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光、色和聲音—— 消失於黑暗之時

啊!沙勿略主教之手!它與這扇有雙重門鎖的房門被打開之間到底有何關聯?法水的神經透視功能在持續地運作著,他所構建的高塔難道就是這個嗎?

檢察官和熊城已經一臉麻木,都默不作聲。就算法水有高超的推理能力,終究還是無法令旁人完全相信,因為這聽起來是近乎瘋狂的假設。

津多子聽到這些話,好像感到一陣暈眩,差點倒下。她倚靠著鐵柵門才勉強站穩身體。她的臉色如死人般慘白,不停地做著深呼吸,頭低垂下來。

法水似乎心領神會地笑了一下,繼續說:“夫人,你的命運在那天晚上注定與繩索或線密不可分。雖然方法還是有些老套……總之,我們來試驗一下我的想法吧!”

接著,法水從真齋那裏借來了開啟鐵盒的鑰匙,把遮擋在符號和數字盤前麵的鐵盒打開後,將數字盤向左、向右、再向左扭轉,門被打開了。內側立刻出現了一個羅盤式機械裝置的背麵,法水用繩子纏在數字盤表麵的裝飾的突起部分,使一端固定住。

“你的詭計之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利用了這種羅盤式機械的特性。如果逆向輸入密碼,操作三次就能將門閂拉開;如果再次反方向進行操作,則又能鎖上門閂。換句話說,開啟時的起點就相當於關閉時的終點,反之,關閉時的起點就等於開啟時的終點。所以要進行這種操作也是極為簡單的,隻要記住左右分別轉動的數字,再加上一點可以逆向轉動數字盤的力量即可。如此一來,便會產生這樣的狀況,那就是理應鎖上的房門實際上是開啟的。如果操作是從內部進行的,那麽,是否存在鐵盒的鑰匙也就無關緊要了。至於用什麽工具來記錄數字,毫無疑問,自然就是自鳴琴。”

法水把繩子往玩偶時鍾的方向拉動,把時鍾上的對開小門打開,從連接報時裝置的掛鉤上拆下彈奏琴音的旋轉筒,然後把繩子的一端係在圓筒上麵無數突刺之中的一個上,向檢察官說道:“支倉,現在你從外麵轉動數字盤,按照符號的順序把門關上。”

檢察官開始轉動數字盤,自鳴琴的圓筒也隨之開始轉動,在方向由向右變為向左時,繩子在折回時鉤住了其他的突刺,順勢巧妙地記錄了這三次操作。完成後,法水把旋轉筒又按照原狀放回報時裝置的掛鉤上,時間是差二十秒八點整。接著,同機械裝置相連接的旋轉筒的發條開始運動,發出聲響並往反方向旋轉。此刻,所有人的眼裏都現出駭然之色,因為,隨著圓筒的旋轉,數字盤也相應跟著反複地左轉或右轉,機械部分的發條開始發出悠長的聲響。同時,塔上童子玩偶的右手往高處舉起,做出敲鍾的動作,接著從房門方向傳來清晰的刻度聲……啊!門再次開啟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氣。熊城走到法水身邊,驚歎道:“你這個人總是出乎人意料啊!”

然而,法水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盯著麵如死灰的津多子說:“夫人,據我所知,押鍾博士打給你的電話就是這個詭計出現的主要原因。但是,啟發我的卻是你被灌下了水合氯醛,同時凶手又采取了令人費解的保溫措施。如果不是用毛毯像裹木乃伊般裹住你全身,恐怕你被凍死也就是幾個小時之內的事。給你服下麻醉劑,卻沒有想要置你於死地,凶手究竟是什麽意思呢?我對這種令人費解的矛盾無法解釋。夫人,我來猜猜那天晚上你在打開這扇門之後到底去了哪裏。那個放在藥物室裏的原本放氧化鉛的瓶子裏到底裝了什麽東西?讓極易褪色的藥物保持鮮豔的是什麽……”

“可是……”津多子似乎已經從驚慌失措中完全恢複過來,她用冷靜又沉重的語氣講述,“我到達藥物室的時候,門已經是開啟的狀態,而且我注意到水合氯醛有被人動過的痕跡。也許沒有必要說明,但是,氧化鉛的瓶子裏放了兩克的鐳。這是伯父以前告訴過我的,所以,我為了拯救押鍾醫院,才不得不做出重大的決定。我從大概一個月以前,就一直待在這座宅邸之中。這期間,不管承受多少侮辱,我始終忍耐著,終於等到適合動手的機會。然而,我在這個房間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愚蠢的自衛而已。我隻是希望在鐳被人拿走的事暴露之時,可以虛構出一個盜賊。法水先生,你現在還可以把鐳拿回來,因為押鍾剛帶走它。隻是,我必須澄清一點,雖然我與此偷竊事件脫不了幹係,但絕對與殺人事件無關。”

