜蘭,一個初中學生,——也好像他所說的,是一個太單純的孩子。”

“那……你一定知道一點勃生為什麽……”

“這,你不必關心,這是他叫我交給你的一封信,不過,你一定得回去看,給你!”然後她趕緊用脊背對了我,我就退出來。

是落雨的原因還是怎樣,我心上感到無限的煩擾,好像這些事都是沒頭沒腦的。在過江輪渡上,我就想把信拆開看,但立刻想起杜蘭最後說話的嚴肅態度,也許這信是不宜於在隨便什麽地方露出吧!一直等到回家,走上昏暗的樓梯,扭亮了電燈,急忙看那信,信是如下寫著:

“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隻是因為輪船起碇改了時間,就得立刻走了。在這曙光剛透過雨絲照在窗上的時候,我開始模糊地看清窗外的桂花樹。但是她,這個單純的孩子,一定會嚇你一跳,她會這樣,她時常有點殘酷的不顧旁人著急的。我最初就是因為這才對她注意起來。不過,這孩子是那麽一個可憐的人,……她又不允許你對她有一點憐憫,她對這會起反感。她也許不肯把這封談到她許許多多事的信交給你,我這幾天來是如何努力地把你介紹給她啊!我說你有熱情,有勇氣,我這樣形容你:是會從內心發出火來的那種人,會在人生的道路上,以自己的火為人照出道路的人,……可是誰知道她會不會把這信交給你呢。然而除了經過她的手,又能經過誰的手呢。人給一種強的意誌力所支持,原不足怪,可是在她的年紀是太早了,不,這裏就正埋伏在這大時代裏一幕悲劇的線索吧!假如可以的話,把這時代比做一株生長的樹,我們是那上麵的一片一片葉子,葉子落了,再生新的,都是為了樹的生長,我為什麽說到這呢……並不是奇怪,昨天,我在這裏度過最後一個黃昏,她好久好久凝睇著窗外的桂樹,忽然回頭問我,‘樹葉子能不能不落呢?’我看見她眼裏是多麽聖潔的光彩啊!那是她從靈魂深處點燃的兩隻小火把啊!然而她為什麽這樣問?為什麽這樣問呢?……可憐的孩子,可愛的孩子,她走的人生的路還多麽短促,但是她的思索已超逾到如何如何遠的前麵去了。——我在這裏住了五個月。最初我並不注意她,像不注意一隻鳥或一隻貓一樣,然而她以她意誌力的表現召喚了我,叫我走向她。原因是我們有一種共同的命運(她和你也是一樣的!)。你也許會逢到,那你注意!這家那對老夫妻,是如何慈悲的吧!他們永遠以無限的愛撫加在這小動物身上,但是她,常常還給他們以暴怒,或不好的顏色。他們會為這時時引起的小煩擾而流淚,卻從沒一句埋怨話。他們對另外幾個小孩也是慈愛的,卻有種種責罰,獨獨對她,是連一手指也不肯杵她,——這就足夠我奇怪的了。——我這窗外有一棵老桂樹,你知道,去年來住時,桂花正開放。我喜歡把窗推開,讓香味立刻進來。她常常來趴在窗上,看著花半天都不響,也不動。我和她就從這沉默中熟悉起來了。我才如同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一樣,發現了她同這家庭的一種秘密關係。如果說我先注意她,倒是這個小孩子以她特殊的,也許先天的(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智慧來同情我了,——我的貧窮,時常遭到饑餓,不清潔的藍褂,奇奇怪怪一些來訪的客人,尤其在這一點上:我是從遙遠的北方流亡出來這一點上,掀起她心靈上第一頁冒險的注視。於是天天以那小火把的眼睛來照我的路。我漸漸知道她——原來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最初這老夫婦隻以一種人類崇高的責任感,才產生了感情。是1927年,那時武漢是處在風雲際會的時代,從這裏麵卻來了摧殘的風暴。那時在我這有桂樹陰影的屋裏,原住著一對青年夫婦。當時的變動是突然的,一個夜晚,他們敲開老夫妻的房門,臉是煩惱的,說把這孩子托給他們,過幾個月就回來,便踏著黑夜的路走了。……誰知到現在整整十年,他們卻沒回來過。這孩子長大了,她知道這些曆史,她知道這屋子的重要的意義,這老桂樹對於她的意義。……現在天已大亮,雨卻落了,我知道頂多還有十分鍾耽擱,我心裏忽然難過起來,因為我就要叫她來了。這怪癖的小孩子,假如我不叫她,她會憤怒很久,因為她要送我到輪船上去。你呢!——我想讓你知道,她在命運上是屬於我們一齊,而不是屬於那夫妻一道的,雖然我們將給她顛沛流離的生活,而他們會給她溫暖,但這有什麽關係呢!你會為了幫助她而快樂的,因為我看出她不會辜負你的,至於我——隻有一句話:在一條路上走的人,遲早是會碰到的。暫時告別了!”

