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屍光不會無故產生

久我鎮子是個五十二三歲的優雅女性,臉部線條仿佛精心修鑿過一般,具有難得一見的美麗容貌。時而緊繃的神情,展現出這位婦人鋼鐵般的堅定意誌,仿佛肅然的靜謐中隱匿著閃爍的火焰。

從她一進門,法水就感受到這位婦人強烈的精神意誌和散發出的壓迫感。

“你一定想問這個房間為何如此空**吧?”鎮子先開口了。

“之前這裏是空的房間嗎?”檢察官插了一句話。

“說是空房,準確地說是不開放的房間。”鎮子認真地指正。

她取出腰帶間的香煙,點燃後接著說:“可能你們也聽說過,那三次連續的死亡事件,都發生在這個房間。因此在算哲先生自殺後,就永久性封閉了這個房間,隻有這座雕像與床是原有的陳設。”

“不開放?”法水神情複雜,“那昨夜為何開放?”

“是丹尼伯格夫人命令的。她軟弱的心靈,迫使自己隻能選擇這裏作為最後的避難之處。”

這番話聽起來有著淒厲的意味。接著鎮子開始敘述這座宅邸的異樣氣氛是如何蔓延開來的。

“算哲先生過世後,家族裏的每個人都不再平靜,關係融洽的四位外國人都變得沉默寡言,並開始互相防備。從這個月起,他們幾乎隻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尤其是丹尼伯格夫人,變得近乎瘋狂,除了我與易介,她不讓任何人送食物到她的房間。”

“那他們恐懼的原因是什麽呢?是私人間的明爭暗鬥嗎?可是那四人不會有所謂遺產方麵的問題吧?”

“我並不清楚原因是什麽,但我確定他們四人都覺得自己有生命危險。”

“你所說的從這個月開始氣氛日益沉重,指的是什麽?”

“可惜我不是史威登堡[20] 或者約翰·衛斯裏[21] 。”鎮子的語氣帶著諷刺,“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丹尼伯格夫人對死亡的恐懼達到如此地步,恨不得逃離,那她為何要舉行昨夜的神意審判會?”

“神意審判會?”檢察官問道。鎮子的黑色和服讓他感受到強烈的壓迫感。

“算哲先生留下了一件神奇的東西—— 榮光之手,據說是馬克連布爾格魔法之一,是把絞刑犯的手掌醃漬幹燥後,在每根手指上放上用受絞刑而死的犯人的脂肪製成的屍燭。據說點燃蠟燭時,心懷邪惡的人便會全身發抖,因恐懼而暈倒。昨夜九點整,神意審判會開始,出席者有主人旗太郎先生和那四位外國人,還有我與紙穀伸子小姐。哦,押鍾夫人(津多子小姐)原本也在這裏暫住,不過昨天早上就離開了。”

“那麽,燭光投向誰了?”

“就是丹尼伯格夫人自己。”鎮子的聲音降低了,身體哆嗦了一下,“那光線很是怪異,既不像白天的陽光,也不是黑夜的燈光。蠟燭發出嘶嘶聲開始燃燒,火焰逐漸擴大,中間有鉛灰色的東西在蠕動。它接著點燃一根又一根的蠟燭,此時我們全都不知不覺迷失了自己,忘記周圍是什麽狀況,就好像飄浮在半空中。就在蠟燭全部點燃,大家幾乎要窒息的瞬間,丹尼伯格夫人瞪著前方,淒厲地叫著什麽—— 毫無疑問,她真的看見了。”

“看見什麽?”

“她叫著—— 啊!算哲!同時癱倒在地上。”

“什麽,算哲?”