聽完津多子的這番告白,法水沉吟了一會兒,要求她隻能暫時待在宅邸內,不可擅自離開,之後便讓她離開了時鍾室。

熊城露出不服氣的神情。法水沉著地說道:“雖然津多子這女人在關鍵的時間點上有許多巧合,不過我認為,除了丹尼伯格夫人這一起命案之外,她應該與其他事件沒有關係。熊城,老實說,她所接的那通電話還存在一個難以解釋的疑點,你趕緊叫人詳細調查久我鎮子的身份信息,以及押鍾博士的來曆。”

就在這個時候,便衣刑警帶著法水之前推測的答案進來報告——伸子房間裏格子桌下麵的抽屜內,確實有地精紙牌。

他們返回這個房間時,伸子已經被帶了過來。門一開,一陣嗚咽聲迎麵傳來。伸子正雙手掩麵趴在桌上抽泣,雙肩不停地顫動。

熊城站在她身後,語氣刻薄地說道:“你的名字才從生死簿上消失了四個小時而已。可是,這回不會有彩虹出現了,你也不能去跳舞了。”

“不!”伸子猛地一回頭,滿臉都是汗珠,“那張紙牌一定是什麽時候被放到抽屜裏的,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這件事情我隻對雷維斯先生說過,所以肯定是他向你們告密了。”

“不是。那位雷維斯先生,可是如今少有的具有騎士精神的人。”法水靜靜地開口,詫異地注視著伸子說,“伸子小姐,我認為你最好還是說實話。那張紙牌究竟是誰寫的?”

“我……我不知道。”伸子求助般看著法水,汗珠在臉上愈積愈多,舌頭也像打了結,無法說出正確的發音。

望著“凶手伸子”的窘迫之狀,熊城不禁笑了。

不過,法水仍然保持極度的冷靜,視線停留在伸子的額頭,她太陽穴上如繩子般的血管不住地顫動著。法水伸出手指拭去對方額頭的汗珠,眉毛突然向上挑起,出其不意地叫道:“快,快給她服用解毒劑!”

他朝著一臉莫名其妙的熊城大叫著,要他立即讓刑警帶伸子去接受治療。

“你看她流汗的樣子,估計是毛果芸香堿(Pilocarpine)中毒!”法水把交叉的雙臂放了下來,他看著檢察官,臉上漸漸浮現出恐怖之色。

“我們發現地精紙牌的事,那女人不可能這麽快就知道,所以這毒藥不會是因為她想自殺而服下的。那麽,她應該是被人下毒,並且絕非想置她於死地,隻是讓她在麵對我們時呈現出朦朧的狀態,讓她遭受第三次不幸。支倉,在不知道三段論法的前提時,便無法做出某件事存在非邏輯性質的斷定。那麽以伸子和毛果芸香堿這兩項作為前提的話,凶手必須使用各種方法來探聽我們談話的內容,比如拆掉牆壁、穿透地板。你不覺得這是很恐怖的事嗎?剛才我們在這個房間裏的對話內容,已經被浮士德博士完全知曉!”

的確,這樁事件的凶手所具有的不可思議的能力,或許就是將假象強製轉換為現實。

熊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已經忍無可忍,他說:“不過,我倒認為要感謝今天的伸子。其實,剛才我的屬下在搜查伸子的房間時,她正與那些和五芒星圓的殺人動機關係密切的人,一起在克利瓦夫的房間裏喝茶。有旗太郎、雷維斯和賽雷那,還有坐在**、頭上綁著繃帶的克利瓦夫。”

此時熊城的這番話應該觸動了在場的所有人吧。因為到目前為止,凶手的範圍已經被明確地限定,以前的種種混亂終於在此時達成一致。

接著,檢察官提出建議:“我認為要重視這唯一的機會,必須盡快查明凶手是如何取得毛果芸香堿的。如果津多子真的是凶手,藥品理應是從押鍾博士那裏得來的;如果另有其人的話,藥品的來源除了這座宅邸的藥物室,應該也不會有其他地方。法水,盡管我不是霍布斯[163] ,但我認為有必要再次調查藥物室,或許可以對凶手的戰鬥狀態有所了解。”

於是在檢察官的提議下,眾人再次對藥物室展開調查。他們找到了裝有毛果芸香堿的藥瓶,然而卻並未發現被人動過的痕跡。別說分量有所減少,藥瓶表麵還積著厚厚的一層灰,怎麽看都像是未曾使用過。更何況,它的位置還在藥品櫃最裏麵。

