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屍體和兩扇門 一、奇跡的榮光

私鐵T線路的終點站位於神奈川縣內,沿途都是防風用的橡樹林和竹林,一派司空見慣的相模北部景觀。可是一旦上了能夠遠眺黑死館的丘陵,風景卻大相徑庭,仿佛來到了麥克白的領地考特所在的北蘇格蘭。沒有樹木,沒有花草,也沒有水分,這些都消失在海風吹至此地之前。土壤更不帶一絲濕氣,風化成酷似岩鹽的灰色,底部呈現烏黑色,坑坑窪窪,順著平緩的坡度傾斜下去。這種荒涼隨著景物一直延伸到缽狀的底部牆壁。據說形成赭褐色土砂的原因是,當時因建設需要,移植過來許多生長於高緯度地帶的植物,因為不適應環境,在短時間內死亡。不過在大門前麵,有一條車道整修良好。主樓被削去了一片,破損的牆壁下方露出一扇鐵門,裝飾著薊草與葡萄葉的紋路。

因為前一晚的一場冬雨,此時,天空中厚實的雲層低垂著,再加上氣壓的變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溫暖的感覺。時不時有閃電掠過,隨後響起幾聲牢騷般的悶雷。陰鬱的天空下,眼前黑死館那巨大的兩層建築像被塗抹上一筆筆的淡黑色,中央教堂的尖塔和兩側的瞭望台尤其顯眼,整體看來就像是一幅反光的黑白畫。

在大門前停好車,法水立即走向前院。城牆背後是低矮的紅色網格圍欄,纏繞著薔薇叢,再往後則是勒諾特爾[9] 風格的花園,呈幾何圖案樣式。幾條步道貫穿花園,處處都有裝飾,如列柱式小亭子、水神雕塑、**或動物的雕像。中央大路中間是用紅磚斜列拚鋪而成,兩側邊緣用的是翠綠色釉瓦,所謂的點綴式鋪設大概就是如此吧。主建築物四周環繞著整齊的水鬆樹籬,看得出是精心修剪過的,而城牆四周的樹籬則是用柏木修剪成的形態各異的動物造型或字母的縮寫。另外,在主建築水鬆樹籬前方有一個噴泉,上方是帕納塞斯[10] 群像。法水剛一走近,噴泉立即發出奇妙的聲音,同時有水煙噴了出來。

“支倉,這就是聲控噴泉,這聲音和噴出的水,全都是利用水壓控製的。”法水一邊隨口說著,一邊注意躲開水煙。

檢察官預感到自己會因為這種巴洛克風的刻意炫技而產生厭惡之情。

樹籬前的法水靜靜注視著主建築物。它呈長方形,中央有一部分是半圓形的突出,左右兩側各有一列突出的房間,並且房間的外部灰泥牆壁上貼上了薔薇色的小石片,是典型的古羅馬風格。這是禮拜堂無疑。然而,這些房間窗戶的樣式卻是另一種風格,薔薇形狀的玻璃嵌入拱形格子中,中央是由彩色玻璃製成的圓花窗,上麵繪有十二星座的圖案,或許是風格的衝突引起了法水的興趣。除此之外,其他部分則是層層堆積的玄武岩,高達十尺的窗戶把整個黑死館嚴密地封閉在其中。禮拜堂左側的玄關,帶著門環的大門旁站著便衣刑警。看到這種情景,法水的考證之夢也該清醒過來了。

隻是在這期間,檢察官仍不時察覺到法水繃緊著神經的狀態。從看起來像鍾樓的中央高塔開始,法水沿著外形古怪的房屋窗戶和煙囪密集的瞭望台,還有陡斜的屋頂觀察了一遍後,轉而將視線移向牆壁,微微頷首。這樣的狀況反複出現多次,很明顯法水是在比較、驗證著什麽。果不其然,法水開始在這座城堡摸索,盡管還未見到屍體,卻絲毫不影響他在此探尋結晶的企圖。

玄關盡頭就是大廳,等候在此的老仆人引領眾人來到右側的大樓梯間。腳下是鑲嵌了百合與深紅色七寶[11] 圖案的馬賽克地板,接近天花板、旋轉回廊的部分裝飾的是彩色壁畫,兩者對照鮮明,反倒讓中間樸素的牆壁更加惹人注目,難以言喻。走上馬蹄形螺旋樓梯,經過一段走廊,接著是一道短樓梯延伸至樓上。走廊的三麵牆上都掛著畫,中間是一幅《解剖圖》,左邊牆上是傑拉爾·大衛的《希薩穆尼斯剝皮死刑圖》,右邊則是德·托利的《一七二〇年馬賽的黑死病》,三幅畫都是放大的複製品,尺寸都在長七尺、寬十尺以上,都是陰森森的氣質,掛在這裏的意圖難免令人生疑。

然而,法水的目光最先關注的卻是兩具中世紀盔甲武士,站立在《解剖圖》正前方,均單手握著旌旗旗杆,綴織從旗杆頂端垂下來,在畫上方連成一體。右邊的綴織圖案是一位英格蘭地主,身著貴格會教徒服飾,一手攤開領地地圖,一手拿著製圖用的英畝尺;左邊的綴織圖案則是羅馬教堂的彌撒場景。兩種圖案都是上流家庭常見的象征圖案,代表富貴和信仰。檢察官原以為法水隻是隨意看看,不料他卻特地找來仆人,問道:“這兩具盔甲武士是一直放置在這裏嗎?”