法水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隨即又鎮靜下來,冷淡地說:“真是富有戲劇化的諷刺。想找出其他六人中邪惡的存在,燭光反而投向了自己。我真希望能親手點燃榮光之手,見識一下能讓她叫出算哲博士名字的究竟是什麽……”

“你覺得,這樣會讓那六個人像狗一樣,將自己吐掉的東西,轉過頭再吃掉嗎?”鎮子用彼得的名言[22] 表達她強烈的否定,“不過,你很快就會了解我並不是沉溺於神靈論的人。沒多會兒,丹尼伯格夫人就清醒過來了,臉龐毫無血色,汗如雨下。她顫抖地掙紮著,絕望地說道:‘終於來了,就在今夜。’然後她讓我和易介把她送到這個房間,並吩咐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非常理解,當恐懼逼近眼前她想要逃離的那種急切心情。那大概是十點鍾。隻是,令她恐懼的事竟然很快就實現了。”

“不過,讓她叫出算哲這個名字,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吧?”法水心中的疑惑仍未消除,“事實上,夫人臨死前在紙條上寫了德蕾絲的名字,並把它掉落在床底下。我可否認為當時她正處於某種幻覺之中,或者精神陷入某種異常……對了,你知道伍爾芬的作品嗎?”

此時,鎮子的眼眸裏發出異樣的光彩,回答道:“沒錯,《五十歲變質論》也可以解釋這種情況,實際上也的確存在癲癇發作但單憑外表無法做出判斷的實例。可是,非常遺憾,當時夫人的狀態非常清醒。”

她用肯定的語氣接著說道:“夫人睡到十一點左右醒來,她說喉嚨發幹,易介便從客廳端來那個水果盤。”

一道光飛快地從熊城的眼睛裏閃過。

鎮子若有所悟地繼續說道:“啊!你果然是經院學派的。你肯定想問那顆柳橙的情況吧?可惜,人類的記憶並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樣可靠。最重要的是,盡管我昨夜幾乎沒有睡著,但難免還是會走神兒、打個盹兒什麽的……”

“我能想到,這座宅邸的人昨夜一定都會不約而同難以入睡吧?”法水麵露苦笑,“不過,好像十一點有人進來過?”

“是旗太郎先生和伸子小姐,他們進來看看丹尼伯格夫人情況怎麽樣。我記得當時丹尼伯格夫人忽然說想先喝點飲料,待會再吃水果。於是易介就拿來了檸檬汁,夫人非常謹慎,要求別人先喝。”

“哈哈,真是可怕的疑神疑鬼呢!那麽,誰先喝了?”

“伸子小姐。她喝了之後,丹尼伯格夫人不再懷疑,連喝了三杯,之後好像就睡著了。然後旗太郎先生把牆上的德蕾絲畫像取下來,和伸子小姐兩人一起離開了房間。德蕾絲在這座宅邸裏,被視為帶來厄運的惡靈,丹尼伯格夫人最討厭她。旗太郎知道這一點,所以可以說他對她的關懷細致入微。”

“可是這個房間裏並沒有可以躲藏的空間,看起來玩偶與那幅畫像沒有關係……”檢察官接過話,“重點是,剩下的飲料去哪兒了?”

“應該是洗掉了。問這樣的問題不怕被赫爾曼(十九世紀的毒藥學家)嘲笑嗎?”鎮子的臉上浮現嘲弄之色,“這樣還不行的話,那我再告訴你製造讓氰化鉀消失的中和劑的方法——在砂糖或石灰中加入單寧,經過沉澱可得到生物堿。生物堿再與茶水一起飲用就可以解毒了。然後,到了十二點鍾,丹尼伯格夫人吩咐我們鎖上房門,把鑰匙塞到枕頭下麵,要我們把水果端過去,然後她拿起了那顆柳橙。當時她一句話也沒說,之後就再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了。我們以為她已經睡著,便將長椅搬到屏風後麵,守在那裏。”

“在這期間你們有沒有聽見輕微的鈴聲?”檢察官問。

鎮子回答沒有。檢察官丟掉煙頭,喃喃自語:“這麽說,畫像早就不在房間了,那麽夫人見到的德蕾絲難道隻是幻覺?既然是密室,那麽傷紋的出現就太離奇了。”

“沒錯,”法水平靜地開口,“還有更微妙的矛盾呢!剛才在有玩偶的房間所得出的論斷,在這個房間完全反轉。雖說這是個不開放的房間,事實上卻長時間有東西進進出出,痕跡十分清楚。”

“別開玩笑!”熊城吃驚地嚷著,“鎖孔的鏽跡明顯說明房間長時間未曾使用,剛開始連鑰匙都插不進去呢!而且,這個房間的門鎖開關是利用牢靠的螺旋彈簧,和放置玩偶的房間完全不同,所以根本不可能用繩線那種方式打開。當然,地板和牆壁也沒有暗門,回音測定器已經確定過了。”

“正因為如此,我剛才說駝背治好了,你才會笑對吧?可是,大自然又怎麽可能隻在人眼所及的地方留下痕跡呢?”