法水有些失望,然而一個意外的發現讓他激動地丟掉香煙,大叫道:“支倉,你的簽名過於耀眼,差點讓我因為眼花而忽視了一些細節。毛果芸香堿不見得在這間藥物室內,毛果芸香的葉子就含有這種成分。走,我們到溫室去看看,也許可以獲知最近進出溫室的人有哪些……”

法水所說的溫室在後院的菜園背麵,兩旁是動物小屋和鳥禽的籠舍。門一打開,迎麵撲來一陣暖流,夾雜著各種成熟花朵的香氣,形成一種不可言說的魅惑氣味,令人窒息。入口處有兩棵像是史前植物的羊齒蕨,大片的長葉垂覆到水泥地麵上,前麵是一叢熱帶植物,深綠色的樹葉飽含特有的樹液,葉冠沉重地重疊在一起,樹葉背麵有胭脂色或者藤紫色的斑點。繼續走了一會兒,燈光下終於出現以前從未見過的類似長鬃蓼的樹葉,那就是法水口中的毛果芸香。

調查結果確實如法水所言,毛果芸香的莖上有六處近期被摘過葉子的痕跡。法水眉頭緊蹙,擔憂地說:“支倉,六減一等於五,而這個五具有毒殺的效果。剛才伸子所產生的出汗和口齒不清的狀態,根本不需要六片葉子,隻需要一片葉子就足夠了。由此可以推斷,目前凶手的手上至少還有五片葉子。從這些剩下的葉子,我似乎可以預見凶手的戰鬥狀態。”

“真是個可怕的家夥!”熊城神經質地眨著眼睛,聲音略微顫抖,“我從未想過會有如此陰險的毒物用法,那位冷酷無情的浮士德博士是如何想出這樣殘忍至極的手段的呢?”

這時檢察官向旁邊引導眾人進來的園藝師傅問道:“你知道最近有哪些人進出過這間溫室嗎?”

“沒……沒有啊,這一個月來都沒人來過……”老人瞪大雙眼,結結巴巴地回答。當然,檢察官對這個答案一點也不滿意。

法水冷冷地追問:“我看你最好還是說實話吧。客廳裏擺放的藤花與蘭花的造型,應該是你的手藝吧?”

這句明顯的質問效果立竿見影。聽到法水說的這句話,園藝師傅立即就像被拉動的弓弦一般,不由自主地開口了。

“請理解我作為仆人的立場!”他用帶著哀求的眼神看著法水,膽怯地從嘴裏吐出兩個人的名字,“最早是在發生那樁恐怖事件的當天下午,旗太郎先生很少見地來到這裏。還有就是在昨天,賽雷那夫人也來過……她最喜歡這裏養的卡特利亞蘭。但是,你們所說的什麽毛果芸香葉子,我完全沒有注意過。”

不高的毛果芸香樹枝上開出了兩朵花。看來,原本嫌疑最小的旗太郎和賽雷那夫人也都可能穿上浮士德博士的黑色道袍,加入這血腥的行列之中。

就這樣,在事件發生的第二天,又陸續出現許多極端詭異的謎團,各種混亂的事情糾結在一起,已達到極限。因為所有相關人員都擺脫不了嫌疑,案件解決之日變得更加遙遙無期,感覺法水他們像是被凶手輕易玩弄於股掌之間。

兩天之後,就是黑死館按照慣例每年舉行一次公開演奏會的日子。檢察官和熊城都期盼著法水連續兩天的偵查能有所進展,於是在下午三點過後,他們三人再度集結在老舊的地方法院裏麵一起開會。

這天,法水看起來神清氣爽,似乎已經得出了某種結論。他的臉龐帶點酡紅,舔了舔嘴唇後開口:“現在我要對全部事項分類,一一進行說明。首先,我來說下這個鞋印……”

桌上放置了兩種鞋子的石膏模型,法水拿起它們,說道:“這個應該不需要詳細說明,你們看,較小的這雙鞋子是純橡膠製作的園藝鞋,是易介經常用到的物品,腳印是從造園倉庫走到發現照相幹板碎片的地方。觀察其行進的路線,會發現它的步幅與腳的大小不成正比。也就是說,相對而言,步幅很小,並且所有腳印都呈現閃電狀的曲折。還有,鞋印本身也有著超乎人類想象的疑問。你們想,易介這種侏儒特有的鞋子,留下的腳印的寬度都不一樣,而且相比較中央的部分,腳尖平均都稍微偏小一點。如果重點注意腳後跟,就可以發現這個部分留下的痕跡說明用力很大。