“不,昨夜才放在這裏的,直到七點都還在兩側的樓梯旁。我看到它們出現在這裏是八點過後,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原來是這樣。知道蒙特斯潘夫人[12] 的克勒尼宮[13] 的人肯定了解,按照常規,盔甲武士應該放置在樓梯的兩側。支倉,你試著抬一下。”

法水微微點頭,繼續對檢察官說:“如何,毫不費力對吧?從十六世紀開始,盔甲隻用作裝飾,而路易王朝後,由於鏤雕發展了更多細致的技藝,對厚度的要求增加了,最後盔甲變得工藝精美但穿上後卻沒法走動。從這一點上來推斷,這兩具盔甲是在多那泰羅[14] 之前製造的,大概是馬薩哥利亞或者桑索維諾[15] 的作品吧!”

“哎,你什麽時候成了菲洛·萬斯(美國推理作家範·達因筆下的人物,一位頗具藝術氣息的名偵探)?隻簡單說一句‘可以輕易抱起的重量’就行了,哪有必要講解一堆呢?”檢察官的語氣帶著不滿與嘲諷,“不過,這兩具盔甲武士擺在樓上或是樓下有什麽不同嗎?”

“當然,擺放在這裏非常有必要。你看這三幅畫,分別表現的是瘟疫、刑罰和解剖,對吧?然後凶手在這裏加上了一項—— 殺人!”

“開什麽玩笑!”聽到這話,檢察官的眼睛不自覺瞪大了。

法水的聲音略帶亢奮,繼續說道:“不管怎樣,這正是這次降矢木事件的象征,凶手揚起旗幟宣告殺戮開始,這也代表凶手向我們宣戰。你仔細觀察這兩位盔甲武士,右邊這位用右手握住旗杆,左邊這位用左手握住旗杆,對吧?如果是擺在樓梯旁,情況應該正好相反,右邊的用左手握旗杆,左邊的用右手握旗杆,如此才能保證整個畫麵的平衡感。照此看來,應該是被人把左右放置錯了,也就是說,按慣例從左至右,應該先是代表富貴的英畝尺,再是代表信仰的彌撒旗幟。那麽,放錯之後……凶手恐怖的意誌就昭然若揭了。”

“怎麽講?”

“把Mass(彌撒)和Acre(英畝)連起來讀讀看,就是Massacre,信仰與富貴調換一下順序,就變成了屠殺。”

檢察官一時啞然。法水望向他,接著說:“但應該不僅僅是這些,我打算再研究一下這兩具盔甲武士的位置,找出更明確的含義。”

法水轉頭問老仆人:“昨夜七點到八點這個時段,有沒有人目擊盔甲武士發生變動的狀況?”

“沒有,那個時段我們都在吃晚飯。”

之後,法水把盔甲武士分解成一片一片的,仔細查看了周圍,包括畫和畫之間的籠形壁燈,還有被旌旗擋住的《解剖圖》的上方,但一無所獲。畫作的背景外圍隻是混雜排列著的各色條紋而已。接著,眾人離開走廊,走上另一層樓梯。這時,法水不知突然想起什麽,本來已走到樓梯中間的他,又折返下樓,在剛才走過的大樓梯的頂端站住了,拿出口袋裏的記事本,開始數樓梯的階數,然後在格子紙上畫出類似閃電的線條,舉動頗為奇怪。

檢察官也不得不折回去看他。

“沒什麽,隻是一些暫時的想法,”法水可能顧慮樓上的老仆人還在,輕聲回應了檢察官,“等我有確切的答案後會告訴你的,目前還沒有任何可以解釋清楚的材料。剛才上樓時,我好像聽到從玄關那邊傳來警車發動的引擎聲,而那位仆人卻能同時聽到另一種細微的聲音,即使響亮的聲音顯而易見會掩蓋它。支倉,要知道,那種細微的聲音在正常情況下是無法聽見的。”

法水是如何察覺到這種相互矛盾的現象呢?然而他又接著說道:“不過,我認為那位仆人並沒有嫌疑。”他連仆人的姓名都不想問清楚,這樣的結論檢察官自然難以判斷。這相當於法水自己提出了一個謎題。