法水引領眾人來到雕像前,接著說:“一般說來,如果從小便是駝背的話,胸部的肋骨會變成凹凸的念珠狀。那麽,這座雕像的哪個部位可以出現此情形呢?你們可以拭掉灰塵看看。”

當厚實的灰塵如雪崩般掉落時,法水說的那種情形清晰地出現在雕像的第一根肋骨上。掩住口鼻的眾人當下都瞠目結舌。

“這樣說來,念珠狀肋骨上堆積的灰塵應該是攤平的狀態。但是,不管使用的機器何等精巧,或者人類的雙手再怎麽靈活,都沒有辦法實現。這完全是大自然的精雕細琢、鬼斧神工,就像風或水用上萬年的時間在岩石上刻出巨像一般,在封閉的三年時間裏,這座佝僂者的雕像也被治愈了。某個潛入者不斷進出這個房間,並且每次都將蠟燭放在雕像前的台座上,他自以為不露痕跡,卻製造了一個會說話的標記。火焰搖曳引起細微的氣流,讓最不穩定的灰塵一點一點地飄落。支倉,你靜靜傾聽,是不是有某種類似鈴蟲叫聲的鳴音?這聲音,讓我想起魏爾倫的詩……”

“是這樣沒錯,”檢察官趕緊打斷他,“可是,這三年的時光不能給昨夜一個晚上的事情下論斷吧!”

法水快速回頭,望著熊城說:“你查沒查過地毯下麵?”

“地毯下又會有什麽?”熊城瞪著雙眼叫道。

“並不是隻有視網膜或心跳才能說明死亡時間,弗裏曼[23] 就曾在織痕的縫隙間找到特別的貝殼粉末。”法水卷起地毯,從垂直方向看不出地麵有什麽異樣,但是當鑲嵌的車輪圖案增多,略微不同的痕跡顯現出來。是的,是水漬的痕跡殘留在大理石與野漆木的細密紋路上!長度大約兩尺,呈金幣形狀,外圍有暈染。仔細一看,眾多小點環繞在一起,無數形狀各異的點與線聚合起來,以腳印的形狀交互著延伸至帷幔處,越來越淡。

“想要恢複它的原狀很難啊!它看起來可比德蕾絲的腳印大。”熊城很困惑。

“看映像就足夠了。”法水表情堅定,“埃及地毯和地板接觸得並不緊密,另外野漆木含有的大量脂酸,具有排水性。水從表麵滲入到裏側,順著纖毛滑落,接觸到下麵的野漆木後,會以水滴狀彈跳。它所產生的反作用力,會使纖毛依次改變方向,漸漸地,水滴最終將沿野漆木往大理石的方向落下。據此可以倒推出原來的大致線條,即由距離大理石中心最遠的線反向至接觸野漆木的點。也就是說,好似水滴帶著纖毛在鋼琴上彈著回旋曲。”

“原來是這樣,”檢察官點點頭,“那這些水是怎麽回事?”

“昨夜並沒有水滴落。”鎮子接話道。

法水仿佛感到有趣似的笑著說:“那就是紀長穀雄[24] 寫的女鬼化為水消失的故事了。”

不過,法水此時的戲謔卻不是開玩笑。熊城將此形狀與德蕾絲玩偶的腳印和步幅進行比對後發現,兩者竟然驚人地一致。經過反複推理可以得出,玩偶的確踏著神秘之水而來。但是這樣一來,牢固堅實的房門與美妙動聽的鳴聲之間的矛盾顯得更加突出。屋內彌漫著朦朧的白煙,加之不斷出現神秘的謎團,氣氛既緊張又令人興奮。檢察官上前打開窗戶,又回到原地。

法水望著從窗口飄走的白煙,再次坐下,說道:“久我女士,現在先不管之前那三樁事件,這個房間又是怎麽回事?為何會有這些具有象征意義的物品呢?比如那座立法者雕像,便清楚地暗示了迷宮,對嗎?它原來應該是放在鱷府的迷宮入口處,被法國考古學家馬裏埃特[25] 發現的。”

“這個迷宮極有可能暗示了即將發生的事情,”鎮子平靜地開口,“或許全部的人都會被殺掉。”

法水露出驚訝的表情,目光直視對方,過了一會兒才說道:“至少那三樁事件是符合的……不過,久我女士,你還沉浸在昨夜神意審判會的回憶中嗎?”