“再來看這一個套鞋模型,鞋印痕跡則是從主建築物右側的出入口開始,沿著中央凸出的窗戶邊緣以弓形的路線前行。與前者的相同之處在於,都是到達發現照相幹板碎片的地方後再返回。而且同鞋的形狀相比較,步幅明顯稍小,行進路線也相對整齊。可是,鞋印上又出現了疑問,那就是腳尖和腳跟兩端都呈現出凹陷的狀態,並且都有內翻的情況,越靠近中央印記越淺。當然,兩種鞋底都夾帶了照相幹板的碎片,這兩道鞋印行進的目的顯而易見。另外,從時間上來看,那天晚上十一點半以後停止下雨,並且有一處痕跡是兩種鞋印重疊,且套鞋踩在園藝鞋之上,以此可以推斷,兩人是一前一後抵達該處。

“不過,就算提出以上這些疑點,目前仍然無法得出什麽確切的結論。實際上,作為現實主義代表的熊城大概已經注意到,如果從采證角度來解釋這兩個腳印,高大魁梧的雷維斯所穿的那雙套鞋,其實適合比他更高更壯的巨人來穿,而穿著侏儒園藝鞋的人,則必須是比易介更為瘦小的小矮人或者豆左衛門。而這個結論顯然漠視了人類身體比例的原則,或者說這種人是不可能存在於人世間的,這其中一定有為了隱藏自己的腳印所製造的詭計。所以,確定當夜在那個時刻前往後院的人到底是不是易介,是極為重要的事情。”

在奇異的氣氛中,法水敏銳的解析神經也頻繁發生震**,把各種交錯縱橫的分析應用在鞋印的模型上:“不過,如果洞察真相,則會明白那不過是惡魔開的玩笑,不必感到驚訝。因為,穿著雷維斯套鞋的人其實是身材隻有他一半大的矮小角色,而穿著斯威夫特(《格列佛遊記》的作者)園藝鞋的人,雖然可能不如雷維斯那般高大魁梧,至少也有如常人一般的身軀。因此,我便推測正是易介穿著那雙套鞋。熊城,如果我沒有想錯的話,那男人一定是在裏麵穿上拱廊盔甲的戰靴之後,在外麵勉強套上雷維斯的那雙套鞋。”

“你真是洞若觀火!在丹尼伯格夫人事件中,易介絕對是共犯,他的作用在於提供摻毒的柳橙,那是極為簡單明了的動作。可是到目前為止,你那交錯迂回的神經路線,導致你無法做出判斷。”熊城的態度有些傲慢,同時也似乎在炫耀自己終於同法水的觀點達成了一致。

可是,法水卻立刻以嘲笑回應了他:“別鬧了,你覺得浮士德博士會需要利用那種小惡魔嗎?這絕對是惡鬼使用的詭異戰術。首先,我們假設降矢木家族中存在一位殘酷凶狠的人物,此人在黑死館中是眾人都憎惡忌諱的對象,並且殺害易介也是他所為。然而,以人們先入為主的觀念,都不可避免地把重點集中在那天晚上易介照顧丹尼伯格夫人這一情況上。就算當晚易介是被該人物巧妙引誘至照相幹板碎片的散落處,而且在翌日被殺害,易介被認為是共犯還是在所難免的事。這樣一來,令人懷疑的犯人自然就是易介以及和他較為親近的人。那麽,主犯也就順理成章被排除了嫌疑。

“另外,在園藝鞋這個問題上,克利瓦夫夫人的疑點最大。問題就出在她那高加索猶太人的腳上。熊城,你知道巴賓斯基痛點嗎?那是出現在初期脊髓癆症患者身上的最常見症狀。克利瓦夫夫人正是這種狀況,腳跟上的痛點,隻要稍稍加以重壓,立即就會疼痛難忍,無法行走……”

可是,一想到武器室所發生的那幕慘劇,法水這番話隻能被認為是無稽之談。

驚訝的熊城雙眼圓睜,正要開口,卻被檢察官搶先:“那也有可能是偶然發生的吧!除非我們的肝髒都不會出現問題。那雙園藝鞋的重心確實在腳跟……法水,你還是把問題從童話故事移開,從其他方麵展開吧。”

“那麽,我就來詳細說明一下。那位浮士德博士運用的是阿貝魯斯所著的《犯罪現象學》中沒有提到的新手法。你們想想,如果把那雙園藝鞋倒著穿,會出現什麽情況呢?”法水的臉上浮現出諷刺的微笑。