我看完它,我兩手拿著它,又重新溫習了一下,那突然闖入卻不肯即去的影象,暗伏在這影象背後的一段淒涼故事,更那樣糾纏我。我立刻後悔,剛剛那樣輕易就離開她了。我低下頭,望著染了泥星的鞋尖。我知道這絕不是一種單純的責任感,因為她並不是一盆花,朋友走了,委托我,我天天給以陽光,給以灌溉就行了。問題是她的經曆感動我。我退後,坐到窗下一隻破藤椅裏,吸煙。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使我微笑起來,——立刻卻浮上來一陣衝動,又抓了濕的呢帽,準備出去。我走下樓梯,樓梯是那樣黑暗,雖然底下裁縫店裏的電燈照上來,還是十分暗淡。在樓梯轉角處,突然有一陣皮鞋響,一個人走到我麵前來,我仔細一看是李青,這真是一位不速之客了。立刻,我腦子裏另外轉了一下念頭,便輕輕地告訴他,我原是沒有事,想到雨中去散散步,就和他一道又回來。他把手中提的一個黃牛皮紙袋放在桌上,從裏麵滾出金黃色的橘子來。

十五燭光的電燈,是朦朧得讓人氣悶的,在許多夜深的時候,我伏在案上工作,是情願關了它,而以洋燭來代替的。

前樓住有兩家人,是拿薄薄竹篾編的牆隔開來住的。有扇大亮窗的那一半,住著裁縫鋪老板娘和兩個小孩子。夫婦兩個時常為了細事口角。有時在深夜裏也弄得樓板咚咚響,小孩子要被壓死似的大哭。另一半房間裏住著一個左臂殘廢了的老女人,白發蒼蒼,天天拐著兩腳,手上掛一個竹籃,到市場去。從我門前過,她總是偷偷窺察我。在我的樓梯下,就是出後門的路,廚房在這兒,自來水龍頭永遠關不緊,總是“滴滴嗒嗒”地響,學徒劈柴,和為了買魚而爭吵,都是在這塊地方。一天三次,總有煙氣和魚腥味,由下麵樓板縫裏鑽上來,加深我的悶煩和苦惱。早晨,那老女人窺察的眼睛總給我無限的不舒適。更可怕的是和我並排的那家鄰居的後樓上,住著的一位三十歲的湖北女人,有兩顆包牙齒,把上唇支得高高的,她每天不知和什麽小販之類吵罵,她能一口氣像流水似的罵上二三十分鍾。我就在這些雜亂的煩擾裏,也已住了兩個月。因為當時的武漢,想在這一帶找這樣一個宿處也就不容易了。今天卻特別沉寂,而落得窗玻璃上一串跟一串往下流著的水柱,外麵的路燈比屋裏還亮些,於是屋裏更顯得悶塞、陰濕。我和李青就這樣一聲不響地剝著橘子皮。忽然他說:

“你還是想方法搬個住處吧!”

“我似乎給煩擾弄得已經麻痹了,能搬動一下自然好,不過,其實到處一樣。”

我就此停止了。因為再說下去,一定又重複李青聽過不止一次的話了。果然,李青抬起頭一閃那亮亮的眼珠:

“又要來你那一套懷鄉病吧!”他沉吟了一下又說,“其實就搬到武昌去也算了。”

這時,立刻像有一陣光亮掠過我黑暗的頭腦,我看見一間房子,有窗,窗外有天井,天井裏長著一棵桂樹。但這隻使我的心跳了一下,就放下了。

李青看看手表說:“我們去吃飯!”我就聽從地跟了他往雨地裏跑。一個在北方生長慣了的人,真是不習慣在雨裏走來走去。可是雨永遠不停,你又不能不出去,也隻好把自己淋得濕濕的了,最討厭是那腳底下的泥濘。這次,我們還和每天一樣,拐過一條角,往江漢一路走。那麵燈光也並不很亮,隻有好多人力車和行人,踐踏著泥濘,從你身邊過去。商店的玻璃窗口,好多處是沾了雨珠的。我們走到一家寬敞的廣東酒館裏去。在那裏麵,有許多穿黃呢子軍裝的人,他們把穿了長筒馬靴的腿伸得直直的,很悠閑地一麵喝酒,一麵談天。我是從來不喜歡在館子裏談天的,就在等菜的時間,我也那樣沉默。

李青是我中學同學,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有一次鬧風潮,他被掛牌開除之後,一分手就是這樣久。這回在武漢很意外地與他相逢,而且住在一條街上。這時我悄悄地問他:

“你還記得從前在學校的事嗎?”

他點了點頭,但突然一陣淒苦的暗雲,極迅速地在眼角出現了一下,隨即沒有了。我半晌望著他,覺得他真的蒼老了許多。

不知為什麽,每天相伴消磨**的朋友,今天我卻隻想早些離開他,吃過飯便推說有一點事情,望著他搖了肩膀從人叢中消沒,我把兩手深深地插到大衣袋裏,拉低了呢帽的邊沿,便在落雨的長街上,一直走去,心中湧起無限的思潮,——如同不安穩的海邊的一塊岩石,我的心,那樣不斷地受到了浪潮的擊**。這一天,短短的一個下午,一扇活生生的人生的門忽然對我大大地張開來,我看到在那美麗的桂木的木檻上,坐著那個有兩隻大眼睛,以憂鬱的神情望著世界的女孩子,我默步著,雨滴開始從帽簷上滴落。……我無論如何分不清楚,單單是這女孩子的麵孔,還是她背後那不平凡的經曆,在吸引著我;總之,是新奇的生活,是我沒想到的那種生活,那種命運;而載負了這命運的是那樣年紀的一個孩子。……走到大世界附近,街上是漆黑的,商店的燈光是暗淡的了,我才折轉身往回走,感到寒冷,誰知雨卻大起來了,跑回家時,已淋得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