“那隻是一項證據而已。我早就被預告了這次事件的發生,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屍體應該是包裹在明淨的榮光之中,對吧?”

聽著他們兩人之間的問答,檢察官和熊城在一臉茫然之際,猛地聽到這句話,仿佛五雷轟頂。這位婦人如何知道這驚人的細節?

“對了,屍體發出榮光的實例,你還知道哪些?”鎮子接著問道。這句話對法水而言,卻是尖銳的考驗。

“我所知道的,應該隻有瓦特和阿雷茲奧兩名主教,主張辯證派的馬基西姆斯,以及阿拉哥尼亞的聖拉凱爾這四人吧!不過這隻是推崇奇跡者的卑劣行徑而已。”法水語氣冷淡。

“不過,並沒有足夠的證據能解釋這些事件,對嗎?那麽,發生在一八二七年十二月蘇格蘭因佛尼斯的牧師屍光事件[26] ,你知道嗎?”

對於鎮子的嘲諷,法水略顯不快地回答:“這件事很好解釋,牧師先殺害了那兩人,然後自殺。我說得詳細點吧,牧師先殺害了史提夫,將屍體丟入史提夫自己停工的高溫瓦窯,讓屍體快速腐爛。在這段時間,他製造出一個很輕的船形棺,上麵穿鑿了無數細孔,把充分腐爛的屍體放到船形棺內,將重物綁在長長的繩索上,拖住船形棺沉入湖底。屍體內的腐壞氣體經過很多天開始膨脹,船形棺會慢慢浮上來。然後,牧師估計好船形棺浮上水麵的時間,在那天晚上計算好沉船的方位,敲碎冰層,讓冰塊的碎尖從船形棺身細孔刺進屍體腹部,讓氣體擴散,再點火。你應該知道,腐壞的氣體一般具有可燃性。接著,他又用磷光現象掩飾了月光照在冰窟上留下的陰影,使用計謀讓妻子在滑冰時墜入冰窟。妻子在水中拚命掙紮,最終力竭,沉入湖底深處。最後,牧師舉槍瞄準了自己的太陽穴,身體正好倒在漂浮在水麵的船形棺上,被磷光包覆起來,所以村民們誤以為那是榮光。

“不過,隨著氣體逐漸飄散,船形棺浮力變小,載著自殺用的手槍一起下沉,正好壓在湖底的妻子阿比吉兒的屍體上。牧師的四肢卻因為冰壁的支撐而卡在冰麵上,雨中的水麵很快再度結冰。妻子和史提夫有奸情最可能是牧師的殺人動機,不過,將妻子的屍體覆蓋在冰麵之下,這報複實在有些狠毒了。相比之下,丹尼伯格夫人的相關現象並未如此雜亂。”

鎮子的臉上露出一絲驚異,神情卻並未改變,從懷裏取出對折的紙片。

“請你看看這個,這是算哲博士親自手繪的黑死館邪靈。榮光不是毫無來由的。”

打開對折的紙片,右邊畫的是一艘埃及船,左邊有六幅畫,每幅畫中都有站著的博士自己,背後發出方形的榮光。他注視著身旁不同的屍體。其下方則分別寫了六個名字,有丹尼伯格夫人和另外三個外國人、旗太郎,還有易介。背麵是這六人對應的死亡方式預言。(見下圖)

“真是可怕的預言!”法水的聲音都顫抖了,“方形榮光代表了生存者,而那艘船……我覺得是古埃及人對死亡之後的想象,一艘神奇的死者之船。”

鎮子麵色沉痛地點點頭,說道:“是的。據說船是漂浮在蓮湖中,死者上船後,能夠用意誌控製船前進。方形榮光與這次的死者有什麽關係呢?這表示在這座宅邸裏博士永遠存在,那具傀儡玩偶——德蕾絲,正是用他的意誌駕馭的死者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