“當然,隻有借助純橡膠製成的長靴才有可能實施此行動,具體的方法也不是隻把腳趾塞進鞋跟的位置就行。也就是說,他並不是把腳趾全部放到後腳跟的部分,而是稍微提高一些,用腳趾發力來強行推動鞋跟部分前行。這樣一來,自然會使腳跟下方的鞋皮對折,從而恰好形成支撐點。而且,作用在鞋跟的力量不會直接傳遞到腳趾上,有一部分會轉移到下方,於是呈現出小腳穿大鞋的痕跡。不僅如此,如同鬆弛彈簧般不均衡的力量在伸縮,產生的力道也不盡相同,於是出現了每一個鞋印都有少許差異的現象。並且,因為右腳穿的是左鞋,左腳穿的是右鞋,實際前行的路線看起來就是回來的路線。同理,走回來的路線看起來就是前行的路線,情況完全逆轉。

“證據就在照相幹板碎片掉落之處的逆轉時刻及跨越枯草皮時,究竟分別使用的是哪一隻腳,以此就能明確計算其差數。那麽,支倉,這樣你應該就能理解克利瓦夫夫人必須運用這種詭計的理由。她不僅是為了留下偽裝的腳印,還不得不保護好腳跟部位這一弱點,不讓自己被人從腳印上發現蛛絲馬跡。所以,我得出的結論是,她這次行動的秘密就在於照相幹板的碎片。”

熊城取下嘴裏的香煙,詫異地凝視法水,然後,輕呼出一口氣說:“原來如此。這樣看來,浮士德博士本尊應該就是武器室裏的克利瓦夫夫人。但是證據呢?如果拿不出證明這一點的東西,請你停止這種無聊的遊戲。”

聽到熊城這番話,法水把扣押在這裏的火箭弩拿起來,用弭(弓的末端)使勁敲擊桌麵,有白色粉末意外地從弓弦之中散出來。

“可如果那是火精的話,那道彩虹……”檢察官對法水的解釋深感困惑。

“是的,談到火精……以前勒布朗曾使用從水瓶透過陽光的技巧,他的手法在裏登哈斯的《關於偶發性犯罪》中已經敘述過。而在這裏,凶手是用窗戶的玻璃泡代替了水瓶。內側窗戶的上方存在玻璃泡,陽光集中在此處,之後會在外側窗框貼有錫紙的凹狀杯形內集中。該處為最接近弓弦的焦點,自然會在石麵的牆壁上產生熱量。這樣的話,就算弓弦長度沒有發生變化,具有不穩定性的苧麻纖維還是會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壞。

“凶手在此巧妙地使用了該技巧,就是說,他把兩根不同長度的苧麻纖維編織成圓弧狀,讓其交叉點位於弓弦的最下端,也就是弭附近。這樣一來,焦點最初的位置便會落在交叉點稍下方,稍短於弓弦的那一根苧麻纖維會先斷裂,弓弦便會變得稍微鬆弛,釘子在反作用力之下脫離縫隙,箭弩也順勢離開牆壁並形成一定的角度。之後隨著陽光發生移動,焦點也逐漸向上移,然後,另一根苧麻纖維將弓弦縮至相同長度後也會斷裂。這時箭矢發射,弓弩因為反作用力而掉落地麵,在與地麵發生碰撞之際,握柄的位置有可能發生變化,不過箭矢原本就不是依靠握柄發射的,所以變質的苧麻纖維粉末也沒有從弓弦之中散出來。啊!克利瓦夫夫人,這位高加索猶太人,確實是在效仿《格林家殺人事件》中埃達的智慧。不過,她最初的目標或許是射中椅背,但是卻產生了自己被吊在半空的特技效果。”

毫無疑問這是法水的專場。不過,其中還有一個疑點存在,檢察官毫不客氣地指出:“你的這段推理足夠令人陶醉,而且事實也證明確實如此。但是僅是這樣的話,也還是不足以追究克利瓦夫夫人刑法上的責任。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實現雙重反射所需的窗戶位置,也就是克利瓦夫夫人或伸子小姐,到底哪一位具有這份道德情感。”

“那麽你認為,伸子在演奏過程中出現幽靈般的高八度音是因為什麽呢?事實上,支倉,在伸子演奏的過程中,有人沿著鐵梯爬上鍾樓,再繼續前往尖塔,並且中途在黃道十二宮華麗的圓窗上做了些手腳,堵住了大鍵琴的縫隙。”法水一臉嚴肅,說出的話卻再次出人意料。

啊,黑死館事件之中有著神秘疑點的高八度音之謎,今天終於能夠解開了嗎?