樓梯盡頭連著一道走廊,到達樓梯頂端就是一間戒備森嚴的房間,房門是由鐵柵欄做成的,接著是幾階石梯,房間深處似乎是像金庫門一樣泛著光亮的黑漆門板。那是古代時鍾的儲藏室,當法水了解這些收藏品的驚人價值後,也就充分理解收藏者為何如此警戒了。以該處為基點,走廊向左右兩邊延伸,猶如隧道般黑暗。因為每一區都有房門,所以龕內的電燈在白天也都必須點亮。左右牆麵上唯一的裝飾是用陶土繪製的紅線。

不一會兒,在右邊道路的盡頭向左轉,到了方才那條走廊的對麵。短短的拱廊出現在法水的側邊,列柱後排列的是日式盔甲。圓形天頂下的大樓梯間的圓廊處就是拱廊的入口,盡頭是另一道走廊,入口的左右兩側是六瓣形壁燈。正要進入拱廊內時,法水不知道看見了什麽,竟一臉驚愕地停住了。

“這裏也有。”法水指著左側一列坐姿盔甲(以坐姿置於櫃上)最前麵的那個。

檢察官臉上不自覺露出些許厭煩,反問道:“那個有緋緘綴的盔甲嗎?上麵是有三隻黑毛鹿角的頭盔,有什麽奇怪之處?”

“頭盔被換掉了,”法水淡淡地回答,“對麵的全部都是吊盔甲(指吊在空中),第二具鞣製皮革所做的盔甲,戴的是獅子齧台星前立細鍬頭盔,從綴可知,那是地位較高的年輕武士所戴。但是,這邊卻是優雅的緋緘搭配凶猛的黑毛鹿角頭盔。支倉,俗話說,一切的不和諧之下都暗藏了邪惡。”

他隨即向仆人求證此事。仆人的臉上不禁露出驚歎之色,接著確切地回答:“是的,就在昨夜之前,一切都跟你說的一樣。”

他們繼續穿行於左右並排的眾多盔甲之間,直到踏上對麵走廊。那是個出口封閉的走廊,左側房門通向的是主建築一側螺旋樓梯上的露台,右側第五扇門通向的就是命案現場。厚重的房門兩側都是質樸的浮雕裝飾,刻畫了耶穌醫治駝背的人的場景。然而,與這裏一門之隔的另一邊卻橫躺著葛蕾蒂·丹尼伯格的屍體。

門一打開,就看到調查主任熊城一臉愁容,正看著他對麵的一位婦人。婦人背對著門口,看起來二十三四歲。熊城咬著鉛筆後麵的橡皮,一見到兩人,立即瞪了瞪眼,冷淡地說了聲:“法水,死者在帷幔後麵。”他似乎有點不滿意他們來遲了,同時中止了對婦人的訊問。熊城在法水到達這裏時,就立即停下自己的工作。他的神情偶爾有些渙散,表情茫然,可以想到帷幔後的屍體對他造成了多麽大的衝擊。

法水首先看向熊城先前詢問的那位婦人。婦人臉圓圓的,有著可愛的雙下巴,雖然算不上美人,可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如青瓷般透亮的眼周,還有緊致的小麥色肌膚,給她的魅力增色不少。她叫紙穀伸子,聲稱是已故的算哲博士的秘書。她身穿葡萄色的晚禮服,聲音甜美,卻麵如土色,顯然是因為恐懼。

在她離去後,法水沉默著開始在室內踱起步來。這個房間足夠寬敞,家具卻很少,加上光線昏暗,給人一種空****的感覺,甚是寂寥。地板中央鋪著埃及手工織毯,圖案是約拿困在大魚腹內三日三夜的故事。織毯下麵是車輪圖案的地麵,由彩色大理石和野漆樹的木片交互鑲嵌組成,兩邊的地麵則是由胡桃樹和野漆樹的木片拚接而成,一直延伸到牆壁底邊。處處都藏著鑲嵌的圖案,散發出濃濃的中世紀風格,滲透著沉鬱的感覺。頭上高高的木質天花板滲出模糊的黑斑,已經無法分辨出斑駁的歲月,周圍滲出陰森慘淡的似鬼氣般的氣息,靜靜地沉下去。

剛才進入的那扇門是這裏唯一的房門,房間左邊是兩扇兩段式的金屬窗,向側院敞開著,右邊則是由石材堆砌的大壁爐,中央刻有降矢木家徽紋,正麵垂掛著黑色天鵝絨帷幔,看起來十分厚重。另外,從房門到壁爐的那麵牆壁有一個大概一米高的平台,擺放了背靠背的佝僂者的**雕像和著名立法者摩西(埃及雕像)的坐像。靠窗的地方用一扇高屏風隔出一個空間,擺放著桌椅。向角落走過去,漸漸遠離人群,一股刺鼻的黴味突然襲來。壁爐架上的灰塵積了大約五厘米厚。一觸碰到天鵝絨帷幔,嗆人的微小灰塵隨即飛舞到空中,閃著銀色光澤,紛紛散落。看來這個房間已閑置多年。