法水接著說道:“不過,他的方法也隻能算是一種暗示般的觀察。鍾樓頂上有一個圓孔,上麵是巨大的圓筒,左右兩端是黃道十二宮華麗的圓窗。隻要把圓筒的理論用到風琴的圓管上就行了。因為,如果將圓管的一端封閉,發出的聲音就會提高一個音階。不過,在這之前凶手應該在鍾樓的回廊上出現過。他貼上風精的紙片,再悄悄關閉中間的那扇門。支倉,瑞利男爵有句話不知道你聽沒聽過:‘世上存在著生物無法棲息的聲音世界。’”

“什麽?生物……無法棲息的聲音世界?”檢察官瞠目結舌。

“沒錯,那番景象可謂極其淒慘,我所指的就是共鳴鍾特有的鳴音世界。”

法水的語調變得陰森,繼續解釋:“為何必須關上中間的那扇門?因為中間那扇門位於橢圓形的牆壁上,這就自然具備了音響學上的凹麵鏡功能。它與所謂的死點正好相反,具有將共鳴鍾所發出的鳴音集中在一點的效應。換言之,這麵牆壁把坐在鍵盤前麵的伸子的耳朵作為焦點。我之所以對伸子陷入昏迷狀態以及旋轉椅產生懷疑,除了劇烈的鳴音之外,還因為伸子的內耳受到了衝擊。我先前說的那些話就是這個意思。”

“不對吧!據那女人所說,她是向右側倒下的。但是,當時她身體保持的姿態卻有向左旋轉的痕跡。”熊城說。

法水點上香煙,微微一笑,接著說:“可是,熊城,赫加爾(德國的犯罪精神病理學者,巴登國家醫院的醫學研究員)所寫的病例集裏有這樣一個報告,方形空間之中往某一方向碰撞的歇斯底裏症患者,卻表示自己受到的碰撞是來自相反的方向。事實也是這樣的狀況,症狀發作時,身體的感受會從相反的一側出現。而且,此時還有另一個問題,在病症發作時,患者的聽覺會偏向某一邊的耳朵,對伸子來說是右耳。所以,房門被鎖住的一瞬間所產生的劇烈鳴音,已經超越人體器官所能忍受的限度,她的意識幾乎無法辨識那是聲音。鳴音粗暴地襲來,進入內耳便形成如猛烈燃燒般的熱衝擊,從而引起人為性質的迷宮震**症狀,導致的結果便是全身失去平衡。根據赫姆霍茲的‘熱和右耳會傳向左邊’的定律,全身立刻發生扭轉。在隨之旋轉的椅子達到結構性極限時,她的身體便向左側倒下。在搞清楚這一點之後,已經可以證明伸子的無辜,但無法因此找出凶手。雖然明白了伸子倒下的最終原因,然而凶手的臉依然深藏於共鳴鍾室的疑問之中。而後,問題從室內轉移至走廊和鐵梯上。但是,既然凶手並非伸子,那麽武器室裏發生的一切就都指向克利瓦夫夫人—— 這也是必然的結果。”

當種種線索經過這樣的綜合分析匯集到一點後,檢察官和熊城仿佛瞬間掉進了疑惑的旋渦中。熊城默默地抽著煙,竭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好一會兒他才用哀傷的口吻說道:“但是法水,無論是哪一種狀況,克利瓦夫夫人的不在場證明都很難被推翻。除非發現和梅森的《箭屋》裏一樣的密道,否則我始終覺得無法解決這起事件。”

“那麽,熊城……”法水滿意地點點頭,一邊從口袋裏掏出寫有戴克斯比奇特文字的紙片。

熊城與檢察官兩人臉上都浮現出膽怯的表情,似乎預感到會有某種異常的事件發生。法水繼續冷靜地說:“坦白講,我原本認為戴克斯比的暗號已經揭示了‘在大樓梯後麵’這句話所蘊含的告白和詛咒的意誌。不過,又考慮到他對文法的故意漠視、不使用冠詞這些特點,我不免聯想到他或許另有所指。在一個暗號中又蘊含了新的暗號,我把它稱為‘母子暗號’。熊城,這兩段文字正好符合這種特征。多說無益,現在還是趕快來證實解讀方法吧。

“這兩段文字乍看起來絲毫不像暗號,但是你仔細看,若是列出第一段文字中每個詞的前綴字母,就有暗號的感覺了。而解讀的關鍵就在另一段類似創世紀內容的文字之中。但是,我最初的觀察有誤,總共有十四個字母——qlikjyikkkjubi,如果把字母分別兩兩結合,則變成了七個單字。我發現,有兩個相同的ik部分,估計暗示的是e或s。不過,我認為一個單字應該不具有什麽意義,因此放棄了這種組合的方法。

“接下來,我嚐試把全句分為兩到三個小節,於是解讀成功。你看,中央是連續的三個k,對吧?如果把第二個和第三個k截斷,自然可以分成兩個小節。熊城,三個同樣的字母連續排列是毫無意義的,而且以重複的字母開頭的單詞可以說十分少見。拆分後的結果……”

法水在戴克斯比的奇妙紙片上寫下了編號。

耶和華為陰陽人①,先是自我**誕下雙胞胎②,先出生的是女性,取名為夏娃,後出生的是男性,取名亞當③。亞當麵向太陽時,肚臍上方追隨太陽,在背後投下陰影,肚臍下方背朝太陽,在身體前方留下陰影④。見到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景,耶和華非常驚詫,產生了畏懼之心,因而承認亞當是自己的兒子。而夏娃則同常人無異,所以被當作奴婢⑤。後來耶和華又同夏娃**。夏娃懷孕後生下一個女兒,而後死亡⑥。於是耶和華讓這個女兒降臨人界,成為人類之母⑦。

“首先我把文章像這樣分成七個小節,再嚐試分別從各小節找出暗藏的解謎線索。我對第一節的解讀是創造人類,意思是所有物種的起源。舉例來說明的話,就是甲乙丙的甲,ABC的A。接下來第二節,這是我認為最重要的部分,文中記載的‘誕下雙胞胎’,如果從字麵上理解,應該是tt、ff或aa等形式。而此處的雙胞胎具有表象的意義,代表了雙胞胎在母體內的樣子。大家應該都知道雙胞胎在子宮內呈現的狀態吧?其中肯定有一個胎兒是倒著的,兩個胎兒頭腳相對,跟撲克牌上畫的人物一樣。如果將字母p和d相對的話,不就像極了英文字母中的雙胞胎嗎?如果加上第一節的解讀,那就是由p或d將英文字母a的位置取代。然而這樣的話,也隻是創造出了另一套暗號而已。同理,q和p也是一樣的情形,所以,得到的答案就如同楔形文字或者波斯文字一般。”

法水呼出一口氣,皺著眉頭喝完剩下的紅茶,繼續說:“到了第三節,才能夠區分d和p。起先生下的是女孩,後來生下的才是男孩,所以腦袋朝下的d指的是夏娃,那p自然就是亞當了。另外,把第五節的兒子和第七節的母親分別理解為子音和元音,也就是說,d為元音開頭的單詞,而p則是子音開頭的單詞。後麵的第四節和第六節的作用是修正這一部分。

“第四節的詞語‘肚臍’可以解釋為‘整體的中心’,就是說,用p字母代替第一個子音b,使bcdf相當於pqrs,那麽替代n的b,就在開頭的p和最後的n之間,而且不論從哪一邊看,它都正好位於正中間,這就代表了肚臍的意義。這樣一來,按照第四小節前半部分的內容,肚臍上麵的影子自然落在背後,從b到n,也就是從p到b,依然保持原來的狀態,不會受到影響。但是,接下來後半部分卻發生了變化。

“肚臍下方的影子與陽光照過來的方向相逆並投影到前方,這一句如果從字麵解釋,正暗示了影子,也就是字母的排列順序應該正好相反。如果把前半部分的字母順序這樣進行變化,n後麵符合的是p,b後麵符合的是c。可是如果將其顛倒,最後的z對應的n就變成了p,因此,相對於pqrs的cdfg,就變成了nmlk,從尾部倒轉過來,符合順序。產生的最後結果,便是子音的暗號排序如下:

bcdfghjklmn pqrstvwxyz

pqrstvwxyzb nmlkjhgfde

“接下來,第六節中的‘夏娃懷孕後生下一個女兒’則另有含意。因為‘夏娃’所暗示的是d之後的時代,即abcd之後的e。再加上第七節的解釋,e相當於第一個元音a,所以把aeiou改為eioua,使之成為元音的暗號。這樣的話,此暗號的全部內容就是crestless stone。至此解讀結束。”

“什麽意思,crestless stone?”檢察官不禁叫出聲。

“是的,就是沒有徽紋的石頭。你在丹尼伯格夫人遇害的房間裏,有沒有注意到裏麵壁爐的樣子?它便是由雕刻了徽紋的石頭砌成的。”說著,法水把取出一半的香煙又放回煙盒內。一切仿佛在瞬間靜止。

黑死館事件的循環論終於被法水攻破,他的手在鎖鏈的圓圈中緊緊抓住浮士德博士的心髒。落幕時刻總算到了!