這時,法水撥開帷幔向內望,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呆滯了,時間仿佛靜止。檢察官從身後條件反射般抓住他的肩膀,隨即檢察官手上強烈的戰栗如電流般傳來。然而法水毫無察覺,隻覺得耳邊雷聲轟鳴,臉龐如火燒般滾燙,眼前除了這驚人的景象之外,整個世界已經不複存在。

看啊!聖潔之光綻放在躺著的丹尼伯格夫人的屍體上,正如幽暗之中包覆了一層光霧,半空中一種混沌的澄藍色光線在不經意間流動著,與屍體表麵保持些許的距離,卻是緊實而又嚴密地包圍著整個屍體。那種光散發出極冷而清澈的氣息,乳白色混濁的部分似乎發出神聖的啟示,高深莫測。死亡本身的醜陋因此而顯得祥和,屍體全身充溢著不可言喻的安寧,仿佛還能從那莊嚴的夢境中聽見天使吹響的喇叭。甚至讓人覺得,神聖的鍾聲即刻就要響起,聖潔的榮光將化為萬丈光芒,令人不由自主地感歎:“神啊,讚美丹尼伯格夫人的童貞吧。在最後的朦朧時刻,她將被迎接為聖女!”

這光芒也照在此時呆若木雞的三人的臉上。法水最先回過神來,著手進行調查。然而,打開窗戶之後,剛才的光芒立刻變得稀薄,快要消失不見。屍體已全身僵硬,死亡至少十個小時了。見此情形,法水不為所動,按照程序進行科學的調查與分析。當他確定屍體口腔內也存在光芒後,讓屍體趴臥,把小刀刺入後背的鮮紅屍斑,然後微側屍體。血液緩緩流出,光芒立刻泛開一層紅暈,仿佛隔離著濃霧,血液便在兩者的間隙中逶迤流淌。

這景象如此淒慘,檢察官和熊城都不忍直視。

“血液中沒有光芒,”法水放下屍體,語氣失落,“目前隻能說這是一種奇跡。至少已經證實光芒並非外在因素所產生,因為沒有磷的臭味。假如說是鐳化合物,那麽皮膚必然會因為輻射出現壞疽,而且衣服上也會有明顯的痕跡。所以,可以斷定這光芒的確是從皮膚發射出來的,而且,這種光是所謂的冷光,既沒有熱度,也沒有氣味。”

“所以,這算是毒殺吧?”檢察官問道。

“嗯,很明顯死因是氰化物中毒,看血液的色澤與屍斑就一目了然。但是,法水,這種像文身一樣奇特的亮光又是如何形成的呢?這應該屬於你那些奇怪癖好的領域吧?”熊城及時接話,一改平日我行我素的風格,唇邊竟然難得地浮現出一絲自嘲的笑意。

事實上,除了那亮光外,屍體的另一個現象更令法水目瞪口呆。丹尼伯格夫人躺在帷幔正後方的床鋪上,那是一張具有路易王朝時期風格的床,材質是桃花心木,床頭飾紋為鬆球形,床柱上方的頂罩為蕾絲。屍體靠右側斜臥成幾乎俯著的姿勢,右臂像是被扭到背後,手擱在臀上,左手從床鋪垂下。腦後是隨意紮起的銀色頭發,身穿黑色斜紋洋裝,鼻尖幾乎挨著上唇,是典型的猶太人模樣,麵孔痛苦地扭曲成S形,看起來反倒有些滑稽。然而,最令人不可思議之處是徽紋狀的傷口出現在她兩邊的太陽穴上。這傷口像是文身時的底圖,用很細的針尖巧妙地在皮膚表麵劃出一層淺傷。兩邊太陽穴都有直徑大約一寸的圓形,圓周是類似蜈蚣百足般的短線條。傷口很淺,隻滲出淡黃色的血清,趴在更年期婦人這種幹燥甚至粗糙的皮膚上,若說是淒美,其實更像是幹枯的蟯蟲屍骸,更恐怖的說法是像鞭毛蟲的長條糞便。目前,最困難的是無法推定該傷口的形成究竟來自內部還是外部。

法水的視線從這淒慘的圖案挪開,與檢察官的目光不期地交會,兩人的身體都默默地戰栗。因為,太陽穴傷口的形狀,正是佛羅倫薩市徽旗上的二十八葉橄欖冠(見右圖),降矢木家徽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