此時正好是六點鍾,不知何時窗外開始下起了蒙蒙細雨。這天晚上將要舉行黑死館一年一度的公開演奏會,根據慣例,估計有二十位音樂人士受邀參加。會場照舊設在禮拜堂,天花板上臨時裝上了大型的水晶吊燈,從上方發射出輝煌的光彩,曾經隱隱彌漫於昏暗燈光之中的讚美詩與風琴聲帶來的幽深奇異的氣氛,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禮拜堂那扇形的穹頂下依然是一派中世紀風貌。演奏者都頭戴假發,身著醒目的朱紅色服裝。當法水一行人抵達這裏時,第二首曲目已進入第二樂章,這是一首由克利瓦夫夫人作曲的降B調豎琴和弦樂三重奏。由伸子彈奏豎琴,她的技巧明顯比克利瓦夫夫人、賽雷那夫人和旗太郎這三人略遜幾分,這也算是唯一的瑕疵吧。但毫無疑問的是,由於音色簡直如幻影般令人目眩神迷,隻需看一眼就會被奪走全部心神。塔列朗式假發和史威根風格的宮廷樂師裝扮,使這一幕簡直就如同往日泰晤士河上喬治一世所舉辦的音樂盛宴—— 亨德爾的《水上音樂》首演之夜,讓人宛如沉浸在燃燒的幻境,不禁在眩暈中生出追求寧靜冥思的力量。

法水等人坐在禮拜堂的最後一排,陶醉在一片安寧的氛圍之中,靜靜等待著演奏會結束。不僅是他們,所有人都認為在如此輝煌燦爛的水晶吊燈下,就算是浮士德博士本人應該也無隙可乘。沒過多久,清亮的豎琴聲仿佛夢中的泡沫一般消失無蹤,接著是旗太郎的第一小提琴演奏的主旋律。就在這時,聽眾席突然出現一陣**,隨後,舞台開始發生變化,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水晶吊燈熄滅了,樂聲、色彩和亮光瞬間全部沒入黑暗。演奏台上發出了奇怪的呻吟,緊接著是弦樂器倒在地上的聲響,然後琴弦同琴身發出碰撞、滾落階梯的聲音。總之,各種聲響在一片黑暗中持續了一會兒,震動不已。等到四周完全靜止,一切悄無聲息,禮拜堂內部完全籠罩在無法言喻的森森鬼氣和沉默之中。

呻吟聲、倒地的聲響……台上的四位演奏者中一定有人倒下。法水竭力抑製心中的悸動,凝神聆聽,他聽到了潺潺流水的輕微聲響,從禮拜堂周圍的某處傳來。與此同時,演奏台一角的黑暗被劃破,一根火柴燃起亮光從階梯走向觀眾席。空氣中一瞬間流動著令血液凝固的窒息感。當這道火柴的亮光如同妖怪一般在地板上試探摸索時,法水的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前方的演奏台。他發現……有個人影潛藏在黑暗裏!

無論這次的犧牲者是誰,行凶之人必定是歐莉卡·克利瓦夫夫人。而且這個怪物也許正麵帶諷刺,冷笑著望向眼前的法水,同時仍然若無其事地繼續演奏。她這次仍然可能利用矛盾的現象進行掩飾,第四次重複那惶恐與讚歎兼具的心情。可是,投彈距離逐漸接近,靠近對方的法水似乎已經能聽見其心跳聲,聞到對方宛如樹皮一般中性的體味。

火光即將如弓弦低垂般熄滅,火柴棒已經離開手指。就在這時,一聲尖叫在黑暗中響起。在法水還未意識到那是伸子的聲音時,地板上的某一點立即吸引了他的視線。看!那是一種類似硫黃的東西發出的淡淡的光亮,其下端有幾團火球飛快地蜷縮起來,剛一出現又立刻消失。法水在看到此情形的瞬間,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僵硬。眼前除了這一幕以外,靠背的座椅、頭頂上交錯的扇形穹頂……整個世界如狂風暴雨中的森林般搖晃不已,轉眼間從腳邊張開的裂縫墜入無底的深淵之中。

那一閃即逝的光亮,實際上是從歪斜的假發的縫隙中發出來的,隨即掉落於白布之上。毋庸置疑,那正是武器室慘劇裏的繃帶。

啊!是歐莉卡·克利瓦夫夫人!法水再次遭受重大的潰敗。究竟是誰倒在了地板上?正是那位……被他認定為凶手的克利瓦夫夫人。